2008年7月30日 星期三

大蟳

「要我去哪裡?」大蟳停下來,好像這樣問。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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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號床的劉倚節一動沒動地盯住埋頭猛擦皮鞋的康富仁。這個傢伙明天就可以出院。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的腦海老迴盪著這四個字。

  劉倚節是二○八病房的老前輩。其他五個床位或痊癒或死亡,進進出出換過幾回面孔,祇有他二號床主不變。

  康富仁被抬進來時,臉孔蠟黃雙頰凹塌,眼眶鼻翼發藍,除陣陣尖銳喊叫外,真像副死屍。他想是來了一位比自己沈重的病友。然而,砂粒型腎臟結石症,痛得狠走得也快;沒開刀,祇日夜用稀鹽水像抽水馬桶那樣沖洗,怪怪,兩週不到,眼前這個人居然唇紅臉圓完全好過來。

  我什麼時候出院呢?總有一天吧,快啦。嘿嘿,總有一天!他在心底冷笑,對自己不懷好意似地。

  他看出康富仁是十足的活寶,外加甲級神經質;早上九點多,主治醫師巡房時說「明天可以出院」,康就一分鐘也沒法留在病床啦;起初在房裡笑嘻嘻地轉來轉去,然後是反複上下樓梯──說是練習腳勁兒。賤骨頭。到十一點鐘眼看要開午飯,康卻從床下拖出提箱,拖出一套畢挺的西裝在換。

  「劉先生,我出去吃飯,嘻嘻。」

  「這套裝束,什麼時候……」他儘量使自己冷淡。

  「入院就準備的啊!」

  嗯,小子就那麼有信心!他可從未想到這樁無聊事務,現在經人一挑,倒使心口有點沉沉的。

  很久很久以來他就用心──該說是盡一切力量訓練自己抵抗身心的各種痛和苦。他發現把握「淡然」是個中訣竅。不幸得很,康富仁的興奮勁兒,給他好大的壓力,那淡然底層竟微微搖撼著。

  「要我帶些什麼?」康知道他不好多走路。

  「不用。」

  目送康走出病室後,他由枕頭底下拿出一本書。菩提無法亦無心,離相度生無住行施;得法的過程即是法,得法就是破妄去相,破其妄去其相,那麼菩提哪還有法?

  他把意識緊束專注在一點思維上。這是最後的依據。他原也是飽經世故而博學多識的人,然而那些現在都沒用。有一天,連這點點都得放掉捨棄的,聽說那時是幸福的頂峰;不過,這祇是聽說,到底自己將在什麼境界上結束呢?他不知道,也不想。有時候會覺得能夠不想,這點就值得安慰。但是想到自己在想「不想」又很洩氣。

  「洩氣就洩氣吧。」最後他這樣想。於是甜睡著了。

  他是給腳步聲吵醒的,康提著一個飽飽的大牛皮紙袋,衝他直傻笑。

  「那是什麼?」那隻濕透的紙袋很引人。

  「嚇!你看……」

  康從袋裡提出好大一團濡濕的稻草──是稻草糾纏綑紮著一隻從未見過這麼大的……。

  「劉先生,猜猜看,這是什麼?」

  「蟳,紅蟳,也就是開花蟳。」

  「一眼就看出,你是基隆人?」

  「新竹,紅毛港。」

  蟳,最熟悉不過了。他世居蕭蕭麻黃樹的海邊;孩童時代,夜溺時老祖母燉蟳給他吃,十五六歲「轉骨」時媽媽做「酒蟳」給他進補,新婚時間,自己偷偷到海鮮館「加油」,進了中年,妻子也喜歡為他準備這道補品。

  「一公斤十兩,一百六十元,你看!」

  「我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這是你的福氣。」

  「是嘛。我要帶回去當禮物。嘿!」

  「好主意──把稻草繩鬆了吧。」

  「那怎麼行,會跑掉!」康把蟳放回紙袋。

  他要求讓他看看:這真是一隻比想像還要肥壯的大蟳。胸甲像全開的摺扇那麼大,甲面平滑,心臟部位的前甲橫工字形凹凸分明,前側緣左右各有幾隻鋸齒;額齒四隻,兩側眼前尖棘各一枝,大大的鉗腳長節內緣有三枝尖棘;兩邊四腳二螯,祇短短的第四對腳有褐色細毛。現在是元宵剛過,卵巢裡應該是滿滿的全是蛋;不但螯端背甲赤紅,連腹部全身都是淡紅色的。

  「很老,這隻蟳。」他說。

  「是嘛!平常看到的是灰綠色的。」

  「那叫菜蟳,秋天以前,不抱蛋的。」他淡淡一笑。

  「這一定很補,又好吃。」

  「能長這麼大不容易。」他把右螯上的繩子鬆開。

  「喂!我請你吃,你可以吃吧?」

  「你不是要帶回去嗎?」

  「這麼大嘛!我們吃牠一部份。」

  「那怎麼可以!」他略一驚,接著感到憤怒。

  「你看牠的螯,像兩個小拳頭,我把它折下來烤,一人一個。」

  「不可以!這樣太殘忍了。」

  「殘忍?反正要吃牠嘛!」

  他一本正經地阻止康,但是康卻嬉笑中硬生生折下一隻螯。他大聲說他不吃,不要再折另一隻螯。

  「拜託,不要這樣。」他的嗓音透著祈求。

  「你真怪。」康下樓烤蟳螯去啦。

  他把綁在蟳身上的稻草繩全都脫掉,然後放牠在床頭的小櫃子上面。牠祇是節腳蠕動了一下,並不逃遁;眼睛挺得高高地,嘴邊冒著細碎的小泡沫。被折掉螯的傷口已經罩上一層透明的膠液,不過還有絲絲無色的水汁流出來。

  「怎麼不動呢?沒力了嗎?」

  他被那對筷頭大小兩粒米高的黑亮眼睛瞪得有點不安;用手指壓這對眼睛,眼睛很快就躲進眼眶裡,可是手指一離開,它又昂然挺起,那樣子目中無人似的。

  「咦?劉先生你……」

  就在他楞著的頃刻,康已經把大蟳抓過去;就像怕誰搶去那樣,用原先的稻草繩綑緊,放在牛皮紙袋裡,然後再用一塊塑膠布包起來;就那樣密不通風地裹好,吊在床頭鐵架上。

  「馬上會悶死!」他霍地下了床。

  「沒關係,不會的,蟳的命很強哩!」

  「……噯唷……」他本來想痛責眼前這個臭小子的;也許一用勁觸激了什麼,胃窩上端近右肋骨部份驀地刺痛起來。他一手按在那塊可恨的凸起物上,一手扶床沿,吃力地想挪上床。

  「啊……又……」康趕忙過來扶他。

  「不用!」他緊閉雙眼,咬緊牙關。

  十分鐘後陣痛過去了;不是自然消失,是鎮痛針的效果。

  他伸伸脖子,側過身體向康那邊看。康靠在床邊,聚精會神地啃那大螯。烤熟的蟳螫是鮮紅色的。感到一陣暈眩;眨眨眼再看康,他看到康滿嘴滿臉都是鮮紅鮮紅的血色。

  「那個蟳,那個……」他突然陷入奇異的恍惚裡。

  入夜以後呼呼北風停了,窗外,細雨沙沙作響:路燈祇剩下一團團朦朧光暈。

  午夜十二點正。劉倚節到護理室要求再打止痛劑。其實半小時前才打一針,現在一點都不疼痛;護士不肯,他裝出劇痛難禁的樣子並哀求她。他終於再獲得一針。這些都是計劃中的一部份。

  病房裡外一片沈寂。時間到了。他想。

  他早就換好外出的衣褲。他輕輕下床。姓康的蒙頭大睡。他提起康床頭鐵架上的大蟳,躡腳開門下樓;推開大門,閃身躲在右邊的圍牆下。

  嗯,心跳得好快。細雨迎面撲拂,很涼爽,很冷冽,很舒服。

  一切都順利;五分鐘不到就有一輛計程車駛過。他截下它,跳上去。

  「哪裡?」司機打個懶哈欠。

  「從這條路直走,到哪裡?」

  「北投。」

  「調過頭呢?」他指指車子後面。

  「南下桃園。你?」司機的右眉毛缺了一塊。

  「那麼往這邊轉彎呢?」

  「海!」

  「就轉這邊,直走吧。」他掏出一張百元大鈔。

  「往哪裡?」司機瞇著眼。

  「海邊。」他說得很輕,很慢。

  司機又回過頭瞥他一眼,他知道,但他裝著不曉得。

  他先替大蟳解除層層束縛還牠自由;把繩子紙袋膠布揉成一團,搖開車窗,拋到窗外。幾滴冷雨彈進來。關上車窗後,他全心全意逗弄靜靜趴在腿上的大蟳;胸懷裡充滿了說不出的欣慰愉悅。

  記得小學五六年級時候,有一天放學走出校門不久,突然看見大群大群的小孩大人全往街尾跑。他也跟上去。街尾的一座火車平交道上圍著一堆人。他身子小很精靈,很快就找到縫兒鑽進去。

  「啊──噯唷!」他尖叫起來,不分東西南北往外衝,鑽出人牆。

  他拼命揉眼睛,甚至於想用手指尖把眼睛裡的什麼挖出來。但是沒用。那是可怕的圖案:碎裂的腦殼,紅紅白白的腸肚,死紅死紅的脖子斷口……他推開人群拚命跑,拚命奔。沒用的,這些影子永遠生根長在腦子底層。從這以後腦海裡就被沉沉甸甸的一團恐懼盤踞著;這是很可笑的,但是十二分真真實實。恐懼臍連一起的是逃遁的念頭:逃避什麼?逃到哪裡?這可說不上來,但就是想逃。

  為什麼會有這樣可怕的事呢?

  為什麼死是這個樣子呢?

  死為什麼不能好看一點,或簡單一點?

  「什麼都沒能逃掉,呵呵……」看到自己病床一端病歷卡片後,他躺在床上,不覺不像是笑那樣笑起來。他對蟹行文字沒多大研究,嘿嘿,幸還是不幸?就是認得這個醜惡的病名哪。

  「喂,人客,你家在海邊?」司機打斷他的胡思。

  「嗯。不然我去──吃海風?」

  「我是說,你是病人吧?這麼晚……」

  「亂講,我是去看病人。」

  司機回頭看他兩次,大概想說什麼卻又吞回去。他不理會人家的猜測:他的內內外外都已經進入一種想像與夢幻交織的時空裡:強烈專一的意念,把自己推移到精純脫離一切的境況上──美妙,自由,類似愉悅和靈悟的結合。

  耳邊似乎飄過洋洋之聲。一種無聲之聲。籟音。隨著籟音,那本經書上的字句又油然浮上來。他平生祇讀過一本經書,喔,祇是半本多一點點。夠了。我是教徒。最原始的教徒,也是最後的教徒。這樣認定也許太自負,但我確信是這樣。他想。這麼說來,該是這場病──最後的病所賜與吧?不要問我那是怎樣的一種領悟,這不是自私,更不是故弄玄虛,知道嗎?在那麼一天,那麼一剎那間──是痛得死去活來之際,我突然什麼都不怕啦。不怕不是感覺的事。我不再怕,同時不再有污穢,不再有異同的東西。年輕的歲月中,我怕髒,怕不衛生,怕細菌,怕毒蛇,怕死亡之後屍體上的屍蛆萬頭鑽動那樣。現在不。呵呵!眾生平等,萬物一體。就是這樣。他以左手逗弄大蟳睜得大大的長眼珠子,右手輕輕撫摸大蟳帶毛的背甲。

  「什麼都沒能──逃掉……」他又想:「所以其實逃掉了,但是何必呢?」

  車子早已出了郊區。細雨大概全停了。司機問他路徑,他認定海的方向,要求繼續前進。車子打幾轉後,他乾脆要求司機把他載到海邊。司機緊急煞車關油門,手離方向盤,坐著不動。

  這一帶不見有住家房屋的跡象,渾厚的海水拍岸聲,由漆黑的麻黃樹林那邊傳來。

  「再給你一百元──開車。」他說。

  「不,你一上車我就看出的,」司機懊惱萬分:「還是送你回醫院吧,不收回程車錢。」

  「你以為我──哈哈!」他想起那塊東西,不敢再笑,不自覺地伸手按壓在胃窩上。

  司機居然說好說歹地勸他回心轉意別打傻主意。他推開車門,捧著大蟳下車。司機伸手拖他上去。他說你這樣我就喊強盜搶人。司機說你不回醫院我馬上報警。他笑笑說,再不讓開我就拿腦袋跟你的車子比硬啦。司機目瞪口呆。

  「我祇是送這老兄回家。」他捧起大蟳。

  「?……」

  「知道嗎?這老兄,不是在陸上生活的。」

  「?……」

  「你是全國難找的好司機。」他把大蟳的背甲貼在面頰上:「我祇是愛深夜散步,祇是送老友回去。放心,我才不會自殺呢,小櫃裡還有好幾顆蘋果沒吃完,怎麼捨得?呵呵!」他揮手請司機走:「今晚我很開心。我要送大蟳回家哪。」

  「唉,你……」司機無可奈何,祇好把車子開走。

  誰說我是來自殺的。真是豈有此理。他想。不過往深處想想,他迷惘了。就抖出心底的隱秘吧:到底是不是這深夜逃出來含有自殺的念頭?他問自己。

  「沒有。不過經司機這麼一說……」他搖搖頭。

  地上有他淡淡的影子。這才發覺雲縫裡有一勾弦月躲躲閃閃地。這裡還是不大不小的馬路,路面舖著小石卵;這條馬路和右邊的麻黃樹林是平行的,穿過樹林就是沙灘,越過沙灘就是海。

  他把大蟳放在地上,看牠能不能對準海的方向走。結果大蟳在地上,靜靜張望一陣子就順著落地的方向,緩緩移動。

  「老兄,迷路啦。」他有點失望,又像有點高興。

  「要我去哪裡?」大蟳停下來,好像這樣問。

  「回你老家呀!回大海!」他有點火。

  「…………」

  「可憐的傢伙!」他替牠矯正方向。

  大蟳走幾步停一會兒,然後又走一段,速度卻在加快。是失去自由太久不敢逃哩!走走停停正是一種試探吧。

  「我……」他不自覺地,習慣地又伸手撫摸右腹那塊凸起物:「我是……」

  我並不怕這個。我實在不怕死這件事,祇怕死的附帶狀況:那難以忍受的疼痛,還有親友排山倒海的關切憐憫眼光眼淚。真沒意思。從前的人希望或者說是立志要活得有意義,轟轟烈烈;現在的人祇盼望能死得平平靜靜。真沒意思。他想。

  大蟳,你比人幸福多了;你什麼都不怕,因為你不知道怕。我追求不怕,要經過十幾二十年的努力,得到的也不過在用心思的時候才不怕,唉……。他又把大蟳捧在懷裡。就這瞬間,心田又平平靜靜的,不是嗎?我就是大蟳,大蟳不外是我的另一種形狀體態罷了。

  海浪沙沙,樹梢休休,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息。

  海天銜接那邊忽然很亮:一片鑲淡黃邊兒的銀白。大概是弦月穿雲的投影吧?

  夜已到盡頭。不,該是破曉時刻才是。他決定把大蟳直接送到海邊。

  「送佛送到西天。」他繼續撫摸把玩大蟳帶點兒絨毛的背甲。牠卻忽然腳爪一緊,身子蹦跳而起,然後跌落地上──掉進草叢裡。

  「喂!你這是幹麼?」他蹲下來伸手一撈就把大蟳抓個正著,就這同時,大拇指一緊──被那剩下一隻的巨螯實實箝住了。他用力一拉,不但沒脫離,反而箝得更緊。

  嗯,很緊,很痛,然而再痛也不要緊,因為它就在拇指上,就那樣簡簡單單的事實。他想。他甚至於覺得這激烈的疼痛有點可愛,可以欣賞。

  「你這大箝子竟用來箝我,哈哈。真好玩。」他向大蟳說。大蟳的長眼睛挺挺的。

  不過有點受不了。受不了也是很好玩的。他決定試試「受不了」到底有沒有一個限度,於是他用力扭動被箝住的拇指。

  大概拇指已經出血啦。又痛又麻地,很有意思,可是──啊,這個傢伙投降啦,放鬆牠的大鉗子,又跳進草叢裡,順著馬路的方向,橫行疾走。

  「這個大頭呆,方向又錯啦。」他跌跌撞撞地追上去。

  唔,潮聲好大,海風怎麼也突然加強?咦?月光這麼亮,不是月光是太陽不是太陽是什麼怪物──

  眼前突然出現一團強光,強光由一團化作兩團向這邊飛奔過來。

  「喂!大頭呆,危險,快躲!」

  大蟳好像沒有什麼感覺,或者不怕這猛撲過來的光球:繼續橫行前進。

  他不顧一切向大蟳撲過去,他知道強光是什麼。腦海倏然奇異地清醒而平靜下來。

  「我必須救下這個老兄!」心底這麼狂喊著。

  大蟳轉折方向太快了,這橫行的傢伙,他居然沒能很快就制服牠;他惱怒而焦急。

  車子已經衝到眼前。糟!車子向大蟳那邊拐過去。他猛地撲倒,伸手要抓……。

  「噯唷……」……。

  強光消失。震動消失。海浪有節奏的拍岸聲卻滿清楚的。勉強抬抬頭,一秒鐘就不得不放下,讓身子完全趴伏地下。

  「那個大頭呆呢?」這是第一個清晰的意念。

  我是被輾壓在地上了。全身麻麻辣辣地,不過,並不痛哩。

  想到疼痛,疼痛就慢慢掩襲過來,或者是甦醒啦。然而這不是想像的那種摧心撕肺的疼痛,祇是渾厚沈重密密實實的什麼罷了。他再一次掙扎著抬抬頭。這次他瞥見東天幾線曙光。

  可是曙光不該那麼鮮紅呀!嗯,這是鮮血。他看清了;自己浴在鮮血中,而血,悠悠滾滾,不斷地從不知哪個地方湧出來。

  「這是誤會,也是意外。」他想。他懶得尋找傷口,反正就在身上。現在最最真切的感覺是,隨著縷縷流失的鮮血,那沒形沒蹤的生命,乖乖地聚在胸口了;它正一分一寸地減少,消失;不,它是回歸是返原吧。

  生命的起點和原始特徵是「動」,這個動──顫動不就是痛苦的形式嗎?唯有不動痛苦才告結束。這些都是過程罷了。我將找到我原先的形態──我原先是靜止的。他想。

  我終於解脫了。剛才也想過逃脫這一點,可是,和現在是不同的;剛才祇是想而已,現在是正在做哪。我躲過那可怕的死亡過程──原來我的死亡方式竟這樣簡單扼要啊!他想。他再次伸手想摸摸那個凹起物。手不能動,但是他還是微笑著。不再仇視那塊凸起了,認可它吧,大家都是一樣的。

  朝陽已經飄灑在路邊拱起的泥塊上,春陽就是這樣蓬蓬鬆鬆的。

  大蟳,就在那邊;牠爬到最高的泥塊上,迎著陽光昂然矗立。

  「快走啦!回你的海邊……」他喃喃說。

  「早安!」大蟳好像這樣說。

  「嗯,老兄,我們永遠在一起。」

  他把自己凝成一個密集的小點點,託付給大蟳。他很安詳,沒有痛苦,他一直用力盯住大蟳,牠,舒活腳爪子,晃動兩下,然後邁開大步,朝海灘的方向走去。

附註:

一、刊登《中國時報‧人間》(一九七二年十月二十二—二十三日)

二、收進《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三、收進《李喬自選集》(黎明文化公司,一九七五年五月)

山女

那淡紅色種子上,敷著薄薄一層「霜粉」,鹹的,但又酸又澀,還帶點苦味。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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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桂竹林由翠綠轉入淡淡的土黃。遠山近谷,草木枝葉,還是滿滿地吐向天空,好擁擠;山還是很美,可是很疲倦了。

  鹹菜婆吃了幾碗蕃薯湯,就動身上阿春的家。日頭已經越過屋簷上邊一丈來高;蕃仔林的每戶人家都一樣:一天吃兩餐。

  鹹菜婆上路時,提一節麻竹筒,裏頭盛滿泉水。她爬一段陡坡,坐下來喝幾口;就數不清歇幾回,灌下多少泉水啦,在日頭過午,堪堪偏西時分,才到達阿春家前面的柑仔園。

  這,除了阿春的家實在太遠外,鹹菜婆本身也有問題。她多大年紀,沒人知道。只看她一年比一年矮短,一年比一年縮小就是。她,瘦瘦扁扁地,兩腳向裏彎,孩子們玩的小弓箭兒,兩隻相對著放似地;雙手乾巴巴,上面包一層黃皮,凸起的青筋滑來滑去。她的臉,除黑黑兩道鼻孔外,眼睛和嘴全塌進又密又深的皺溝裡。一年到頭,老是一件黑衫兒。頭上裹一塊脫毛的藍絨布,解開頭布,那灰白的短髮,只稀稀長個圈兒;中間頂端沒有一根毛,露出泛紅的皮肉——她下了好幾次決心,才來的。

  阿春的家在蕃仔林最頂端「鷂婆嘴」下;再上去,只有藍天和白雲。這裡少見人 ,阿春夫婦是給林頭家看守柑仔園的。不過自從老公阿槐應徵到南洋當軍夫後,阿春就不理會這些啦。

  至於林頭家,本人七老八十地;據說三個兒子,都是出徵軍夫,所以也再沒人走動。一大片柑仔園,好久以來,就和四周的菅草擁抱在一塊兒,難分難解。

  鹹菜婆丟掉空空的麻竹筒,站在阿春茅屋前愕著。

  這是一塊乾裂的小廣場,本來是黃裏帶紅的,在燃燒的日頭下,現在正反閃著辣辣的亮白。沒一根青草。

  連那茅草的屋頂,也是白晃晃的。

  靜極了。遠近螞蛄蟬的鳴叫,顯得特別清越,而且近於淒厲。

  「阿春他們準睡死了!」全蕃仔林的人都一樣,這是睡覺的時候——以睡眠來節省體力,彌補少吃一餐飯的不足。

  鹹菜婆走到門口,又退回走開。她張望一下,抬頭向日頭瞟一眼,然後低頭沉吟起來。

  沒一點風。兩隻山蠅忽上忽下,打圓圈兒,扭股糖兒,又是地上又是空中地追逐著。

  「不是時候。就先看看柑仔園裡,有沒一兩個柑子,摘來吃吃。不管怎樣,得扣住阿春煮飯時候,吃她一頓——伙食外開,算是利息!」鹹菜婆想到這裡,不覺咧嘴笑起來——下塌的嘴巴子,口唇內縮,這一笑,皺糊糊的雙唇更擠進去啦,成了個大黑洞洞。

  柑仔園,從阿春的左屋角屋後起,直伸延近「鷂婆嘴」下邊。本來這種柑子在接近初冬時候盛產的;蒼翠的枝葉間,金黃累累葳蕤四垂。可是沒人照顧之後,野草強蠻加上營養失調,現在,生長的秩序亂了,甚至變種啦。瘦弱的樹枝上,有三三兩兩,半青不黃鴨蛋大小的柑子;有幾個腳姆指大小,歪斜凹凸卻黃橙橙的,好像已經完全成熟的「橘子」。

  奇怪的是,被菅草叢圍困的幾棵柑仔樹,竟然開著點點白花,有些楚楚可憐,且孤寂而伶仃模樣。

  「天年,是變樣兒啦!」鹹菜婆看得直搖頭。

  她好矮,柑仔樹好高;找了半天才發現一個兩個像樣兒的, 怎樣也弄不到手。這一折騰,柑子沒吃成,汗可出了不少;汗出多,肚子裡空得發慌,一陣陣酸酸的扭痛,夾著低沉的腹鳴,熬得頭昏眼花。她踉蹌幾步就席地坐下來。

  「現在吃一碗白米飯就好啦……」

  她喃喃自語。這句話使她緊緊記起,今天是來向阿春要回借米的——兩碗在來米。

  記得是半年前的晚上:

