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陣濕濕熱熱的感覺由褲襠裡傳來......
作者:李喬
靳之生留在床上兩天了。沒有誰見過或聽過這樣的怪病;連遠近知名的內科權威劉博士也直皺眉頭。
前天,天氣驟然轉冷。靳之生忍了一夜滿膀胱的尿水,天矇矇亮時,實在沒法忍啦,但睡意還濃得化不開。他捨不得睜開眼,就摸索著來到廁所;這是暢快而美妙的一分鐘,他迅快解開鈕扣——
突然,一陣濕濕熱熱的感覺由褲襠裡傳來。他終於睜眼張嘴啦。原來身子好端端伏在被窩裡。真沒想到好一個大男人,還會來一下尿床。但羞愧之中,卻參些隱秘的愉快;一種小孩子惡作劇或搗蛋後的滿足,那種感覺。
他從廁所出來,掛鐘才指著六點半。四個孩子和妻都已經起床;看看妻沒發覺自己,他趕快溜回臥室,鑽進被窩。
「差不多一點好嗎?懶鬼!」妻的聲音是遠近流動的,可知並沒咬牙叉腰站在床頭。這樣判斷後,他就不予理睬,決心再睡三十分鐘,不,五十分鐘;七點二十分鐘多一點點爬起來,還趕得贏。何況,反正……他想。
他小心翼翼想保留剩餘的睡意。不過,褲襠裡全是冰冷的,惹得大腿小腿甚至腰肢,盡是雞皮疙瘩。睡不著了,但是實在不甘心起來;就縱情胡思亂想一番,總比爬起床愉快啊。
妻 又嘮叨著。這回是近在耳邊。這也不必緊張,因為很久以前他就鍛鍊出一種本領:對於妻的數說,同事的冷眼,上司的咆哮,他能夠凝神靜「聽」半天,而不讓中樞 神經對接收到的音波賦予任何意義。借用心理學的術語來說,他只對它有感覺而沒有知覺:一種洋洋之聲而已,可以用「人籟」來形容。
妻顯然照例放棄沒有效的口舌。現在他聽到衣料摩擦的婆娑聲。是妻脫下破舊的睡衣,換上外出服準備上班。突然,一幅惱人的景象,像在銀幕上那樣映現眼前:嫌小的乳罩,嫌脹的乳團,不因為伙食不好而枯瘦的豐腴渾圓的臀部………。
「美姬:不管哪一方面,我都對不起妳!」這是一句熟悉而討厭的話,冷不防又從心坎裡倏然鑽出。
「沒用的東西!」他借用妻的口頭禪斥責自己。
被 自己這無情的斥責後,他又馬上安慰自己,憐惜自己一番。靳之生:你是個好人,道道地地的好人。你受委曲啦;你應該過更好的日子才對。放心,好運道很快就會 來的。不過,你太瘦弱;一七○公分的身架子,才五十公斤,血壓九十九度——六十度,太低了,你貧血………。想著想著,他疼惜地輕撫自己瘦削的臉頰,然後淒 涼地一笑。
在被窩的身子,本來就是蜷曲作一團的。現在他更彎腰弓背縮頸,把頭埋在胸膛;雙手緊抱收折起來的兩腳,讓兩腳掌貼著屁股,成了一個相當完美的圓球形。
這是很久以前,不知哪天起形成的習慣。他對於這種姿勢,或者說這種姿勢引起的骨節肌膚的刺激,產生難以言喻的快感。
另外還有一樁心底的秘密:那就是採取這種睡姿,最能自衛,最富安全感;使同床的人,對自己,不論從哪個方向角度,都「無從下手」。
現在,屋子裡寂然無聲;妻和四個孩子全走了,七點半的一記鐘聲也早響過,他知道最後的時刻已到,只好猛吸一口氣,鑽出被窩。
可是不知怎麼搞的,腰背手腳,大致還是維持剛才形狀,而且手腳末梢,竟然遲鈍乏力不大肯聽指揮。這是很不舒服的感覺。
「是貧血,手腳麻木吧?」他想。他又十分憐憫它們。
最後,終於下了床,但是四肢還是不靈活,而且一不注意,就要收縮起來似地。然而再不上路,今天只有請假了;請假是很可怕的事件,因為辦手續必須和老闆作近距離的相對,必須以不動姿勢去欣賞那張紅光油亮的臭臉。
