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3日 星期二

修羅祭

看來牠是受盡折磨,不敢相信陌生人友善的表示吧......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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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午年夏,月夜。高粱酒一杯,香肉一海碗。我邊吃邊飲,心底感慨萬千。面對「洛辛」忍不住要略表方寸的款曲:

  洛辛和我,結緣於颱風的雨晨。

  那天,我撐著雨傘到校園北端的高三仁班督導早自修。很意外,七八個學生居然拿著掃帚畚箕,在教室門外打打鬧鬧。

  「老師,狗…」一個學生向龍柏樹下呶呶嘴。

  那是一隻黑狗;身上沾滿泥沙,尖尖長長的頭顯得特別黝黑。

  「誰帶來的?趕出去!」我說

  「野狗嘛,星期六下午就躲在這裡的。」

  「高二一個傢伙,被咬一口嘿!」

  我把他們趕進教室,然後走近牠,蹲下來,伸手要撫摸牠,牠 牙露齒,不讓我碰到。看來牠是受盡折磨,不敢相信陌生人友善的表示吧。

  「老師:下午我們吃香肉!」

  這些傢伙,我知道是說到做到的。第一節是週會。學生離開教室後,兩個校工過來對著黑狗比手畫腳。

  「我決定帶回去養。」我趕緊宣佈。

  「打牙祭算啦。這麼大,養不馴。」

  「不,怪可憐的──請兩位幫我捉回去好嗎?」

  我買來一條大麻繩,合三個大男人的力量,折騰了三十分鐘,還是沒能制服牠。後來他們用兩隻木製的垃圾筒,把牠逼到教室內牆角裡,然後硬壓倒地上直到窒息狀態,才給頸上套好繩子;我拖牠回到宿舍,剛好第一節下課。

  「我是救你嘿!」用強制的手段,我感到不安。

  妻說:咬過人的野狗,太危險,假如帶有狂犬病病毒怎麼辦?商量的結果,決定請獸醫來檢查一次。

  獸醫是位老先生,在本地頗有名氣的。他看了半天,搖搖頭,準備捧起牠的頭看仔細些,可是牠又咆哮低吼,露牙發威。

  「一般狗到我面前都是乖乖地,這傢伙…」獸醫說。

  他說大概不會有病。但這隻狗不容易馴服;是狼狗和本地土狗的第一代雜種,出生約半年的樣子。

  「這麼高大,才六個月?」

  「嗯,一年後,至少可以大上一倍。」他告訴我們:「看那藍色混濁不清的眼珠,這隻狗很兇的,是隻烈犬。」

  「對自己人呢?」

  「那不會。不過──看:牠的眼眶裡邊靠近睫毛根的地方,不是有一圈紅線嗎?」

  「沙眼還是生病?」

  「不是,這隻狗很難認識人的;這也是牠暴躁的緣故,因為牠怕。牠看到的東西,形色都和真實的不一樣。」

  ──我替牠取名「洛辛」。洛辛是我在一篇小說裡所塑造英雄人物的名字。這個人物,接受層層的磨練,以及自我掙扎,終於成熟而完成自己。我希望牠也能這樣。

  現在,我必須把洛辛頸上的繩子解開,或剪掉,因為我得預防不測──惹上偷竊的官司;我想不用繩子綁著,萬一主人找來,便有辯白的機會吧。

  還好,剪掉繩子後,洛辛還是瑟縮地躲在籬笆的角落裡;送上飯菜,也要等到人走開才敢過來吃;如果孩子們推門出去,牠馬上躲回原來的地方。

  「不知道流浪多久了,我們好好養牠吧。」妻說。

  洛辛給我們家帶來了許多歡笑,這是事先全沒想到的。妻和三個孩子都非常喜歡牠,老是把自己的糖果,甚至碗裡的肉類,偷偷送給牠吃。

  遺憾的是,洛辛一直不肯讓任何人接近,更別想撫摸一下。不過孩子們離牠遠遠地蹲著,妻乾脆拿矮凳子坐下來,看牠畏畏縮縮地走近飯盒邊,以戒備的姿態,享受晚餐──她們似乎這樣就夠了,每個人都一臉愉快滿足。