  她像往常一樣,日頭剛落西山,就關門上 。當她被人敲門板加上呼喊弄醒時,一睜眼,從牆縫看到門外亮亮地。那是桂竹片兒浸溪水幾個月,拿出來曬乾後,紮成的火把。山裏人走夜路都用這個。

  「那個死了不埋的?這麼晚,鬼叫什麼?」她摸索著起來開門。

  「我,阿槐啦。開門,拜託!」拿火把的漢子聲音很沙啞。

  「咦?你,不是去『奉公』嗎?」她深感意外。

  「今天放的,急想回家,趕夜路,所以……」

  「嘖嘖!走不動啦?」

  「腳下都起泡啦,而且,早上到現在,沒吃東西……」

  「在這裡歇一夜,明早再上坡吧!」她感到事態嚴重。

  「不!兩個月了。我要透夜趕路!」

  「那你要喝點水?」

  「是是。還有,給點什麼填填肚子……」

  她認啦,只好把人請進門。可是飯鍋早就洗好掛起來了。

  「沒吃的啦,我給你煮點。」她無可奈何地說。

  「不不,生蕃薯就好!配給米,我怎麼敢奪妳口糧!」

  她一聽這話,吁了口氣,趕緊洗好幾條蕃薯遞過去。

  「好在有蕃薯呢!」她不知不覺也拿一條啃起來。

  「妳一個人好過些。」

  「阿槐,你放屁!你不知道老貨仔,分配量更少!」她勃然作色。

  「唉!我們……」阿槐瞟她一眼,倏然住口。

  她這才借著搖幌的火光,看清楚阿槐的臉貌神色。她脫口驚呼:

  「阿槐,你瘦成這個樣子!黑成這個樣子!」

  「唉!修飛行機場,那滋味,沒人想得到的……」

  「聽說,在本島好些?」

  「當然好些,大半還能撿回老命嘛!」

  「你是說也有人死掉?」

  「那裡僅僅『也有』!」阿槐苦笑了,但馬上警覺地看看左右後面,倏然收起笑意。

  談話中斷,兩人都默默凝視火把的火焰出神。四周靜悄悄地,偶而能聽到兩聲狐叫。

  「唉……」阿槐長嘆一聲。

  「唔……」她皺皺眉頭,整個臉都像歪斜了一下。

  「我家那三口,大概好幾個月……沒見到白米了!」

  「配給米呢?」

  「唉!阿春不會量的,她從來不敢上街,也沒錢!」

  「這樣不行呀!」

  「所以嘛。」

  「怎麼搞的?」

  「她傻。最糟的是,一見巡察大人就臉發青,全身發抖,還站不住要癱瘓倒下!」

  「我見著那些掛長劍的也是……」

  「我巴不得馬上回到家看她們餓死沒有;但也怕看到她們!」

  「你家春枝可以幫點忙了嗎?」

  「十四歲啦,沒人管教……」阿槐輕微地搖搖頭。

  「唉!誰都一樣,不靠一點偷藏起來的米糧,真不曉得怎麼過!」她頓一下,趕緊接下說:「就是藏點米,能挨幾時呢!」

  阿槐微駝的背板一挺,眨眼張嘴,衝口想說什麼,卻又低下頭抿抿唇忍下來。可是,下一秒鐘,再也彆不住了,終於澀澀地說。

  「鹹菜婆:我,我……」

  「你做什麼?」她像打個冷顫,霍地站起來。

  「我想,向你借幾碗米……妳知道……她們……」阿槐低垂的頭緩緩抬起,滿臉淒苦的神色。

  「不行呀!不行!我剛才,我說錯了!」她後悔不已。

  「幾個月了,讓她們嘗點米味,求妳……」阿槐看她沒有表示,幽幽地再說:「我回去,如果她們已經餓死了,米,一定送還妳……」說著,又埋頭胸前。

  「唔……」她像被打一悶棍,困難地點點頭:「好吧!就借你兩碗吧!你一定要還。唉……」

  阿槐打起精神,想表示情意,可是始終說不下來;只默默地接受從 底拿出帶有霉味的米。

  她看著阿槐一手握火,一手提著盛上米的麻竹筒,傻傻地笑著離開。她猛然感到眼皮奇癢;她搖頭又揉眼睛,可是阿槐的影子硬是趕不掉。

  「好可憐,一個大男人,變成了這個模樣,什麼日子嘛!」

  「可是我鹹菜婆呢?連鹹菜也……」

  鹹菜婆的鹹菜,馳名全蕃仔林,家家稱讚;因為她每家都送。別人家,只在舊曆年前後醃鹹菜,她卻年頭到年尾,醃缸裡很少沒有鹹菜的。她又把鹹菜擠掉水分,曬幾天,放進窄口的甕罐,然後口下底上覆過來——這就成為「仆菜」。她那酸酸甘甘的鹹菜,香味更濃更醇的「仆菜」,成了蕃仔林的特色之一。

  可是,這已是過去的陳 。她不再醃鹹菜,因為配給的鹽,剛好煮菜,攪稀飯。

  「可是,我偷藏的米也吃光啦!」

  鹹菜婆發現自己很惱怒,也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起,由坐著改為躺著了。她轉動眼珠,看看交叉穿梭的枝葉,日光照得葉子青朦朧地一片,看來真像是夢中。

  「嘿!想這麼多幹嗎?沒有用!」她又被一陣饑餓酸酸辣辣的巨浪淹得睜不開眼;惱人的是,喉頭齒舌間無端湧出淡淡的口水。

  「睡吧!睡吧!睡……」她努力強迫自己睡覺。

  「睡著了,什麼都不怕啦……」

  鹹菜婆醒過來時,四周很靜,日影很淡。她睜開眼,愣了好一會兒才坐起來。

  「唔……好睡……喲!」她突然感到肚子空蕩蕩地,腰肢雙腳都使不上力。

  她腳步踉蹌地大一步小一步往下走,還不時望望天空日頭,估量著時刻。

  「阿春一定還沒吃飯!」她慌急地安慰自己。

  阿春的一角茅屋,出現眼前。她不小心,腳掌落在使不上力的草葉上,猛一滑動,身子失去重心,往後便倒;屁股著地,熬不住衝動,結果坐滑梯般一滑丈來遠。

  「噯——唷!」她像朝天的山龜,四肢亂划。

  「嘻嘻——」左邊菅草堆裡,發出笑聲。

  「誰呀?」她轉身爬起來。

  沒有回聲。不過,兩莖長長的菅草花幌動著。她感到被戲弄,很氣惱:又有點兒害怕,所以怒火慢慢燃燒起來。於是她撿起一粒石塊,手腳並用連挪帶爬地向草堆逼近。

  「誰!出來!躲什麼!」

  「哇!」一個長髮披肩的女孩,霍然站起來,瞪眼張嘴,不知怎麼好。

  「啊!」她被嚇得一口氣塞在喉頭,忘了該吸進抑是呼出。

  長髮女孩微一彎腰,旋轉身子,虎地向草葉蔓藤深處狂奔。

  「咦?阿……阿春枝!」鹹菜婆尖聲屬叫,像吸血的小螞蝗鑽進了鼻孔。

  「阿春枝!妳?妳沒穿褲子!妳,十幾歲的女孩!喲!喲!」

  她氣得手舞足蹈,使勁揉擦眼皮,好像要擦去留在眼底——阿春枝瘦瘦白白的屁股形像。

  「這,這什麼話!阿春這個傻母豬這個……」她找不到適當的話來罵人,所以直吞口水。

  「找阿春算帳去!」

  阿春從哪裡娶過來的,沒人知道;誰問她,她都只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卻不肯說話。

  在蕃仔林,一直傳留著一個笑話;當年阿春的嫁妝,只有一個方方的紅漆木箱子。據說那天替她背木箱的親戚,上得坡到阿槐家時,已累得臉色灰白;那天的酒食,一滴一粒沒進口,回家還睡了兩天——因為,太重啦。

  新婚之夜,幾個睡在客廳的遠道親戚都聽到,新房裡,老傳出開關箱子的響聲:「嘎呃嘎呃」地。

  「什麼事?」阿槐的聲音。

  「沒有,沒有!」阿春的嗓音不小。

  「來,讓我看看,箱子裡是什麼?」

  「不,不行,不行!」

  第二天,親戚問阿槐,阿槐支吾不說。後來不知哪個促狹鬼,乘新娘外出方便時,溜進去,打開箱子一看:原來是滿滿一箱蕃石榴和兩包煮熟的玉蜀黍。

  後來,有人問她怎麼這樣喜歡蕃石榴,她說:

  「我媽說,沒有嫁妝,空箱子不好。」

  「那妳晚上拚命開箱做什麼?」

  「吃蕃石榴……」她難為情地笑笑。

  「肚子餓?」

  「不是。我媽怕我壞肚子。」

  「妳常壞肚子?」

  「不是。我媽說平時少吃肉,少吃有油的東西,怕嫁過來的那天,一下子……」

  「所以妳透夜啃蕃石榴?」

  「我媽要我這樣嘛!」

  「那妳在上轎前吃了東西沒有?」

  「有啊!吃了『粄仔丸』。」

  「吃多少?」

  「不多……」她低下頭,忸怩起來。

  「說嘛!多少?」

  「三碗甜,兩碗鹽,一碗沒放鹽……」

  「喲——怎麼沒放鹽?」

  「我餓嘛!頭一碗,還沒放就吃了。」

  「…………」

  阿春臉蛋兒頗美。額頭鬢角,毛髮生得很低,鼻子和下巴略尖;眼睛小些,可是很柔,小小上翹的嘴,唇角時時逗留一抹兒近似羞澀無奈的笑意,使上唇和鼻翼延伸下來一帶,總漾著幾絲不自然或緊張的線條。是個楚楚弱弱的婦人。

  不過,她那時時抽鼻兒——不管有沒有鼻涕,成了習慣的動作,把那份美好給破壞啦。

  阿春最怕人家問她數目字:

  「阿春,妳當新娘子時幾歲?」

  「十八歲。」

  「現在呢?」

  「現在?十八歲嘛!」

  「阿槐幾歲?」

  「十八歲。」

  「那麼,春枝呢?」

  「……也是十八歲!」她想了一會兒,才回答。臉上那為難無奈,畏縮羞澀的笑痕加深了。

  「誰告訴妳十八歲?」

  「我媽說的。」

  「妳生日哪一天?」

  「我媽說,吃粽子後一天。」

  「唉……阿春,妳很傻,知道嗎?」

  「我知道……」她低下頭,但是依舊笑著。

  「妳知道?」

  「阿槐說的。」

  「阿槐對妳好不好?」

  「不好。他比我媽還會打我!」她的笑凍結著。

  「妳討厭阿槐吧?」

  「不。我怕他。」

  「妳這麼傻,小心阿槐不要妳!」

  「不怕。阿槐說不會。」她大聲回答,這回,笑意消失了。

  「如果阿槐跑掉,妳怎麼辦?」

  「不會嘛!」不自然的笑又浮上來:「那,那就回我媽那邊……」

  ……………………

  鹹菜婆回到阿春的茅屋前面時,門還是關著。她不敲門,沒好氣地伸手就推門;門是虛掩地,這一來,她身子往前一傾,差一點沒仆倒。

  「死阿春!死了沒有!」她沒頭沒腦地開口就罵。

  意外地,阿春好端端坐在歪斜的矮竹椅上,正在用苧麻粗線補黑褲子;那是補麻布袋的針線。

  「我,我沒有死……」阿春著實吃了一驚。

  「妳……」她反而張口結舌愕著。

  阿春沒把頭髮攏到腦後結成髮髻,任它披散下來,臉;只露出眼鼻和嘴巴一帶。身上是一襲用鍋灰煮染的灰黑布衫,右肩補了一塊,左肩卻露出真正如柴的瘦骨。

  「妳——」鹹菜婆把堵在喉頭的那句話,硬生生給吞回去,換過一句;「下午飯,煮好沒有?」

  「沒有。」

  「好。」她鬆了一氣:「快弄一碗什麼填肚子,我,餓扁啦!」

  「沒……有。」阿春笑得很忸怩。

  「怎麼,捨不得讓出一碗?妳?」她火了,頭皮直發癢。

  「我沒有自來火……」

  「妳是說,沒有煮飯——者火蕃薯?」

  阿春只對著她傻笑;不好意思又求饒的神情。

  「那妳們吃什麼?」

  「吃生蕃薯嘛!」阿春向屋角一小堆蕃薯呶呶嘴。

  「妳們就這樣一直沒吃煮熟的東西?」

  「嗯。慣了……」

  鹹菜婆不知餓壞了,還是阿春的話或神色看了不快,她周身無由地冒起雞皮疙瘩。但她還是走過去撿起一條蕃薯,用衣角擦擦就吃。

  阿春看吃得起勁,也捏緊正補著的褲子想站起來,但遲疑一陣,又坐不動。

  「喂!春枝在外亂跑妳知道不知道?」鹹菜婆吃下一條半蕃薯,精神來啦。

  「知道。」

  「沒穿褲子,妳知道不知道?」

  「知道。」

  「妳……」她皺縮的嘴唇猛地歪斜,不知怎麼說好。

  「春枝不肯穿麻布褲,她說會刺人。」阿春歉然說明。

  「妳那阿煥呢?」她不想追究啦。

  「不知道。他有時回來,有時睡在外面。」

  「春枝也這樣?」她大吃一驚。

  「春枝不敢。阿槐說:不回睡,要打死她!」

  這間茅屋,牆壁是竹篾編織,然後塗上泥土的。可是早已土塊剝落,露出腐朽斷碎不齊的竹篾片子。

  日頭斜斜地偏西了。日頭落山很遲,但是日頭一失蹤,周遭就要驟然暗下來。

  鹹菜婆不知什麼時候起,就放棄討還兩碗米的希望啦。

  「阿槐去南洋好久了,想不想他?」

  「想……」

  「在深山頂顛上,怕不怕?」

  「怕……」

  「唉!要替阿槐把孩子看好!」

  「好。」

  「萬一不見了,病壞了,要打死妳!」

  「好。」

  「我回去了。」她站起來,嘆了一口氣。

  「在這裡過夜嘛,不就再坐一下。」

  「哦,對了。給我一點鹽巴,只吃生蕃薯沒鹹味,手腳軟軟地。」

  「那,畚箕裡的那個好了。」阿春指向蕃薯堆邊說。

  ——那是手指小大的樹枝,葉子像香椿葉,細長對生;枝葉間有淡紅色,黃豆大小的種子,葡萄串兒似地。

  「妳們用『鹽霜梗』(鹽膚木)代鹽巴?」她簡直不相信。

  ——那淡紅色種子上,敷著薄薄一層「霜粉」,鹹的,但又酸又澀,還帶點苦味。

  「阿槐走後,家裡沒有鹽巴……」阿春羞慚,又是乞求原諒地望著她,笑著。

  「阿槐一直不回來,怎麼辦?」

  「不知道。」阿春一瞪小眼睛,霍地站起來:「不會吧?阿槐不會一直不回來吧?」

  「那不一定!」她只感到莫名其妙地要冒火。

  阿春還是木然站著,放在膝上的褲子掉了下來……

  「唷!妳,妳也沒穿褲子!」

  阿春兩條瘦瘦乾乾白白的大腿,裸著;除上衫蓋著部份臀部外,其他,全裸著。

  「我,我脫下來補……」阿春兩手交叉在前面,彎腰曲膝,不知怎麼辦好。

  「給我穿上!」

  「還沒補好……」

  「穿上!」

  阿春乖乖穿上了褲子,可是右褲管從膝蓋部位以下,裂成兩片。臉上還是維持笑的痕跡,可是已經看不出笑的意思;那是比哭還苦的複雜線條。

  「我,我穿好了……」

  「我走了!」

  鹹菜婆低著頭走出竹片門,心裡有被人大大侮辱一番,或掉進屎坑,掙扎著爬出來的感覺。

  「這,這個拿兩條去!……」阿春跟了出來,拿著蕃薯。

  鹹菜婆煞住腳步,回頭瞪一眼,張開口,又閉上,只搖搖頭。她再走十幾步,忽然想送點鹽巴給阿春,可是損失兩碗米的惱恨又浮上心頭。

  她猶疑不決,再停下來回頭看看。

  阿春還站在那兒,蕃薯,端在懷裡,抬頭傻愣愣望著天空。

  日頭斜近西山。天空上,幾團雪白的秋雲,邊緣上,已經染著一抹兒錦黃色了。

附註:

一、刊登於《青溪月刊》(一九六九年三月一日)

二、收進《山女—蕃仔林故事集》(晚蟬書店,一九七○年一月)

三、選進《台灣當代小說精選1》(新地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九年)

婚禮與葬禮

申時下一刻掩土大吉。禮成。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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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點10分。春日雨後的陽光,潮濕而稀薄,塗抹在近地遠處,使能動的和不能動的,都有點兒透明。遠遠近近,就這樣失去了距離。山,很藍,樹很綠,但藍綠中,參有陽光的亮黃色;電線桿很高,樓房也很高,但很高並不就是離地面很遠了。風拂過來,梳過去;喧囂傳過去。一直這樣,一直這樣。後來就分不出傳來或飄去了。

  9點20分。陽光加強,這座三層樓的建築,顯得更大更高更硬;透明度逐漸消失,稜線筆直筆橫地。鋁門窗洞開,鋁質框框反射冷森的白光。門裡門外,好多負載亮黃陽光的影子,進進出出。大門是八扇雕花大玻璃。每塊玻璃中央是個長長胖胖的壽字;壽字使裡外相通。大門前是左右各二棵直徑約五十公分的灰色光滑圓柱。走廊地面是八角形拼花的紅磚。右方第一棵圓柱邊,三角鐵架撐著一個寬八十公分,高一公尺二的紅色招牌;招牌上端端正正的幾個大字是:「胡林府囍事」。左方第二棵圓柱上有插掛旗桿的鐵 ;最上面的鐵 上垂吊五百發響的鞭炮。這裡是「春秋大飯店」。

  8點30分。「春秋大飯店」的第二樓上,禮堂布置完成。十張大圓桌,寂寞而拘束地,在等待被使用,一片靜穆。禮堂正中央有一個用霓虹燈管構成的圓形大囍字。鮮紅色的光閃鑠不定,並發出「哼——哼——」聲。囍字外邊由左而右兩株蒼松圍繞著;蒼松也是變形了的霓虹燈,翠綠光暈顫顫抖抖,一脹一縮地。

  7點整。這裡是鄉下孤零零的一棟房子。四周本來是水田,可是已經荒蕪很久,那不是缺水或土地貧瘠,是因為被列為建築預定地。對面灰壓壓一片,全是由水田變成整齊的房屋了。這棟房子很舊,形式很老,石灰壁剝落斑斑,土黃色薄型臺灣紅瓦的屋頂,北邊屋角缺了好幾塊瓦片。籬笆門用草蠅紮綑著。屋簷下竹篙上有淌著水的衣服。前後門是鎖著的;老式銅鎖,在朝日下,泛起鈍鈍的黃光。房子後面,左方是豬舍,右方是雞鴨房,六畜很興旺。

  8點20分。這是木板建二層樓的臥室。現在,破門敞開,一片零亂。房裡靠門口右方是一張沒上過漆的桌子,因為年歲太久,已經變成灰黑色了。桌面上放著老式的梳妝臺;鏡面映像很真實,可是鏡底四周的水銀脫落不少,而且左下角裂破一小塊。梳妝台有三個小抽屜;一個屜箱脫離臺身,覆倒在桌上,小布片兒,髮針,口紅套兒散在桌上;一個抽屜半開,露出一截很髒的小手帕兒和一團印有口紅之類的衛生紙;另一個抽屜祇剩下黑洞洞的大口,原來屜箱不見啦。桌上除了這些以外,還有一堆花生米屑,和一本厚厚的流行歌本。房子的四壁貼著好多好多花花綠綠的照片;有的色彩綺麗鮮艷,有的已經褪色到模糊不清的程度。臥房靠裡壁放著一張很矮的單人床,床腳是衫木的;衫木的粗糙外皮還殘留一些。床上的被子是灰色的,不,也許是粉紅的,或者淺藍色,可能太舊了,現在是灰色的。灰色的被子翻捲著,姿態很生動。塗滿灰塵的四角蚊帳,一個角 脫下了,蚊帳便和被子扭纏得難分難解。裡壁衣架上,搭著一條三角褲,兩件破胸衣,一副海綿胸罩;其中一個海綿假乳不見了。臥房最裡面有一堆塵封已久的教科書;最上面一冊是初中英文文法。

  9點30分。「春秋大飯店」舖在馬路上的倒影,已經縮得很短。馬路上車輛如流,天空上,白雲悠悠划動。

  9點32分。一輛新新的黑色大型轎車「速」一聲停在飯店前面。車子,披著兩條綢帶,一深紅,一淺紅;深紅淺紅在車子前面緊緊打一個花結。這是禮車,跟在後面的兩輛紅色的計程車,也停下來了。五百響鞭炮猛烈炸開。劈劈拍拍,劈劈拍拍!