八點過一分,他簽到完畢,坐在自己的位子,把公事文件排在桌子上,然後如廁。這是好幾年來的習慣,每天上下午把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文件一翻開,馬上就感到下腹沉重,直腸發脹;縱使事先剛去解手,或像今天沒用早餐,也是一樣。
他喜歡蹲在廁所胡思亂想,尤其家裡那個矮小昏暗的老式廁所。關起門來,連自己的手掌都看不清楚。在裡面裝裝鬼臉,或悄聲咒罵不順眼的人,絕不會被誰發覺。不過,每月請人掏水肥,一擔十塊錢,太過昂貴;由妻子清除,自己又得幫忙,所以這興緻稍受侵損些。
公司的廁所雖然明亮寬敞,卻給人一種無形的壓力,而且感到孤立無依,但是一想它的門窗關鎖都是萬無一失,也就坦然不怕啦。
「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他以自己能完全聽到的嗓音說。而且右手食指,在白瓷壁上認真地書寫著,一次又一次。
這是他的一項奇特習慣;每次進入廁所,不自覺要喃喃自語這句話幾次。這個習慣是這樣來的:在讀高中的時候,他是風頭頗健的一位;功課出眾,運動場上的表現也令人刮目,他是排球和桌球的校隊隊員。另外,他從高二起,當上升降旗的總指揮。
不幸的事故,發生在高三上學期。那天是學校二十週年校慶,舉行閱兵和分列式等活動。他是總指揮,向校長報告人數後,他高呼「閱兵開始」。就在他吸氣高聲喊口令時肚腹間突然一鬆,接著臂腿一陣冷——褲皮帶繃斷了長褲滑落下來,露出來白光的大腿!
他楞了一陣,有幾片忍不住的笑聲擲過來。他猛抓起褲頭就從隊伍的空隙處狂奔。霍地,尖銳熱辣的笑聲爆炸了。他躲在廁所裡,周身顫慄冷汗滾滾,然後淚水潸潸而下。
「不,不!這不是真的。一定是可怕的怪夢!」他聽到心底發出求救的呼喊。
「我是一個好學生,一個出色的運動員!將來,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他安慰自己。
這是可怕的打擊。從此他變得沉默寡言,而且低頭走路,不敢和人直視相對;誰盯他一眼,他就臉紅耳赤,羞答答地,像個大姑娘。
從 這時起,他每次進廁所就要說這句:「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當他剛發現這個莫名其妙的習慣的一段日子,曾經好多次下決心戒除它。可是忍了幾回之後,好像 它有一股力量,逼迫著自己,而且越來越重,終於在承受不住之下又脫口說出。後來他體會到,這句話成了鎮靜劑,或解除內心無名緊張的特效藥;只要在廁所裡輕 輕一說,身心就舒泰清爽。那是一種近似嚴重便秘的人,突然糞便大通時的美妙感覺。
他家境不好,不能升學。當一個個希望落空之後,結婚生子之後,從理想主義完全撤退之後,歲數漸大之後,瞞著妻子喝兩杯太白酒,和躲在廁所說這句話,成了他舒懷寬心的兩大法寶。
今 天他心情很不寧,腦海裡明滅著許多不受管制的雜念,所以接連著寫錯三個數目字。他渴望著和誰聊聊,或者隨便哼幾聲。可是,坐在背後的是頂頭上司,左邊的是 王科長,一位終年嘴唇塗上強力膠的傢伙;右邊是楊小姐,誰抬頭不小心和她視線一碰上,她就一皺小嘴一縮鼻子尖,眼睛儘翻白,好像誰吃了她多少嫩豆腐。相對 面那個小子最可惡,今年暑假第一次見面時,把人家的手掌要捏斷似地使勁一握,說:我,國立×大外文系畢業的。你老先生是?呸!去他的大頭鬼!四十二歲就是 老先生啦?本人是私立高中畢業的,怎樣?他咬咬牙,直吞口水。