  洛辛使我「肅然起敬」的是,居然有堅定的性格;牠始終不肯睡在妻給牠準備的狗窩裡,烈日當空也不躲進屋簷下;大雨傾盆時,牠依然蜷縮一團,盤睡在蕃石榴樹下。因為小院子排水不好,很快就有了積水,牠就泡在雨澇中,頭臉插在腋窩裡,一動不動。

  「不行呀,這要生病的。」妻張惶失措。

  「妳把牠抱進屋裡?」我知道這時候誰靠近,牠都會衝著誰狂吠的。

  拗不過妻的要求,我拿一塊舊三合板,想利用籬笆和蕃石榴樹的枝幹撐著,把雨水給擋住;我還想在牠周圍挖開一道小溝,使積水流走。可是我把三合板一蓋上,牠猛地蹦跳而起,躲到右邊菊花叢中去了。

  「噯唷,我的菊花,爸爸…」大女兒直嚷。

  我冒著雨跑過去,用小竹桿兒趕牠,牠這回發火啦,擺出作戰拼命的架勢,向我凝然注視。

  「牠以為我們威脅到牠生存的根本啦!」

  「我們為牠好嘛。」

  「誤會已經發生,最好是不解釋,讓它自然結束。」

  我是性格強烈的人,看牠這樣,似乎有一份特殊的感應;牠一定受盡種種虐待吧?這和備嚐人間辛酸的我,難道不是同病嗎?

  牠 吃東西,也是頗具格調的:飯菜攪在一起,牠要吃;如果泡上菜湯,就拒絕。不吃稀飯,不啃鍋巴,卻喜歡發酵轉酸的肉類。非常愛吃饅頭,卻不肯沾到麵條;最令 人不解的是,給肉包子時,牠像吃饅頭那樣,以兩前腳捧著迅速咬下一口,可是牠立刻就吐掉;碰到什麼要命的毒臭之物似地,拋棄腳上的食物,以最快速度躲開 「現場」,站得遠遠地,盯著碎散的肉包子,眸子發藍,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

  我的宿舍在學校操場後面,離開街道不遠,但要走一條長長的斜坡,所以這裡很安靜,人際也很單純。

  洛辛到我們家半個月以後,我大膽地把大門打開。

  「你現在是自由之身,可以走,更歡迎你住下來。」我說。

  牠往外圍溜了一圈兒之後,又乖乖地回來。這以後,牠已經獲得自由出入我家的權利;我們外出時,牠唔唔低鳴,表示要跟腿,但是上了斜坡,面對著車輛穿梭人群熙攘的街道,牠又像見到什麼惡鬼,夾著尾巴,逃回家中。

  「真討厭,洛辛不肯跟我玩!」小兒子這樣抱怨。

  「不要說玩,摸一下也不行!」二女兒也不高興。

  「牠也是有生命的,怎麼可以把牠當玩具?我們養活牠,就要牠放棄自己的生活方式嗎?」我說。

  「你說什麼嘛!你的女兒才十一歲!」妻在笑我。

  洛辛不肯讓人靠近的脾性,似乎永遠不變。但,何必要把牠當玩物呢?看看牠,聽他渾厚低沉的吠聲,這就夠。我再三向孩子們說明這點。

  起初,我以為牠全身純黑;沿著頭頂連到背脊,然後粗粗的尾巴,以及四腳是黑色,其他卻是灰中帶黃,而且那種混濁的黃色,隨著發育,有越來越強的趨勢。

  到我們搬家前,牠已經到我家滿兩個月,我們特地為牠照一張彩色照片。現在,牠的毛髮油油亮亮的,黑的特別黑,灰黃部份,差不多變成土黃色了;一身粗得像松針的毛,既長又密,配在四肢強壯,胸膛寬闊的身架上,果然威風凜凜,一表狗才。

  搬家時,又請獸醫來,用他特殊的捕狗工具絆倒,然後用粗鐵鍊套在牠的頸上。這個工作我也幫忙動手,從這以後,牠更不讓我接近;那又藍又深沈的眼睛,使我不敢多看。

  「要帶你住新房子哪,別這樣。」妻說。

  「洛辛,你不應該還不相信我的!」我不安而且惆悵,同時心頭湧上一團意義曖昧的憤怒。

  五月初,我們搬進新房子;是一排六間兩樓的建築,座落在水田邊,前後還是長滿雜草的空地;我們住的是第三家,剛好夾在中間。

  新房子前後都有圍牆圍起來;前後門是鐵板製的,漆成朱紅色,看起來氣派不壞。

  前面的院子大些,最先我把洛辛安置在前院。牠瘋了似地狂吠蹦跳不已;帶牠到後院,牠依然不斷暴跳吼叫。這樣過了半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大概已經精疲力竭,才倒在水泥地上睡著。