  9點55分。亮光一閃,禮車的門呀然打開。最先出現的是方方亮亮的皮鞋,沿皮鞋上去,那是畢挺帶稜線的西裝褲。丹頂髮蠟。恩思達面霜。尼龍白手套。深紅塑膠花——大理花。別在西裝胸袋邊,胸袋露出雪白的三角手巾角兒。這套衣料不會是「東帝士」,也不是「鐘紡牌」,極可能是英國大皇冠「坤得克斯」。這是很神奇的毛紡料子。在陽光下,淺灰裡閃動幽紫的色彩;遮住陽光,卻是藏青色的,還有絲絲銀光。它是春天的西服,或者是婚禮的禮服,它最切合於婚禮了。衣料時價一千六百元,裁製八百元,計二千四百元整。

  9點56分半。尼龍白手套伸過去,另一隻長型式的白手套伸過來。鹿皮銀灰色高跟鞋,後跟有六七公分高,裡面是高腳杯形鐵片,外面用鹿皮精工縫補起來。雪白的婚禮服款式很新穎;那是鏤空的尼龍料子縫製的。袖子很短,很寬,腰身很細,下襬綴滿縐花兒,但很短。由肩部往後迤邐兩條飄飄長帶。左邊的白手套抱著一束紅玫瑰和紅大理花。花束底端伸出的一條青綠色文竹,一直蔓延而下拖掛在地上。白禮服左胸還有一朵帶三片葉子的深紅色大理花——這些花簇,全是塑膠的。禮服連工錢計一千九百元,花束一百二十元,計二千零二十元。

  10點5分。大轎車,小計程車悄然駛走,一時各色西裝林立,紅綠旗袍閃閃。黑皮鞋,紅綠黃銀各種顏色的高跟鞋,都經過高級鞋油的保養。春天的陽光,在這時分,仍然是懶洋洋的。

  10點15分。禮堂上,大囍字霓虹燈威風八面,十分囂張。陰陽電在彎彎曲曲的真空玻璃管內,由兩極發出電子,不斷撞擊,哼聲連連,光芒四射。室內溫度,由華氏七十五度慢慢上昇,氧氣百分之廿五的比例減低了一點點。「八音」唱片轉出輕快流水的旋律,「麥克風」播散嚴肅的聲浪,四壁迴聲轟轟。古色古香的柚木長桌,放在囍字前面。桌上左右兩隻直徑五公分的蠟燭已點燃,紅光搖曳,如幻如影,和霓虹燈相映,朱紅的濃度加深,把四壁與天花板全染成同一色調了:這些,醞釀成禮堂不同於外邊的氣氛。

  10點20分。桌面上兩份結婚證書已經翻開。結婚證書紅絨面,燙金字,有三十二開本那樣大小。證書裡是一張七彩印好字幕的證書;紙的質料並不好。嘉禮初成良緣遂締詩詠關睢雅歌麟趾瑞 五世其昌祥開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賓永偕魚水之歡互助精誠共盟鴛鴦之譜…………一條龍一隻鳳,一雙鴛鴦一雙燕子,一對蝴蝶,一雙鹿一對畫眉,一灣清池,一片如茵春野,一碧萬里晴天。還有好多字,和六個蓋印的空隙。桌上放著六顆印章,和四個長方形章盒;除兩個裝的那個盒子是乳黃色以外,其餘都是黑色的。

  10點35分。英國料大皇冠「坤得克斯」縫製的畢挺西裝,最新穎的鏤空白禮服,雙雙並排在長桌子前面。溫度繼續爬高,丹頂髮蠟抗拒不住,開始熔解,往下滲漉。五分鐘之後,可能要侵襲到免洗免燙珀瑪永新襯衫上。那件白禮服除鏤空處能直通裡面外,它本身就是透明的。裡面是粉紅色天然絲質旗袍;高領,低襬,緊身,束腰。每件料子五百元。這種衣料,對於水分的浸漬很敏銳,一陣子之後,背心部位,胸腹交接處就絲絲然浮起茶杯大小的濕痕。

  10點50分。現在起,在禮堂前面小小的空間上,有幾套過時的西裝在表演;都是褲管好大或好長,上衣腰身好胖好寬的西裝。但是都很合身,而且料子都不差;每件時價在二千元以上。這裡唯一寒酸的布料,被擠在最右角落;那是一件灰藍色麻紗長袖香港衫,黃卡其長褲;那雙皮鞋膠底圓頭,因為長年得不到油脂的滋潤,昨夜塗上去的鑽石鞋油,給它吸得精光,又現出乾巴巴瘦枯枯的可憐相來。和這雙皮鞋排在一起的倒是一雙全新的;不過它是塑膠的,閃著不高貴的亮光,而且顯然太小了一點。塑膠鞋接上去是一件寬了一些的灰色毛線桶裙,和同樣不合身的開斯米龍套衣。再往上去,也找不到脂粉和香水,但是燙髮膠水用得太多,怪味奇重。這是全飯店最黯淡的一個角落,在大囍字霓虹燈的右邊。

  11點整。禮成。午宴開始。

  子時正。大殮前,把虛掩的棺蓋拿下,然後掀開明旌作最後一次的檢查。那是很安祥,冷寞的線條。這裡面沒有丹頂髮蠟或恩思達面霜的氣味,嶄新布料的氣味和冥紙錫箔的氣味相混,那是很古典的氣味。全新的寶藍色長袍上,繡了好多一塊銀元大小的篆體壽字。長袍下邊是白綢長褲,長袍裡面是白綢襯衣,長袍外罩著寬寬大大的黑絨馬褂,長褲末端是一雙厚底絨布鞋,像城隍爺穿的那種。這些裝扮,大約一千元左右。

  丑時上三刻。全套法事開始。「過十殿」,賞善罰惡,因果不爽。一殿泰廣王。這裡設有孽鏡臺;凡是惡多善少的,送到向東懸掛的一面大鏡前,照出一切原形。二殿楚江王,這裡設有狐狼地獄寒冰地獄等十六座小地獄。三殿宋帝王,四殿五官王,五殿森羅王,六殿卞城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平等王,第十殿轉輪王。到這裡是非清楚,黑白分明,又再輪迴。在孟婆亭喝下似酒非酒的「孟婆湯」從此忘卻前生種種,各按因果,投入六道輪迴,或胎生,或卵生…………。

  丑時下四刻。外面法事漸入高潮。這裡是空洞洞的臥室。棉被給剝了被單,露出半新不舊的棉絮;草蓆也被掀走不知去向。不過臥室的右角並不寂寞,好多填滿數目字的紙張,土地權狀,契約書類,現款借據,新樂園香煙等,在這裡縱橫交錯,爭奪得十分激烈。

  寅時二刻。法事還在進行。這棟房子的鄰家,突然聲浪高漲,雞鴨驚叫,還夾著一串小鞭炮的呼嘯。那一家本年度申報綜合所得稅,又可以增加六千元寬減稅額了。而這一家,明年卻減少七千元免稅額。

  卯時正。大地還是漆黑一片,公雞還未啼晨以前,最熱鬧的「出柩」就開始了:最先,安排一批哭喊驚叫聲,突然從棺木旁邊昇起。在這同時,一隻早先綁緊雙腳翅膀的小雄雞,被按在木砧板上,把雞脖子拉長按緊——然後舉起亮晃晃的菜刀往脖子一斬。「速」!離開身軀的雞頭,往上一跳往右旁一拋,嘴喙子猛張兩下,第三下就緩緩闔起,但闔到三分之二就停住;又再張開一些。結果是半張半闔著。連在頭上的脖子,毛血模糊越縮越小。失去頭的這一端,從脖子的斷口陡地噴出幾縷鮮血,全身羽毛直豎,全身筋骨一陣顫抖,很快地,一切歸於靜穆。這時哭喊聲也消失了。

  辰時一刻。家祭開始。這裡是臨時用白帆布搭的棚子,坐北向南;正堂主位上已懸掛地藏王菩薩的莊嚴寶像,左右兩邊是各五幅各殿冥王及地獄行刑圖;那些黑白無常,查察司,鬼王判官,牛頭馬面,日夜遊巡等,雖然勞苦了一日一夜,還是神彩奕奕,興致高昂。道場上,香煙裊裊,牲品擁擠,小鼓咚咚,嗩吶淒厲。點香,膜拜,叩首,起立,再叩首,再起立。好比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出生、入學、就學、結婚、生子、名利、枷鎖等等,總計六十又三載;恩怨愛恨,希望失望,隱憂秘密,債務權利,課長職位,一切一切,從此一了百了。

  辰時二刻。這裡是二層的辦公廳,門口掛著「××公司」的黑底金字招牌。這裡有二十一張辦公桌,其中靠右壁窗下的一張桌上,除了墊板玻璃和寫著「××課長」四個字的三角名卡外,什麼都沒有;旋轉皮椅也是空著。這是一張挨過長久歲月的皮椅,褐色表層皮已經磨損,現出灰白的裡層,而且邊沿破綻露出一截烏黑的海線墊子。皮椅腳下,被擋住光線的黑暗角落,正在進行一場猛烈的爭奪戰:四五隻小黃螞蟻,三四隻小黑螞蟻,還有兩隻身軀修長頭尖尾尖而長腳的異種茶色大螞蟻,在搶一塊牛奶糖,牠們拚死不要命地要把這好吃的東西佔為己有,可是一直沒法擊退敵人,也實在沒力氣搬走,所以後來有的就埋頭猛吃起來,傻些的卻東闖西撞,忙得團團轉,大概是呼朋引伴來幫忙吧。

  辰時三刻。公祭開始。維。年月日。嗚呼峋公,天生不群(和誰都合不來),人間玉驄(往上爬得最快),不求聞達(自私自利的傢伙),一秉大公(專門挪用公家東西),唯勤唯儉(總是找機會加班,報出差費,救濟捐款一毛不拔),上達下通(巴結上級,愚弄部屬),任勞任怨(笑罵請便,有好處就好),力疾從公(為了年終獎金,病得快死了,也不讓請假日數超過規定),勳績永誌(死了還被指指點點),共仰遺風(這是典型的惡棍,千萬別向他學習啊)。嗚呼哀哉(死的好)!尚饗(吃了最後一次不義的菜餚就趕快去陰間報到吧!)××公司全體員工同叩。公祭完畢。

  巳時正。出堂,起槓。巳時一刻出殯上山頭。這是晴朗的晌午。陽光熱烈,天上的白雲不動,地上的風不吹。棺木頭尾由兩條粗麻繩套紮起來,然後一枝碗大的木棍穿入繩環裡;木棍兩端再架一枝杯口大的短木棍。這樣就能把棺柩的全重量分成四等份扛抬了。本地棺木的時價,檜木製特級貨要一萬元以上,最差的也要四千元。這副是 木製的, 木是二級木材,這四塊板子值一千四百元。廣廈千間,這裡面不滿一丈,但是這裡面井然有序,樣樣恰到好處。

  巳時二刻。出殯的行列遊街完畢,浩浩蕩蕩地來到街尾。從這裡起,隊伍突然縮小五分之三了。這樣一來,紅紅亮亮的棺木,更突出更生動。棺木是很奇妙的東西,尤其大殮後的棺木。現在,它顯得沉重而實在。它傲然橫躺著,在白亮的陽光下,顧盼自雄,凜然不可侵犯;或者是表現沒聲沒息的某一種高級的幽默。總之,那是一個小小的世界;那是一個正在運行中的實在體——往另外一個時空運行——千古艱難唯一死,從此陰陽兩茫茫,遺世而獨立,羽化而登仙。

  午時三刻入窆為安。申時下一刻掩土大吉。禮成。

附註:

一、刊登於《中國時報‧人間》(一九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二、收進《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如夢令

大家靜靜地,沒誰高聲喧嚷。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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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迂曲陡斜的山坡路,兩邊的菅草高過人頭。

  她走得很慢,這不單是夜晚的山路難走,也是故意的;她願意這段不好走的路無限延長,永遠這樣摸索著走下去。

  在前面的阿榮,走十幾步就停下來等她一次;兩個人一前一後緊跟著走不一會兒,距離又拉遠,阿榮又再等她。長長的斜坡,長長的時間裡,誰都不說話。月亮不知什麼時候下沉的。山風呼呼,強一陣弱一陣。

  突然,右腳尖被露出路面的樹根勾住,步子一踉蹌,她半被迫半故意地坐了下來。這一坐下,原先用來鎮壓自己的力量倏地一鬆懈,鼻尖酸酸地就哭了出來。但是她馬上警覺了,摒著呼氣,不讓哭聲溢出。

  「怎麼,妳跌跤啦?」阿榮跑回,蹲下來扶她。

  「沒………」她猛地把阿榮伸過來的手捉住,牢牢抓緊。

  「阿鳳……」阿榮乘勢把她扶起來。

  阿榮要把手抽開,她不肯放;兩個人就這樣一擠一斜地,擁著繼續下陡坡。她早把哭聲吞回去了,可是吞回的哭聲,聚成硬硬的一團堵在心口,全身便像潑冷子(瘧疾)一般,大一浪小一浪顫抖不已。

  阿榮沒開口安慰她,只把她的左手掌右胳臂,捏得麻麻辣辣地。

  呃!阿榮!你捏緊些,捏緊些!你不要放開!你不要放手我要你一直這麼捏著,一直……她在心裡呼喊,只在心裡喊著,下了半月的決心了——接到阿榮出征南洋的征集令起,她就下決心不讓阿榮看到她的眼淚,現在,再三個小時,阿榮就要被車子載走,不管怎麼也得忍著。

  「阿鳳,妳在想什麼?」

  「……沒有。」

  「我對不住妳。」

  「怎麼這樣說?」

  「不該先把妳娶過門來……」

  「我甘心情願的。」

  「才二十多天,就要……」

  「夠了!」她說,她猛地伸手抿嘴,可是話已出口。

  「我就是……也滿足了。只是對不住妳。」

  「不要這麼說。你,要保重。」

  「阿鳳……」

  「嗯……」

  走完羊腸坡道時,東邊山腰一帶,已經泛著灰灰的白色。天快亮了。阿榮回轉身來,向巍峨的山巒望一眼;那樹林中的茅屋當然看不見,卻衝著她咧嘴一笑。

  「我就是喜歡阿榮這傻楞楞的一笑……」她雙頰不由地掠過一抹燙熱。

  「還早,在這裡坐一下。」陡坡和大路交接處是伯公廟。阿榮領先走進去,站在石桌前面。她看看阿榮,雙手在衣褲擦揉幾下;兩人同一個動作,舉手合十,深深拜了三拜,三鞠躬,然後退到一旁,在麻竹板編的長椅上坐下。她回頭想看阿榮一眼,卻和阿榮迎上來的目光碰上,兩個人同時急急低頭看地下。

  「喔喔喔——喔……」是下莊誰家的公雞啼晨。她的娘家就在這下莊。

  「妳肚子餓不餓?」

  「……你呢?」她搖頭。

  「不餓。不過,吃掉算了。」阿榮解下腰邊的飯包:「反正中午可以吃一頓白米飯——妳的飯包留著。」

  「你怎麼知道中午有的吃?」

  「照例嘛!聽說每次出征都這樣。」

  阿榮阻止她解下飯包,卻把自己的趕快打開。飯包裡是滿滿的蕃薯乾——那是連皮煮好的蕃薯,用溫和的炭火慢慢焙烘成皺皮半乾的糧食。阿榮選一條最大的給她,她咬一口,不讓阿榮自己動手,就趕緊給送進嘴裡。阿榮想躲開已經來不及,只好挺直脖子,讓她把自己的嘴塞滿蕃薯。

  「唔,妳,也要吃……」阿榮學她的動作。

  「我不餓!」她擺動脖子,不讓阿榮達到目的。

  「好吃……」阿榮用力吞,吁了一口氣。

  「這『烏薺種』是很好!」她把剩下的連蒂兒一起吃了。

  「妳做的蕃薯乾,比甜粄還好吃!」

  「喲!」她又給送上一條。

  「尤其今天的最好!」

  「我們那塊園,夠我們吃三個月……」

  「留點兒,讓我回來吃……」阿榮故作輕鬆。

  「好,你要保重……」她伸手翻出在阿榮脖子上的「靈符」,那是前天晚上,兩人漏夜去關帝廟求來的。

  「我看很快就可以回來。妳要放心。」

  「但願這樣。我會留心自己……」她漫應著,聲音空洞和阿榮的一樣。可是心裡卻想著別的事:昨天和婆婆兩個人,縫製一個紅布袋兒——「香袋仔」,把阿榮的一撮頭髮,和剪下的十個手指甲盛進去。阿榮笑嘻嘻地自己動手剪頭髮,剪下一大堆,她說不用這麼多,阿榮說反正不花錢,多留點怕什麼。婆婆聽了卻轉過頭又擦眼淚。阿榮大聲說:「媽不要這樣,誰去南洋都留下這些東西,又不是表示……」阿榮自己說不下去了。其實,去南洋的,有幾個人回來呢?誰都清楚,今天的生離,差不多就等於死別:「表示」什麼,不說還好,越說越……

  「喂!走吧!」阿榮收拾好飯盒子,站起來。

  兩人離開伯公廟前,再虔誠地拜了三拜。這時雖然日頭還未露臉,四周已經全亮。心口湧起一陣疼痛,就好像被這道光亮刺傷似地,她低頭走路之外,便是全心全意作深呼吸。

  「阿鳳,妳想什麼?」

  「……沒有。」

  「我在想讀書那段日子。」

  「你很多光榮事跡。」

  「我是說,那時候很有趣。」

  「你很會打架,我們女生都討厭你!」

  「可是我一直是第一名。」

  「阿鼎也是第一名,人家不像……」

  「你,嗯,對了。提到阿鼎,我倒想問妳。」阿榮興緻勃勃地:「你們同班。他第一,妳第二,人們都說你們很好——我絕不是吃醋,只想問妳,是不是真的?」

  「問你自己!阿榮,你自己壞!」她氣急中,含有委曲的意思。

  「我是說,我……」阿榮無言以對。

  「喂!林秋香喜歡你,這才是真的,不是嗎?」

  「唉!阿鼎比我先到南洋啦!」阿榮答非所問。

  日頭,已經爬出山腰,滾向山頂。烈烈的金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好長。路上除他們之外,行人漸多,一群一群,一看就知道是出征的;阿榮爸媽都老了,阿榮硬不肯他們出街送行,所以只由她一人送。

  現在,她怕人取笑,不敢和阿榮挨得太緊,只好隔兩三步的距離,跟在後頭。這樣看不到阿榮的臉,不過,可以詳細地,甚至於大膽地看清楚阿榮的背影。

  阿榮的背板很寬,手膀子凸起,脖子很粗,腰肢,大小腿部是又粗又黑,是個鐵打的莊稼漢。她看得有點醺然;偶然的觸動引起某一種聯想,結果,心,驀地狂跳著;不過,幾秒鐘之後,就絞痛起來。

  「阿榮,阿榮,我們結婚才那麼二十一天,你就……」心裡想著,因為不怕阿榮看到,她就搬動嘴唇口腔「說」了,是不出聲音的「說」。這樣一說,好過一點兒。

  「阿鳳……」阿榮突然煞住腳步。

  「啊!嗯……」她差一點撞進阿榮的胸膛。

  「到了街上,妳就回去吧。」

  「哪有這道理?」

  「我不讓妳看到我上車,被載走!」

  「不,我要看!」她倔強地。

  記得半年前,她的大弟弟明福牯出征,她去庄役場(相當於鄉公所)前「歡送」,結果她差一點就暈倒在人堆裡。那次以後,她再不敢看那個場面了。

  「那樣,我們都難過。」

  「沒關係。反正……」她找不著適當的字眼兒把話說完。

  「阿鳳……」

  「唔,你,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她發覺丈夫的囁嚅遲疑。

  「唉,真的,我不該把妳娶過門來……」

  「又是這些,你!」

  「阿鳳,我有一句話,說了妳別惱,是誠心誠意的。」

  「……」她踏快一步,和阿榮並肩兒走。

  「我這一去……」阿榮清清喉嚨,下了最大決心地:「如果能夠通消息,自然沒問題。如果我很快就……或者一直沒點信息,那也差不多了……」

  「……」她直咬嘴唇,還直想咬阿榮一口,為什麼要說這些呢!

  「那時候,妳一定不要死心眼兒,快些找……過……人家!」阿榮用力說出這句話。

  「阿榮!」這兩個字音,是從她喉頭彈出來的。

  「這樣我才心安……相信我,是誠心誠意的!」

  「嗚嗚……」她哭了。再也忍不住,只好任它去。

  「別這樣,阿鳳!讓別人聽到……」

  她用力忍著忍著:用力吞、也吞不下去。她想厭恨可以壓制悲哀吧,於是他想些阿榮討厭的地方,可恨的地方,全心全力去恨。可是,真的沒什麼好恨呀!在這窮山僻壤裡,他們是青梅竹馬的一對,是六年的同學,在半懂事的年紀,就互相傾慕著。多幸運,就像在夢中一樣;半年前訂了婚,二十天前結了婚,而現在……

  能恨什麼呢?傻愣愣的阿榮,黑巴巴的臉孔,大眼濃眉,高鼻闊嘴,這些這些,打心底兒疼著,怎麼恨得了哇!不過,不能哭出聲音來,眼淚也別讓人看見,不然給什麼「甲長大人」或「巡察大人」遇上,阿榮和自己都受不住哩!

  「別眼淚模糊地,多看阿榮幾眼吧,把握這段時間狠狠地看他,盯住他,以後的日子就靠心板上畫的模樣兒啦……」她就這樣忍下來的。

  日頭,已經升到二丈來高。走過「猴滑倒」石壁,經過「盲仔潭」後,上一段「九弓坪」,就到「社寮角」,拐出社寮角從「屯兵營」陡坡走下來,前面地勢豁然開朗,這裡就是大湖街。庄役場在街中央。

  現在,庄役場前面的廣場,已經站著兩百人左右:光頭的出征軍人,斜肩披著鮮艷的紅布,他們都給戴竹笠或草帽的家人團團圍著。

  奇怪的是,除了幾個掛著佩刀的「巡察大人」,不時吆喝些什麼外,大家靜靜地,沒誰高聲喧嚷。

  阿榮把她帶到樹蔭底下。她現在什麼都不想,也不能想;兩眼長了 似地,緊貼在阿榮身上。阿榮的身子消失在衙門口——是去報到——她就死盯住大門口,一眨不眨。阿榮也披著紅布向這邊走來。她有點眩暈,趕緊靠依樹幹,閉上眼,躲避阿榮身上的紅色。

  可是眼皮澀澀地壓不下來,脖子發麻,也不聽使喚。她突然感到阿榮的脖子鮮血直噴,並馬上染紅半邊身體。

  「阿榮,脫下,脫下那個紅……」她狂亂地,向阿榮揮舞雙手——好在嗓音是沙啞而且壓得低低的。

  阿榮拿下紅布,帶她到離人群遠點的地方,再三勸她先回去。她不吭氣,直搖頭。

  她知道時間不多,好想說幾句安慰阿榮:尤其剛才那「誠心誠意」的瘋話,一定要給說清楚。然而,不管怎麼努力、掙扎,就是講不出話來,牙關凍僵啦!

  相反地,阿榮在她身邊,也不怕人家笑話,靠得緊緊地,給她不斷說話。阿榮說些什麼,夾雜些笑聲,笑什麼她都完全捕捉不到。那只是一道暖暖的流水,在耳邊梳過、流過、划過。

  「阿鳳!真的,不要想得太多,更不要想得太糟!」

  「……」(阿榮去吧!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的心比我苦。)她說不出來。

  「老年爸媽,這以後交由妳單手獨拳去侍候……」

  「……」(阿榮,我會用想你打發日子,想甜蜜的以往來填補空虛。)

  「我一定盡最大努力,保護自己的安全!」

  「……」(阿榮,我們愛過了、結婚了,不管你會怎樣,我也已經感到滿足。阿榮,你呢?)

  「現在,妳一定不要哭,快把眼淚擦乾……」阿榮用衣角替她拭淚。

  「……」(阿榮,讓我說:我,我愛你!嗯,沒什麼好見笑的,我要說,我愛你,阿榮)!

  「喂!阿鳳!妳怎麼啦!阿鳳!」阿榮搖憾她。

  「哦……沒,沒有!」她從近似夢幻的恍惚裡醒來。

  尖銳的集合口哨倏地昇起,阿榮趕忙披上紅布,向她作十秒鐘左右的凝視,然後轉身跑過去。

  她並沒浪費這十秒鐘,這十秒鐘內,原先混亂的雜念都避開了,腦筋十分清醒,所以她摒棄一切,專注精神回看過去。那是純粹的凝視,不想什麼,也沒進一步去瞭解它的意思,只是這樣而已。

  她茫然離開樹蔭,暴烈的六月的日頭,像不通風的烤爐,一進去就喘氣,張嘴,汗流如雨。

  鼓聲咚咚響。小學生排在馬路兩旁,出征眷屬按規定排在最前段。她老早就堅決決定:不去那裡排隊「歡送」。但是一想到那兒有機會和阿榮的身體最接近三幾秒鐘時,她馬上從人潮裡擠過去,搶到最前面的位置。

  「不要流淚!一定不要!不要啊!」她一再勸自己、警告自己,甚至命令自己。

  驀然,那熟悉的「日本陸軍軍歌」從庄役場那邊唱起,接著幾個巡查大人來往奔跑,命令大家唱歌:於是整條街道被毒火燃著了似地,陷入噪啞暴烈的歌聲中:

  替上天去討伐不義者。

  我忠勇無雙的戰士們,

  被歡呼聲護送著;

  現在就由祖國出發,

  不到勝利絕不活著回來。

  誓死的心志多勇烈!

  …………………

  ……………萬歲!

  …………………萬萬歲!

  「出征軍人」的隊伍來了,紅壓壓地一片;有的手足無措,有的像醉漢,有的兩眼平視,不言不笑……

  「阿鳳!不要緊張,不要,什麼都不要!」她用一半的力量控制自己,一半的力量在隊伍裡找人。

  近了,近了,從哪裡找起呢?每張臉都油膩膩地,每個身子都被那塊臭紅布——咦?有幾個穿草鞋哪!還有兩個,不,幾隻大腳板沒穿什麼……

  「我要找到!我要找到哇!求求 !」她終於把心中的祈求,朗聲說出來。

  完了,完了,隊伍已經過完。我要衝過去,我要找到阿榮,看一眼:那怕一秒鐘也甘心!哦,不行。我要蹲下來,我要躺在地上打滾哇!我要,我要哭!不管什麼啦,我就是要哭,光天化日,很多人?人算什麼!我就要哭給大家看——她哭起來。

  「阿鳳!阿鳳!」是阿榮的聲音,是阿榮抓緊自己的手臂,可是怎麼看不清楚?