「這是一個孤獨的世界!沙漠地帶!」他在心底大聲喊。他又把「7 」寫成「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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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點半下班。他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辦公廳,但並不急著回家;照例到郵局轉角的書攤兒翻翻書,又到兩家電影院門口詳讀影片介紹和預告的圖文。因為太早回去,煮晚飯的差事得落在自己身上。
看鐘錶店的鐘,已經指在六點零上,他這才認定方向,低著頭踱方步子回家。低著頭走路,也是一種享受:第一,只要不走快車道,你低頭慢步,人車都會讓你;第二不必在大庭廣眾中,給那些貓科長狗主任鞠躬哈腰;第三目中無人,我行我素,可以像在廁所裡面逞性想心事。
這是平坦寬敞的柏油馬路,快車道上的車輛,像被毀了巢的黑螞蟻,沒頭沒腦地亂闖。「賣命車」放出連珠臭屁,不斷掠過身邊。好幾次賣命車車把手上的穗鬚拂過他的耳垂,他氣不過,便大聲喊:「 !送死的!」
他正在惱著,右腳尖踢著了雞卵大小的石頭,巧的是,石卵滾動好遠才停止,卻又被左腳踢跑了。於是一路上,踢著帶著這個好玩的石卵,唇邊,油然泛起一絲少見的笑意。
因為這塊石頭,使他想起老闆——老闆被大夥兒在背後喊做「臭蛋」——又想起下午臭蛋痛罵相對面那個小子的一幕:
「混蛋!虧你受過高等教育!我警告你:再犯這種錯誤,別再來見我。滾!滾得遠遠地!」
「是!總經理。請原諒我這一回……」小子的嗓音透著嗚咽。
「滾!滾得遠遠地!」臭蛋猛拍桌子。
這是總經理室傳來的「音響效果」,辦公室裡沒有誰吁大氣;當小子像鬥敗的小狗走過來時,他被催眠似地低下頭不敢看過去。心裡卻大聲說:好過癮!
臭蛋喜歡指著部下的鼻子大聲喊「滾」,說完停三秒鐘左右再補上「滾得遠遠地」幾個字。
關 於這種排揎,當然他挨過不少。最初,實在氣憤難咽,真想拂袖而去,可是想到行路難,看到妻的神色,小兒女的臉色,只好緊閉眼睛,吞啦。到後來習慣了,覺得 無關痛癢地,甚至於有點好玩。他曾經好整以暇地,在辦公桌的玻璃板下的小日曆上畫正字——被叫滾一次,就畫一道,半年下來,居然累積了十來個正字。
而他,把石卵不斷「滾得遠遠地」;石卵,還在腳邊控著。他一面踢著、一面想像石卵「滾」的趣味。滾,實在是一種奇妙無窮的方式。所謂羚羊掛角,了無留痕;滾前滾後,由靜而動,又由動而靜,沒有跡象可尋。
他 突然想到——不,應該說是經年累月細碎的思維這頃刻間豁然呈現具體完整的意念了:他覺得,拋開人的立場,也就是放棄人的審美成見,來看人的形像,無疑是奇 醜而滑稽的:一顆橢圓的肉團,毫無理由地在兩端長出四肢和肉團長度差不多的細肉條。就憑這四肢肉條,和由一截短肉條連接生著細絲線的另一小肉團,使這個肉 團看來充滿敵意和攻擊性,挑釁姿態。
所以,歸根結底,這四肢肉條,可能是不祥之物。倘若切除它,或它消失了,人,將是最和平可愛的生物——一個肉球。這個肉球,溫順柔和,絕無乖戾之氣,只要誰說一聲:「滾!」,他就會滾得遠遠地,而且自自然然,毫不困難………。
