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2日 星期一

阿妹伯

我對於童年生活,印象最深的.....
作者:李喬

我對於童年生活,印象最深的:一是媽媽的眼淚,二是杉樹林,三是阿妹伯。
對於父親,在我十二歲以前,只是個模糊的影子。因為光復以前,他被關在監獄的時間,好像比在家裏多。
我們住在苗栗山地,一個叫做「蕃仔林」的地方,那是日本府給限定的住所;如果父親要離開指定的行動範圍,就得事先報告。
在我記憶的最底層——那是零碎片斷的——我在不會走路以前,媽每天早上,在一個竹籃裏放些破布,然後把我放進去坐好;另一隻籃子放一把大山鋤(開新地用的一把特製鋤頭,比一般的鋤身要長兩倍),她把我挑到只見一角藍天,四周都是杉樹的山園裏挖地種地瓜、種花生。
我的體重增加了,媽就在放大山鋤的竹藍子裏,加一兩塊小石頭去平衡它。
媽把我擱在杉樹下;她一面挖地,一面哼些小山歌給我聽。但是最後她卻把歌聲一變,就成了人死時婦人唱唱哭哭的調兒了。那時她的臉面上是汗水,是眼淚?我實在分不清楚。
太熱的時,媽好像是把上衣脫了工作的——當然不會給人看到,這裏除了我們母子,只有樹上的知了,和偶爾掠過的飛鳥而已。
當我可以自已走路,找飯吃以後,便不再跟著媽了。每天獨個兒在屋後的大杉樹下,排排葉片兒,逗逗螞蟻;唱唱歌或坐著呆想,把一天天的時間打發過去。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紅臉,白頭髮的阿妹伯,悄悄地進入我寂寞的天地裏。
※ ※ ※ ※ ※ ※ ※ ※ ※ ※ ※
阿妹伯是個怪人。一個滿腦子謎語,笑話,故事的老頭子,這是他給我的第一個印象。
往後,我又知道他能背誦很多東西,會給小孩兒算命;還會耍棍子,打拳!
「阿妹伯,講故事!」每天見面,我就這麼要求他一句。
「好,講!」他笑了。咧開嘴,沒門牙,變成個黑洞洞;眼睛也笑了,瞇成了一條縫兒。
「啊!今天不講故事。我問您一件事。」我忽然想起一個問題。
「嗯!你說!」他猛抽一口水煙筒。
「阿妹伯,你為什麼這麼高?」
「哈哈!你看我很高嗎?你爸爸不也和我差不多?」
「是呀!爸也高。我將來能不能這麼高?」
「當然,當然,我們不是那矮鬼子種!」
「鬼!矮鬼?在那裏?」我大驚。
「這個,這個,你以後會知道。不要問。」
「阿妹伯,你這樣高,也一定怕矮警察!」
「誰講?我不怕!」他難地站起來,兩個圓眼睛睜得真大;兩個拳頭握得更大,好怕人。
「不是嗎?爸高,怕警察;你也一定是!」我想起那天兩個矮警察把爸帶走的一幕。
「噢!……」「叭!」他把水煙筒往石塊上一摜,便死死地瞪著我!
