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北市容納了大中國名城大邑的全部;建國南北路、忠孝東西路的墨線一定,南京北京松江廣州、漢中寧夏蘭州庫倫——全在廁牏庭除之間
作者:李喬
##ReadMore##【法新社約翰尼斯堡3日電】數百名南非愛護動物人士周一在約翰尼斯堡集會,發起「拯救吾國海豹運動」。與會的茱蒂.包瑞特說,現今世界人口已經過多,而南非竟為了臺灣人的壯陽藥而讓海豹遭殃,令她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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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某某年晚夏。臺北市區,近午開始交通就陷入癱瘓了;下午兩點至三點全無紓解跡象,四點之後又進入另一交通尖峰。於是:
臺北是一個沈悶的都市,悶熱的都市,鬱悶的都市;稀疏的路樹總是像垂頭喪氣的市民是欲振乏力的;煙塵散發不出去,膩膩的汗油老是黏附皮膚上。
臺北市又是一個地小人稠的空間,不小心一個噴嚏可以射中六、七個人;反手搔背板的癢,有時候會抓錯別人的胳膊手肘。所以臺北市的成年居民,彼此認真瞧瞧,幾乎都有些耳熟能詳。又所以,山高海深仇人冤家,不幾天,或不幾年,鼻嘴正面相遇時候,「本來應該」分外眼紅的;不幸得很,腦海心頭竟然搜索不到怒火恨苗。真是有些難堪窘迫。
臺北市容納了大中國名城大邑的全部;建國南北路、忠孝東西路的墨線一定,南京北京松江廣州、漢中寧夏蘭州庫倫——全在廁牏庭除之間。如此這般,居民的胸襟眼光擴展了放大了,擴放到地角天涯,展大到一片模糊,到一切呈現等距離的疏離狀態。
臺北人,就這樣,活得越來越相像啦。
——突然下起毛毛雨來,滿街的車子始終膠著不動。這癱瘓的路況,依據豐富的經驗推測,在午夜之前是不可能挪動分寸了。夜幕已經深垂,霓虹燈閃爍,一街水溶溶的淒美。於是……
劉主席,劉焙先生向侍衛人員示意:不必採取戒備行動,然後跨下凱蒂拉克座車,施施然由寶慶路散步往圓環方向走去。
警衛人員卻是如臨大敵,三部車十二員便服武裝警衛,或前或後緊緊想隨。難的是不能露出痕跡,只能偽裝同是自自然然的散步。這是劉主席一再堅持的,因為劉主席認為,政權交替合法順利,自己是全民擁戴就任的,無人會對他發動攻擊。
差不多同一時間,圓環另一端的成都路那邊,曹主席,曹超先生逛呀逛地往圓環這邊走過來。曹主席向來只搭計程車;雖然他在友人的車庫裏停放著一部「林肯」,除非要作環島的私人旅行,而且由別人駕駛——平常他不能這樣做,因為他必須永遠和廣大的無產大眾站在一起。
另一位同樣具有主席頭銜的人物——孫泉先生四十分鐘前就從住家——福星國小附近「散步」過來。所謂散步實際上是在車陣中左溜右竄勉強前進而已。他不喜歡這種散步,平日也不愛運動,可是為健康活命,只好咬緊牙根苦撐啦。
無巧不巧地,幾乎同一時刻,不同方向不同路段走過來的三位主席人物,竟然在圓環附近的「三角街」擦身而過。於是……
於是三位主席各自匆忙走進同在三角街的藥店舖裏。三角街是圓環一帶走方郎中、中西藥店以至於密醫巫覡匯集的地方;這些店提供了各色人等各種疑難疾症的妙藥奇方。世人一生當中,幾乎都難免會罹上一兩回雜症暗病的,這些毛病,掛牌診所、領有行醫執照的反而不易治療;三角街醫藥陣容的存在價值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而來到三角街的既然是患者難友,那就不分王公貴戚一視同仁一律平等,這就是三角街可愛的地方,也是生意興隆的因緣所在。當然,如果你是患者,也得有這種平民精神、民主素養才成。
三位主席都具備了這種精神素養,也很榮幸、很奇異地選在這交通癱瘓、細雨紛飛的夜晚,成了三角街三家店所的顧客,或者說求助的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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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主席氣定神閒地站在一家不掛招牌而氣象宏偉的大樓前面。他威嚴地指示侍衛長:
「我進去看一位老朋友——程博士,醫學博士。很安全,你們不用進去。」
「報告主席:依據府特警法第三條規定……何況這圓環附近龍蛇雜處……」
「沒有關係啦。落雨的夜晚,誰知道我是誰?我是去老朋友家啊!」
「可是事先並未安排,並未清查……」
「沒有事。就這樣。」劉主席向來很在乎威儀的,這樣討論下去像話嗎?他揮揮手,然後按門鈴。
侍衛長看清開門的是一位溫婉的少婦。劉主席目送侍衛長轉身走開五步,這才跨進大門。
「嗯,那肥胖的紅臉老人,孫泉嘛!那虛脫蒼白的中年漢子不是曹超嗎?一眼就看出他們來了。哼!他們一定沒認出本席吧?」他在電梯間,腦海裏紛亂地想著。
程博士把他迎迓坐好,奉茶、問候,他卻有些心神不寧。真是意外的煩惱,怎麼會遇上那兩個傢伙呢?還好,他們一定沒認出自己,而他們一定互相認出來了。哈哈!不過,萬一讓他們一人認出來呢?唉……真是……
「主席,爾安哉?面色,沒好喔!」程博士盯住他問。
面對老友竟然支支吾吾,不知說什麼好,原先打算——只是心底隱祕處那樣打算的,而在清楚的意識層面上堂而皇之的是趁便見見老友的。現在情緒被那邂逅的一幕攪得有些怏怏悵悵地,因而,那件事,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最近有些亂。嗯,大局,全在您掌握中,所以您不是來談時局的吧?」老友就是老友,一句中的。
「當然不是。公事,好得很。」他接了該接的。
「氣色不錯嘛!」程接下醫者應接的:「那個,逗搭?」要緊處用了老友習慣的語言,說:怎麼樣?