  可是吃了一頓豐富的午餐後,牠的毛病又起,而且用前腳不斷拍打鐵板門。好在左右的房子還是空著,不然就太難為情了。

  「把鐵鍊解掉吧。」妻說。

  「那一定跑掉,而且誰能靠近牠的脖子?」我說。

  我們研究的結果,妻認為也許是朱紅的鐵門惹他惱火,於是我立刻把後門塗成草綠色。

  這一改變,洛辛果然安靜多了,偶而沒來由地鬧一陣外。祇在朝晚兩次瘋狂地撞擊鐵門:大概都是「內急」,不得不吧。

  「還是我懂得洛辛──和牛一樣,怕朱紅色。」

  妻得意地吹噓起來。然而,一星期之後,大清早妻打開後門,還未解下鐵鍊。洛辛就箭似地衝出去了──鐵鍊斷成三小段,連套脖子的圈兒也折斷撂在地上。

  這麼粗大的鐵鍊,牠是拉斷的,還是咬斷的?這是不解的謎。

  「怎麼辦?他會裝進狗棺材的。」妻用粗話罵吃香肉的人,好像洛辛已經不幸遭劫啦。

  洛辛並未跑遠。牠一直在這一帶徘徊流連;好幾次走到後門張望,皺動鼻子嗅呀嗅地,妻走過去哄牠,牠吃了一驚就又跑開。

  妻在敞開的後門裡邊,放一碗和著魚肉的飯和兩個饅頭,一葫瓢的水,等牠回來受用。

  這個晚上,已經十二點過頭,妻還在後門邊張望。我一聲不響地下床,關好後門,把妻拉進臥室。

  「洛辛會被狗棺材吃掉的。」妻又罵人。

  我感覺得出,妻瞪大眼睛在看屋頂;明天有四節課,我強迫自己早些入睡,可是雜念叢生揮不開驅不走,怎麼也睡不著。

  「伊──嘎!」唔,是門樞滑動的聲音。妻一骨碌爬起來,悶不作聲溜出臥室。又傳來砰砰聲──是誰關門。

  「洛辛回來了──我把門閂上。」

  我沒有表示什麼,很快就陷入迷糊朦朧似夢非夢之中。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又響起急促的門聲。是洛辛起早床想外出散步啦。

  從 這以後,我多了一樁工作;每晚等到洛辛倦遊歸來時替牠關門,清早給牠開門放行。我氣不過牠,九點左右就把牠關進後院裡。可是牠不答應,叫哮跳躍,撞擊門 板,逼得我只好請牠隨意;如果不等牠回來就關門,過了子夜牠就不客氣地在大門外狂吠拍門。到了早上天空發白,就得準時請牠外出。

  本來我是打定主意,把這份差事推給妻的,可是除那個晚上她乘我半睡未睡時,起來把門閂抽開外,知道洛辛已經不再走失後,再也吵不醒她啦;她向來是背板著床就狀若死豬的女人啊。

  看樣子,洛辛在新環境裡果然活得很愉快;另外兩家也養了狗,是矮小不打眼的土狗,洛辛領著牠們在寬闊青翠的草地上追逐翻滾,那神情氣概,果然出類拔萃不同凡響。

  可是我的身心實在不勝負荷。白天上課改作文,和學生不休不止的「戰鬥」;到了晚上又得伏案疾書,煮字療饑;精疲力竭才上床,貪圖的是天亮前後那一會兒甘美酣睡。洛辛剝奪了它,已經動搖了我的生活根本。

  「太太,我決心把洛辛趕走。」我嚴正表示。

  「牠得走嗎?」妻子不懷好意地一笑。

  「那妳負責教牠守規矩!」

  「咦?自稱業餘心理學家的你不教牠,我怎麼行?」

  「我不管──不然我要殺掉牠。」

  妻挑釁地向我眨眼皺鼻子,她是吃定了我,因為我不敢殺雞鴨魚類,也不敢看別人屠殺,何況龐然大狗。

  「我們多疼愛牠,也許能感化牠。」妻是個老天真。

  其實有時候,從另個角度來看洛辛,毋寧說是十分可愛而動人的。不是嗎?向來狗被認為是最溫馴忠於主人的動物;無論主人怎樣施虐毆打,牠依然俯首貼耳擺尾乞憐。洛辛卻是個異數,牠要活得自由自在──我行我素,旁若無人,這是需要無與倫比的勇氣吧?