  「不要這樣!不要!阿鳳,不要……」

  「哦!阿榮!」這回她看到了,阿榮浸在溶溶的水裡面,阿榮的臉孔在浮動搖幌。她不顧一切了,伸手抱過去,可是阿榮並沒讓她抱住。

  「阿鳳,不能這樣!不能,求妳!」

  「阿榮!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了啊!」

  「巴嘎亞魯!」耳邊突然爆開怒斥,接著「拍」一聲,阿榮踉蹌著消失在溶溶的水潭裡了。她用袖子猛揉眼睛,要把潭水搾乾,她真想把眼睛挖掉。

  突然,她什麼都聽不到,四周滾動的人潮也從視界消失;現在只能看到遙遙前面的幾輛卡車。卡車邊許多草綠色土黃色螞蟻在掙扎爬登。那是朦朧帶彩暈的形像,不真實的幻影。

  心底,一片空白,灰濛濛的空白。她安慰自己:又是一場夢,歪歪曲曲的怪夢。這是不真實的,阿榮就在身旁躺著哪!阿榮睡得像一隻大公豬……

  沸騰的人群,在同一瞬間,都變成啞巴,成了受傷的羔羊,默默地,沉寂地,散開,走了。

  她在夢幻中往歸途走去。緊緊頂在腦袋上的日頭,很大很重;奇怪的是,烈烈的日光打在臉上手腳上,竟是涼涼的,像浸在剛剛打起來的井水那樣。

  她很想唱首山歌。唱什麼呢?唱阿榮前幾天教的「水牛望月」好啦。怎麼唱?咦?一句都記不起來!

  「管它!反正是夢,等夢醒後,再問阿榮好啦!」她告訴自己。

  相思樹林梢的「螞牯蟬」忽地一起鳴叫起來,像一枝枝燒紅的鋼絲,在山谷林間穿行跳躍…

※ ※ ※ ※ ※ ※ ※ ※ ※ ※ ※

  阿榮出征半個月後阿鳳才記起,自己的二十三歲生日已經過了好久,給忘了。在她二十四歲生日前,生下阿興。她興奮也難過地寫信給阿榮,可是沒接到回信:很久以前就斷了信息的,以後還鼓起勇氣繼續寫去,結果全部石沉大海。

  在阿興快滿周歲的時候,阿榮的爸爸過世了,兩個月之後,阿榮的媽媽也跟著去世了。她不敢帶嬰兒獨自住在沒鄰居的深山裡,所以搬回下莊生母家。

  老家現在除了媽媽外,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小弟弟住在一塊兒:她爸爸被調去海南島當「軍伕」,大弟弟當兵也在南洋,也同樣沒有消息。

  自從搬回老家以後,她差不多每兩天就挑木柴或野芋莖來大湖街賣,賺點錢給阿興買些好一點的食物。這段日子反而容易過,因為錢沒多大用麼,有錢也沒東西買;鹽和米都是配給,每人一律配給四臺兩豬肉,如果改了日本姓名的加倍,米糧也是。

  那天,她挑木柴到日本宿舍區賣的時候,被教過她的古屋先生見到。古屋問清她目前的生活情形後,告訴她現在替學校挑水煮茶的工人,被征去當「軍伕」,問她願不願做這工作。

  這是比較輕鬆的工作,她答應了;晚上問媽媽,也贊成,於是第三天,她提著日常洗換的衣服就來學校工作;小阿興在山裡由她的媽媽帶著。

  這段日子,每天空襲警報要響三次以上,一個星期上課時數合起來很少超過兩天。所以她的工作很少,大都被叫到宿舍裡替他們做私人的雜差。

  她很努力工作,不讓自己有空閒,而且一直忙到深夜,因為這樣才能不想心事,才能睡得著。

  有時候半夜醒來,實在睡不著了,就乾脆放任自己,一心一意去想甜蜜的往事,想阿榮身邊的種種。可是這樣一來,反而什麼都想不起來:越去想像阿榮的長像神情,越模糊不清。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會不會……」她恐懼地排斥那些不吉利的念頭:「不,不行!絕不行!阿榮一定會回來!」

  日子,像掉在沙堆上的蚯蚓,一步步困難地挪動著。多少個白天與黑夜,她都在惡夢與幻想中過去。盛夏過去,中元節過去;朝晚涼風習習,機槍聲與砲彈聲中,秋天就要到來。偷偷屈指一算,阿榮離開已經二年多了。

  這幾天,她發覺到,宿舍區的日本人,一個個都神色特別嚴肅,隨時都會發脾氣,卻又努力忍下來似地。

  大湖街,好像更蕭條了,除了清早鄉下人挑菜擔柴來賣,熱鬧一陣外,長長的白天,很少見到幾個人在閒逛。佩著銀光閃閃長劍的「巡查大人」,也不知躲到哪裡;夜晚聽慣了的康拉康拉聲——日本孩子穿著高腳木屐,招搖過街的特殊音響,也不再傳來。

  她模糊地感到,要有什麼大事來臨,或者什麼大的變化?

  這天,是新曆八月十一日,舊曆七月二十七日,她永遠忘不了;就像其他幾個日子一樣,她一瞬間就記牢了這個日子!

  大清早,她準備先給古屋家洗好衣服,然後到學校煮開水。她一踏進廚房,古屋太太就向她說:

  「妳……明天起,不用來給我們這裡工作了。」

  「太太是說?」她想不到錯在那裡。

  「我看,學校那邊,也一樣。」古屋太太淺淺一笑:「妳去看看,然後來我這裡。」

  她彆一肚子悶氣,跑去學校。在路上,這兒那兒響起炸裂聲,她想是槍聲:因為她聽過槍聲,所以又覺得不是。大概是爆竹聲?可是好幾年前就禁止點放爆竹了,而且現在街上,根本沒誰賣爆竹。

  奇怪的是,「竹頭屋」那邊,靠近田莊的地方,傳出一陣陣的銅鑼聲——除了飛機投下傳單之外,銅鑼也不許亂敲的呀!

  她來到學校一看,辦公室四門大開,不見一個人影,到辦公室周圍看一遍,還是沒見到誰;校長先生那一排宿舍,都門戶閉緊,好像每家都搬走啦。

  街道那邊,砰砰磅磅的聲音,越來越鬧,銅鑼聲外,還有少見的牛皮大鼓聲。

  「啊!」她突然想起,剛才古屋太太的眼睛泛紅,一定是哭過的。為什麼哭呢?

  她又回到古屋太太的廚房,把學校的情形告訴古屋太太,古屋太太把一包衣服交給她,說送給她改來穿;另外給她一個月的工資。

  「好像,發生什麼事,是嗎?」她怯怯地問。

  「嗯,你們贏了,知道嗎?你們……」古屋太太說。

  「什麼意思?」她茫然。

  「八月六日,八月八日,米軍在廣島和長崎,投了原子彈……」

  「什麼原子彈?」

  「很厲害的炸彈,那兩個地方的人,全死光了……」

  「啊……」她還是不大清楚這些,也不知怎麼表示才好。

  「昨天天皇陛下廣播,我們向你們無條件投降……」

  「我們……?昨天?投降?」她在心裡念著。

  「回去吧!回去等妳丈夫回來……」

  古屋太太好像伏在「他他米」上哭了。屋子內面好像湧過來強烈的酒味。大清早,怎麼就喝酒呢?她離開古屋家,走出來,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她想不起來是怎麼會到家。

  現在,很多很多事情要去想:「日本投降了」,「你們贏了我們」,這些意思,她實在很難把它瞭解透徹。她把這說給媽媽聽,媽媽也沒把握,要她少講這些。

  「不管怎樣,這一定是個好消息,我們要高興才對!」她得到這個結論,可是高興不起來。

  「媽:這一來,阿榮,還有爸和大哥都可以回來啦!」她想起最重要的一樁。

  「真的不打了,都一起回來?」媽也沒法想像。

  她是很久也不敢大膽地去想阿榮真真切切地回來這個念頭了。她也知道「你們」和「我們」的意思。但許久,不,好像從來不曾任性去想過哩!

  在夢中,她曾恍惚看見:戰爭結束了,阿榮回來了。至於怎麼結束的,不知道,更沒過「他們敗了我們勝了」的夢!然而現在,不是夢呀!

  這以後幾天,她每天挑些東西到大湖街來,主要目的是打聽新的消息。於是她漸漸真正瞭解古屋太太的話啦:

  ——我們勝利了。所謂「我們」,就是臺灣和遙遠的海那邊的中華民國,現在,我們勝利了!

  ——九月二日,在東京灣,米蘇里號軍艦上,盟軍接受日本投降。

  ——九月九日,中國戰區,在南京舉行受降典禮。

  ——十月二十五日,臺灣戰區,在臺北市舉行受降典禮。臺灣淪陷的總時間是:五十年又一百五十六日。

  「勝利」是個模糊隱約而抓不住的東西,可是臺灣光復,卻是明明白白。搬在眼前的許多事實是:日本人垂頭喪氣地走了,地方上一批被壓制得最厲害的人物,在社會上出頭露面了;被禁是「漢書」出籠了,神桌上的「天照大神」木盒兒,被孩子們拆來玩「家家酒」;往日偷藏在破布篋裡的祖宗神牌,被放置在神桌上。

  可是歡樂的浪潮裡,每個角落裡卻是「幾家歡笑幾家愁」。出征的青年、軍伕,一批一批地歸來;有的是破衣亂髮,像快餓死的乞丐,有的是重返家鄉,興高彩烈——還有大半是,裝在一臺尺見方的木箱裡,被白布包紮著:骨灰。

  光復節後一個月,爸爸從海南島回來了;舊曆過年前幾天,區公所(以前的庄役場)通知爸爸去一下,結果爸爸把大弟弟的骨灰捧了回來。

  「阿榮,你什麼時候回來?你還活著吧?你一定要活著回來……」她這樣祈求著。每個初一十五,天未亮就摸到觀音庵、關帝廟去燒香,求保佑。

  這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春稻特別好;李花桃花滿山遍野,紅一塊白一塊。

  算算日子,阿榮去南洋已經三整年;光復半年多了,上莊下莊,沿著河水一直到大湖街,所有出征的人,不是活著回來,就是被送回骨灰,像阿榮這樣全沒消息的,就找不到幾個。

  「阿鳳,妳看阿榮還有沒有希望?」媽看她終日惶惶,越來越瘦,著急了。

  「…………」她說不出什麼。抬頭看媽,媽好像突然老了十歲以上。

  「他如果看到阿興這麼大了,不知多高興!」

  「嗯,他一定高興。媽您說是嗎?」

  「但願會……」

  轉眼間,又是漫長的夏季。在本地,記憶裡,每年夏天總有一兩場颱風,今年卻意外地,始終不見颱風來襲。這樣,日頭更烈更燥啦。

  夏天過去。除阿榮外,兩位遲歸的出征青年都已回來。她忍不住,冒昧跑去拜問那兩位幸運的人。

  一個說:他躲在深山裡,生吃野草,生吃蚯蚓四腳蛇,不曉得大戰已經結束,所以……

  另一個說:他受傷被山區土著救下療養,所以慢了。他曾經看到同隊的士兵被殺來充餓……

  「你聽過林阿榮這個人嗎?」她用全部的虔誠和氣力,問他們。

  他們都搖頭,說:到現在還未回來,大概永遠不會回來啦。

  「阿鳳,妳要看開點,什麼都過去了!」爸爸說。

  「怎麼看開呢?」她的無名火霍然地向爸爸燒去。

  「如果還在,該回來了!」媽說。

  「那是死了……?」她伏在媽懷裡痛哭。

  今年的中元節,各村、各大寺廟都分別舉行超渡海外亡魂的醮會。爸媽一致主張把阿榮的出生年月日,和大弟弟的一起交出去,上表章,替他們誦幾卷經,好早早歷過輪迴,超生來世。

  「不!阿榮沒死!」她堅決反對。

  不過,七月十五晚上,家人都睡了以後,她悄悄起來,從紅木箱裡翻出阿榮的「香袋仔」,把它掛在蚊帳門的 上,她又從廚房拿來一個碟子,把早上托人買來的「 米烙」放在碟子上——這是阿榮最喜歡的糖果——然後點三枝香,命阿興拿一枝,自己拿二枝,深深拜了下去。

  「阿榮,你一定活著吧,你要早點回來!萬一……你也要回來,託夢給我……」

  她先哄阿興睡著了,自己再跪在床前,再三禱告。眼淚,緩緩地流下,一直流下,不知經過多久也不停。

  後來好像是雄雞叫了,在天亮左右,她爬起來,把「香袋仔」端在懷裡,上床睡覺。

  這個殘夜,有破碎的夢境,醒來後,怎麼也想不出夢見什麼;阿榮沒來「託夢」,她不知憂好,還是喜好。

  「阿榮啊!你到底是……?」她心裡只剩下這句話。

  「喂!阿鳳,今天我聽到一個消息:北河那邊,有一個人剛從南洋回來!」爸一進門就說。

  「什麼名字?」

  「不知道。聽阿康仔說,好像和阿榮同期的!」

  這是八月半前聽到的一線希望。第二天,她背著阿興,沒帶飯包,就上大湖街,然後到北河找那個人。結果在下午一點多,找到了;是斷了左腿的高個子。

  「我認得林阿榮。我們同船到新幾內亞的!」

  「什麼時候還見過阿榮?」她顫抖著。

  「哦!兩年前!」

  「兩年前?」

  「嗯,我們在叫做『吉爾窪』的陣地,被美澳聯軍突擊衝散的,後來就各跑各的啦!」

  「有沒誰看到阿榮受傷,或者……?」

  「沒有。不過那次我們沒剩下幾個人是真的!」

  「你看他,還活著吧?」她忍著哭。

  「怎麼知道呢!唉!在那種地方……」

  「你知道同隊的,有誰回來嗎?」

  「沒有。」

  她帶著差不多絕望的心境回來。然而她突然感覺到,阿榮最近一定會回來!她說不出什麼道理,但有股奇異的力量支持她,她相信自己絕對沒錯。

  八月半吃晚飯的時候,她用過一碗飯便放下筷子,背起阿興,拿一束竹片當火把,就要到上莊,回阿榮的那棟茅屋去。

  「妳這幹什麼?」爸爸跳起來。

  「說不定阿榮今晚會回來!」她說。

  「啊!妳,妳怎麼知道?」

  「我感覺到,我知道一定在今晚!」

  媽媽急得要哭起來,問她什麼地方不舒服,是不是頭有點暈?

  「會不會被魍神迷住?」媽說。

  她不理會這些,沉著鎮靜地,硬要上去。爸爸嘆口氣,把阿興搶下來,然後也拿一束火把跟她一起走。

  是中秋節,遠近林山,一片銀鍍的世界,根本用不上火把。一個鐘頭後,到達了目的地。

  可是,那間茅屋倒了;泥壁枕藉,木柱四散,蓋屋頂的茅草不知飛到哪兒;一些沒帶走的粗家俱,全壓在橫直的樑桁下面。

  爸爸讓她坐下來休息,她眼淚流瀉差不多了,才強攙她下山。

  「阿鳳,妳對阿榮的情義,全夠了!這樣下去不行!」

  「…………」她試著注意聽。

  「我和妳媽商量過,不能讓妳一直沉下去!」

  「…………」

  「妳還年輕,妳要……」

  「我?我……」她在心裡說。

  自從八月半深夜從上莊回來後,她的神情變得很多,往日是愁眉不展,憂心忡忡的樣子,現在轉變為目光渙散,終日茫然如痴如呆的模樣。

  她也感到自己的樣子,大概是昏昏沉沉的。但是心裡卻完全清醒;雙親的嘆息,替她安排再嫁的形形跡跡,她都十分清楚。

  這段日子,訂婚結婚的特別多;從海外撿一條命回來的,趕著結婚;那些接到丈夫骨灰的女人,為了後半生,也紛紛改嫁。

  爸媽在這樣的情形下,一再勸她埋掉過去的,重新找生活。

  「妳是不是永遠不嫁了?」媽向她攤牌。

  「我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很明顯,快三年沒消息,光復也將近一年,如果活著,一定回來了——不然,也該有一張明信片!」

  「是……」

  「妳一個人怎麼養大阿興!」

  「啊……」提到阿興,心,又在滴血。

  「好嗎?聽媽的打算。」

  「再,再等一年!」

  「其實妳已經等了四年!你們才相處二十一天!妳,今年二十六,明年二十七了!」媽的聲音拉得很高。

  「我……別逼我!」

  「媽不是逼妳,媽要妳好。就不說年齡吧,這樣下去,妳會熬瘋的!」

  「瘋了就好了!」她在心裡狂聲大叫。

  「這樣吧,年底以前,讓妳看一個人……」

  「不,不,我不要……」

  媽搖搖頭,不再吭氣,走開。媽的背駝得很,好多白髮,她看到。

  「四年……二十一天……二十六七歲……」這幾個字眼兒,在腦海,惡霸霸地,橫衝直撞。

  又過了秋天。十月,悄悄來臨了。

  近來,三兩天,她就要發作一次;突然感覺阿榮已經回臺灣,就要到家了。她有空就幻想:早上八點鐘,阿榮由基隆,或高雄下船:馬上上火車,下午一點鐘就到達苗栗;改乘汽車,兩點十分到大湖——她讓阿榮休息十分鐘或半點鐘,然後走路回家,那麼最慢四點鐘一定到這裡……

  她算好時間,就隔著籬笆,守住伯公廟邊的陡坡,深怕讓阿榮跑到上莊,看見那倒塌的茅屋,不知要多傷心!

  當算定的時間,沒見阿榮的影子時,她又重新算過下船和行車的時間;心血來潮時她,又夢遊似地,爬上老屋看一番,或到大湖街等半天。

  「這樣下去,不得了!求求神吧!」

  「我看一定會得神經病!」

  爸媽焦急得團團轉。她卻反而安慰他們:

  「放心吧!我很好——阿榮就要回來了!」

  這天,天剛亮,她就起來,背上孩子準備挑一擔蕃薯到大湖賣。媽把阿興留下,然後叮嚀她,賣完早些回家。

  到達大湖,大約是上午十點鐘。今天,街上的氣象使她感到又是什麼重大日子要來啦!街口、市場前、關帝廟旁等好多地方,正在用榕樹枝葉紮彩門;每家商店都在擦拭門窗,有的還重新粉刷門柱;在校門口區公所大門,已經張燈結彩,掛好萬國旗,比戰爭以前開運動會時,還要排場十倍。

  「有什麼喜事?」她問賣菜的。

  「喲!妳還不知道?明天,光復節嘛!」

  「那明天——今年光復節,一定很熱鬧?!」

  看嘛!去年,匆忙些,今年,等著瞧吧!我想我這把年紀也一定沒見過的——據說我們大湖,就有二百四十台大鼓,一百多子弟班,三百多賴地景……」賣菜的老婦人說個沒完。

  「臺灣光復……」去年的景象,又紛紛浮現眼前。明天就是一周年!阿榮去了三年四個月,三年多沒消息……她又陷入哀思裡。

  她東張西望,很想因周圍喜氣洋洋的色彩,引起心底一絲喜悅,可是勉強不來。

  一切又跌進如夢似幻的透明形象裡。

  那年,送走阿榮,也是這個樣子;還有好多好多同樣的情形。那當然是夢中,可是阿榮的出征,一直不回來,這兩樁,總有一樁是惡夢吧?

  下午回到家,她仍舊沉在恍惚迷痴的紛擾中。

  晚上,月色很好。這又是無數個似曾相識的情景之一;遙遠的婚前,甜蜜的二十一天歡聚,阿榮出征的晚上,還有阿榮回來的晚上……

  「咦?阿榮到底回來了沒有?」她驀然一驚,伸手向床上摸去,手掌落了空;阿興的雙腳,好瘦好小……

  月亮,已經勾在屋角,轉瞬間就被麻竹尾 上去了。這時,銀光遍野,塗在身上,涼爽中有點癢癢的感覺。她不知什麼時候站起來,開門閂,輕煙似地溜出來,推開籬笆門,向伯公廟那邊飄去。

  「我不是作夢,真的,一定不是。我?要去接阿榮,像無數個過去的晚上一樣。」她告訴自己,心裡清醒而安詳。

  不要怕,不要慌,我要帶著笑容去接阿榮哪!

  咦?陡坡上面一團黑不隆咚的,會不會是阿榮?好像是,不過,為什麼不動呢?

  啊!走過來了,馬路那邊,我是說相反方向那邊!

  「看見了!真的!」她不再是在心裡說。

  我要迎上去。小心,不要跌跤。嗯,近了,看,阿榮站在那裡不動;不,阿榮飛來了,不,是跳起來,伸手向這邊跑過來……

  「阿榮!阿榮!」她喊,她笑。

  「阿鳳!阿鳳嗎?」她聽到喊聲。

  「啊,阿榮」她像一塊石頭,全身投過去。

  她被膩膩的、濕濕的、臭臭的、軟軟又硬硬的什麼緊緊抱住。

  「阿鳳!阿鳳!是阿鳳……」她聽到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哦!是夢吧!是夢嗎?真的,不要騙我!我受不了惡夢或者好夢的打擊啦!我要真真實實的!她再一次陷入更深的幻境裡。

  她,現在用全部心神去分辨,是夢還是真實……

附註:

一、刊登於《中央月刊》一卷二期(一九六九年十月一日)

二、收進《山女—蕃仔林故事集》(晚蟬書店,一九七○年一月)

三、收進《強力膠的故事》(文鏡文化公司,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2008年7月29日 星期二

凶手

他大聲吼著。他用全力。那衝到唇齒間被擋住的話是;妳要看?妳該死!真該死!看這世界上最最不好看的把戲?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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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屠宰場的窗子很小,前後門老關著,大白天還是黑忽忽的;三個六十燭燈泡,吐著油膩膩的三點兒黃光。

  兩頭瘦塌塌的黃牛,拴在靠後門的角落裡,一動不動。一頭大水牛,綑倒在四個大水泥樁之間。四條牛腿分別綁在水泥樁上;勒緊牛頭的麻繩,在牛嘴裡打個死結,使上下顎大大地咧開,然後繫在綁在左右兩腿的樁子上。

  牛,半死的了。舌頭,被絞出血來,洞裂的嘴巴,滿是帶血絲的唾沫;呼吸,嗦嚕嚕像搧動破風箱。死死白白的兩隻眼睛,凸凸地快要跳出來;有網球那麼大。

  劉禿頭在灶坑後頭霍霍磨刀,他老婆蹲在地上嘟噥著,因為鞋帶斷了;小工王明添跪在水牛邊發愕。

  「你,人死啦!」劉禿頭,陡地一吼。

  「打不進了。」王明添回答。

  「多少了?」

  「兩桶。」

  「你真死啦?我說過一定得灌三桶!」

  王明添回頭匆匆瞥一眼,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猛地露齒咬緊下唇。他從牛腹上拔出手指長短的鋼針,趕快捫住針口,但是手一離開,血水還是緩緩流出。

  他拿起水桶,到劉磨刀那邊,旋開水龍頭,盛滿一桶,吃力地提回來。

  「別打到皮膜裡去,要肌肉,要深!」劉說。

  王明添吁一口氣,把冷水倒進唧筒的橢圓形塑膠袋裡──抽桿往上一拉,塑膠袋的活門打開,送往橡皮管的活門關閉;抽桿往下一壓,相反地關閉打開,水就由橡皮管注入牛身了。

  他右手拿起帶著橡皮管的鋼針,左手在水牛肛門會陰一帶慢慢摸索;找到了部位,他閉上眼,咬牙切齒地把鋼針整個戳進去。

  牛的肛門一帶,突突地激起一波波的顫抖,還又泄出些許屎尿。

  他直起身子,踩穩唧筒踏板,然後雙手緩緩拉起抽桿;抽桿下壓時,牛身突然模糊起來──不,是全身在顫抖。

  ──「嗚…嗚…」牛沒法叫出聲來,祇有痛楚撞擊的顫音。

  ──「絲!絲絲…」牛的呼氣,像要把水泥地噴裂。

  他一直緊閉著眼睛。額頭的汗珠迅速脹大,迅速串連起來,成串兒滾落。一陣汗水,拐過眉頭,轉彎滑進眼眶,惹得睫毛癢癢辣辣地。

  他忍不住一張眼,又以最快速度閉上;閉上以後,全身才湧起粗粗的雞皮疙瘩:背後胸前的冷汗熱汗潸潸而下。

  因為他這一眼,正好碰上那死死白白的大眼珠,準準地射向自己。

  「喔──」他在心裡驚慌地喊著、嚷著。他搖頭,他在心裡躲著,逃著,努力擺脫一切,「取消」那剎那的景象。

  但是怎麼也克服不了,他不自覺喃喃地說:

  「春天到了…蝴蝶忙…你也忙,我也忙…大家穿上新衣…裳…春天到了…燕子忙…」

  「你發神經?在講什麼?」

  「我…」他想起來了,是在唸「春天來了」,小學課本上的。

  劉禿頭站起來,一跨步就衝到面前來,奪過去唧筒,還把他推得老遠。

  「你這笨瓜!十年也學不全!」

  「我怕,我受不了,我不要…」他祇能在心裡絕望地說。

  「後生人,不要嫌燒怕冷。」劉禿頭的老婆懶懶地說。

  突然,他感到胸腹間湧上一團悶熱,這悶熱迅速佈滿全身;腦海發脹,心口被壓得緊緊地。他一秒鐘也不能支持了,轉身衝出門外。

  十一月的清晨,天空,陰陰沉沉,像風雨快來的黃昏。屠宰場門口是巍巍的灰壁;灰壁是屬於一家鐵工廠的。他快步穿過長長的巷子。他並沒有目的地,所以走到巷口,面臨車輛穿梭的大街時,他猶豫著。

  怎麼也不甘心馬上回去。他轉身狠狠盯屠宰場一眼──他看見一個穿碎花短裙的女孩,貼在後門邊,利用門縫兒往裡面窺視。

  一股異樣的興奮滋生。他發現自己是生著氣的,而且找到了宣洩憤怒的對象。小女孩,偷看什麼?我要抓妳一把──抓頭髮,然後打妳一巴掌!他想。

  他走過去,伸手搭在女孩的胳臂上。那是想像之外的肌肉;鬆弛使不上力的胳臂。

  「喂!你──放手!」女孩驀然回頭,瘦臉蛋兒,小眼睛,十足是小孩兒的;祇是那微張的嘴唇,淺紅豐腴,十分誘人。

  他姿勢不變,還是定定地瞧著她。

  「放手!你…」

  「妳看什麼!」他大聲吼著。他用全力。那衝到唇齒間被擋住的話是;妳要看?妳該死!真該死!看這世界上最最不好看的把戲?