他一路上都在玄思冥想這深奧幽邃的問題。回到家,他還是癡癡然斜躺在破籐椅裡,繼續思索。
兩個男孩子,拿著拍子在對打桌球;白白的桌球,忽東忽西,刁鑽而伶俐。兩個小女兒,每人拿著四個小沙包,在比賽拋接的次數;小手兒動作真快,一個沙包在手,三個在空,列隊兒循環,兩人六個,上上下下,煞是好看。
不知不覺中,他被這些小沙包迷住了;他向女兒借來兩個,學她們做拋接的遊戲。這是柔柔圓圓的小沙團兒,放在掌上,怪舒服的。
「我如果還是八九歲的孩子多好!」他深深羨慕起孩子來。
可是八九歲要上學了,上學就不自由了,不如六七歲;最好是三四歲,或二三歲,躺在媽懷裡,無憂無慮地,多好。他想,想到出神時,兩手交叉抱胸,用手指抓緊手臂,恍然跌入褪色的童稚舊夢裡。
「喂!坐死啦!」妻沙啞的喊叫陡然響自背後。
「什,什麼事?」他惶然四顧,孩子們不在身邊,電燈還沒點亮。
「大家就等你一個人!」妻哼一聲,蹬蹬蹬進廚房去,裡面又傳出妻冷冷的一句:「沒用的東西!」
「阿爸,飯盛好了!」
大女兒尖著嗓子喊。
他很快就把妻那句口頭禪驅除盡淨,可是當目光投在桌上「荒涼」的兩菜一湯時,耳邊自己的低沉嘆息也響啦:「沒用的東西!」
晚 飯後,孩子們做完作業,八點多就睡覺。在往常,這時孩子們都到附近有電視的人家看電視的,可是月前,他突然接到一張不署名的明信片:「靳之生先生:希望管 束一下閣下的公子千金別老在人家窗下探頭伸頸的。我並不是電視不讓他人看,而是窗外黑影,對屋裡的人心理上構成威脅………」從這以後,他和妻同時下令:不 准誰再去「偷看」別人家的電視。
妻 把廚房收拾妥當後,拿出「開司米隆」來勾織。這是副業,每晚可以賺三四塊錢;在禮拜天,由他買菜煮飯,妻一天可以織一件——十八塊錢。妻白天在紡織廠當女 工,工作十小時(廠方規定是八小時,不過每人都「自願」加班兩小時),晚上還做這費心費眼的手工,夠辛苦了,他十分不安;他也曾經學做,但是笨手笨腳地, 只糟蹋絲線而已。
「阿生………」妻現在一面做手工,一面向他提出問題。
「喔,什麼事?」他正在迷迷胡胡將睡未睡的十字路上。
「你該找個副業幹幹!」妻打一個呵欠。
「我………找過,只是………」
「房租大後天到期,續租,人家一定要預繳三個月租金。」
「不給,看他能攆走我們?」他冒火啦。
「我們有契約在他手上,我們賴皮,人家找我們的保證人來怎麼辦!」妻冷冷地,皺鼻子,向他瞪眼。
「我們沒這筆錢呀!老大的學費才剛………」
「還有:你大哥捎來口信:給爸媽建墳墓,月底要你送去三千元!」
「………」他閉上眼睛,他得設法不聽下去。
「你不管?」妻用勾針猛拍桌上,盯住他。
「我能………」他站起來,搖頭、眨眼、咬嘴唇;身子團團轉一圈,斜眼看地下,就想鑽進哪兒躲躲。可是沒有空隙,他委曲得鼻腔發癢,說:「我賺的錢,一分一厘,全繳出去啦!」
他的話一落,妻的那句口頭禪就接上啦;他不由地,在心裡和著妻的聲音,「齊聲朗誦」:「沒有用的東西!」
這一夜,他夢見自己不知怎地退回到剛學走路的小孩時代了。這是一場美妙溫馨的夢境;暖暖的春風,懶懶的春陽,媽慈祥的微笑,媽疼愛的撫摸、親吻………。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妻上班關門「匡」一聲吵醒的。
妻兒又都走光了,目下只聽到老鐘的嘀答聲。他還是蜷曲一團,鑽在被窩裡,慢慢地,很「節省」地回味夢中的美味;或者說,故意裝作忘記該起床的時間,企圖萬一的僥倖——把好夢繼續下去。