  但是為了我的健康和生活方式,我必須要求洛辛遵守「家法」:硬性規定牠外出回家的時間。

  「早上不到六點半,絕不開門放行!」我說。

  「牠會從四點多一直狂叫撞門的。」妻說

  「容忍牠,我想過幾天就會屈服的。」

  「會跳牆。」

  「跳不過去,沒關係。」

  這天是星期日,大概半夜就開始飄著拉沓雨。也許牠喜愛夏日雨晨,窗外還是一片灰黑,牠就開始拍門。我決定今開始執行「家法」。

  牠似乎感到很意外,拍打一陣後居然停了下來;我正在高興,牠卻發動第二波的攻擊。自然這次比剛才猛烈許多。

  「唔哦…唔哦…」

  牠發出淒厲怪叫。這種聲音,老人們以為是狗遇見鬼魅的信號──稱為「噩鬼叫」。

  「怎麼辦?去開門吧!」妻身子抖作一團。

  「不,堅持到底!」

  「唔哦…唔哦,哦哦…」牠越叫越起勁。

  「不,絕不!」我大聲說。我全身冒起雞皮疙瘩。

  外面又發出碰碰拍拍的聲音。這大概是遷怒那些破箱子壞鉛桶吧。

  「噗噗!噗噗!」牠就在臥室窗外,牠在敲打窗戶!

  我努力武裝自己的決心,不聽妻的要求,也不讓她出去開門;這一仗不能失敗,不然我這「家長」就顏面無光啦,而且後患無窮。

  正如妻所料,這一招無效後,牠開始跳牆吧,發出蹦跳撞跌的聲響。

  「好可憐洛辛…」妻好像要哭出來。

  「誰可憐,妳說?」我真是怒火三千丈。

  「牠這樣會跌──」

  ──妻的話還未說完,外面突然發出一連串轟然巨響。我們一怔。妻眼珠子一轉,霍地滾下床,就穿著那件沒有影子的睡衣衝出去。

  「啊,糟糕!」我恍然大悟,我也光著上身跳出去。

  洛辛已經跳牆出去。妻正從大水缸裡撈起一叢綠葉,彎腰弓背僵凍著。

  大水缸裡是剩菜餘飯和淘米水,是斜右邊農家阿婆要求給留存的。

  妻手上捧著新品種的金線蘭「虎林」,據說一莖值三千元,是我們喬遷新居,岳父大人特送我們的二莖。妻把它當寶貝似地照顧著,現在卻酸腐陣陣,令人作嘔,臭臭的水汁不斷滴在妻的睡衣下襬上。

  看看現狀,我斷定洛辛是先跳上水缸的木蓋,然後奮力一跳越牆而出的:牠躍起來時可能後腿碰到盛蘭花的木架子,蘭花連花盆摜倒下來;水缸的木蓋子已被蹬踢移開了,名蘭終於蒙塵污染…。