忽然,我感到他的目光,收縮了;接著眼眶罩上一層濕霧。他努力地眨眼。
「阿妹伯,我講錯了。是我不好!」我慌了。
「不!你說得對!阿喬,我告訴你;有一天,我們會不怕矮傢伙的。知道嗎?有一天,不過你千萬別說。」
他說完,也不抽煙,也不看我;慢慢躺下來,眼睛又瞪得大大的;我知道他從枝葉的縫兒凝視天空。
阿妹伯的家,就在下莊,可是他總不肯帶我去玩,有一次我纏著要去,他卻說:「阿喬,不用去了,我家只有一人。」
「誰?」
「我自已啊!」
「她,她,您的……」我不知怎樣稱呼他的妻子和兒女。
「我沒妻兒在這裏。」
「沒有嗎?」奇怪?這麼老了啊。
「有,不在這兒。」
「有那裏?你去過嗎?」
「當然去過,我是從那兒來的。」
他告訴我,他是從海洋那邊來的,那裏叫做廣東汕頭。他結了婚,有了一個孩子。他來台灣的時候還很年輕。
「為什麼不回去?」我問。
「將來你就知道,現在不要問。」
「那麼,阿妹伯,你不是我們這裏的人嗎?」
「誰說不是?我們一樣——你的祖先也在那邊,只是他們先來罷了。」
這是不可思議的事,在當時我的確是想不透的。
有一次,我問他,爸爸是不是壞人?他急忙:
「阿喬,別亂猜,你爸是個大好人,不得了的人。」
「那為什麼警察總是要捉他?」
「講你也不懂。總之,是你爸年輕時得罪了他們!」
「怎麼得罪的?」
「他們搶去我們的東西啊,你爸反對,和他爭。好了,別再問,也別給人講。」接著他就講了許多我似懂非懂的事。
我們天天在杉林裏講故事,聊天兒;我已經不再寂寞,並且把忙碌的媽和常坐牢的爸給淡忘了。
然而,我在歡樂中,過了三年不到的時間,阿妹伯卻出了事!
※ ※ ※ ※ ※ ※ ※ ※ ※ ※ ※
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農曆年除夕,家家戶戶躲著日本警探,在偷偷地準備些過年的東西。
媽用蘿蔔和少許在來米,做了一籠蘿蔔粄,另外用小高梁和狗尾粟,做了一些雜什糕仔。
到外地給人做工的兩個哥哥也回來了,只是父親沒見到影子。從中午開始,我就跑到屋側的大石頭上面等;哥哥乾脆跑去下莊等。
暮色漸漸加深,四周的樹木,成了一團團的黑影子,還不見哥哥和父親回來。
驀地,我感到一點暖暖的水滴,落在我的頭上。我一抬頭發現媽不知在什麼時候,蹲在我右後面。她大概流了很久的眼淚,黑黑瘦瘦的臉上,一溝溝縱橫的淚水,不住的溢出,泛濫,滾落。我迅速地被感染到滿腔的悲研和委屈;就倒在媽的懷裏哭起來。
就在這時,屋門口突然傳來陌生人的聲音:
「喂,阿漢嫂。」
我一看,不覺大吃一驚。原來是那個小眼睛,尖鼻子尖耳朵的矮瘦子甲長;前次就是他帶來警察把父親逮去的。
「嘻嘻,很排場呀,這個年過得可像樣哩。」
媽吱唔著,雙腳在發抖。
「阿漢嫂,你知道我們日本人的規矩吧?」
「是的,大人!」
「違反禁例,不怕被打被罰嗎?」他指指桌上的粄子糕說。「啊!大人請包涵點好嗎?那都是山產雜糧。孩子們………」媽的聲音已哽住了。
「不行!我就把它帶走。明天到警察所來領!」
媽緊抱著我,我感到她周身顫得很厲害。
「慢點!」像焦雷的聲音。
阿妹伯屹立在籬笆門口。雙腳八字形站定;右手插腰,右手平伸出來,握著拳頭;那眼睛好像在發光,天黑黑地還看得清清楚楚;二個哥哥也跟在後面。
「阿妹哥!」媽擠出那麼一聲。
「阿漢嫂:阿漢歌晚些就到!」
「嘿嘿,邱阿妹,你這是要打人?」甲長大人冷冷地說。
「我請您高抬貴手,就讓窮孩子們留點東西吧。」
「什麼話!你不知道『帝國皇民』是不過舊曆年的?」
「唉!這是台灣人的老習慣——傳統。王先生你也是台灣人嘛!」阿妹伯不再虎虎嚇人了;他一面說一面凝視著自已的手掌。
「邱阿妹,我是田中,田中勇郎。」
「哼,你的骨子裏姓王。」
「嘿!老頑固,我不和你計較,你這『非國民!』我走了。」他又去抓桌上的東西。
「田中先生,甲長大人,我請求你留下這些。」