「我還是剛學走路的孩子哪!在媽懷裡………」他告訴自己。
「不,我還不會走路,是嬰兒………」他在被中學吮奶的動作。
怎 麼什麼都這樣熟悉呢?好像和昨天的情景心境完全一樣。這是很奇異的感覺;什麼都是似真似幻的,什麼都好像正在消失,而又似乎慢慢產生。心裡很激動、很興 奮;激動興奮中,又摻雜著沒來由的悲哀孤悽。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什麼東西要毀滅了;生生滅滅中,維持一份若續若斷的清醒。心,狂跳著。他聽到貓頭鷹或嬰兒 的哭泣聲。
霍地,剎那間,亮亮的白光閃於眼前。接著白光慢慢轉成粉紅色,然後鮮紅色。他發現自己被鮮紅色柔軟使不上力的什麼皮膜裹著。
「是呀!我還是在媽肚子裡呢!我躲在胞衣裡!」
是的,這回他完全看清,或者說分辨出自己的處境啦:背板打彎,脖子縮盡,四肢折曲著收放在胸腹上,由肚臍放射出血管和胞衣膜兒。這是胎盤內的安祥靜幽的空間;羊膜和羊水好好地保護著自己。好舒服。他發現自己頭下腳上地躺著,好像在微盪的搖籃裡。一個圓圓的肉球………。
他發覺自己變成一個圓圓的肉球。
記憶裡,已經有過無數這類的感覺,可是今天的情形不同:手腳收縮折疊得死緊,怎麼用力也伸不開。他譏笑自己在開無聊的玩笑,不過事實讓他不能不肯定它,他慌張了。
「看來是得了怪病,並非胡思亂想而已。」
現在確知事態嚴重以後,反而靜下心來;因為生病不上班是天經地義的。他開始考慮實際問題:
妻 看我並不是偷懶賴在床上,而是一個大肉球,「放」在床上起不來,自然不會那樣窮兇惡極啦。說不定臭蛋得了消息,還會來看我呢。十多年的小職員,沒功勞也積 有苦勞。不是嗎?也許這突然彎腰曲背四肢收縮的毛病,就是長期伏案勞累的結果!那麼臭蛋一發慈悲,說不定送我到最好的醫院治療,說不定給我們租一間寬敞的 房子,當然是由臭蛋付租金的。說不定………想到這裡,身子蜷曲得更硬更圓;不覺輕輕搖晃著——作三十度左右的滾動。
「對,我不能走路啦,只能滾動;一滾就滾得遠遠地。」
心裡正舒暢著,不幸膀胱又已經脹到極限了。他苦思了好一會兒;他困難地用肩膀把被子推擠到床角,然後把身子滾動的幅度加大。他終於完成一個全圓三百六十度的滾動;以後是調整角度,直到雙腳掌剛巧向下落在床沿才停止滾翻。
他運勁強迫肩背琵琶骨向脊椎骨部位擠攏,臂膀儘可能向外伸,然後腰幹用力,使身子前傾,一直到下額抵住床面。第二步是手肘支撐體重,腳掌慢慢挪動;最後以半爬半划又帶滾的方式下得床來。他就那麼圓圓地「蹲」著,雙手幫忙左右小腿,用腳掌的力量,把身子「移」到廁所。
放光尿水,「移」到廚房裡。這時一陣強烈的飢餓襲來。正好菜櫥前有一張椅子。他吃力地攀爬上椅子,弄開櫥門,把妻給留下的冷饅頭吃掉。
奇怪的是這些事解決後手腳的力道漸漸消失收縮了;幾分鐘之內,明顯地感覺出由手指腳趾尖開始漸次麻木,麻痺了。現在,手腳或肩膀都一樣,不能單獨自由運動;所謂運動的潛在勢力混沌地分佈在全身,而不是分化各部門各有專司專職了。
「你既然收縮成一個肉球,就乖乖當肉球吧!」
「你現在是一個有生命的肉球,一個胎兒,那麼你就只能想和做胎兒的事。」他悄悄提醒,並安慰自己:「靳之生,認命吧!你現在認命是必要的。」
他陷入蓬鬆昏亂的沉思中。
「胎兒能思想嗎?」他發生疑問。
「大概能吧,現在就想想看嘛!」
