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凝聚了,逐漸分層次地清醒著。他好像從一場長長的夢魘中.....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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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快悟決定把事情的始末平心靜氣地省察幾遍。可是怎麼計算推演,都得不到要領。那是在精神恍惚狀態下發生的;也許每個人都有類此沒來由的恍惚經驗吧。
現在他能確認的,祇有幾點:自己名叫史快悟,二十五歲,工專電機科畢業,剛進入一所大工廠服務,擔任一份必須絕對細心精確的工作。每天兩班,每班四小時,如果發生細微的差錯,他本身以及二百個工作人員加上幾百萬元的機械,都可能全部炸燬………。
第二點,他不近煙酒,無任何不良嗜好;工作表現優異,態度認真,上司很欣賞他………。
第三點,他剛和相戀兩載的美媛訂婚。伊是個愛撒嬌好使小性子的女孩;兩人愛得很深,而且伊美得令人沉醉,所以他沒有絲毫不滿…………。
事情,似乎是從美媛的一場可笑的誤會開始的:
那天是週末,下午六點整,他下了班,像往常一樣,趕到公園前和美媛會合——伊也是一週上班六天,週末他們總要好好聚聚。
他等了四十分鐘,還是不見伊影子。他的不安開始高漲,再等二十分鐘後,他終於按捺不住,搭計程車來到伊住宿的地方——伊的家在遙遠的南部,目前和一位女同事共租一樓小公寓。
小公寓裏燈光亮著。敲了半天門,還是沒人應門,他祇好用力推開。意外地,美媛躺在床上聚精會神地看書。
「美媛,妳,妳怎麼啦?」
「………」伊還是沒吭氣。
「喂!我來了妳………」他感到火氣往上冒。
「滾!你給我滾出去!」伊突然大聲吼著。
「咦?妳在生我的氣?」
一千萬個意外。他知道無論如何,這個週末報銷啦。看來「情況」嚴重,祇好低聲下氣地探問原因。
「你,不要臉!下流!」伊伏在被上哭了。
「唉!妳一定有什麼誤會。」
「誤會?哼!上………」
「上什麼?」
「上女人店!你下流!你滾!」
這回他真是目瞪口呆啦。這是可怕的誤會,他先慎重其事地發了重誓,然後苦苦要求伊把來龍去脈說出來。
「妳怎麼隨便聽人家造謠呢?」
「造謠?我親自看到的!前天傍晚,在後火車站………」
「前天傍晚?我一下班就回家睡覺呀!」
「我親眼看見——我一直跟你到小巷子………」
「哈!妳一定太疲倦,眼花啦!」他笑了。
這是一場極乏味而又很滑稽的爭執。最後在伊繪聲繪影之下,他惱火了,決定一起去後火車站風化區「證明」一下。
「你怎麼來,怎麼進去,我拉你一步一步走走看,看你怎麼賴?」伊冷笑著站起來。
「好!我看妳表演!」
「是你表演!」
「妳這麼多心怎麼辦?」
「怎麼辦?讓你認罪後,咱們吹了!」
他不再回嘴。他默默地跟著伊快步向目的地走去。他很難過,最後覺得很悲哀。不是嗎?將要廝守終生的女人居然不能信任自己!