  「不要你管!」女孩用力一掣,但是還是緊緊抓住。

  他現在的目光,密集地罩在她兩片淺紅豐腴的嘴唇上。

  他不肯浪費剎那時間,他全神集中盯著她。

  「你…」蒼白的小臉漸漸脹紅,小眼睛顯得更小了。

  「妳喜歡看…嗎?」他臨時把「殺牛」抽掉。

  「要你管!」

  「告訴我──喜歡看,我帶妳進去。」他露出牙齒。

  「我不要!」

  「別看,不好看。」他悄聲說。

  他緩緩鬆開手指。她伸手撫摸被抓過的地方。現在兩人間保持一個平衡的情勢,彼此之間的空間,好像有無形的抗拒力繼存著;她似乎隨時想要逃脫他的氣勢控制,但他知道她是無辜的。她祇能採取戒備的姿態;他收回攻擊的手臂後,雖然保持某一種優勢的感覺,但是接下去,他很快就陷入半被動的僵局裡,他覺得不能撤退,也不能對她怎麼樣。

  王明添幫助劉禿頭收拾好牛肉舖,把大小切肉刀、秤台送回屠場的貯藏室;走出大門看看天色,大概是下午三點半光景。

  遲疑幾秒鐘之後,他走過狹長巷,穿過大街道,到對面楊外科醫院側角,擠滿小食攤的地方。

  「小牛鬼!來呀!」蹲在地下玩象棋子兒的一夥,紛紛向他呼喚。

  他摸摸後口袋,笑吟吟地在大夥兒騰出的地方坐下。一個瘦炭洗好棋子,就開始兩個兩個地撥給大家。這是他們常玩的遊戲:「打三國」,每台三元。他抽出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用腳掌壓著。

  「牛鬼,你不是說不幹了嗎?怎麼又拿人家血水錢?」坐在右邊的說。

  「唉…」

  「人家要當正正經經的人。」坐在左邊的說。

  「跟我們混,包你不止現在這個數!」

  「可是又能混到幾時?」他說。那眉毛好厚好粗。

  「周遊列國──走走看嘛!」

  「老大,你別想勸牛鬼啦!咱們是烏鴉,人家是鳳凰──根本就不同!」

  「人家是烏鴉的蛋!」

  「好啦!我是來賭錢的,再囉唆,我走!」他十分不快。

  「牛鬼,我是看你這身骨架子,再加上當兵還早,有意扶植你才苦口婆心!」被稱為老大的說。

  「我知道。這樣吧!到我的牛刀實在揮不下去了,一定來投效!」

  下午他的賭運不佳;也許是大夥兒冷言碎語的困擾,所以兩個鐘頭下來,口袋裡的鈔票就輸得差不多了──他是頗能自制的人,總要留著兩三百元防備急用。

  他提早退下出局。劉禿頭家晚飯的時間還早,他漫無目的地沿街道逛下去。

  前面是下公園,他正想踏進一家零食店喝花生湯,卻被斜對面賣「燒肉粽」那邊的情景引住了。用手推車賣「燒肉粽」的胖老頭,左手抓住一個半大不小的女孩的手,右臂橫豎飛舞,還拉開嗓子大喊大叫。也許胖老頭虛胖無力,並沒佔到上風,似乎隨時都有被女孩掙脫的危險。周圍看熱鬧的人群,嘻嘻哈哈,有的在喊雙方加油。

  「淺紅的嘴唇──是那個女孩!」他眼睛一亮。

  「小賊婆!妳跑不掉的!妳…」肥老頭滿頭大汗。

  「肥豬!你有什麼證據!你放手!」她扭轉著手臂用力向後拉。

  「妳讓我搜查嘛!就在身上的。」

  「憑什麼!呸!你怎麼搜?」

  「我七老八十還會…」肥老頭的話被口水嗆住而中斷了。

  「哈哈!哈…」大家哄然大笑。

  王明添沒笑。他推開眾人,走前去,揚揚手,要他們停下來。

  「你看氣不氣人?這個小賊婆!」胖老頭喘著氣。

  「…你…」她愕了一陣,瞪他一眼,有點不安。

  「小賊婆把我木盒裡的錢,扒走一把!」

  「去你的!你賴人!」她又兇狠起來。

  「你看到她動手了?」他問。

  「是嘛!看著她伸手的!」

  「錢呢?」

  「在身上。我伸手抓,她一轉身,大概就塞進口袋裡啦!」

  「也許遞給助手啦!她沒口袋呢!」一個觀眾說。

  「不!一定在身上,少年人,幫我制服她,我要搜!」

  「呸!呸!你敢?呸!」伊拼命掙扎,向對方直吐口水。

  「別亂來!」他向胖老頭說:「到底多少錢?」

  「這個…」胖老頭伸直空著的手,打開木盒兒撥算一下,說:「至少兩百多塊!」

  「這個拿去──你放手吧!」他從口袋摸出僅剩的三百塊錢。

  看熱鬧的議論紛紛。她被放了反而木然站在那兒,經他一推才離開。

  「這樣不好。」他跟在後面說。

  「誰要你管?三個鼻孔!」她橫他一眼。

  「下次再這樣,我扭斷你的脖子!」他老氣地。

  「嗤!你是我的誰?」

  她回過頭來,伸伸舌頭,舉手在臉頰上羞他,然後跑步離開。他有追上去的衝動,但他沒有;他感到自己很無聊。

  下公園已經被拋在老後面。他又想起喝花生湯,但是沒興致回頭走這一段路了。右邊街角有賣燒肉丸的攤子,他走過去要了一份──兩個。半透明的綠豆粉皮兒,餡兒主要是瘦肉和五香豆腐乾,雜以香菇、荸薺、竹筍、芹菜等等雜碎;泡在滾沸的香油裡,便宜又好吃。他除了工作,孤伶伶地一個人,賭博以外,就喜歡喝喝花生湯,吃吃燒肉丸這些。

  他正吃得有味,右臂突然被人重重推了一下;碗裡剩下的半個肉丸,被挑掉在桌上,左手拇食指全塗上辣椒醬。

  「喂…」是剛才那個小賊婆。

  「妳…」他舉起筷子要掃過去,卻被她半笑半惱的神情逼住了。

  「你剛才怎麼這樣傻?」

  他搖搖頭,站起來,準備付錢離開。可是一陣摸索後,他僵在那兒──身上一文不名啦!

  「喂!來兩份燒肉丸──我請客!」她說。

  「妳怎麼有錢?」他一開口就又啞然失笑。

  「我怎麼沒錢?」她由領口探手在胸前抓出一把十元鈔票來。又在裙頭一帶摸出兩團淡紫色紙團──是三張五十元的新臺幣。

  「都是剛才摸的?」

  「嗯──也差不多三百塊了。嘻嘻!」她專心地數著。

  「小孩子,不好這樣!」

  「給你一百五十元。誰叫你這麼傻?」

  現在他能夠仔細端詳眼前的女孩了。這是一張小學生的臉,可是眉宇眼神卻又有著大女孩的魅力;尤其那見一次就難忘的淺紅嘴唇,和自己最近托人買到的彩色女人照片的一樣迷人,讓人心動。

  最難看的是一頭捲曲的頭髮了,鄉下老婦人才這樣電燙的。

  她的胸脯,居然是微微挺起的。碎花布裙又舊又髒又短,露出的大腿也不太小,祇是好黑…。

  「你怎麼這樣看人!」

  「妳叫什麼名字?住哪兒?」

  「要你管?」

  「我要管,妳一定沒爺娘管的野…」

  「幹你娘!我怎麼沒爸爸媽媽管?小鬼!」

  他,微微閉上眼睛來承受她的辱罵,然後靜靜冷冷盯住她。她大口咬著肉丸子。

  「對不起!」他想說不該說妳沒爺娘的。

  「什麼?」

  「我吃不下了──兩碗都歸妳請了。」

  「這錢,給你的。」

  他沒接下錢,她付了帳就追上去。她在馬路上攔住他,要把三張鈔票塞進他口袋裡。他硬是不接受,祇是邁開大步往前走。

  這棟破陋的木造二層房子,在上公園的公共廁所後邊。鎮上這幾年因為郊外大工廠林立,街道市容一新,已經是一座很現代化的街市了;祇有這條路沒跟上,好像每個都市必須有個容納污穢廢物的地方一樣,這條路就是本鎮污穢的倉庫。

  王明添站在門口,回頭挑釁地看著跟上來的小賊婆一眼。然後把門打開,作歡迎她進去的手勢。

  「這是你的家?人呢?」

  「祇有我一個人──請坐。」

  他捻亮電燈。這是很寬敞的客廳,正中央神桌倒是很好的,是老式的雕花柚木。桌上的神牌以及紅色布簾都很新。除這以外,四壁空空,祇有幾張還能坐的圓凳。

  「你一個人?也沒有兄弟姊妹?」她再問。

  「有!」他指一指神桌左壁上的兩個紅布袋兒。

  「都死了?」

  「一次車禍,全家祇剩下我一個。」

  他走進廚房。她也跟進去。廚房裡看不出做飯生火的痕跡;鋁鍋茶壺都掛在牆上,上面蓋滿厚厚的塵土和幾絲蛛網。

  他找到一個花碗,盛了自來水,問她敢不敢喝,她高興地接下它。兩人走出客廳來。

  「吃飯呢?」

  「在老闆那裡。」

  「一個人住,怕不怕?」

  「怕什麼?」

  「比如說,鬼?」

  「鬼怕宰牛的人,而且…」他瞥神牌一眼,煞住話頭。

  「我叫王秀枝。」她坐下來。

  「妳家在哪裡?」

  「在大路頭,我是養女。」

  「生父母呢?」

  「不知道,聽說我媽──我是說現在的養母──是向一個快死的老公公買的,老公公又是從一個乞丐手裡抱過去的。」

  「…」

  「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怎麼會呢!我們交個朋友?」他說的有點不自然。

  她點點頭,看了他一眼,衝他一笑,小臉兒忽地泛紅。

  「妳幾歲?」

  「十…七。」

  「妳不做事嗎?真看不出和我同年呢!」

  「我本來賣獎券的,有一次被小流氓搶光,後來就沒賣啦!」

  「他們,不管妳?」

  「我媽──我是說養母,她生病,在住院,她丈夫去陪她,我自己弄吃,自己睡──一夜兩天不回也成。」

  「妳要說,妳的爸爸!」

  她嫣然一笑。

  「妳可以進工廠做工的!」

  「做工?那,太苦啦!我不幹!」

  「扒東西比較簡單?」

  「你不要這樣說嘛!幹你娘!」她又兇辣起來。

  「王秀枝,以後不許妳罵那種髒話!」他正色說。

  不知什麼時候起,天色全暗下來了。輝煌燦爛的夜市在一段距離那邊;這兒祇見點點帶暈的燈光。

  他領著她到小麵攤吃麵;另外加一碗蛋花湯,一盤滷肉。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心思驀然飛馳──飛到祇有熄燈上床才敢胡思亂想的事況上面去。

  她把三張五十塊的票子塞在他口袋裡,跑了。他有點惘然,接著心神清爽起來,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十分新鮮的…。



  這天午餐,王明添扒了一口飯,舉起筷子,目光落在熱氣騰騰的牛肚湯上的時候,看見一塊褐黑色像海藻的牛胃碎瓣兒,似乎伸縮了一下,然後滾落湯底下去了。

  頭,暈沉沈的,兩邊太陽穴無端刺痛起來;早上屠宰那頭老水牛的一幕,倏地浮現眼前。桌上的牛肚湯,正是屬於老水牛的。

  他放下飯碗站起來,準備出去。

  「怎麼?還在嘔氣?」老闆娘很意外地說。

  「有點不舒服──我逛一下,就去舖子。」

  「我看八成是使性子──你阿旺叔也是要你好。」

  他說知道啦,頭也不回地衝出去。他必須出去透一口氣,不然就想拿起宰牛的尖刀,把眼前的什麼劈它幾刀。

  他也驚愕自己的暴躁脾氣,但是它要來的時候,就是按捺不住。

  早上被劉禿頭刮一記耳光。

  今天要宰一頭水牛,那是他平生未見的又老又瘦又醜的畜類。

  「還是三桶水。你打吧!」劉禿頭命令他。

  「皮包骨,怎麼打?」

  「笨瓜!就因為這樣,灌上水,肉材就顯得多些!」

  他嘆口氣,脫掉上衣,開始工作。這頭老牛似乎一點反抗的氣力都沒有;綑綁四肢時,自動地倒下去。

  老牛周身脫毛的灰皮,比想像的更厚更 ;注射針墊著腰皮帶,好不容易才刺戳進去。意外地,也未曾引起老牛全身的顫抖。

  他緩緩拉起唧筒的抽桿。平常這時他總是閉上眼睛來工作的。現在他有點奇怪,不由地一面輕輕壓下抽桿,一面偷看老牛的反應。

  「啊!」他叫了一聲。唧筒連著抽桿倒下來。

  天天看慣的死死白白的牛眼睛,今天不尋常──他,眼淚滾滾而下!

  「又怎麼啦?」劉禿頭問。

  「我不──這頭牛,我不灌!」他大聲說,懍然地。

  「為什麼?」

  「牠──哭了!」

  劉禿頭冷哼了一聲,把唧筒奪過去;一挺一俯, 喝著飛快地把清水打進老牛身體裡。

  老牛到底也是有生命的個體,終於發出嘶啞的叫聲──雖然堵在嘴舌之間的麻繩,擠得不能傳出清晰的聲音來。

  王明添走開,蹲下來,緊閉雙眼,並用手指塞住耳朵。

  「哼!沒用的東西!哪算是男子漢?沒卵子!」

  「…」

  「看穿你啦!再幾個月,還清你阿公借的債,你就滾,你沒才調吃這碗飯!」

  三年前那場大車禍,爸爸並沒有當場斃命,是祖父向這個禿頭傢伙借錢醫治的。

  可是爸爸還是死了…。

  「你阿公一定沒想到你這麼沒出息!」

  嗯。祖父也一定沒想到,他疼愛的孫子,現在是怎麼個過活吧?而祖父,也死去一年多了…。

  「祖父…阿公!」他在心底輕輕呼喚。

  倏地,他的意識不統整了,溶解了,混亂了。祖父多皺的臉,恍恍然從混亂中飄浮上來,縱橫深密的皺紋,編織出很難看出的微笑,慈祥愉悅的笑…。然而祖父的臉,總是埋在灰朦朧的薄霧中;那是不完整的臉不像是人的臉,因為人的臉沒這麼寬這麼長。那是…。

  那是老水牛的臉!

  老水牛的臉和老祖父的臉重疊在一塊兒?

  「不!不!」他跳起來,伸手搶劉禿頭手中的抽桿。

  「你要來?好,這樣繼續打下去,要狠,要快!」

  「我…」我清醒了些。

  「我出去一下,水灌夠了,就割氣管!」

  劉禿頭的機車遠離了。他揉揉眼睛,看看屋裡確實沒人,才把注射鋼針抽出來。他把連著橡皮的鋼針,藏在牛後腿下面,然後抽壓唧筒,把餘下的大半桶清水抽出來──洩在水泥地上。

  腦海裡,還是祖父的音容幌著,閃著;同樣地,老水牛流淚的形像,也糾纏不去。他盡力使祖父的容貌清晰起來,安定下來。可是做不到;每在最美妙的剎那,老水牛的模樣就橫裡切入,和祖父的臉貌混疊在一起。

  他一直陷入恍惚狀態中。

  「喂!你怎麼搞的?」是老闆娘的聲音。

  「什麼事?」劉禿頭放好機車走過來。

  他悚然一驚。人怎麼進來的,他不知道,也沒聽到機車的聲音。現在他一動也不敢動。

  「你把水…」劉禿頭的肥臉,眼看著脹起來,像豬板油那麼白那麼大。

  「我…我不小心…」

  「幹你娘!」──跟著劉禿頭就揮過來一記耳光。

  「我…」

  「你這禽獸畜牲!」

  我是禽獸畜牲嗎?一個早上,他怎麼也摔不脫這無聊的問話。

  他嚥不下飯,他必須先把混亂的腦際整頓一下才行。不然不敢想像,下午怎麼到牛肉舖接老闆的工作。

  這是很久以來就發生的,他害怕那晃晃的牛肉刀,他總是儘量不去碰它。可是一旦利刃在握,他又覺得很充實,有一股奇特的滿足;尤其心裡煩悶,或滿肚子委屈的時候,利刃在紫紅的牛肉上一劃一剁,肌肉應手切開──於是那些煩悶委屈似乎都跟著刀口,投注出去了,或者是獲得某種補償。

  不過,接著興起的,又是深深的自責和不安…。

  現在,他飢渴地想要見秀枝一面。

  秀枝的家,在鎮上的那一頭,屬於落後地區,而且是違章建築。起初,他來找她的時候,她十九不在家;他警告過她:「再亂跑,便絕交!」結果她收斂了一點兒,在早晚中午,大都留在家裡。

  「我是不是喜歡她呢?」他常常反問自己。

  他實在答不上來。他也放縱自己,試試去愛她。然而他不清楚,男女間,愛是怎麼發生的?哪種形式?他知道在電影上有些動作是表達愛情的,但他覺得這些動作,加在瘦瘦小小的她身上,總是不太合適的。

  不過,他很清楚自己喜歡和她接近,看看她,談談話;尤其是她淺紅豐腴的嘴唇,他曾經下決心要伸手去觸摸它,甚至大膽地吻一下。

  從她的神情態度上,他也看得出,把自己當作傾訴委屈,或聽她胡說八道的對象…。

  來到她家門口了。門是閂著的,他撮口吹出尖厲的口哨──每次來,他總是這樣。

  「咻──咻咻!」反應來了,她也能吹口哨。

  「大人,在家嗎?」

  「沒有──我來開鎖,你等一下。」

  等了半天,她才把門推開。她穿著一件粉紅的睡衣,似乎是半透明的。

  「你怎麼這樣看人!」她忸怩著。

  「這才像一位小姐!」他由衷地說,他第一次完全拿看女人的眼光看她。

  「我媽媽的—我穿穿看嘛!」她越發不好意思。

  「妳長大了一定很漂亮。」

  「你說,我現在是小孩子?」

  「難道妳己經是大小姐?」

  「當然!我──」她本來是兇巴巴地瞪眼嘟嘴,可是不知道想起什麼,整個小臉蛋兒,陡地紅得像一隻煮熟的蝦公。

  她提起拖地的睡衣衣角,轉身往裏面跑。他遲疑了一下,聽聽沒其他動靜,也躡腳輕步跟進去。

  她站在廚房門口,啃著帶皮的小梨子,吞一些吐一些地;拿眼睛盯著他。

  他轉到她後面,楞楞地望著她的背影:好瘦好削的背板,還帶著束腰式胸罩哩!

  乳罩?眼簾裏有點淡淡的金光閃爍,心臟狂跳著。他有點不由自主起來;微醺地,也是十分清醒,挪前去,靠在她後面。

  他以微抖的手,從後面輕輕摟住她的腰枝。她的身子抗拒地擺動一下,腰枝扭了一下。不過這些都是輕微的,她沒有生氣的意思。

  「秀枝…」喉頭乾乾地,他使上勁兒才說出話來。

  「唔…」她很緊張吧。瘦瘦的身子,似乎有點僵硬。

  「生氣嗎?」

  「…」她反手送梨子過來。

  他沒有張嘴啃那個梨子。現在他被兩股慾望衝激著:一是繼續保持這個姿勢溫存下去,一是適可而止,趕緊把手抽回來。

  這場衝突,很快就得到自己的「秘密協定」──他順著內心深處隱秘的要求,倏地把手掌移到她的胸脯上去;只停留了那麼一忽兒,就鬆手,放手,退後。

  過後他才重新去感受這些動作的滋味。於是他發現,她的乳罩下,並不如想像中的—像彩色女人照片的那樣。

  他有點失望,伴著失望的是漩渦般的歉疚…。

  舊曆過年前幾天,氣溫驟然下降。

  王明添晚飯後,決定回家睡覺,不去找秀枝;因為昨天起身體不大爽快,大概傷風吧。

  他回到門口,掏出鑰匙在鎖孔一插門就開了。門並沒有上鎖。他記得出門時,自己確是上了鎖的,還有──電燈也亮著!