胎兒想什麼呢?想寧靜幽雅的環境,想溫暖的感受,合口味的食物………不,胎兒是用肚臍吸收營養的。他的頭埋貼在胸膛上,恍惚裡似乎看到一線淡黃色的流質食物,源源輸入腹腔中。
胎兒會出聲音嗎?他感覺嘴唇被什麼黏住,他發出嗚嗚的聲音,覺得不對,又改哼「咿………咿………嗷嗷……… 」
胎兒是需要運動的。他使勁伸伸手,踢踢腿,但是運動的幅度很少;因為胎盤上,胞衣裡,胎兒不可能有太大空間的。
「現在,誰都欺負不了我了………」
「現在,誰都傷害不到我了………」
「現在,我是真正安全了………」
意念飛騰著。他又微微幌動身子,然後在手肘和腳掌協助下,由廚房慢慢滾向客廳。
「哈哈!我是真正用滾動了哩!多奇妙的運動方式!」他聽到自己的笑聲,但話聲卻沒有出口。
他自由自在地在屋子裡轉了一周,最後擠著爬著攀上了破籐椅,「放」在那兒喘氣。頸部頭頂,手肘手腕腳背腳踝膝蓋等部位,麻木中隱隱作痛,但是心裡卻舒暢無比。
他是頭下腳上的姿勢「放」著的,這是最舒服的姿勢。他由破了一角的玻璃,凝望窗外的一角天空。
春天的天空,是淡淡的藍色,還有淡淡的白雲。
「啊!眼前的世界多美好,多奇妙!」他不由地在心裡讚嘆起來。
※ ※ ※ ※ ※ ※ ※ ※ ※ ※ ※ ※
黃昏。正想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床上,就在這時猛聽到妻的喊叫:小鬼們呢?怎麼一個都沒回來!是的,今天大小四個都不知野到哪兒去啦。
「哎呀!你………你怎麼啦?」正如想像,妻大驚小怪。
「………」能說什麼呢?而且胎兒是沒法說話的。
之生!你?你到底在幹什麼!這………。看不見妻的臉,只聽她顫抖的嗓音就夠瞧的啦。理她呢!胎兒不但不會說話,人——那些完完全全的人說的話,也不大能瞭解吧?現在,最要緊的是用自己的力量上床去。
妻還在嘮叨,發出很怪的聲音。孩子們回來了。小阿慧好像因為害怕而哭起來。不一會兒,孩子們就離開了,他們不關心這些。
行動越來越困難(當然用滾除外)。正在為難之際,身子突然一輕,便「升」上床,是妻及時伸手相助,到底夫妻情份啊。
妻坐在床頭,一面哭一面問了好多廢話。看看沒答應,大概急啦,雙手猛推過來。結果本來背部著床的身子,很自然地滾動一百八十度,成了穹背朝天的姿勢。突然,一隻烏龜硬殼朝天的景象出現眼前。不錯,自己正是這種滑稽模樣哪!
「媽:爸爸做什麼?」阿芳的聲音吧,阿芳是最柔順的孩子。
「去叫吉祥來,給一個人買兩個饅頭,喏,三塊錢,拿去!」
「爸爸呢?」
「爸吃的,另外弄!」妻霍地站起來,會不會又發脾氣?
「媽要去哪裡?」是吉祥的低沉口音,吉祥長大啦。
「叫醫生!」
四個孩子嘩啦嘩啦地被三塊錢引走啦,屋裡突然寂靜下來。看樣子妻這回真急壞了。唉!有什麼辦法呢?這是病哪!一種怪病,又不是自己找來的!
唔,這樣躺著難看死了,得恢復頭頸向下的姿勢才行。嗯,對啦。好幾年前練過瑜珈術,正是採用相似的姿勢。
門外有雜亂的響音。孩子們邊啃饅頭邊走路的樣子想像得到的,好可憐喲!真想去抱抱他們呢!可是不行,胎兒是不能用腳走路的,而且永遠不希望走路哩!
孩子們在喊媽媽。妻回來了。
「之生:好一點沒有?」妻溫柔地說。妻本來是溫柔的吧?
好一點沒有?好什麼呢?妻說等一下,醫生就會來。
現在,有一樁困擾必須解決:
這到底是怪病呢?還是胎兒的正常現象?
一開始就把它們混為一談;倘若是胎兒,又何必請教醫生?