半點鐘後,他們來到「出事」的地方。他現在是又憤怒又悲哀,腳不知不覺停了下來。伊冷笑一聲,拉起他的手,繼續往小巷裡面走。
霍地,那特有的燈光,特有的氣氛出現在眼前。他從未來過這裡,可是同事們的日常談笑裡,他是耳熟能詳的。
「你在這裡站一會兒,然後低頭往前走的!」伊一面說,一面要他跟著動作。
「美媛!妳不會是有妄想症吧?」
「不錯!我妄想——以為你會是個好丈夫!」
「真的,我沒來過!」他懇切地說。
「你害怕啦?怎麼小聲細氣地?」
他們已經來到一家掛牌的娼館前面;旁邊幾間黑幢幢不亮燈的房子,好多女人在嘻笑。
「進去啊!」伊抓緊他的手肘,要往屋裡推。
「別鬧了。」他儘量克制自己。
「我和一個愛上娼館的男人訂婚!」伊一個字一個字冷冷說。
「回去吧!」他猛一轉身,和伊臉對臉碰著。一股忍不住的怒火陡地上騰,他伸手向伊臂窩兒推去。
「噯唷!」伊尖叫一聲。
伊身子一偏,往斜後面倒下,他順手一帶;伊沒倒下,上半身反而和他緊貼著。
「鬼!你放手!」
「美媛!」
——兩人正在拉扯不清的時候,突然幾道亮光向他們射來,接著響起一連串女人的驚叫尖嚷。
「老兄,夠了,夠了!」
「啊!是——」他發現幾個警察圍著他倆,有的微笑,有的怒目相向。
「喂!放手!」美媛的聲音。
「好大的膽子,到局裡去!」
「什麼?不不?我不是,我是………」
「是什麼?」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們………」他趕忙解釋。
「是,他是我的未婚夫!」
「哈哈,嘿!」警察笑起來。
「真的,我們不是。你們誤會了!」
「上車吧!到局裡說去!」
在警車上,伊幽幽地啼哭著。他靠近去,伊憤然挪開。坐在旁邊的警察不斷地嘆息,不斷地斥責他們。
「我真的不是來………嫖………她也真的不是那個;我們真的是未婚夫婦!」他抑住心中的搔擾恐慌,認真的說。他再三用到真字。在這個境況裡,真字是太重要啦。
「你們還沒交易,當然未、婚、囉!」
「嗚………」伊的哭聲提高。
「還哭!誰叫你自甘下賤?放了妳,第二天照樣!」
「不,不………」
「不會?算啦!我們看多啦!本性難移!」
分局的辦公室很大。現在這一堆那一群,男男女女聚著好多人,看樣子都是風化案子的。
「妳帶身分證沒有?」他問低頭蒙臉的伊。
「…………」伊搖頭。
他自己也沒有。他要借電話請家人來「證明」身分,可是被阻止了;值星警官說問了口供,做了筆錄再說。
輪到問他們口供時,是晚上十點零五分。他說馬上可以叫家人證明他的身份。
「你和私娼當街動手動腳,還有什麼證明不證明的?」
「她是我的未婚妻啊!」
「有什麼證明?」
「我們有訂婚證書!」
「你們怎麼會一塊兒上風化區呢?她原先是私娼?」
「你怎麼亂講!」伊跳了起來。
圍觀的「難友」嘩然笑開。
「嚇!好兇,看來是一個老狐狸!」
他趕快小心陪禮,然後原原本本把小兩口的誤會,以及「現場」情景說出來。
「總之,都是誤會。」他說。
「好吧!可是妳要證明妳的身份!」
「我是××公司的出納員。」
「證明呢?」
「我有身份證………」
「拿來。」
「沒帶。我回去拿!」
「嘻嘻!不能放妳去拿呀!」
「我搖電話叫大弟去妳的公寓拿好了!」他說。
「可是和我同住的阿蘭回南部了。」
「這樣吧,」伊向警察說:「你派一個人陪我到公寓去拿。」
「這麼多案子等著我們,哪來幹員陪妳去散步?」
「我的公寓很近!」
「不行——哦?公寓?現在單身女人住公寓?嘿嘿,大有問題!」
「叫你大弟來局裡,然後我給他鑰匙………」伊說。
「妳拿來身分證也沒用,因為你們是現行犯!」
「他是副工程師,我是××公司的出納員,有正當職業,怎麼會?」伊說。
「有幾個錢的更難免飽暖思淫慾,至於妳出納員,現在像妳這種賺外快的多的是哩!」
「那怎麼辦?」伊欲哭無淚。
警察說:辦法是有的,等到明天,拿來兩人的身分證,訂婚證書,證實過後,由兩家家長保釋出去。
「我家在南部………」
「由妳的老闆保釋也行!」
「我們沒犯罪,怎麼要保釋?」他真想揮拳撲過去。
「現在准你搖完話,然後進去裡面休息!」
主詢警官命他們簽了名,揮揮手要他們讓開。他搖電話到住家對面的西藥房,請老闆到家裡找大弟弟接電話——他不敢找脾氣暴躁的父親。
大弟拿著他的身份證趕來時,已經十一點多。大弟按照說明去找伊的公寓,一個鐘頭後卻垂頭喪氣地回來。
「街巷幾弄找到了,四十三之四號,怎麼找也沒有!」大弟說。
「你不是乘計程車去?」
「是 。車子祇能到巷口,幾弄幾號要跑腿的!」大弟好委曲。
現在午夜已過,警察勸他們不要玩把戲耍噱頭,好好過一夜,明天再說。
「明天放你走。年輕輕的,不學好,太可惜了。」
「………」他低下頭,不知怎麼說才好。
「那種地方,殺人不見血的陷阱,去不得的!」
「我………」
「至於妳,至少要拘留五天!」
「啊!」伊張嘴瞪眼。
「除非妳能拿出執照!」
「我不是,我沒有!」
「那就得乖乖供出妳們的大本營,說出誰是老鴇!」
「哇………」
「哭什麼,明天我出去,馬上可以澄清這場誤會。」他說。
他目送伊抽顫的背影,消失在另一間鐵門裡。他倚牆席地,久久愕在那兒。
他覺得很疲倦,但是心頭一團晶瑩滾熱的什麼,在蠢動閃亮;那是不能自己的強烈清醒,清醒得想大叫狂跑。
沒有人信任我,一切要等待其他事物或人的證明;其實除自己以外,我又能證明什麼呢?