  「難道來了小偷?」

  他在樓下轉了一趟,沒發現什麼異樣;登上樓梯,卻在樓梯口愕住了,秀枝躺在床上睡著了。還是那身短袖藍上衣,褪色碎花短裙;裸露的一大截大腿,凍得發紫。

  她一個大字睡得好死。床頭撂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青灰色包袱。

  他怦然心動,但馬上鎮攝心神,替她蓋上毯子。

  「唔…阿添仔…」她卻醒了。

  「妳來了多久?」

  「午飯不久就來的──好睏!」

  「哪兒來的鑰匙?」

  「我…我用大鐵絲撬的。」她歉然一笑。

  「妳來幹嘛?」

  「咦?我不能來?」

  他催她起來,要帶她去吃碗麵,然後送她回去。她可賴在床上不起來。

  「他們打我,我才跑的,我決不回去!」

  「為什麼打妳?」

  「他們要打人就打嘛!」

  「妳一定又偷人東西,或做什麼壞事吧?」

  「偷東西算壞事?他們並沒說不好!」她氣勢一歇,幽幽地說:「我能做什麼呢?」

  「先別談這個──吃了麵,送你回去!」

  「休想!」

  「那妳要怎樣?」

  「我要睡在這裡,我就是不走。怎麼樣?」

  「不怕我吃掉?」

  「你是殺牛的,你兇!我才不怕呢!」她認真地。

  「秀枝,我是男人,妳是女人,在一個房間,不太好…」他柔聲勸著。

  「有什麼不好,反正…」她下床,來回走動。

  「反正怎麼?」

  「反正以後我還不是要被賣身?養母說的…」

  「啊!」他被這句話,尤其她說話的神情震住了。他沒想到她這麼像個大人了。

  「他們找上門來,怎麼辦?」

  「傻瓜!才找不到呢!也不會找。」

  「為什麼?」

  「這又不是第一次!我常常整夜不回去的。」

  「那妳?…」他想到某些方面。

  「我怎麼樣?」

  「妳是不是和男人有過…」他臉紅著。

  「幹你娘!阿添仔!你放屁!」她揮動著小拳頭,向他胡亂搥去。

  他再一次勸她回去,她仍然拒絕。他看她真是不肯走了,惶恐和自己不敢承認的喜悅卻越來越高漲。

  他把她鎖在屋裡,看看沒什麼不妥才匆匆上街買點心。當他回來時,她也已經煮好一壺開水。

  「在客廳吃!」她眉飛色舞。

  「還是到樓上安全!」

  「呀!夾心椰子麵包,鴨頭鴨腳,我最喜歡啦!」她一看大包小包的食物,忍不住撚手指,吞口水。

  「我還弄來一瓶啤酒。」他從後褲袋抽出來。

  「你喜歡喝酒?」她一臉驚奇。

  「不,試試看。」

  「我養父養母,都是酒鬼,我討厭喝酒!」

  他遞過去一隻鴨腳,她笑了。她也喝了一小杯;他把其餘的喝光。也許喝得太猛,有點醉了。

  「阿添仔!這些,太好吃了!」她忘形地。

  「以後,常買給妳吃好嗎?」他瞇瞇一笑。

  「你真好…」

  夜深了,呼呼北風,從千瘡百孔的木板牆壁鑽進來。這時點心鹵菜全吃光了。他看看她,她看看他,都興致很好,沒想睡的意思。

  她打開帶來的包袱,穿上那件粉紅色半透明的大睡衣。他要求她說說身世。她也要求他說,他也毫不保留地全都說出來。

  她小學畢業後,就一直在下公園和火車站一帶鬼混;有一段日子還和幾個太妹搭上了線,所以學了點扒東西的本事。幾個月後,有一次在月台上動手,不幸失風被捕。在警察局關了一天一夜,養父領回去後,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揍外,還被綁在床柱上好幾天。

  「這以後,就不敢跟她們做啦!」她說。

  「那天偷胖老頭的錢呢?」

  「那,那不算…」

  「照實講,那天以後,妳還偷過幾次?」

  「唔…祇不過四五次…」

  「看樣子,妳是戒不掉囉!」他搖頭。

  「誰說不?祇要…你…你幫我!」

  「好。怎麼幫法?」

  「祇要你對我好就行…」她越說聲音越小。

  「嗯…」

  「阿添仔,你不知道,我不是想偷錢來用的!」她一甩頭髮,仰著臉,憂心忡忡地。

  「難道誰逼妳幹的。」

  「是我心裡頭嘛!」

  「怎麼說?」

  「你不知道,我扒了東西就覺得很舒服…」

  「這就怪啦!」

  「你不知道,我總是一個人在家,一個人睡覺,怕死了;到了外面,一個人溜東飄西地…我常常覺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讓妖怪吃掉…」

  「胡思亂想!」

  「是嘛!胡思亂想──我沒法阻止自己,越想越緊張,越不要想,想得越多,我常常被逼得想發瘋!」

  「小孩子…」

  「這個時候,我就想扒東西啦!把好東西哪,錢哪,弄過來,塞在褲頭裡,或胸口,心裡就自在些了…」她認真地數說著。

  「唉!大概妳本性有問題,生成要當小偷!」

  「不!不!幹你…」

  「妳又罵人!」

  「我,我偷了東西,心裡痛苦得很,我恨自己…」

  「那妳…」

  「可是過一段時候,我忍不住又想要嘛…」

  她竟蒙面痛苦地嗚嗚哭起來,那股倔強,頑執消失了,軟弱得像一團沾濕的棉花。

  「好啦好啦!慢慢改就好!」

  「你,你一定恨透我啦!」

  「不,祇要妳慢慢學好!」他走過去,擁著她。

  「其實,見了你後,我,好多了。」

  「…」

  「我祇要看到你,就什麼都不怕,不緊張,也不想偷了…」

  「妳喜歡我?…」

  「你說嘛!」

  「可是妳還小…」

  「誰說的!我已經快十八歲了…」

  「我也喜歡妳…」

  她的話,使他想起一種事況,每當面對紅漬漬血淋淋,剛剖開的牛體時,他總是心跳冒汗的。那時他自救的方法是,閉起眼睛,努力想起母親的形貌,有時還低呼「媽媽」。這樣就有「得救」的感覺。

  可是,母親已經是杳杳不可知的了,苦苦追想多次之後,竟然越來越困難了。這時候,新認識的她──秀枝的音容代替了母親。她使他又一次觸摸到一種溫柔的母性的馨香…。

  「阿添仔,我們在一起好嗎?」

  「我們都是可憐的…」

  「在一起就好了…」

  「…」

  「?…」

  「秀枝…」

  「我怕…」

  「沒關係…」

  ………



  元宵節這天,牛肉舖子,魚豬肉市場照例都不做買賣。秀枝從上午九點鐘就來了,王明添勸她午飯後就回去,她不肯;一直到晚上到后天宮看了花燈比賽,才把她軟哄硬逼地送走。

  回到破木屋,躺在樓上的木板床上,他覺得很疲倦;鋪好棉被,鑽進被窩裡──這些家當,都是為她買的──準備好好睡一頓,可是煩人的事兒,無由地全兜上來,他乾脆靜下心來,決心好好想想:

  自從那晚和她睡了一夜之後,兩人差不多是同居在一塊兒了:他還是在劉禿頭那兒用餐,但他買了炊事用具和油鹽米菜,讓她高興時就自己做飯吃;三兩天,他會向劉禿頭撒個謊,回來和她一起吃一頓飯。

  「現在像個家了呢!」他說。

  「怎麼不是?我…」她的稚氣似乎全消了,像個小妻子。

  可是歡樂的背面,他扛負著層層隱憂,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總有一天會被她養父母發覺的,那時候怎麼辦?還有,她的身體,還是個小孩子呢!不過,她已經有了成熟女人的週期;聽說有那個,就會懷孕的,萬一真的肚子大了,怎麼辦呢?

  「我愛不愛她呢?」他絕對認真的問自己。

  「我愛她!」他自己回答。

  她也愛自己的,祇是發起脾氣來,像個野兔子,怎麼也制服不了她,留不住她。

  唉!他想得煩了,也更疲倦了,沒心摒除雜念,好好睡一覺,或者換些愉快的事兒想想。

  篤篤!篤篤!有人敲門。

  他蹦地跳起來,衝下木梯,沒來得及亮燈就打開門。

  「阿添仔…」是她站在門口。

  「秀枝妳…」

  他沒再說什麼,伸手一攬,把她抱起來,也沒閂上大門就登登上樓去。

  他終於明白了,自己今晚一直煩躁的原因,其實是在渴望著她來團聚,是在等待她「意外」地跑來。

  「阿添仔,放下,放下嘛!」

  「喔!秀枝!」他把她摔在床上,在同一個時間,騰身撲上去。他不能自己地興奮著,但腦際清醒極了;那不是慾念高漲不可遏止,而是強烈地需要接觸到她的肌膚,和自己所深愛的──與自己不同的個體融溶為一的需要。那不是性慾的浪潮,那是先天鄉愁的呼喚。他渴求著這個。

  …

  ──「喂!畜牲!妳給我下來!」

   

  突然,樓梯傳來喝斥聲,接著是劈劈拍拍摔東西的聲音。

  「啊呀!是…是…」她縮做一團,說不出話來。

  「是妳爸爸?」

  ──「給我滾下來!」隨著話聲,有人爬上木梯了。

  樓下燈光大亮。有一道強烈的手電筒光射上來。

  「幹什麼!」他硬著頭皮,向樓梯口的魁梧大漢說。

  「嘿嘿!幹什麼?」大漢猛伸手指,指向躲在一角的她,說:「秀枝是我的女兒!你,嘿嘿!」

  「好哇!小畜牲,沒長羽毛的小雞兒就會偷男人…」一個婦人也擠上樓梯口,氣得打抖。

  「你們要怎麼樣?」他大聲喊,他拼命使自己頑強起來。

  「要──要宰掉你們!」男的說。

  「要你吃繩子──上法院!」女的說。

  「隨你們的便!」

  「小畜牲!滾過來!」

  她全身抖慄不止,但像著了魔似地,隨著養父的話聲挪動腳步走過去。

  「秀枝…」他不知道怎麼辦好。

  拍拍幾巴掌,她挨揍了。他想撲過去,卻被揮舞著的棍子擋住了。這時外面人聲吵雜,影子幢幢,左右鄰居都來看熱鬧吧?

  「喂!野小子,你好大膽子!」原先站在樓梯口的婦人,伸手揪住王明添的領口往樓下拖。

  「妳,妳…」他完全失去抗拒的意志了。

  「我?我打你!

  擰死你!」婦人說了就動手,揚起手爪向他的脖子抓去,打去。

  「各位鄰居朋友,今晚的事,都看到了?將來還要各位做個證──今晚是捉姦提雙,當場的!」

  「我要剝下野小子你的皮!」

  「走吧!事情明天辦!諒你也跑不掉──喂!把身份證給我扣著,不然祇好送你到警局裡過夜了!」

  他沒考慮多久就乖乖地把身份證交出來──一想到進警局,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秀枝!秀枝,妳保重…」他張開嘴說,但話聲祇有喉頭打轉,並沒有說出來。

  她被揪著,拖拉著帶走了。

  人都走光了。他回過神來之後,跑到廚房,拿起菜刀,眼睛一轉──沒適當的目標,他揮起菜刀,向壁上美目盼兮嬌媚笑兮的日曆美人砍去。他要出氣。

  他沒聲沒息地,淚流滿面。

  第二天,王明添一開大門就發現,秀枝的養父坐在門口衝他獰笑。他平常微黑透紅的臉,現在有點蒼白,但他很鎮靜。

  「尤壽伯,你要…怎樣?」秀枝告訴過他養父叫王尤壽。

  「你說呢?」王尤壽的眼光,帶著捉弄的意味。

  「我要娶秀枝!」這是一夜沒睡所作的決定。

  「小子你幾歲?」

  「十八歲。我有固定工作。」

  「你能養活秀枝?秀枝還是個小孩子!」

  「十八歲怎麼是小孩子?」

  「她還沒滿十五歲!」

  「…不管怎樣,我要娶她!」

  「好吧!五萬塊錢,拿來!」

  「太多了。我單身一個人…」

  「這個…這個破房子也值五萬塊!」

  「這是和伯伯叔叔共有的。」

  「那你準備坐牢吧!」

  王尤壽要走時特別提醒,現在就到鎮公所查他的身份;已經派人盯住他,要他三天內答覆,五天內拿出五萬塊錢來。

  他趕到屠宰場時,劉禿頭已經把一個牛頭切下來;問他是不是不想幹了。

  他不敢吁氣,拿起微曲的尖刀,動手剝牛皮;他剛剛收攝心神認真工作,外面熟悉的口哨就響了。他放下刀子,拔腿跑出去。

  秀枝站在後門邊,她還是穿著碎花短裙,上身倒是套上他給她買的紅色人造毛線衣了。

  「妳怎麼跑來了?」

  她張嘴囁嚅,說不出話來,兩行淚水紛紛落下,低下了頭。

  他看清了,她頸邊耳輪子一帶紅通通地,腫脹而發亮,兩隻瘦小的腿,從小腿到大腿,紫斑紅痕累累。

  「對不起妳!」他全身燃燒起來似地,但是他逼住自己僵直站著。

  「沒什麼啦!阿添仔!」她淡淡一笑。

  「妳現在跑來…」

  「我要看看你,看你…」

  「我已經決定馬上娶妳過來,可是沒錢!」

  「他們說,如果你沒錢,就要送我去茶室。」

  「那…」

  「我想…這也沒關係!在茶室工作,我也可以每天晚上到你那裡。」

  「不,不行的,決不行!」

  「我會省,存一筆錢,一兩年就夠聘金啦!」她說。

  兩人正在搶著說話,他偶爾一抬頭,驀然發現王尤壽向這邊走來了。

  她撒腿就跑。他也從另一方向溜開。可是他輾轉從屠宰場背後走回來時,卻發現王尤壽和劉禿頭在大門口談話。

  很意外,劉禿頭對這樁桃色糾紛,居然不太責備他。

  「王尤壽這傢伙,我早認識的,我替你辦辦看。」

  「我哪來這麼多錢?」他懊喪又惶急。

  「沒錢就不該弄出事端來!年紀小小的!」

  「你不知道,我,我們…」

  「你們怎樣?小孩子,亂搞!」

  劉禿頭最後還是慨然答應拉出里長的朋友幫忙,看能不能少花錢又消災。

  「可是,我要娶她!」他發現劉禿頭顯然弄錯他的意思。

  「你真要娶她當太太?」

  「我也一個人,她也一個人,我們又已經…我看沒什麼不好。」

  「你要想清楚,對方還是小孩子呢!」

  「我也才十八歲!」

  「所以不可以嘛!」劉禿頭笑了。

  「不!我一定要娶她。您就做做好事,替我去疏通疏通,幫我湊錢吧!」他說。那神情,有跪下去的意思。在往日,他對劉禿頭又厭又恨;現在卻覺得自己是茫茫大海中快滅頂的人,劉禿頭正是唯一可以營救自己的。

  過了三天,劉禿頭告訴他,事情談妥,餘下的是條件問題:第一,答應秀枝嫁給他,但要馬上結婚,馬上付給女方家長一萬塊新臺幣,少一分遲一天都不行。第二,婚後秀枝倘有外出不歸,或私逃偷竊等事情,女家一概不管。第三,贍養秀枝養父母的義務;將來不得拒絕養父母同居共食。

  「第三點是她養母要求的──養母一直不答應的。」

  「您的意思是?」

  「這點太麻煩。女方是要求你盡贅婿的義務,而又不能享有贅婿的權利──將來沒有承繼財產的權利!」

  「沒關係,反正現在我也沒能力養活他們,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看你是非要這小女孩不可啦!」

  「問題還是那一萬塊。」

  「這個,我想過,如果他硬要,我替你設法。」

  「阿旺叔!」他喊。他很少這樣稱呼的。

  「但,我也有條件的。」

  「您說吧!沒關係的。」

  「再兩個月,你阿公的債,算是清了。我借一萬塊給你,我看,到你當兵剛好還清。」

  「好的。好的。」

  「每月給你六百塊薪水,殺一頭牛加三十塊,一個月你收入一千二到一千五百塊;每月還本利三百五十,三年一萬兩千六百。這是分期付款的利率。我阿旺叔沒虧待你!」

  「是是。阿旺叔。」

  「這樣,馬馬虎虎,還是可以生活的。」

  「我會省一點。」

  「不過,我有一個附帶條件,要立一張契約,第一,債務未清,如果離開,你那破房子三分之一的權利要讓給我──就是你享有的部份。」

  「可以,沒問題。」

  「第二,契約訂明,你退役回來後,要替我工作兩年──當然會給你薪水。」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他反而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我就要有自己的妻子嗎?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女人!我要成為一家之主──丈夫。我們要省吃儉用,我要努力工作,我們要生養兒女…這是真的嗎?他突然陷入似幻非幻的恍惚中。

  他想起了過世的雙親和弟妹,他想起那場迄今找不到兇手的大車禍。他想起幾年來寄人籬下孤兒悽苦的生活。

  現在,悲慘的日子要結束了,新的,幸福的生活就要來臨。幻覺裡,那間破陋木屋,已經拆除,重建成兩層的鋼骨水泥洋房了…。

  然而,內心深處,一些抑壓著的憂慮,還是隱隱約約地時刻向自己侵襲的。例如:秀枝到底還小,到底是問題重重的小女人;他懷疑她愛自己,和她喜歡啃鴨腳,吃冰棒,是不是同一性質的?那麼以後的歲月呢?會不會很快就厭倦了自己?同樣地,自己對她的愛,會不會祇是同病相憐,或一時衝動,或出自憐憫而已?

  還有,三年後將要入伍服役,她要怎麼過日子呢?萬一她不甘寂寞…。

  四

  王明添懷著一半喜悅一半惶恐,和秀枝結婚了。時間是五月初一。其實兩個人在三個月前就同住在一起了──那時就付清聘金和訂好扶養契約的。因為她未滿十四歲法律規定,所以慢了三個月才完成法定手續。

  現在他是十八歲,她是十六歲;當然都是虛歲。

  三個月以來的生活,大致說來是美好融洽的。最大的安慰是,他開始過屬於自己的家庭生活;晨昏作息,上了軌道,身體日益強壯,精神十分暢快。

  秀枝對炊事烹飪,樣樣不會,但是他可以教她,她也樂於學習。這竟然也成為有趣的活動之一。

  有了妻子之後,最大的改變是,他不再怕屠宰牲牛的場面了;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把三大桶自來水,用唧筒打進牛身上。因為這時候,他一面操刀劈割,一面可以幻想著閨房中的旖旎風光。這或許也是一種成熟吧。

  本來在和秀枝結識前半年,對於女人,他已經有過幾次初步的驗。但那是短暫的,破碎的,片面的,是蒼白不見血色的動物性發洩,始終不和心理底,性靈底有過任何交通。

  然而現在不同。這個小小弱弱的稚妻,雖然不是豐盛而完滿的,甚至於遠不如歡場的燕瘦環肥。但她是真真實實的,完完整整的;慾求的行為,祇是兩個寂寞心靈結合的手段,或者是媒介:最大的滿足不在慾望的宣洩,而是慾望引導到達的安息境界。他感到滿足。

  「愉快嗎?」他問妻子。

  「當然啦!我不再常常做惡夢了!」她說。

  「我們目前很窮,很抱歉。」

  「你不是說,將來會好起來嗎?」

  「那當然。現在多忍耐點好嗎?」他像哄孩子。

  「好的。不過我實在想要一雙白色高跟鞋…」

  「下個月拿到錢,看能不能買一雙…」

  「還有手錶,小一點的就可以了,小小的…」她醉心而嚮往地。

  「那太貴,我們實在買不起!」

  「唉!真沒意思…」

   

  他的濃眉皺得好緊,唇角也微細地顫抖著。

  這是脆弱小家庭的一股暗潮,一股隱伏的風暴。他漸漸發覺秀枝的心底裡,潛伏著無數個可能;不幸的是,似乎這些「可能」顯然是屬於物質慾望方面最強烈。

  也許是不幸的童年,使那些正常的慾望和需求,都長期被抑壓著;一旦有了滿足的機會,就都成千成百地醒覺過來。於是她被陷於物慾的貪求裡吧!

  「沒想到你真的這麼窮!」她常常會不自禁地說。

  「妳應該知道的!」他心底抽痛著。

  「真沒意思…」她總是說真沒意思。

  「我們現在負債,我們要忍耐!」

  「吃,沒好吃的,穿沒好穿的,更沒玩的,哼!」

  「秀枝!」他怒火上冒。

  「怎樣?還比不上在養母家呢!」

  「妳說的?妳,滾!」他被傷害得鮮血淋漓了。

  她真的滾了。他堅決不找她。可是一天兩天之後,她自動回來了;回來時她總是怯怯縮縮地,老拿眼睛瞟他;接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著後悔的話。

  當然,他會原諒她的。

  可是,一週半月之後,又是故態復萌,再度離家出走;出走幾天又回來。就這樣周而復始。

  有一天她出走回來,小倆口和好如初後,她在枕邊悄撒嬌說:

  「你小心,有一天我跑了就不回來。」

  「妳要跑去哪兒?」

  「反正有好去處。哼!」

  「什麼地方?」

  「我才不告訴你呢!」

  「憑妳,我看除非跳淡水河,嘿!」

  「瞧著吧,我養母要帶我…」她說漏了嘴,趕緊住口。

  「哦?妳養母…」

  「…」

  「是不是慫恿妳去茶室,或者…?」

  「唔!是,是,是又怎樣?」

  「那妳上過茶室沒有?」他雙眼炯炯有光。

  「我不知道!」

  「那妳就試試,看我敢不敢把妳們宰掉!」

  「你敢?」

  「祇要妳養母敢,你敢!」

  他越說越氣,忍不住揮手揍她兩拳,她豬叫似地吼起來。他不能再安穩地挨過這殘夜了;披上外衣就開門出去。

  夜天,深藍中,還有點點星光未曾消失。大概是午夜三點左右吧。

  他回頭朝大門看一眼,猛一挺胸,向屠宰場走去。他現在什麼都想不起來,祇想拿起宰牛長刃尖刀,向牛身戳下去,或砍下牛頭。

  其實他和她同居以來,一開始,養母就在這個小家庭製造許多問題。她是個喜歡穿花衫花褲的老婦人;束腰略長的水紅碎花上裝,淡藍略為透明的喇叭褲;手捏紙煙,昂首吞雲吐霧,是夠時髦的了。然而身上兩樁配飾破壞了那份美好:一是深竭的高跟木屐上,露出黑巴巴的腳丫子。再是那張黑白分明的臉,又瘦又黑的長臉模子,塗上油性脂粉吧,或者是水粉;下面油脂用得太多,使脂粉完全透明,看起來,粉是粉,臉皮是臉皮,分得清清楚楚。尤其脂粉的疆界祇到頦下頸端;從這交界看去,就像戴上白色透明的面具。

  「這門臭婚事,我硬是不納意的。那丫頭,將來怎麼看,也不止一萬塊錢!」她跟誰都這麼說。

  「算啦!生米煮成熟飯,還能怎樣?」劉禿頭勸她。

  「就是不甘心嘛!」

  「小畜牲說跑就跑──拿他一萬塊錢反而有個著落啦!」老伴也這麼說。

  「就這麼給弄去,硬是不甘心哪!」

  這些話,王明添直接間接聽到的。當時他想;付了聘金,秀枝過了門,妳老妖婆又能怎樣?