  「嗚嗚…」妻的淚珠滾滾而下。

  洛辛直到深夜才又在外頭拍門。

  我不理會牠,妻也默然不作聲。經過三陣撞打攻擊後,牠好像又在跳躍,打算越牆而入吧。

  「趕走牠,不要牠!」妻高聲喊叫。

  我抽出擱在床邊防賊用的木刀,躡腳走到後門邊,先輕輕拉脫門閂,然後猛然扳開門板,同時揮刀往外砍下。

  「哏哏,哏…」大概挨個結實,哀叫著逃開。

  「畜牲!我揍死你,不准你再回來!」我向牠逃的方向再補兩塊石頭。

  果然,洛辛是一隻有志氣有性格的狗,從這以後,牠真的不再回來拍門,也不到門前來張望乞求食物。

  牠還是在這一帶活動。鄰家的小狗已經長得不小,但還是圍著牠團團轉,把牠當作頭目,依然威風十足。

  「牠吃什麼呢?」我問整天在家的妻。

  「老是在垃圾堆翻抄!」

  「我看到洛辛抓到青蛙,在吃!」二女兒說。

  「第一家的阿華說,牠還吃死老鼠呢。」

  「還是把牠哄進來吧。」我話一出口就又後悔。

  「你還沒受夠?」妻說話的神氣,不像問我,反而像向自己爭執什麼。

  禮拜天,妻上市場買菜的時候,我打開後門,拿一個饅頭招呼牠進來。牠站在離我三公尺遠的地方,一眨不眨地盯住我,那藍眼睛似乎充滿疑惑和戒懼;牠又抬起尖尖的鼻子朝天抽縮,嗅了一嗅,一分鐘之後便冷冷然走開。

  我不知道是嗅人的味道,饅頭的味道,還是天空的氣味?

  這段時間,夜裡牠睡在沒人住的新房子的水泥地上。後來六間都住人之後,牠就躺在前面的水泥路上過夜。牠看到孩子們還是俯首擺尾,做出親暱的動作,可是我和妻一靠近,牠就馬上跑開,那眼神   ,對我們似乎完全是陌生的。

  「叱!忘恩負義的傢伙!」我罵牠,心裡卻覺得罵得很不對勁兒。

  這一天,回家吃午飯的時候,一位瘦瘦白白的太太,在小橋頭從後面把我叫住。

  「李先生,那,那是不是你養的狗?」她指著在水溝旁聚精會神等待什麼獵物的洛辛,冷漠地問我。

  「嗯,是的,現在…」

  「前天牠咬死我一隻半斤大的小雞仔!」

  「啊,那…」

  「要用鐵鍊拴起來。」

  過了三天,又有一位老先生找上門來,說他家一隻小白兔被洛辛銜走──可能吃掉了,要求「不許」再發生類似的事情。

  我看事態十分嚴重:如果咬傷了人怎麼辦?更不幸的是,如果感染狂犬症,傷了別人我得負法律責任的;咬了自己家人呢?

  「牠現在根本就不再是我們的狗。」妻說。

  「可是大家公認是我們的。」

  「趕不走,管不了,怎麼辦?」

  我說用麻布袋把牠裝起來,然後送到遠遠的地方丟掉,或者叫人殺掉。

  我們發現兩條路都不容易,最後我們採取一個折衷辦法:向鄰居們,以及來挑豬飼料的農莊太太們宣佈:洛辛是野狗,牠在外面的行為本人概不負責。這是不得已的措施,也是合乎實情的;對於洛辛,我們已經仁至義盡,萬一牠有不測,我也不用負良心的責任。我一再這樣向自己解釋。

  我冷眼看著牠如何操縱自己的命運。我發現牠活動的範圍越來越大了,有整天兒見不著影子的時候;牠有一陣子突然枯瘦得好像變了樣兒,可是過幾天,牠又毛髮閃亮,昂首吐舌,顯得更加健壯神氣。

  炎熱的夏季來臨。 午天空突然轉黑,傍晚時分風雨驟來──原來是小型颱風過境。

  晚上十點過後,外面風狂雨急,聲勢十分怕人。我擱下鋼筆閉眼養神;心境煩躁得很,我知道為什麼這樣,但在設法否認吧。

  我的眼前出現洛辛淋漓狼狽的模樣兒…。

  妻早就上床了。我頂著雨衣,緩緩抽開廚房的門閂,然後輕輕打開後院鐵門。

  不錯,門口不遠的地方,有兩盞晶亮的眼睛。

  「洛辛,進來吧!」

  牠祗唔唔兩聲,並沒移動;再招呼牠,還是一樣。我往後退兩步,想引牠進來,卻冷不防左腳跟踩了一下軟軟的東西。

  ──是妻站在後面。這個好睡如豬的人,不曉得怎麼醒來的;她端著一碗飯,進退不得。

  「就在這裡給牠吃了吧。」我說。

  洛辛在門口把飯吃光了,但不肯進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餵牠。第三天,風雨停歇艷陽高照,妻回娘家去看看有沒有損失。