如果我不信任我是我,又要由誰,用什麼證明呢?
他這麼一想,不覺淒涼地笑起來。
「明天,將是一個可笑的日子吧………」他揶 自己。
※ ※ ※ ※ ※ ※ ※ ※ ※ ※
第二天中午時分,史快悟才替未婚妻洗刷冤枉,步出警察分局。伊的態度還是那樣倔強而冷漠,他也負氣不肯再解釋什麼。
這是一段很苦悶無聊的日子。
也許是這樁事的影響,也許是長期工作太繁忙的關係,近日一空下來,他會突然陷入莫名的茫然裡;起初是恍恍惚惚地,接著腦海呈現一片純粹的空白,不但全部思維停頓,甚至感覺也麻痺著。
這種狀態,很少是自動清醒的,必得外界的刺激才行。清醒過來後,他發現那十分鐘,半點鐘,或一個小時,怎麼也追尋不著記憶的痕跡啦。
於是,他覺得自己不像是「繼續不斷地活著」,好像隨時會失去全部生活歷史。他也擔心不知哪個瞬間,可能會忽然不認識自己,或把自己遺失掉。
這天,因為上大夜班,所以睡到十一點才起床;正準備用午餐時,工廠的工友突然來告訴他,另一位技師急事請假,要他下午兩點鐘接班………。
「討厭!」他,被一陣強烈的厭惡感壓得想嘔吐。
飯後躺在床上,越想越不甘心;他想盡情發一頓脾氣,或砸碎什麼,撕碎什麼。然而,到了一點半,他萬分不情願地,機械地,還是穿著整齊,向工廠走去。
這是炎熱的七月,不梳過一絲風。大小車輛的喘息,顯得特別短促而暴躁。柏油路面閃著烏黑的亮光;透明的熱氣,以蓬鬆彎曲的姿態往上冒,足足有三尺來長。熱氣遮擋的對面景物呈現湖水般的波紋,那是空氣密度相對差異所造成的。感覺裏,就像在水中,或在夢中那樣。
他好幾次招呼計程車,可是沒有誰理睬他。他再向奔馳而來的車子揮動雙手——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眼前飛過的車子好像是空空的………。
他趕忙低下頭,用力揉擦眼睛。他再抬起頭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站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
他茫然地搭上一部綠色的計程車。他覺得綠色很可愛。
他下了車,又乘上其他車子,然後好幾次上上下下車輛。然而,他沒找到那所服務不久的大工廠,也找不到自己的門牌………。
最後,他站在一片金浪翻滾的稻田裡,好多男女戴斗笠,穿草手袖兒,正在割稻,有的在脫穀機前脫穀。
「我怎麼來的?」這裡是似曾相識的,他清醒些了。手錶指著五點三十分。
還是很熱。背後有陣強陣弱的風吹來;風裏夾雜著古老單調的鑼鼓聲。這也是似曾相識的。那是歌仔戲班的鑼鼓。他轉身走去,想尋找發出聲響的地方。
他並沒找到什麼。這時他已經能夠吃力地運動思維。
「這裡,我確實來過的。」他想。
他遲疑地,試探地走過小街道,向叢生雜草的乾池塘走過來。
「我在這裡抓過泥鰍的!」他肯定地告訴自己。
他把視線收回,閉目側頭想了一陣,然後凝視蜿蜒遠引的黃土坡道。
他眼神一亮,嘴邊漾起微抖的笑痕;他不再猶疑,放開步子走上黃土坡道。
這段很陡的路,有兩尺多寬;泥土是錦黃色的,在西斜的陽光下,使人無來由地喜歡它,想伸手摸摸它;踩在上面,踏實又舒服。