劉主席不好以語言作答,肢體語言也不妥,於是他哈哈大笑,很空洞,有些虛弱,十分曖昧的乾笑。這樣,這應該是清楚表達了。
「您,就是太忙、太傷神,所以,唉!您又不能去找刺激……」老友說得夠明白了。
「也不是怎麼忙。」他漏了「太傷神」,趕緊補一句:「開玩笑!主席哩!去找刺激?」
「古早皇帝三宮六院,前兩任主席還不是?」老程吁一口氣:「奧桑,配合,好否?」
「伊沒問題。伊係好某……」沒說出來的是:「是阮、阮家己個代誌……」
程博士知道他的。他絕不吃什麼「直接補品」或壯強藥劑,兩年來就只給他開一些維他命劑,最多也只是強力「維他命E」而已。
可是,好像「一切」都越來越不行了。不幸的是他有一個根深柢固的觀念:那個強弱,就是生命強弱的代表;那件事的頻率,就是生命力的溫度計。
他幾乎隨時都想著如何使溫度計的血紅水銀上升。當然苦心經營之下,血紅水銀是會緩緩上升的;旗正飄飄,戰火即將點燃——我本來應該還是可以這樣的,我豈是弱者,我是大丈夫,我所向無敵,我……他,攻城掠地砲聲隆隆,經過聖海倫峽地直取莫斯科……
驀地,耳邊腦海掠過方音很重的國語——
「國土不能分割,國家必須統一;絕對不准一國兩府,或兩個中國,或一臺一中……」
——是衛星轉播的電視新聞,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江某的談話。
「恁娘咧!阮在……」他搖頭擺尾幹活,想搖走什麼,擺脫什麼。
——「嘻嘻!民族不能分裂,這是最高命令……」曹超在一旁冷言冷語。曹超這個左統派向來就是隔海唱和的。
——「咱臺灣,臺灣人愛成立新的獨立個國家!」孫泉老傢伙歪嘴短舌的宣告。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臺獨哪知他劉焙的心中之苦?
幹恁娘咧。統派獨派,又是江某談話鄧某堅持李某宣示;什麼是什麼,怎麼樣又怎麼樣;民族大義歷史傳承,人民意志國家目標——我劉某也是一個人哪,又不是三頭六臂不壞金剛,我也要……
要辦事。不好了,事不好辦,事辦不好。那溫度計的血紅水銀不聽使喚,1211109876543……好啦好啦,這下子大家都心滿意足了吧?看我左支右絀,看我無能為力,看我生命力就這樣「隨風而逝」(巴卡亞鹿,鬼電視就愛用這樣刺傷人民自尊的劇名,真該以國安法議處才對!)
生命內在的憂傷,不可告人之痛,愧對某;夢裏全是羞慚的色彩音響。救苦救難使者何在?老友程博士該為國為黨效命了。所以,所以,程博士這回還是給他幾種藥丸子,告訴他全是維他命製劑。要他放心,要他再聊幾句,外頭有風還有雨。他,心情爽朗多了,開始夾雜以母語暢談青少年歲月的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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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主席看清劉主席的狼狽模樣,趕快低首疾步走開。
嗯,「乾元中藥行」就在前面。他彎腰拱臂,雙掌護髮——實際是防範讓誰認出他奇特雄偉的相貌。他不喜歡有人認出他來。世事難料,剛才他一眼就看出劉孫兩個,他們必然也相互瞄清了對方。哈哈!還是我曹某虎從龍擁真人不致露相。小心是美德,十年來就憑這個美德,為同志打下一片基業,為自己再弄到一個主席寶座;今晚他決定小心地在亂軍中鬧市裏為自己解決一個惱人的難題。
——乾元行,能助他一臂之力的。這是馬同志無意中透露的:乾元行有神祕的「大回春丸」,據說是遜清大內祕方,十粒見效,百粒回春……唉!