  第四天,妻還未回來,是星期天,我剛起床,就有人叫門,是個矮胖中年人。

  「李先先,請你來看,對不起…」

  我看到了;他手上提著一隻污血滿身的大肉雞,頭頸連一片翅膀不見了。

  洛辛躺在他的腳邊,眼睛鼻子和巨嘴血水漉漉地,看樣子是剛打死吧。

  「我不得不──你如果不相信,我就請鄰里長來見證,馬上剖開肚子看看…」

  「好了。我沒意見。」

  「這狗呢?」

  「很肥不是嗎?走吧,統統拉走!」我揮手,不看誰,轉身關上大門,鑽回屋裡躺在沙發上。

  洛辛終於以這種方式結束。我不應該讓打死牠的人把屍體拉走的,我應該好好埋葬牠…。

  死是生物的必然結果。洛辛會得不到自然的死亡,早在預料中,但是沒想到會這樣快。

  洛辛已經是一隻死狗。「是身可惡,猶如死狗。」人的身體,固然內外不少污穢,像一隻死狗;不過死狗可以被光風雨濕所化而歸於自然,可悲的還是主宰「死狗」的性情啊!

  有一種說法:生命界裡面,有一類是天生下來就好瞋易慢常疑忌的;不管是動物還是人們,這些生命天生就要多受苦難魔劫的吧。你用多大外力改造他,改變的程度還是少得可憐;他自己也無可奈何的,躲進藕絲孔裡也沒辦法…。

  回頭看我自己吧:我就是暴躁易怒,疑心太重而不大理會人的傢伙;我知道這些,也千百次下決心修檢自己,可是快不惑之年了,我改變了什麼呢?

  據說狗類平均壽命是二十五年,人如果不得絕症不起意外,可以活到七十左右;洛辛未滿周歲就死於看似偶然的必然,我恐惶而憤怒。

  ── 午,我到縣圖書館看報,回來時孩子說一個伯伯來見我。我問哪個伯伯?小兒子說就是那個打死洛辛的。

  午飯後,我想好好睡一個下午,晚上得完成一篇稿子。可是心頭混亂,好像許多螢火蟲在閃爍不已;始終徘徊在似睡未睡的邊緣上。

  我起床時已是黃昏。妻還未回來,孩子們在圍牆外面玩耍胡鬧。

  一陣濃郁的香氣鑽進鼻孔──我的書桌上放著一海碗熱騰騰的東西。

  「阿琴,桌上,哪來的?」我大聲問。

  「伯伯端來的,說是香肉。」

  是洛辛的肉。狗肉。洛辛搖身一變為香肉。我感到全身肌肉筋骨酸酸地。

  「洛辛成了香肉…」我一直喃喃自語。做晚飯,洗澡,洗碗筷,我心頭上還是唸著這句話。我的整個注意力或者說意識能力,突然凝縮為一點;洛辛,香肉。我沒吃晚飯。

  我陷入恍惚混淆中。孩子們睡了以後,我端坐在書桌前面出神。月色好像不錯。

  月光浮動著。月亮溶化成銀色流動的液汁,由天邊蜿蜒而下,流到迷濛的遠山,滴在窗外鐵條上。不,它流進我的靈台上。

  我不知道為什麼,慢慢冷靜下來,冷靜得像一條冰柱子。我拿出高粱酒,斟一杯,又拿來一雙筷子,然後把覆在海碗上當蓋子的碟子取下,我凝視黃澄澄油汁裡的香肉。我不知道為什這樣做。

  洛 辛,我要吃你的肉,我不知道為什麼吃,但我覺得我必須吃,吃下你的肉,是目前最最要緊的事,最最美好的懷念方式,你的肉的確很香,我從未吃過香肉,今後也 不會再吃的,祇是這一次,洛辛,你能瞭解我的心境嗎?你明白我的悲哀嗎?你該領會我的大愛與大恨吧!洛辛,你好乖,你居然溫柔得像一隻小貓,依偎在我腳 邊,洛辛,我乾杯了,是八十度的高粱酒。祭你。

附註:

一、刊登於《中國時報.人間》(一九七一年七月二十二—二十三日)

二、收進《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三、收進《李喬自選集》(黎明文化公司,一九七五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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