「不會錯,這是我熟悉的地方………」他很興奮。
上了黃土坡道,眼前豁然開朗。這裡是長滿野草的廣闊荒地,密密的菅草叢裏,高高低低好多墓碑,顯然是廢棄多年的墓地。
「這裏好像祇長朝鮮草的………」他覺得很奇怪。
穿過廣大的荒地,又是一段黃土斜道,從這裡看過去,眼前全是茶樹。茶園一直延伸到谷底,谷底邊緣是高聳的「刺竹」;「刺竹」林圍繞著幾間臺灣紅瓦的房子。
他倏地胸膛吸滿了氣,兩手一揚,身子就像會飄浮起來似地,向前一躍,往斜坡衝去。
「嘻嘻!這是我的家 !我的老家哪!」
坡道斜度很大,他跌跌撞撞地,時而跑跳而下,時而滑滾下去。
穿過谷底,爬登二十多級的石階,幾棟農舍出現眼前;三隻蕃鴨搖動笨拙的肥胖身子,正在搶奪一條黑黑的大蚯蚓。
他站在一家籬笆門口伸手推去;不知怎地,手在半空中僵住了,然後又收回來。
「不………」他搖搖頭。
——「大嫂;有客人!」一個小女孩走過來。
從廚房間冒出一個婦人家。伊很年輕,抱著嬰兒,袒開胸乳,正在餵奶。伊一看是生客,趕忙拉緊胸扣,嬰兒哭了。
「…………」他沒開口,木然看著伊。
「你………你是阿悟仔?」
「我,我是,史——阿悟仔!」他口吃著。
「啊!阿悟仔!是你——你不認識我了!」
「我不認得………」
「當然啦!你現在是城市人。從前說的什麼,都忘了!」少婦怨恨地說。
「妳是………」
「我是邱登松的太太!」少婦別過臉去,一會兒又望著他。
「我,我很久………」他不知說什麼好,也不知道自己說什麼。
「哼,你搬走七八年了,你是城市人,當然什麼都不認得囉!」
「我的家是………」
「嘿!你的家,」少婦向不遠處一間新蓋的房子呶呶嘴:「現在是我們的豬舍!」
「我………」
「你回來顯威風是不是?」
「我不是………」
「走吧!登松就要回來了。走!」
他迷迷糊糊地承受了這些,然後轉身走開。他剛穿過谷底就碰到一群莊稼漢——他們挑著空籮筐,割稻鐘刀,赤裸上身,嘻嘻哈哈地走過來。
他趕忙閃避在一旁,怯怯地瞟瞥他們。他們回過頭狠狠盯他一陣才走開。
「見鬼!回去吧!」他越想越不對勁兒。
回哪裡去呢?當然回家去。家在哪兒?不在這裡,在外面。到底在哪裡呢?別急,總會找到的。越想越亂,還是離開這鬼地方再說………。他親切地安慰自己。
四週已經暗下來,而且頭頂上烏雲密佈。當他爬上墓地時,不大不小的陣雨開始灑落。
他快步走過墓地。這時眼前的黃土坡道滑溜得全使不上力。他靠一線朦朧天光摸索下坡,他想無論如何得快些下去。可是走不幾步,左腳一滑,接著右腳沒踩穩,雙手又抓不到什麼——
「喲——」他身子一衝一滾,就像大石塊,往下翻滾下去………。
不知道經過多少時間,他才悠悠然醒過來。第一個感覺是臉部麻麻的,全身被緊緊罩著。
「是雨水。渾身都濕了。我倒在泥濘的地方………」他想。
醒意識凝聚了,逐漸分層次地清醒著。他好像從一場長長的夢魘中驚。他已經恢復到一連串恍惚的經歷前的清醒;雖然,這一段時間空間裡發生的故事,幾乎都給遺忘了。
他掙扎著爬起來。這才感覺到右手腕、右肋骨、左膝蓋隱隱作痛;用力眨眨眼——眼前一片烏黑,什麼都看不見。
「我好像摔得不輕。」