他微一凝神,邁開大步就走進乾元行——就像一九一七年三月革命時列寧的勇猛步伐一樣。
很好,禿頭中醫師神色平靜,一定未認出眼前這號人物。情勢全在掌握之中,他按部就班,把自己難處一一講清楚。
「……唔,腎水足,元陽亢旺;這是雙火為炎,不是一般男人疾症耶!」禿頭邊切脈邊說。
他說一切都好,就是睡不穩,惡夢連連;夢中有色而見色出精。奇怪的是,正式接戰卻是曳甲而逃,不是潰不成軍,而是美色當前瞬間就根本不軍。然而色心萬丈卻臨敵不舉,他媽的,這哪像人民無產英雄的標竿?
「你是心煩,深煩,切煩;是心憂,切憂——看你堂堂相貌,眼神深藏甚過寒潭,煩憂什麼?」
厲害,他心裏叫了起來。他支吾以應,但求仙丸相助。禿頭命他躺在木板小床上,調息止慮十分鐘,然後再切脈觀聞一番。
煩憂什麼?唉!大丈夫所懷,要向誰傾訴?民族割切之傷,國土難整之痛,多少人認真關懷?資本帝國主義橫行肆虐,彈丸島嶼俗化異化;可恨六四天安門事故被惡意渲染,祖國領導又不能適時掌握媒體,結果被西方資帝所乘,結果——Shit!正好被無知短視的臺獨乘機利用!呸!瞧那張牙舞爪的臺獨……
可恨就在這裏。每當和愛人同志進行愛的工程時候,或到煙花巷裏偶爾資本主義式地腐化一番時刻,那些痛那些傷,那些祖國的笨領導臺灣的臭臺獨,全湧上腦海,擠在床邊,結果……這就看乾元行回春丸,偉大祖國文化的驚人功能了!
——「先生:請睜開眼睛,讓我瞧瞧。」禿頂說。
他,緩緩睜眼,謙卑地,熱切地盯著眼前的禿頭紅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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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主席蹲在「茂方草藥行」的石臼前,嘮叨嘀咕好一陣子了。老交情了,他的心意、需求,老闆一清二楚。
「未行咧!真未行咧,攏無效!」他一直這樣說。
「孫大人,孫主席,嘻嘻!」老闆勉強正經八百地說:「論年齡,嗯,差不多咧啦,關係正常!」
「嘸對!阮係祖傳天生異稟個!」他嚴詞辯解:「實際上,半年前阮嘛舍舍叫——北京話講:『生龍活虎』,夜夜春嬌咧!哪安尼敏倏即爾——六點半!」
「可能係,當主席,太煩心啦!看開一點加好!」
「係啦係啦!幹咧!政治個代誌,無情無義喔!阮者個主席頭殼會敗去!」
「所以,日勞夜憂,勞憂傷肝,肝腎相隨火旺水乾,哪有膏好出咧?」
「對嘛!阮變成無膏個人啦!阮愛獨立,彼講武力解放臺灣;一個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笑死三歲囝仔!一個講統一係啥最高命令。好!好啊!統嘛好——獨嘛好!去實現啊?行動啊?空空嘴講,口水浸死!全臺灣人個精神腎水攏上升,攏聚集喉嚨嘴角——變成無膏個人!」孫主席越說越激昂,說到最後褲襠裡都有些濕濕發脹了。
「孫主席安尼火大燒山,極傷身咧!當然傷腎,所以……」
「所以,無論如何,合阮幾包藥頭仔,清心去火,補托補托,挽一些點滴個青春!」他近乎祈求地。
「主席,記得爾老先生老年發過『癡呆症』,者嘛係過勞傷心個結果。爾愛放寬些爾!」
「癡呆嘛無要緊,阮就驚無膏;無法度『做愛』,人生哪有趣味咧!」
老闆深表同感。細心地給他準備三包草藥,他滿懷希望地握手道別。
夜深了。車隊還未能移動,微雨停了,涼風習習,有些怡人。
在三角街的轉彎處,先後走出藥店藥舖的三位主席,無巧不巧地,夜市裏,正面遇上了。
附註:
一 、刊登於《中時晚報》(一九九○年二月十五日)
二、收錄《慈悲劍》(自立晚報社,一九九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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