「不行!」
「不行也得行,拿走東西,你就休想出這門。」阿妹伯又搬出嚇人的架式了:右腳跟提起來,腳尖頂在左腳尖上;右手曲舉在左臂前面,右手指微曲著,貼在胸腹之間——我記得他耍拳花的時候,曾有這動作。
我看不清楚甲長的臉上的表情,他呆在那兒很久,然後急急向外走。到了籬笆外,他忽然轉身,狠狠地說:
「邱阿妹,你狠,你好漢,竟敢反對『天皇意旨』;公然阻止甲長執行任務,瞧著吧!」
「隨你,我等著就是。」阿妹伯淡淡地回答。他的老習慣又來了;仰頭凝視著天空,不知在想什麼。
天空,是灰黑色的,看不到一點星光。
「阿妹哥!你在這兒?」
不知什麼時候,爸出現在眼前了,我們三兄弟狂叫一聲便奔跑過去。大哥緊抓住父親的臂膊;二哥攔腰抱過去;我擁住他的雙腿,把臉貼上。一股熟悉好聞的體香,傳進鼻子裏,我高興得又哭又笑。
阿妹伯忽然哈哈笑一聲,把我們一堆人統統推進屋子裏。
大年飯,我吃得很開心。有一小般白斬雞肉,和兩大碗兔子肉湯,只是沒有豬肉和酒羆了。
「這次又為什麼把你關起來?」阿妹伯突然問。
「還不是那一套?」
「哦,每年定期一個月牢的?」
「那是過去啦,這次是台灣總督出巡各地……」
「把你們這老對頭關起來,到出巡完畢?」
父親冷笑一聲,點點頭。
「看他們橫行幾時?」
「他們知道,這些火種沒有熄掉。」
「當然,那是永久不會的。」他們的談話我聽不懂,也沒多大興趣。後來談到什麼內地的打仗,日本很吃緊囉;戰事要擴張囉;最後談到剛才甲長的事。看情形夠麻煩,他們皺眉頭,儘嘆氣,好像有什麼禍事要來臨似的。
那一晚,阿妹伯好像就住在我家裏,可是當我次日醒來時,已不見他的蹤跡。父親說:剛剛給警察捉走了。我不覺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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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過去了,我家的桃李開花又結實了,知了在樹梢鳴唱了:可是阿妹伯還是沒有回來。
我夢見矮警察把他吊在杉樹上,用棍子毆打;我又夢見他擺開拳術架式,把幾個矮警察打倒在地上哀號。但是最後,我似乎看到他鮮血淋漓地站在那兒。這時我會哭醒過來。
當我再看見他時,我已經小學二年級。
那天早上,又是空襲警報。我想幾天都是這樣,明天乾脆缺席不來。於是我給住宿的屋主講好,便回山裏去了。
阿妹伯坐在那兒,真的有些認不出來了:白髮脫光,眉毛卻轉白了。身體枯乾得像一細細的舊竹篙,而且矮了一些——背部畸形地彎曲著——雙頰完全塌下去,想是牙齒完全脫光了。
變了,他和被捕前,真是判若兩人;唯一不變的是那麼炯炯有神的大圓眼睛,還是令人覺得又親切又害怕。
從這以後,阿妹伯就一直住在我家裏,因為他那間小茅草屋,在他坐牢時早就毀了。
這時米(美)軍常來空襲,學校差不多天天停課;後來我獲得父親的允許,乾脆就不去了。
好了,我又可以天天跟阿妹伯在一起了。
然而,這時候的他,除了身日益虛弱外,那爽朗的笑容,也隱沒在滿臉深深的皺紋裏,只是常常對著藍天白雲,或莽莽樹木發征。
「阿妹伯,你想什麼?」
「想家。阿喬,我在想老家。」
「噢,你說是……?」
「老家!海的那一邊的。我生長的……」他顯然已在夢幻中了:「那裏有荔枝園。是的荔枝園圍著的紅瓦朱牆,這是我曾祖父時建築的;夠老了,然而,很堅固,還可以住一百年!地是長石板舖的,多麼涼爽!我愛脫下鞋子走在上面。我要回去!貴兒的媽一定是天天在盼望。頭髮也該全白了。還有貴兒……」
他哭了,一會兒又笑著。那臉上的老皮,起著陣陣的抽搐。
「阿妹伯!怎麼啦?喲喲——」我急得直跺腳。
他仍然自語著:「不行啦!我大概等不到那個時候!」
「等什麼?」我用力搖他。
「等日本的末日啊,唉!你這麼大了還不懂。」