也許根本不是病也非胎兒,只是一場夢。
不,不可能出現這樣荒唐的夢的,而且夢境不會這樣清晰。
這是大問題,如果把胎兒當作怪病治療,或者把怪病看成胎兒,那不是太嚴重了嗎?雖然很多人是把很多事情顛三倒四的。
唉!還是別想這些的好。就當個胎兒簡單些。胎兒,是在母親肚腹裡胎盤內的,可是現在卻「放」在硬繃繃的木板床上;胎兒有個血肉相連的母親,現在眼前這個女人不是母親,是叫做妻子,關係很深的女人。
燈光亮了。妻咬牙切齒埋怨醫生到現在還不來。
現在,借著燈光,可以看清妻的容貌了;是從下面往上看的。這是一張奇特陌生的東西:
妻 的下頦很尖,銳利地向下插,下頦過去是往下彎的,兩片翻捲得很厲害的嘴唇,從這裡再過去,是丘陵地帶,兩邊高峰對峙;中間是開有黑洞像是死火山噴火口的瘦 尖削崖。山峰過去是長滿雜草的坑谷;坑谷下,燈光映出一線閃亮,大概是兩個水潭。再往下看就不大清楚了,因為危危凸出,上面許多深深的橫溝,像梯田又像刀 斧的刻痕。而最後,被漫天黑霧籠罩著,看來十分恐怖。這就是人的臉孔嗎?這就是妻子?
「媽,客人來啦!」
一聽醫生來了,心臟就噗噗狂跳。醫生大都是缺德要錢不救命的惡鬼,妻竟然能把他請來,真是怪事。也許他要把這個胎兒取去浸在藥水裡當標本,或切片化驗。那怎麼辦呢?
「劉博士:你看他,一句話不說,就像個煮熟的蝦公!」妻在嗚咽。
「唔,唔,我看,我看………」
他,肥得像中元節的大公豬,手掌比女人的奶子還要柔軟,這全是可憐病患的血膏滋養的。呵!萬沒想到,這個枯瘦身子,能由他——本地內科名手劉博士看看。他動手要解開胸前的衣服呢!
「不行,這手………」他發生困難啦:他不怕把人家脖子折斷,硬從胸前扯拉出頭臉來。
這是例行的檢查眼瞼眼簾,喉頭耳後等工作;因為不能用聽診器聽胸部,所以把上衣盡量掀開,改在背部聽診。
「奇怪………」
「他,除了身體弱一點,平時沒什麼毛病的。」
「背部或哪地方受過傷沒有?」
「………」妻不吭氣,大概是搖頭。
其實三個多月前,深更半夜被妻推下床時,背瘠是碰傷了些………。
「胸部、腹部開過刀沒有?」
「………」妻一定還是搖頭。
「最近中毒過嗎?例如酒精——他常酗酒吧?」
「他點滴不喝的。」
天地良心!太白酒是常喝的,不過每回不超過兩塊錢,那樣一小杯和一元花生米,一定壞不了的。
「他平常有什麼特別習慣,或嗜好嗎?」
「沒有。他只是有點懶,好睡覺,而且胡思亂想,做白日夢。」
「這個………」劉博士沉吟不語。
「到底是什麼病?你救救他!」聽妻那聲音,只差沒跪下去。這又何必!
「我看………」
「………什麼病?」
「先給他打一針鎮靜劑再說。」
他說打就打,一針向屁股猛刺;這一刺,來得突然,逼出一身冷汗,差一點沒叫出來。好啦!這突來,四肢陡一用力,身子一收縮,想是更圓更硬了吧?
「劉博士:下一步,怎麼辦?」
「讓他睡一陣,如果睡著以後身子能夠稍為伸直,解除緊張狀態,那就證明病不在機體的,是機能的。那麼就不屬於我們內科醫師的範圍了。」
「你的意思是?」
「如果睡著了還是這樣,明天我先替他用X 光檢查骨骼,然後送到台北,找幾位名家會診看看。」
「那………」妻只說一個字便接不下去,夠了。
「太太,妳放心。這是怪病,為了研究,費用我們只收藥材費。」
妻還提出很多問題,劉博士像講解古董似地,吹得很賣力。聽著聽著,實在沒意思,而且也支持不住啦,意識逐漸模糊起來………。
不知經過多少時候,睜開眼一看,妻和衣躺在身旁,滿臉困容。看看自己:是雙手抱膝側臥著。
「那麼………」白天的種種事故驀然回到心頭。
接著,肚子脹滿的東西,已經再也忍不住了,以最快的速度上廁所解下大便。然後回到臥房。正要倒下再睡,這才發現梳妝台上放著兩個麵包——吃下它吧。
「唉,能走路啦?」這不知真是喜還是哀。
回頭看妻,妻還是熟睡如死。
不由地,又悄悄溜下床來。
可是怪事又發生了:就這剎那間,骹骨和膝蓋一帶突然酸軟難禁;身子忽地萎縮下來,蹲下來。