呆在這兒總不是辦法。他爬起來,以半立半蹲的姿態,往下摸索前進。
這真是一段荒唐的行程,豈有此理的事。他想。他儘量使自己不生氣。
突然,雨水的刷刷聲中,他聽到細碎的講話聲,他發現救星似地,趕快摸索而下;他已經走完長長的陡坡,這裡應該是乾池塘旁邊吧。
現在他聽清楚了,是兩個人在大聲爭吵什麼。
他差一點笑出聲音來。
「你別搗鬼啦!是我的!」一個粗魯的聲音。「你亂講,是我的!」另一個比較年輕吧。
「你放手!」
「你搶,要不要臉?」
他從吵架的聲音判斷,黑暗中的兩個人,馬上就要動武了,趕緊開口:
「喂!兩位:爭吵什麼?」
「啊!」兩個人顯然大吃一驚。
「到底什麼事?」
「我的一隻皮鞋,他硬說他的。」年輕的說。
「小子自己的丟了要拿我的湊合!」
「怎麼搞的 !」他知道自己咧嘴笑了。
「我滑倒,摔掉一隻鞋,給他撿去!」
「我比你先滑倒!」
「怎麼會分不出呢?」
「這麼暗 !」
「我剛才也滑一跤!」他暗自慶幸鞋子無恙。
「先生,你來評評理吧!」
「對!你替我們作主!」
「看不見,怎麼評法?」他忍不住又笑。
「你來摸摸看就知道!」
他好奇又好玩地摸索過去。他們兩人似乎是緊緊蹲在一堆的。
「咦?你們都喝醉了?」他聞到濃烈酒味。
「貴地演戲,來吃拜拜 !」
現在他伸手摸著了:兩個人四隻手緊緊抓住一隻沾滿泥巴的濕皮鞋。
「怎麼樣?」
「這隻和我左腳的一樣!」
「和我的一樣!」
他伸手向下摸索一番,不錯。他們都祇是左腳穿著皮鞋,都是短統尖尖的,而且大小也差不多,他又摸摸他們手下那一隻——果然不容易分別。
「這種事,別人沒辦法的!」他說。
「是嘛!我自己的皮鞋怎麼會弄錯?」
「我不用看,不用摸,用嗅就嗅得出來!」
「好了。現在那隻皮鞋交給我,我替你們解決!」
他想出一個妙法子:他接過那隻皮鞋,然後悶聲不響脫下自己右腳那隻皮鞋;他把兩隻皮鞋往泥地上搓搓,然後要他們伸過手來。
「你們摸摸看,哪一隻是自己的。」他說。
「這個………這隻是我的」
「這是我的!」
「喂喂!慢一點!」兩隻皮鞋都被拿走,他慌了:「你們有一個人拿的是我的!」
「你真會開玩笑!」
「不不!你們!」他一急,伸手向兩人摸去。他同時摸著兩隻右腳上的皮鞋。可是,不幸得很,他一時之間竟分辨不出哪隻是自己的。
這時他們兩人發覺對方也獲得一隻自己的皮鞋,於是呵呵而笑,越笑越大聲。
「哈哈!我們吵得兇,你什麼時候走前來,全不知道呢!」一個說。
「開玩笑可以,但不能憋那麼久,我和阿煌叔差一點打起來了!」另一個說。
「…………」
他想自己又不對勁兒了。一定又陷入莫名其妙的恍惚之中吧?
那麼,這雨,這泥路,兩個醉醺醺的人,眼前這團烏黑,全是假的啦。他想。
他長長吁一口氣,脫掉剩下的那隻皮鞋,伸直雙腿,緩緩躺下來。雨,似乎已經停了………………。
附註:
一、刊登於《中國時報‧人間》(一九七○年8月十五—十六日)
二、收進《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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