「你說敵人來空襲?日本會戰敗?」我大著膽子問。
「那是我們祖國的盟軍——朋友——的飛機呀。怎麼是敵人?」
「你說不是敵人嗎?」
「糟了!孩子們!」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好!反正你暫時不出去,我給你詳說說也沒有關係……」
於是,幾年來他無數個「不要問」「不要提」都給我詳細說明了。我很快地懂了許多事情。
不久,他說父親的意思,要教我讀書。
「教我讀書?」我真想笑出來,他根本連「國語」都不會說。然而,他畢竟教我了:第一部是三字經,他唸一句我跟一句,像唱歌一樣,直到背熟了,他才一個字一個字教我。
那都是「漢字」用「客家話」讀出來,我高興得幾夜沒睡好,原來我們的語言也有用文字來代表呢。
後來他又教我「集韻增廣」「四言雜字」等,都用同樣方法先背熟再認字。這時,還多多少少教我一些「草藥」的常識;而使我夢寐以求的「梅花拳」也在這時教我了。只可惜有一次我獨個兒在練一套「煙筒棍法」時,把家裡的大雄雞一棍就砸死,媽一生氣,便禁止我玩兒了,不過那一套拳花兒和教我的書,到現在我還完全記得呢。
父親比較少坐牢了,可是那時壯丁都被送到南洋當軍伕,在本島「奉公」的就由四十歲以上的人來擔任,因此父親一次一次地給征用了。我和阿妹伯,天天在杉樹林下遊玩,背背書,認一認可以做「藥」的植物;只是比較不講笑話、故事了。
在這深山裡,對於每天的空襲,根本不必怕。尤其阿妹伯到了此刻,往往會興奮地帶我到屋側的大石上面,看那陌生的飛機,在天際電射雷奔著。這時他會不自覺的,像個小孩子手舞足蹈起來。
杉樹已種植了二十多年。那十五甲多的杉林,在陽光下,閃閃生光,壯觀無比;微風吹來,枝葉抖動,像萬頃浪濤,在翻騰沖擊,實在好看。這時阿妹伯會感概地說:
「你父親的半生,就被禁困在這兒,可是鬼子並沒有使他屈服。哈哈,瞧著吧!這些杉木正可作為劫後台灣的建設之用。」
我默默地聽著他的話,心裡也湧現了一些新的念頭來——是的,我已不再是完全無知的幼童了,尤其和住朝夕相處,潛移默化之下,有許多想法,是很成熟的。我已經相信:那個光輝的日子,就要來臨的,只是我看阿妹伯那受盡折磨的風燭殘年,或許真要支持不到那個時候了。
※ ※ ※ ※ ※ ※ ※ ※ ※ ※ ※
一九四五年,從炸彈縫裡蹓進來了。不幸得很,我們過了一次最冷落暗淡的農曆年後不久,阿妹伯便病倒在床上。
他是深明醫理的人。他說他的胃在監牢時就開始病變了,一年多以來,始終瞞著我們,怕大家替他難過。因為那是絕疾——他說他的壽命不會超過半年。
這是一段最難忘懷的時間,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已敬愛的人,漸漸接近死亡;我只有偷偷地流淚,默默地傷心。
時局已陷入撲朔迷離之中。米機天天臨空,四十五歲以下的男女,分批到國校接受訓練——
每人帶一隻二公尺多的桂竹桿兒。說是一旦「敵人」空降,或上陸時作肉搏之用。「我們」不戰到完全「玉碎」絕不罷休。
奇奇怪怪的謠言,像陣陣旋風,向各地捲去:有的說「敵軍」已登陸日本本土了,有的却說攻入台島;也有說「天皇陛下」下令總攻擊,已佔領米國大陸……
我常常揀些阿妹伯愛聽的消息,講給他聽。這時他會咧嘴笑笑,有時也湧出幾滴眼淚來。阿妹伯的病越來越重。過了五月節以後,肚子,腫脹得像個小山丘。他天天不是號天叫地,便是迷昏著;在他偶而清醒過來時,總是說:
「天呀!等會兒吧!讓我看到,看到鬼子滅亡。我才瞑目!」父親總不在家,媽蒼老瘦弱的身子,仍然天天往山園來跑——有什麼辦法呢?兩個哥哥這時都被征入伍了。
我怕,怕阿妹伯突然死去。那一天,我發覺他從早上到中午,都沒哼過。我想:可能是死了………。
我走進臥房進看:意外地,他竟穩穩地坐在床上。更奇怪的是,他的臉色是紅噴噴地,而且眼睛又有一股炙人的光輝!