  可是兩人同居以後,沒想到的事況一件件來啦!起初是兩三天她就來他家檢查一遍,說是看秀枝這小畜牲怎麼理家?其實是來尋找有什麼好揩油的──廚房裡有一斤半斤肉類,她就不客氣地全部拿走。

  「我們吃什麼?」秀枝說。

  「妳心疼?這沒良心的東西!我就拿走,看妳怎樣?」

  有時候好菜已經下鍋了,她就坐下來等候開飯。秀枝說沒準備她的飯,她就要求去買一把麵湊合湊合。

  「阿母,我們不是不歡迎妳,祇是…」經濟情況緊急,王明添祇好當面開口。

  「祇是捨不得?」

  「不,我們現在負債,妳知道的。」

  「誰叫你沒本事又愛沾腥?」

  「我們有了錢才奉候妳…」他也懇求著,心底卻怒火熊熊,快要爆炸。

  「有錢才奉候我?那我早餓死囉!」

  「我們肯吃苦,總會改善的!」

  「除非去當強盜!哦!小畜牲,妳還可以去幹扒手呀!小子你,聽說也混過那一行?」

  「媽!我不!」秀枝大聲叫。

  「沒想到妳這麼不講理!」他咬牙。

  「講理?對!契約訂的就是理,我是吃定你們了!我就要把你們吸乾了才走,看你們能把我怎樣?」

  從這以後,在這破陋的木屋裡,常常可以見到她的影子;她總是等到午餐晚飯的時候趕來,吃飽了飯就飄然走掉。興致來了,她會帶些人來賭四色牌。有時候也會找些理由教訓秀枝,甚至還動手「修理」。這時候他碰上了,難免要阻止,結果是一場不大不小的衝突。

  如果當小倆口發生衝突,她會興致勃勃地,幫這幫那,一定要弄得不可收拾才走開。

  「我敢打賭,妳和阿添那小子,一定不到頭的!」

  「我們很要好。妳別亂講!」秀枝反駁。

  「他又窮,又暴躁,跟定他才大傻瓜呢!」

  「我們已經結婚了…」

  「那有什麼關係?我告訴妳…」

  這是秀枝和養母的談話。這一類談話,他已經聽過好幾次了。他被憤怒煎熬著,但是自尊心深深的創傷,使他沒力氣當場現身斥責她們;他祇有讓心中的創口不斷地流血,祇有把憤怒怨恨努力壓抑埋藏。

  「她常常教妳跑,誘妳去做不正當的工作,是不是?」

  小倆口雨過天青和好如初時,他忍不住要問秀枝。

  「她是這樣說。放心,我不會的。」

  「我恨她。」

  「我更恨她,我壞,都是她讓我這樣做的。」

  「我真想…」

  「她說在茶室,錢怎麼好賺,怎麼好玩──不要臉!」

  「我真要…」

  往後一段日子,在王明添小夫妻來說,是風平浪靜的時光。因為養母病了,不能常來糾纏。另一方面,秀枝接受他的勸導,開始在下公園口,公路局前兜賣愛國獎券──這是她有過經驗的工作,每天居然有二十元左右的收入。

  「能夠這樣下去就好!」他滿懷希望。

  「我比較像樣一點了吧?」她盯著他直笑。

  六月十五日,是個重要日子。

  這天沒宰牛,不賣牛肉,早上他陪小妻子上市場買菜。買好了菜,他提議隨便走走,她答應了。

  這是一條長桶形的街道。他們信步逛到街尾,準備轉入後街回來;這裡正是養母住家的地方。他這才發覺進入「危險地帶」,催她快走。然而不幸得很,養父遠遠地看見了;喊住兩人,兩人祇好轉回來。

  養父穿著睡衣褲,一臉倦容。

  「阿母還沒起床吧?我不進去吵她了。」秀枝說。

  「她,兩天沒回來啦!」

  秀枝一聽養母不在,就領著他進去坐一會兒。

  「生活,還好吧?」養父問。在往日,比起養母來,養父待她是好些的。

  「還吃得飽…」他說。

  「阿母,又去賭了?」

  「還不是!不生病,就賭!」

  談了幾句話,實在沒話說了。五分鐘後兩人就辭別回家;要離開時,秀枝把準備自己吃的兩個不大不小的桃子遞給養父──她偶爾買水果,也都祇買這麼一點點的。

  「病好了,看樣子又快來找麻煩啦!」他憂愁地。

  「把值錢的藏起來嘛!」

  「哪有什麼值錢的!」

  這餐午飯,他們吃得很開心。因為他教她燉的牛腱,已經完全成功,而且昨天放在褲袋裡偷摸回來的上等牛肉,早上試著自己發麵做牛肉包子,也滿像個樣子。

  「嘿!這才像個家庭哩!」他暢快地猛吞牛肉包子。

  「本來就是家嘛!」

  ──「哼!家家!家個屁!」突然門口有人嚷著進來。是養母來了。

  「啊!阿母!來吃我做的牛肉包子!」秀枝說。

  「狗才要吃──吃賊公賊婆的人肉包子!」

  「喂喂!到底怎麼一回事?」他站起來。

  「問你們自己!」

  「我們怎樣?」

  「早上到我家幹嘛?」養母笑得很冷酷。

   

  「…」去幹嘛?怎麼說呢!

  「交出來吧!賊公賊婆!」養母胸有成竹似地。

  「妳說什麼?」

  「二千元,一條四錢重的金項鍊!」

  「丟了?妳說我們偷?」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唉呀!別裝啦!東西交出來!」

  「我沒有!我們沒有!」秀枝蒼白地,一臉惶恐。

  「妳──阿母,我,絕對沒有,妳不能亂講。」他又急又氣,心頭狂亂著。他完全失去了應付的能力。

  「反正你們兩個──快,去拿出來!」養母的神態,相反地越來越從容。

  他慌亂中,心底有某一種疑慮恐懼了。不是嗎?為什麼人家會這樣一口咬定,死死地指著自己偷呢?到底我偷了沒有呢?當然沒有!有過偷的意思沒有?大概也沒有吧?因為根本不知道她有這麼多值錢的東西…。

  那麼,秀枝她呢?她有可能…她曾經…那麼一定是她了…那麼我怎麼辦?

  他把她拉到廚房,冷冷地,也是痛心地問她,到底偷了沒有?

  「沒有!沒有!我絕對沒有!」她全身抖得厲害。

  「不要騙我,有,妳就拿出來!」

  「沒有!你,你不相信我?吁…」她放聲大哭。

  「不要哭!說真話!」

  「吁…你也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我死了算了!我死了吧!」她突地要向外衝。

  「…」

  「我們在一起後,結婚後,我就不了,吁…」

  「啊!秀枝!」他不自覺也淚水直流。

  養母本來是守在客廳的。廚房的哭鬧聲一起,她就走進來了。她始終冷冷靜靜地看著。這時說話了:

  「表演夠啦!東西拿來!」

  「秀枝,妳真沒有?」他悄聲問依在懷裡的妻子。

  「沒有,阿添仔,我沒有!」

  「好啦!東西交出來才去親熱吧!」養母的手伸到快碰到他的鼻尖的地方。

  「我們沒有!妳走吧!」他吁口氣,鎮定地說,臉色是鐵青的。

  「拿來!」養母又跨進一步。

  「沒有就是沒有!」

  「別瞪眼啦!我認定的,祇有你們賊公賊婆才會摸走我的東西!」

  「妳可以叫警察搜查!」

  「哦?對了,搜查!我來──」

  說動手,她就真動手。她一面高聲詛咒,一面翻箱倒櫃地,從客廳到廚房,到樓上臥室,看情形是決心一次地毯式的徹底搜查。

  「妳怎麼這樣,妳怎麼這樣…」秀枝眼淚婆娑,卻也不敢去阻止。

  他僵直地站著,眼睛死死盯在一點,但是眼前的影像映入網膜後,並未整理出知覺的意義來,一切停頓在感覺狀態中。脖子硬硬地,手腳冷冷地。

  不過,腦海深處仍然千迴百轉地操作著;還是繁雜無序的碎片,錯亂的閃光,桀驁

  不馴的吶喊,悽厲的叫聲,千鈞的重壓,爆炸的潛勢…。

  「阿明添!你到底要抗到什麼時候!」

  養母粗 的嗓音,陡地在耳邊炸開。他這才警覺自己的領口被對方緊緊揪住了。

  「放手!」他喊一聲,這聲音是從胸膛裡彈跳出來的。

  「老娘揍你!你這賊王八!」──拍拍拍!

  他覺得臉頰一陣麻一陣辣,接著還是越麻越辣。最後腦袋中心部份暈暈忽忽地。

  他曾經有一剎那間,想要向前進攻,但是祇是一閃的念頭而已。他祇有繼續後退;而對方的攻擊並未停止。

  「不痛,不痛,不痛的…忍吧!忍吧!再忍兩下就會停止吧…」他努力使心底維持一絲鎮靜,並盡力說服自己。

  「噯呀!阿母…」秀枝好像也衝過來了。

  「我要打死你這賊王八,宰掉你這死牛鬼!」

  「宰牛?我…」陡地,他的眼前泛起一片鮮紅的血海,鮮血中有明晃晃的殺牛尖刀…。

  他不能再後退了。他的雙手抵在切菜板上…不,是屠宰場的一角?腳下是四隻水泥樁用來綑綁四肢的。當四肢被綑緊的時候,嘴邊被用大麻繩紮緊的時候,那鋼針,唧筒,尺半長的尖刀…。

  「啊!」他大叫一聲。

  他的雙手向後划動,盲目地摸索著。終於右手在壁上抓到一把東西──小斧頭。那是劈木柴用的,不,原先也是砍斫牛肉用的。

  視線模糊不清。就像掉進水中那樣。向自己的攻擊並沒有停止,而且越來越激烈,胸前臉下不斷加上新的疼痛。左眼角也挨了一下,於是他發現眼前翻動的手掌好像是虛飄飄而冷森森的,突然他瞥見一把好長好亮的宰牛尖刀,對準自己飛舞著。那是誰?是劉禿頭?自己?還是秀枝的養母那個惡婦人?他完全混亂了。他抵抗了,他自衛了,那是一種反射的動件,絕對未經過思想或考慮的…。

  他又看見那對死死白白的水牛眼睛。他以最快的速度,揮動手中的小斧頭,向前面劈下…。

  「啊喲!」

  「哇!」

  「阿母,不,不要…」秀枝的喊叫。

  秀枝滑倒在地上。不,是被撲倒在地上。

  秀枝的身上。被另一隻龐大的軀體糾纏著。那是一隻染著血的怪物,一隻受了傷的黃牛,牠正用最後的力氣,要把秀枝撕碎。

  不好,白森森的利牙就要觸及秀枝的脖子了──不是利牙,是一把白晃晃的尖刀!不,這是不可以的。這是絕對不容許發生的。

  他猛地撲過去,把白森森的東西奪下。他的眼神正和秀枝驚嚇欲絕的目光碰了一下。

  他的眼前突然浮現打滿自來水的水牛。那是求死不得,悲慘無告的景象。他已經淺顯地體悟到屠宰牲畜的嚴肅意義──

  他揮起尖刀,毫不畏縮地,睜大眼睛,往準備的部位刺下去…。

  「阿添仔!添仔!哇…」秀枝的尖叫昇起。

  「秀…枝…」

  「阿…!阿母…」

  「什麼?」

  「阿母被殺──了!」

  「誰?」

  「你!添仔,嗚嗚…」

  「我殺了什麼?」

  他緩緩站起來,手上染滿鮮血的尖刀拍一聲掉在地上。

  「添仔!你殺死我媽了!」

  「我?別開玩笑!」

  「你看,她不動了!」

  「是我…是我?」

  「我怕!怎麼辦?」

  「死了就好了!」他突然傻傻地地一笑。

  「不行呀!你怎麼搞的?」

  「那送到屠宰場好了!」

  「阿添仔!」她抖著蹲下來。

  「秀枝,不要怕,什麼事都沒發生的。」

  「可是人死了呀!」

  「管它!我們好好過日子就行了!」

  「你瘋啦?警察會抓你,殺人要償命的!」

  「…」他望著妻子還是傻笑。

  「你清醒一下,你殺了人──就在這裡,她,大概死了,你殺的!」

  他的笑痕收斂了,全身倏地一震。低頭愕愕地盯著鮮血滿地的屍體,再側過臉看秀枝一眼──

  「哇…」他哭了。

  他衝到客廳,推開大門,拔腿狂奔。

  不!不!不!我沒有!我沒有殺人哪!我是宰牛的…。

  他悽厲的聲音越傳越遠,人,也越跑越遠…。

附註:

一、刊登於《純文學》(一九七一年二月)

二、收進《爾雅出版社》一九七一年短篇小說選

三、收進《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四、收進《凶手》(文鍾文化公司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一種笑

我當然會忠實回答您的問話。我知道。我絕不隱瞞您什麼。您儘管問好了。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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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您是專家,您一定要救救我!我束手無措。我現在真怕,怕不知哪個下一秒鐘會突然發瘋!

  是。這個暑假,我差不多天天躲在屋裏。不不!我怎麼敢上電影院!剛纔已經向您說過,人多的地方,一緊張就發作。尤其上了市內公車,最没法控制。您想想那種尷尬場面吧。在車廂裏,和我面對面兒的人,先是茫然回顧,然後驚奇地盯住我,接著就哈哈笑了;有時候,他們彼此眨眨眼,呶呶嘴,交換一陣耳語,於是全部乘客,臉朝我,爆開淋漓盡致的大笑。

  所以說,我想休學。是。就要開學了,没辦法。除非您能救我。唉!有時候,我真恨自已,不如早點死掉好!

  什麼?好。我當然會忠實回答您的問話。我知道。我絕不隱瞞您什麼。您儘管問好了。

  没有。我纔十六歲哪!嗯。再一學期就國中畢業。成績不差。數理比語文好。嗯。不知道是口才不好,使我好沉思,還是喜歡孤獨,導致我舌僵嘴重的。嗯,我好靜。少朋友,又怕羞,大夥兒總笑我像個大姑娘。

  没有。我從小身體健壯,連感冒咳嗽也很少給染上。也没有。這些您都可以放心:重病,開刀,打奇,受傷,手術,一概不會!什麼?叫我父親一起來?不不!他纔不管我這芝麻大事兒呢!喔,不,他真的很忙,他没空來的。是,我没給他提起。

  是………,我很怕父親………。啊,您問這些,和問題的癥結有什麼關係呢?哦。好,我報告:我媽媽逝世好幾年了,父親没再娶,是他獨自把我們三弟兄養大的。五年前曾是有點成就的紡織公司老闆,後來不幸倒閉了。去年起在市政府當雇員。在家裏,我是老大,大弟在國中一年級,小弟在國小五年級。

  是囉!談這些,没用的。這個………我從什麼時候發覺自已不對勁兒,這實在很難,我祇記得,人家用那種眼光看我,已經有半年多了。不過,在去年暑假,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也許有點關連。

  其實没什麼,祇是我家的一塊穿衣鏡,我無意中看鏡中的自已一眼………。

  好,我從頭把這件事說清楚就是:

那天傍晚,父親回來了。我緊張地喊一聲:爸,您回來了。他不哼一聲;瞪我一眼,拖把椅子拉到門口坐下來,拿出武俠小說,就沉迷在那兒了。我好緊張,站在那兒也不是,走進廚房弄飯菜也不是,張開口想說什麼,卻又不敢。

  哦哦,是。您別笑我一口氣說兩句緊張。這點還得補充說明,不是嗎?

  我父親脾氣暴躁,簡直到「怪」的程度;而且,而且他最討厭我!我不是亂說。他的脾氣,祇向我發;弟弟們的成績不如我,就没罵過他們!哦?老大就註家要受罪的?一切希望都托在老大身上?那也不是這樣子待我法兒呀!愛之深責之嚴,也有一個限度!

  好好,算您有理,聽您的。我且再說他磨難我的事實讓您聽聽,看您這位專家怎麼解釋:

  每天早上,我早些起來煮飯,他罵人了:混球!這麼早起來吵我清夢!全不會替我想想!這是正好睡的時分兒!如果慢點起床,他就敲打床板啦:死東西!睡斃了嗎?每天我不喊叫就不起床呵!這個不孝的東西!到了傍晚,他腋下挾一包武俠小說回來;他回來得很晚。偶而比我早到家,那就狂風暴雨,打雷閃電啦。不提也罷。他一踏進玄關,我如果不在那兒,他就大聲喊:跑到哪兒去了?這是個空城嘛!枉我把稀鬆老骨頭,這些小子就不懂得體貼體貼………。所以每天這時候,我一定候在門口。可是,我給遞上熱毛巾,沏茶,把椅子搬到門口。這時,他又罵了:別來這一套!我還没老到挪不動呢!滾開!我不要你像個婦道人家………嗯。對。我如果真呆在那兒,不動,他抓起什麼東西,往桌上或地上一摜,猛地踏前兩步,指著我的鼻子,吼啦:木頭人是不是?電線桿兒是不是?站在那裏等死?不會給我準備一條熱毛巾?不會來杯熱茶潤潤喉頭?你就不想這烏煙瘴氣一天。老子怎麼個憋法兒,委曲法兒!養育你這麼大有什麼用?一點孝心都没有!真是作孽!人家林伯年的兒子………。

  唉,請別笑。您是不是發覺了?我知道自已說著說著又發作了。就是這樣子,我没法控制。在大庭廣眾前,我一緊張,臉上就像剛纔您看到的那樣,我一發作,就更緊張,越緊張就越厲害。

  謝謝您不笑我。是。我知道父親工作繁多,家庭負擔重,脾氣自然不好。嗯,我也想過。唔,請您相信我,我雖然年紀小,我倒自信有個優點:那就是我很會替對方設想。就如您剛纔說的,父親當年曾經吒吒風雲,志得意滿過一段時候,那種顧盼頤使,一呼百應的日子,和現在比起來,實在使人受不了。可是,可是,他這樣子,我又怎麼受得了?不,豈祇受不了,我根本手足無措,不知怎麼辦纔好——您看我臉上,我又………。

  是的。不能否認,我實在有點兒恨他。說恨,不妥當吧?哪有兒子恨老子的道理!所以,我曾細細考查自已內心深處,那是長期害怕和緊張累積的結果罷了。您說對嗎?恐懼和怨恨祇隔一張紙,好接近!

  好啦。我扯得太遠,現在再回到剛纔說的,那天傍晚,父親回來的節骨眼兒上吧:

  因為這回,他一反每天「照例」臭罵一頓的「習慣」;不吭不哈地,使我更恐惶焦急起來。我站在小客廳中央,不敢走,又不敢一直呆在那兒。我突然覺得自已陷入無邊無涯的沙海裏,那充滿細砂的空氣,熱毒毒地像一塊塊的固體,向我壓下來。我肺腔裏的空氣,被緩緩擠逼出來,卻再也吸不回去。我窒息著。我動彈不得,我能感到,脖子腰背,有炙熱的水珠滴滴滾動。真想大聲狂吼,但是我不敢也不能。全身肌肉霍地僵硬起來;我死命握緊拳頭;是把拇指壓在掌心那種握捏法兒。兩個拇指的第一個關,壓得越來越痛,這是唯一能證明自已是清醒著的了。

  這時,他突然咯地一聲,向大門外吐出一口痰,順勢回頭盯我一眼;他的嘴邊好像蠕動一下,但還是没說什麼。我猛地一抖索,周身浮起一陣涼意。我知道是冷汗淋漓了,是很奇妙的一剎間,他回頭一瞥,我的腦際就印下他完整清晰的形條。很久很久了,我没敢面對面把他的形貌神態看清楚過。所以,一提到父親,除了馬上浮起雜亂的恐懼感外,一切都是模糊的——我是說,連他的眼睛鼻子嘴唇的模樣,我也很困難想出確切的樣子來。

  現在我能明白說出來啦:他的頭很大,頭髮乾乾短短的。額頭上十幾條橫紋,粗粗長長的。紋與紋間好深好深。眉毛祇是稀疏的淡淡一點痕迹而已,兩隻灰灰的大眼睛,嵌在黑黑的坎崖下。雙頰緊繃而多皺,好像要把那雙巍峨没肉的鼻子擠掉似的。嘴唇紫黑,直線裂痕很大;唇角微翹,漾著一股挑釁的味道。他的脖子很粗,筋管虬盤,向肩窩胸腔伸延下來。而背板後駝橫身瘦削,身架子好像隨時都在收縮攣曲的樣子

  這就是我父親?我慌張地有想逃走的念頭。我父親的形容神態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兒呢?從前不是!從前,在我童稚的記憶裏,父親是富泰堂皇的;臉的線條都是彎彎圓圓的,配上亮亮的紅光,不管眉眼鼻嘴,開闔聳動間,全是笑容可掬的。現在,好可怕,好陌生的父親………。

  這時我不知怎地,轉動脖子,雙眼朝在邊拋去。在邊牆上立著一方長長的穿衣鏡。這時鏡中映出我的全身形像。

  鏡中的我是個薄薄扁扁的高個兒。這是個不高興,無可奈何的苦臉。我的眉頭,像兩條對峙就要戰鬥的黑毛蟲。眼眶裏黑黑的,看不見眼白;最難看的是陡直的雙頰下的嘴了,兩片唇抿得死緊,像理髮洗頭時那樣吧?

  很像父親!我差點大叫起來。天呀!我竟笑不起來!不,是嘴唇和雙頰硬硬的,被什麼「萬能強力膠」之類的東西膠著似地,牢牢貼在那兒;用力擠它,或使勁左右牽動它,結果麻麻地,不聽指揮。

  一個很久未曾有過的衝動湧上來:我想哭,這樣一想,兩道淚水已經沿頰緩緩流下了。奇妙的是,眼淚過處,引起輕輕的痙攣。突地,我感到唇邊可以動了;鏡中掛著淚珠的兩片嘴唇,一抖一顫地各向外邊牽動著。我努力御使左右耳邊的筋肉,猛力抽掣,不一會兒,雙頰本身,唇角的肌肉,都能自已運動了——我笑啦。笑得很生硬但不大像是笑。我吁了一口氣。

  好啦,事情就這樣開始的,也就是說,我就是這樣發作的。以後,我一緊張,或一害怕,就感到雙頰發麻;擔心雙頰發麻,我就要使勁抽動臉上的肌肉,於是我就莫名其妙地笑啦。其實那不是笑,是一種很苦很苦的動作罷了。我不能自已;它總在最不該來的時候來。在人多的地方,在公車上,它來了,發作了。就是那一種笑,逼得我走投無路!

  哦!謝謝您的瞭解和同情。這裏,我再告訴您以後發生的兩樁事件:

  那天,放學回家時間晚了點。很焦急,所以就跳上公車;本來我已經好久以步行上下學的。一上車,我就再三告訴自已,不要緊張,不要老想臉上有什麼問題。可是,我仍是挺胸握拳,兩眼直視地,一幅「希區考克」的電影。

  突然,我發現面前三個歪戴帽子,滿臉邪相的傢伙向這邊投過來冷冷的凝視。心跳猛地加快起來。別怕!別緊張呀!別鬧笑話!我在心底尖叫。並努力激勵自已勇敢起來,祇要鎮靜,當作没什麼事——本來就没什麼事呀!然而,一切那麼無可奈何,我還是全身僵硬,四肢顫慄;面頰陡然泡在冰水裏似的,或者說,被足球狠狠砸了一記,就那樣麻麻辣辣啦。我更緊張了,絕望了——我怕,我怕這種麻痺感,於是我用力抽動臉肌,尤其上唇兩邊連到耳門子的筋肌,我拼命使它伸縮掀起。當然,他們看到我這一種「笑」了。他們熱活活地移過來,往我肩上一拍,呵呵哈哈地笑得人仰馬翻。這時,車子到了停車處,一個小黑臉,向我一歪嘴,一撇拇指說:朋友,下車吧!結果我………。

  嗯,我被硬拉下車來。他們一個人揍我兩拳,說:小鬼子!你吃老子臭豆腐?這王八的小孫子!

  唉!您說:我還敢上公車嗎?另外一次,是在「萬國戲院」門口。我買好票,就去欣賞影片的巨幅廣告。當我調回視線,正想走開時,纔驀然一驚:左右前三面都是女中的學生………。

  好啦!這以後,您憑想像就知道什麼場面吧?小鬼!死相!嘻嘻!乳臭未乾!没教養的,羞死人了!呸呸!我怎樣逃出女生的圈兒,怎樣衝過人牆我不知道,但我忘不了,我是真正抱頭鼠竄的。臉上的笑,一直到我把自已關在臥裏,仍然滯留著,滿臉水珠,至於喉頭發出的嗚嗚唔唔聲,我實在分辨不出它是不是笑聲!就這樣,我以後再也不敢在大庭廣眾前露面!

  哦,我想,夠了。以上就是發作那一種笑的來龍去脈。專家的您,不會說我是亂扯荒唐吧?啊,謝謝。您能相信我,我就安慰了。最後讓我再提醒您:救救我,我受不了!我完全崩潰了!怕不知哪一個下一秒鐘,會突然發瘋!

那麼,先生:您怎樣幫助我呢?或者說:怎麼治療?

附註:

一、刊登於《徵信新聞報‧人間》(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六日)

二、收進《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看戲

我在夢中手執長槍,正如程咬金殺得難分難解,突然,屁股上被猛掃一鞭;好痛,我大叫一聲。我坐在床上。同年媽拿著桂竹根,站在床前....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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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習慣,或者說是嗜好:看歌仔戲。

  可是目前一般小戲院裡,偶而上演的歌仔戲,已經是變質的「文明戲」穿古裝的薛丁山唱流行歌,著戰袍的樊梨花跳扭扭舞,使真正的戲迷倒盡胃口。

  至於搭臨時戲台上的演的,機會是少之又少了。在本鎮,幾座香火還很盛的廟寺,三幾年一次酬神大醮會時,難得的會請到正牌的歌仔戲班上演,讓趕不上時代的神鬼們欣賞一番。這時我一定實實貼貼看完一兩個夜戲;為了專心看,也不讓雙腳抗議將快樂建立在它們之上,我就老遠搬來椅子,擠在阿三哥阿四嫂五姑六婆之間,過過癮!