「啊………」想大聲喊,可是喉管被什麼堵著,不能大量呼吸氣,所以喊不出來。
一樣的感覺,一樣順序:心頭昏迷浮沉,似醉非醉,四肢從末端開始麻痺。原來半蹲半趴伏地上的身子,慢慢收縮蜷曲,大概五分鐘光景,又恢復圓圓的形狀了。
「噹!噹!」老壁鐘響了兩下。
「出去看看吧!這是夜深人靜的時刻。」
很想起來再看一眼妻的睡相,可是無能為力啦。現在只能輕輕地,慢慢地滾動;滾到小客廳,客廳的大門沒有關。妻太勞累了,孩子還不懂關鎖門戶的重要,都該原諒的。
外面,好涼爽。這是春天的夜晚。滿天星斗閃閃,如銀如幻。現在不會碰見哪個阿貓阿狗的;貓狗啃夠死老鼠豬骨頭,都深睡啦。
這是一段好長的巷子,通過之後就是黃土路;黃土路往上是接柏油馬路進入街市;往下是通到水田。
柏油路是很難走的。黃土路最妙了,一寸一寸碾過去,那泥粉觸到手腳脖子,細細地,涼涼地,軟軟地,像媽媽的手那樣。
「這裡才是胎兒的理想環境哪!」
好啦。在這裡停一會兒。再過去就是水田了。
「咯!咯咯!」是清脆的蛙鼓,有一聲,沒一聲的。
哈! 這蛙鼓多妙,比那次在張家電視上看到的,一個小娃娃搖頭擺臀窮叫「我是爵士鼓手」強一千萬倍!那天邊的星星,靜靜地,怯怯地,多美!比起柏油路那邊,一個 個烏黑方盒子裡放出的死死的燈組,也是強一千萬倍。有人說,那些星星,都是亙古寂靜的世界。然而,如果能擺脫這個喧囂冷酷的世界,如果能投生於斯土,在那 積有幾寸深的細軟塵土上滾動,那又何妨?那又何懼!聽說中國流傳兩句名詩:「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呵呵!就不知道那位詩人太俗,抑是嫦娥真 的貪戀紅塵?不過,有一點是不用懷疑的,那就是讚嘆這兩句話的人類,不是未曾嘗盡人間的酸甜苦辣,就是慧根太低啦。
啊,「不可說,不可說。」這些都是邈邈杳杳的事,目前並不重要。目前最重要的是自由自在地繼續滾動,繼續把握這屬於自己,沒有任何其他人類打擾的時刻………。
那麼現在做什麼好呢?
「唱一首歌吧!就用這種姿勢。」
不行哪!幾十年沒唱啦!
誰都會唱歌,也喜歡唱歌的,只是以往的日子,你不能隨心所欲罷了。
不錯。是應該唱唱,這是個機會。唱「我願做個好小孩」:
我願做個好小孩,
身體清潔,性情爽快。
無論走到那裡,
使得人人愛,
使得人人愛!
「好聽好聽,真沒想到你唱得這麼好!」
咦?奇怪呀!能夠朗聲唱歌了?那麼也能說話啦?
看看左右,假如沒誰打擾,可要大聲說說:說出自己想說的,罵自己想罵的——
唉,有人來啦!再也不能唱不能說了!
「逃吧!逃吧!」可是逃到哪裡呢?
聽,是妻那種老母鴨跟大公鵝吵架的聲音,還有雜亂的腳步聲………。
來了,全來了;近了,可以看得見了。可怕呀!這麼多黑黑長長的東西,毫不容情地向這邊逼近。
有什麼辦法呢!被捉回去是必然的命運。現在再滾也沒用了,完全無可奈何。
不過還有一個辦法,那就是閉上眼睛,不看。真的,這些人,這世上的事情,還是閉上眼睛不看的好。
要來的就來吧!閉上眼睛就是………。
附註:
一、刊登於《中國時報‧人間》(一九七○年二月十二—十三日)
二、收進《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三、收入「一九二六年以來的台灣小說」,一九八三年美國印第安納大學出版(英譯本)
四、選進《台灣當代小說精選1》(新地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九年)
五、選進《台灣短篇小說選》(香港文藝風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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