「阿妹伯!您好些了。」
「阿喬:我正要找你,你過來。」
我怯怯地走過去,坐在床邊。
「你父親什麼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
「唉!你父親說,戰事快結束了,台灣將回到自已祖國懷抱。」
「…………」
「我可以回老家去了,可是我不能在等了。」他指著床頭的一堆書說:
「我要你給父親說,這些藥書,請他找適當的人,然後傳送給他。阿喬,你不適合,倒是這部論語和三國演義適合你看……」他的呼吸漸漸加速,肌肉不斷抽動著。
「阿妹伯,你……?」我觫然感到不吉利的意味。
他的目光,似乎滯呆了些,癡癡地瞪著我。他又吃力地翻開書本,指著一張發黃的紙說:
「最後,我要求你一件事:我死後給我火葬了,骨灰給我好好保存。有一天,求你給你帶回汕頭老家去——呃呃,這是我家簡單族譜,和詳細住址圖……求你……」
「啊!……」我哭了。一陣心酸,直透鼻尖。
「阿妹伯!哈哈!哈哈!」
是父親的聲音,我瘋狂地衝出去。
「阿喬啊!哈哈!台灣光復了,光復了啊!」
父親一把抱住我,強烈的酒精味直沖過來。
「嘻嘻!告訴你:八月六號和九號,日本本土吃了米軍什麼原子彈。前天——十五號正式宣佈投降了!台灣台灣,哈哈!光復啦!」
我噙著眼淚,把父親拖到阿妹伯的面前。
阿妹伯已躺下來,眼睛睜得大大地,還蓄滿了淚水。
「阿妹哥,你?你!」
「阿妹哥!醒來呀!中國打贏了,台灣光復了,聽到沒有……」
阿妹伯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淚水徐徐流到耳朵裏,眼球似乎轉了一下。
「阿妹哥!聽著啊!我們中國勝利了。淪陷五十年又一百五十多天的台灣光復了!再過幾天,我們受降典禮,就要在台北舉行,知道嗎?」
父親看他沒有反應,急壞了。他猛然站起來,跑出客廳,把案上的「神棚」(日本天照大神等的神牌)拿進來,然後向著他把它一片一片地拆下來,並做些手勢給他看。
突然,阿妹伯的嘴唇牽動了一下;接著那對大眼睛也漸漸闔起來。
「哇!」父親哭了,第一次看到他哭。我也放聲大哭。
…………………
台灣光復,整整十六年了。
阿妹伯的家譜兒,住址圖,和他的骨灰還擱在我這兒。
什麼時候才能完成他老人家的願望,使他的孤魂回到熟悉的家園去?我屈指算著………。

附註:
一、刊登《中央副刊》(一九六二年十月十四、十五日)
二、收進《飄然曠野》(一九六五年十月)
三、收進《山女—蕃仔林故事集》(一九七○年一月)
我是台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