  除這以外,祇好晚上孩子們上床後,偷偷看一場電視歌仔戲。這是沒法子的事;妻堅決認為歌仔戲低俗不堪,不許讓孩子們接觸。

  「你的欣賞水準──唉,奇怪!」妻總是既惱火又不解地搖頭。

  我默然笑笑,我很難把自己的感受向妻說明白。歌仔戲的唱腔,有一種特殊的韻味;它的蒼涼,使人想起絕境的英雄;那份淒美,令人想到遲暮的名花;至於唱詞道白,句句能懂,是最通俗平民化的。這些對於山村農家裡長大的我,永遠是最親切的呼喚,挑起童年回憶的神秘魔音;就不論現在的我是什麼行業等等啦。我看過它最燦爛的時光,在我年歲漸大的現在;又目送它悄悄衰落消失。這份感情是很微妙的。

  以上是我喜愛欣賞歌仔戲的堂皇理由。除這些外,也許還有份隱秘的思念,對一個人稀淡卻如縷不絕的歉懷哩!

  小時候,我住在深山裡,上學要走兩小時的羊腸小徑;遲到「援例」得挨打;媽怕我這「病丁」三打兩揍躺下起不來,所以幾經折騰,把我安置在同年爺家住宿。

  同年爺很慈祥,是個瘦瘦長長,禿頭臉孔很黃的人。他和我爸爸一起到山地蕃界砍伐樟樹,所以經常不在家。同年媽的長相和性格卻完全相反;她矮矮的,胖得很,可以說胖得不成樣子。她就是那樣白白肥肥的一堆發亮的肉團。她很兇,最愛打人──我是說她有空就打那三個女兒。聽說都是買來的。女兒可以用買嗎?不錯,那三個女孩子就是買來的。

  說明白點,同年媽祇對三個女兒兇得要死,對我就疼得要命;她把我當作還吃奶的小嬰兒。她說我是「香火苗」,要頂血脈祖宗牌的,和那將來「賣骨頭」的女孩子不同。女孩子是「別人家的家神牌」,永遠是賠錢貨。

  「那,同年媽:生一個兒子嘛!」我說。

  「我沒有同年嫂──你媽的福氣,唉!」她的聲音很嫩很細。她一嘆氣一閉眼,好像全身的肥肉都跟著眼皮子輕輕往下一滑似的,那樣子,很好玩。

  「那買一個也可以嘛!」

  「祇有買女孩的;兒子,不行。」

  「為什麼?」

  「阿祥,當同年媽的兒子算了!」她突然這樣說。

  「我?這──」這怎麼可以呢?

  「你有四兄弟,你當我兒子最適當了。」

  看同年媽那雙小眼睛,從肥肉裡睜得好大,還閃著光哩!我撲過去,偎在她懷裡。我心裡很亂;她實在很愛我,比媽還疼,可是我──

  當然我還是祇喊她同年媽。有時候我把媽字喊重一點,不過這樣喊了,又覺得對不起媽。她好像也並不一定是怎麼樣:她,非常非常疼我就是。所以我過得很快活;一年級的功課不重,又不用來回爬山路,每天下午連晚上,夠我玩耍閒蕩的。

  有一天,是關帝爺生日;不知道幾歲生日,家家戶戶都準備三牲去祭拜;還有,就是演戲給他老人家看。這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因為我最愛看戲。

  中午放學後,我像發狂的小水牛,連蹦帶跳回到同年媽家;我想不要五分鐘我就可以扒一碗飯,然後到關帝廟前的廣場等。

  可是一撞進大門,卻看到穿著很漂亮的一男一女,正在客廳說話;真的,我沒有看過衣服這樣好看的人,尤其女人的。嘿!祗在戲台上才能看到,這樣白的臉紅嘴唇;隨有又捲又長又蓬鬆的頭髮,好像是假的──怎麼人的頭髮會這麼高高的站起來呢?

  「那麼,孩子麻煩妳啦!」男的說。

  「費用,每月一定準時寄來。」女的說,聲音好好聽。

  我這才看到,原來同年媽後面,躲著一個女生哩!真好笑,我進來就一直盯著兩個大人,沒想到還有個不小的女生。

  「儘管放心。答應了,我會看好。」

  同年媽牽著這個女生,把大人送走;原來她也要住這裡了。我認真地看她。她也穿得很漂亮,還穿黑皮鞋呢;我從來沒鞋子穿的。她的頭髮剪得很短,上面別著紅色發亮的帶子。她很有錢!我想。不,有點奇怪:   她的眼睛鼻子嘴小小的,總是那樣一動不動;我是說,她的樣子土土的,死板板的不像一個太有錢人。

  「以後你們要和好啊!」同年媽說: 「她叫阿枝仔,六年級,你喊她阿枝姐吧;他叫阿祥。」

  「我不要叫什麼姐的!」我反對。

  「不叫?哼,那你要不要看戲?」

  「要啊,同年媽!」

  「阿枝姐是明棟師的女兒,知道吧?」

  「什麼意思?」

  「宜春園的頭家──正在關帝廟那裡上演的!」

  接著同年媽告訴我:林阿枝的爸爸和媽媽是有名的「老生」和「花旦」,兩人能唱也會教;「宜春園」是中部一帶最好的戲班子。

  「那,她,」我吞吞口水說: 「阿枝姐也會演嗎?」

  「這個──唱過嗎?」

  「……一點點。我,我要讀書。」

  我憋了老半天,最後還是小小聲請她下午帶我一起去看戲。我不怕人笑我愛女生,我說會她是我姐姐──當然是遠親的表姐──我要向大蘿蔔他們說,我認識宜春園的頭家!

  「……」她點點頭,還笑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去;耳根一帶好像紅了起來。

  她笑起來很好看。剛才我看她那一身衣著,覺得很討厭她的,經她一笑,不怎麼討厭了;這不能說我喜歡她。她是女生,男生討厭女生嘛!

  不要管這些啦!我提醒自己: 還是趕快吃飽飯,看戲去!

  同年媽的女兒都長大了,最小的也已經小學畢業,在蠶絲廠當小工;除中飯外家事都由女兒做,所以同年媽很閒。

  至於我和阿枝仔的事,全由同年媽自己動手。阿枝仔剛來時我偷偷擔心,同年媽會不再疼我;人家是宜春園頭家的女兒,很多好衣服,又是穿皮鞋,她又很乖很乖,從來不挑嘴;早上搶著要打掃客廳,晚上又裝成要自己洗衣服的樣子。

  我最惱火的是,她來擠我們的舖。本來我是同年媽陪著睡一張床的;她來了,同年媽說我們兩個睡一張床。呸!羞死人了!我死也不肯上床;她看我這樣也紅著臉不肯來睡。當然嘛!祗好睡中間,也就是三個人擠一張小木床。

  「妳不能出去說!」我氣得眼角癢癢的。

  「……」她怯怯地瞟我一睡,沒回答。

  「什麼不能說呀?」同年媽瞇著睡眼要笑。

  「他們知道了,會笑死!」

  「笑什麼!」

  「笑我和女生睡在一起!」

  同年媽哈哈大笑。看那一身肥肉,笑得都直抖哩!我可沒什麼好笑!都是阿枝仔害人,我真想擰她一百下,踢她一千次!

  但是我不敢。同年媽是偏著她的,總是說她好話,還要我向她看齊呢!她佔盡上風。我不想跑回山裡通學,怕弄不好,同年媽把我趕走。因為那兩個鐘頭的山路,實在受不了;在冬天,落滿一層白霜的石板路,打赤腳踩過去,留下一列歪歪斜斜的腳印;腳趾腳掌早麻了,腫得像黃茄子一樣。我,祗好忍了。

  不過還好,我倒楣受氣的日子並不長。因為阿枝仔住下沒多久,我就看出不對勁。我是說,同年媽不知怎麼,漸漸不喜歡阿枝仔啦。

  「看來,我是瞎摸,摸到屎!」同年媽坐在藤椅上直翻小眼睛,臉孔繃成羊小鼓那麼緊。

  「哪裡?臭不臭?」我用力吸氣,嗅一嗅。

  「我是說枝仔哪!」

  「她拉屎在褲襠了?」

  同年媽說「摸到屎」是倒楣的意思。阿枝仔的爸爸每個月祗寄來一點點錢,根本就不夠用;阿枝仔也是一個養女,怕會丟在這邊不管囉。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上當了!」

  「那,寫信給她爸爸嘛!」

  「演戲的,東飄西蕩;信寄哪裡?」

  「把阿枝仔趕走算了。」

  「怎麼行?那不餓死在街頭!」

  呵呵,原來阿枝仔是個養女;同年媽家那幾個養女姐姐,同年媽很不疼,阿枝仔的爸媽當然不疼她嘛。我早就看出來的,我是說,衣服多漂亮沒用,她們的樣子,那眼神臉色嘴唇的樣子,有相像的東西。我說不上來,有那種「養女相」就是。

  聽了同年媽的話,我偷偷高興著,但又有點不好意思高興。傍晚阿枝仔放學回來,看她走進書房──就是我們的臥室,我忍不住衝她一笑。

  「笑什麼?」她難看的小眼睛翻了一下。

  「笑妳!嘿!笑妳是……」

  「我怎麼樣?」裝得很兇,但我知道她有點怕。

  「妳──妳爸爸媽媽不要妳!」

  「你胡說!」她的臉一下子好灰白。

  「他們不來帶妳囉!」

  「你怎麼亂講──誰說的?」那樣子像要吃人。

  「我說的。」我學大人搖頭幌腦地:「因為妳是養女,可憐的養女!」

  她楞一下,接著哇一聲,雙手蒙臉,趴在棉被上大哭。

  從這以後,我常常用這樣的話取笑她。有一次當著同年媽的面,喊她「小養女」,結果我第一次被同年媽打;那厚厚肥肥的巴掌猛劈下來,我打一個旋,差些倒在地上:我站好後才感到右臉頰像被火燙了似的。

  我咬緊牙根沒有哭,祇恨在心裡;恨這個小養女害人精。

  其實同年媽打我,並不是說就特別幫阿枝仔,近來阿枝仔才是常常挨打呢!而且次數越來越多。

  「阿枝仔:以後早飯妳來煮,讓他們早些上工!」

  「好……」

  「不要裝成什麼千金玉體的樣像──歪命鬼!」

  她抬起頭,那小眼睛死死地發直一下,然後低下頭去。那眼睛的樣子好可怕;我除了討厭她外,又有一點可憐她和怕她了。

  在她工作得很累時,我撩弄她,擰她的手臂,或拿小石頭塞進她的領口,這時她會向我求饒;平常她是不還手也不投降的。

  「不要欺負我好不好?」

  「那,妳要賠我什麼?」我在耍賴。

  「我……請你看戲好了。」

  「妳又沒有錢!」

  「我什麼都沒有──宜春園來的時候……」

  「別騙我,妳爸媽不會來了!」

  她說一定會。我說打賭不會。她還是一口咬定會。她很快就要哭出來。我突然想起戲台上的「苦旦」;她不是會唱一點嗎?我要她唱一段。

  「我不會,也不要!」

  「為什麼?」

  「我討厭唱戲!我要讀書。」

  我笑了。我知道她的成績很差;她的手掌常被老師打腫,小腿上竹板打過的紅痕,不全是同年媽留下的。

  「我知道命不好,頭腦也不好,有什麼辦法呢?我又沒有做錯什麼!」她在說給自己聽。

  「誰叫妳要做養女?」

  「我一出生──不知怎麼就是養女了。」

  「那,妳活該。」

  「阿祥,我知道你的心不壞,」她想了想又說:「就是調皮,愛撩人!」

  「怎麼樣?」哼!她想教訓人?

  「我們人要有同情心,有良心,對弱者好一點。」

  「什麼叫弱者?」

  「像我這可憐的養女……」她又要流淚了。她越來越愛哭。

  「……」我故意想別的事情。

  「我知道你不忍踩踏螞蟻,聽到蛇咬青蛙就要去救──我就像一隻螞蟻呀!」

  喲!沒想到她這麼會講,我不知怎樣去頂撞她好;討厭的是,還覺得她的話有點道理!

  「阿祥,我多羨慕你……」

  「什麼叫做『線木』?」

  「就是想像你那樣,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叫我怎麼說呢!

  「你不知道,我常常夢見生我的媽媽,她很像你媽媽……」

  「亂講!怎麼像我媽呢?」

  「我沒見過生我的媽媽,常看你媽待你這麼好……」

  「妳那爸媽也不錯,會演戲!」我是說真的。

  她突然說我很像她弟弟。我問她有弟弟嗎?她說不知道,她是用想的。我說我不要她當姐姐,我也沒有姐姐。她那難得的一絲笑容不見了;她很傷心地直看自己的手掌。

  我實在有點替她難過了。我很不樂意地說:

  「那,以後我不撩妳就是了。」說完我又有點不甘心。

  她緩緩轉頭,很認真地看我。現在她的眼神很奇怪,好像大人要醉沒醉那樣。想不到那對小眼睛,這麼多花樣哩!

  當然啦!說歸說,我還不是照樣欺負她?我覺得逗弄她,打打捏捏她,滿好玩滿有趣的。

  就這樣過了一年。暑假她畢業了。有一天,她那穿漂亮衣服的爸媽來了。是來帶她走的。

  同年媽對他們很不客氣,他們 很有禮貌,一再敬禮說對不起。

  阿枝仔在臥房收拾衣服,我悄悄走過去看她。她回頭對我一笑。她有點高興的樣子,但好像不是很高興。

  「妳要去學演戲了?」

  「不知道。」

  「剛才妳媽說的。演戲很好。」

  「我不要。我……」

  「妳要讀書,上中學,當老師?」我笑她。

  「我沒這個命。」

  我還想說些什麼。我要託她,下次宜春園來本地前,先寫信告訴我,我好向同學吹牛。但是她爸爸大聲催她。

  「來啦!」她提著包袱面向我停下來︰「阿祥,會想念我嗎?」

  「我──不知道……」

  「我會想你,還有大家。」

  我伸手想幫她提包袱,但是她搖搖頭沒讓我拿。

  「再見,阿枝姐!」我說。

  「阿祥弟,再見!」她很快樂地咧嘴一笑。

  啊!從沒見過她這樣好看的笑。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我突然想起一年來她的種種;我想起,幾乎每個晚上,上 以後,我一定要伸手擰捏她幾下,或用腳趾箝夾她幾回;她總是躲開,捲縮作一團,總是忍下來,不吭氣……。

  我好壞,不要臉我真想哭……。

  「快出來!送阿枝姐呀!」同年媽在喊。

  我不!我……我用力把門扇關上……。

※ ※ ※ ※ ※ ※ ※ ※ ※ ※ ※ ※

  下次見到阿枝仔,是在我升上四年級的時候。

  秋收後,照例要演「平安戲」。這年因為義民廟新建正殿落成,舉行七天水陸醮會;起「燈篙」,放「水燈」,邀祭諸路鬼神。所以東西南北中五個壇,每壇對面搭一個戲台演戲。

  這是我出生以來,遇到最熱鬧的一次大拜拜;五台「大戲」同時演,也是從未看過的。上課時,我的心在戲台上翻觔斗;放了學,我們賴在戲台下不回家。

  演戲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晚上看完戲,在下戲時,我邀兩個玩伴溜到後台去看他們卸裝。我回到同年媽家,已經凌晨一點半;我被同年媽臭罵一頓。

  我在夢中手執長槍,正如程咬金殺得難分難解,突然,屁股上被猛掃一鞭;好痛,我大叫一聲。我坐在床上。同年媽拿著桂竹根,站在床前。

  「快下床──看誰來了?」

  「誰?我媽!」我爬下床,沒穿拖鞋就跑。

  客廳裡有客人。我這才發現自己衣褲沒穿好;我轉身想回臥房。

  「阿祥!嘻!」女生的聲音。

  我停下來,轉頭一看:同年媽的小女兒阿梅姐身邊,兩個大女生好漂亮,她們笑得很開心。

  「……」這是誰呀?

  「阿祥仔,是我呀!」

  「阿枝仔啦!你全認不出來?」同年媽說。

  「妳是阿枝仔?」我傻住了。

  她們嘻嘻哈哈在笑。我衝回房間穿衣服,還未出來,阿枝仔就走進來了。我有點不知怎麼做好。

  「看你,床上桌上好亂喲!」

  「唔……」我瞪她一眼,又急忙看別的地方。

  「三年多了,好嗎?你高好多!」

  「妳也是。」

  「哦。咦?怎麼老低著頭?」

  我再抬頭看她,但又馬上把目光移開。我實在很想看她,就是鼓不起勇氣。她,穿發亮的白衣長褲,繡花的鞋子;臉孔,好美好美。她真是阿枝仔嗎?我有點不相信,可是那嗓門倒是不錯的。

  我們回到客廳,聽她說學戲的情形。和她同來的是戲老闆的女兒。

  「那,我沒看到宜春園啊?」

  「宜春園解散兩年了。」

  「那妳爸爸媽媽呢?」

  「我們現在在勝宜園。」她皺皺眉:「現在,戲班難混,當演員拿薪水,少操心。」

  「總是自己當老闆好哪!」同年媽說。

  「不,我爸說,維持不了──真的,越來越難。」

  「那妳不要演嘛!」我脫口說。

  她笑笑,輕輕搖一下頭。大家突然都不說話了。我暗罵自己該死,自己這麼愛看戲,怎麼說這種話呢?

  「妳演什麼?」

  「……小角色啦!」

  「是花旦?還是拿槍打仗的?」

  「花旦,唉!」她張大眼睛說:「你不要去看,沒什麼好看的。」

  我問為什麼。她說沒有意思,還是多讀書好。本來我想要求她領我去看看「勝宜園」的,這麼一說,我有點不敢了。但後來我還是厚著臉皮說了。

  「最好不要,那裡,亂七八糟的。」她說。

  「沒關係,我要去拿一拿那『關刀』!」

  「帶他去吧!看哪個師傅收他做徒弟!同年媽說。

  「對!阿祥仔演小丑,不用化妝!」阿梅姐說。

  「你真的想做戲?」老闆的女兒說。

  「嗯,我是想嘛!」這是真心話。

  我朝阿枝仔瞧去,正碰上她帶點吃驚的眼神。她的目光和我的對上後,忽然變得很兇很冷;她好像吞了一口什麼,然後說:

  「不行!阿祥仔,我不帶你去!」

  她說得好絕,沒有一點讓我糾纏的機會。剛才一看到她,我多麼興奮啊!忍不住全身有點發抖;我覺得好喜歡她,她很「偉大」,我願意叫她姐姐。現在,她這一板臉,什麼都不用提;我又有點討厭她,恨她!哼!「花旦」,專門哭的,沒什麼了不起!

  再看到她,是在我初中三年級的時候。

  那天我正在縣城的汽車總站等車,不經意中,我覺得有一位小姐好像在注視我;她在我前面來回走了幾次。是畫過眼圈,濃妝艷抹的小姐。

  她又走過來。不錯,很面善的。我大概很冒失地直直盯住她,她也大膽地直看我。會是誰呢?我祗是初三學生,不是她們談戀愛的對象──啊!

  「阿枝……?」我終於認出。

  「阿祥──弟!」

  「妳?怎麼在這裡?」喔!她好豐滿,好美!

  「在,在城隍廟那邊……」

  「……」原來那邊演戲?

  「你升中學了!哈!」

  我說我考上縣城最出名的一所中學。她顯得很高興。我又告訴她:我們家在一年前就搬到同年媽家附近。她說有空一定去看同年媽,說不定還要到學校看我。我怔了一下,可能又臉紅了。她大概看我這樣,也有點訕訕地。

  「明天下午,我去看妳!」我說。本來我是要說,去看她演戲的,說出來的,好像是去看她「這個人」。

  她欣然。我懊悔了,第二天上課也心不在焉地。放學後,我在去與不去各佔一半的心裡情況下,迷迷糊糊地──也許是裝成迷糊吧?我回家「順路」到城隍廟看看。

  城隍廟的廣場上,果然搭了一座臨時戲台;是很簡陋的台子。我好像很久不看這種戲了,突然覺得,它,好陌生。

  這時下午的戲碼大概剛完畢,上下亂鬨鬨的。我張望一陣,心裡怯怯地;本來想,能看看她上戲的「豐姿」也不錯的,現在真來了,又不怎麼想。

  「喂!阿祥同學!」是阿枝仔。

  「又沒看到妳的戲。」

  「真想看我演?」

  「嗯,好久沒看戲。」

  「我也很難有機會上台。」

  「怎麼說?」

  「沒人看了,這種戲!」她攤手,聳肩,很瀟灑的動作。

  「那,妳們,怎麼生活?」

  「平常是,三四個人在一起,晚上排路攤賣藥,或成衣化妝品這類東西;有人請演戲了才又湊在一起。」

  「妳爸媽呢?」我想起那穿著不凡的兩位。

  「他們早脫離戲班,正式賣藥去了。」

  「喔!妳,好嗎?」不知說什麼好。

  「我……我快結婚了,我先生演老生的。」

  「喔──唔──」變化真大。

  她好像很喜歡說話,吹牛;她說,她和先生都希望戲班能夠維持下去,他們在盡力。我祗在想她嫁了丈夫這件事,其他誰去聽?看看那簡陋矮小的戲台子,瞧瞧美麗的阿枝仔,我惆悵之外,還有萬千的感慨,祗是說不上來。

  本來昨晚我就想好,要向她正式道歉一次:「當年欺負妳,很對不起,請原諒!」──這句話,似乎幾年來都隱約深藏心中,雖然對她的記憶已經模糊,這份歉意卻一直那樣鮮明強烈。

  然而,這次見面,我還是沒能說出來。我徹底覺悟了這個情況;阿枝仔不再是「女生」,是「女人」了;   是大人是婦人;我,卻是初中的小鬼!但,我是「男人」!

  最後一次聽到阿枝仔的消息,是在我當兵期間。

  那時我所屬部隊在風城,離故鄉的縣城,火車路在三十公里以內,所以例假常能跑回家去。

  又是故鄉拜拜,我私下和朋友換好值班,晚點名後就溜回小鎮;到達時已經晚上九點了。

  鑼鼓聲好鬧。是關帝廟廣場傳來的。因為是順道,我自然在路邊張望一下:是勝宜園哩!不由地走過去瞧瞧;我至少四年間不曾佇足「看戲」了。

  然而,很掃興,這個勝宜園是冒牌的;記得當年大醮會見的勝見園,豈是這種破落頹敗相?那是全台大戲班之一哩!

  觀眾,倒是每個都聚精會神的;祗是人數少得可憐,絕不超過五十人。奇妙的是,都是老人;燈光下,一張張臉都那麼瘦瘦的,禿頭尖尖亮亮的。我感到一絲森森的冷意。

  「阿枝仔在勝宜園──」我油然想起她。

  當然她不會在這蹩腳的勝宜園。不過,台上啼啼哭哭的那個女人──趙五娘──倒很像她。她沒這麼老,這是落魄的;不過,幾年不見,該有一群兒女吧?那,該是這個模樣了──。

  這是一個小小遺憾!我一直沒機會看到她粉墨登場。真希望那就是她;喔,不!她不應該置身這樣寒酸的小戲班裡──。

  我帶點迷惘的心情離開。我回頭兩次,仔細地盯趙五娘一眼。這時我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小時候,我是十足的戲迷;現在是大男人了,迷戀的對象又自不同,祗不知道中老年之後,我又會怎麼樣呢?

  這個晚上我睡得很晚。第二天九點多才起床,吃過午飯要回部隊時,同年媽跌跌撞撞地上我家來。她,老得好多,肥肉似乎少了些。

  「剛聽到消息,阿枝仔那個苦命女人──」

  「妳說,她這次來了?」我急忙問。

  「是啊!聽說昨晚下戲後就出了事;自殺!」

  「啊?」我和媽都喊出聲音來。

  「聽說跳到鐵線橋下──救起來了,大概死不了。」

  「為什麼她──」

  「誰知道?還不是夫婦鬥氣啦,孩子怎麼啦,事業不順利啦,這些!」

  我想是這樣吧。這個小養女,女戲子,「苦旦」──

  她那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土土板板瘦削單薄的模樣,又恍然浮現眼前來。

  阿枝仔:祝妳早日康復,祝妳幸福快樂啊!我在心底,虔誠地懇切地,帶點悲切地,暗暗為她祈禱。

附註:

一、刊登於《新生報副刊》(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三○-三一日)

二、收進《強力膠的故事》(文鏡文化公司,一九八五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