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30日 星期三

如夢令

大家靜靜地,沒誰高聲喧嚷。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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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迂曲陡斜的山坡路,兩邊的菅草高過人頭。

  她走得很慢,這不單是夜晚的山路難走,也是故意的;她願意這段不好走的路無限延長,永遠這樣摸索著走下去。

  在前面的阿榮,走十幾步就停下來等她一次;兩個人一前一後緊跟著走不一會兒,距離又拉遠,阿榮又再等她。長長的斜坡,長長的時間裡,誰都不說話。月亮不知什麼時候下沉的。山風呼呼,強一陣弱一陣。

  突然,右腳尖被露出路面的樹根勾住,步子一踉蹌,她半被迫半故意地坐了下來。這一坐下,原先用來鎮壓自己的力量倏地一鬆懈,鼻尖酸酸地就哭了出來。但是她馬上警覺了,摒著呼氣,不讓哭聲溢出。

  「怎麼,妳跌跤啦?」阿榮跑回,蹲下來扶她。

  「沒………」她猛地把阿榮伸過來的手捉住,牢牢抓緊。

  「阿鳳……」阿榮乘勢把她扶起來。

  阿榮要把手抽開,她不肯放;兩個人就這樣一擠一斜地,擁著繼續下陡坡。她早把哭聲吞回去了,可是吞回的哭聲,聚成硬硬的一團堵在心口,全身便像潑冷子(瘧疾)一般,大一浪小一浪顫抖不已。

  阿榮沒開口安慰她,只把她的左手掌右胳臂,捏得麻麻辣辣地。

  呃!阿榮!你捏緊些,捏緊些!你不要放開!你不要放手我要你一直這麼捏著,一直……她在心裡呼喊,只在心裡喊著,下了半月的決心了——接到阿榮出征南洋的征集令起,她就下決心不讓阿榮看到她的眼淚,現在,再三個小時,阿榮就要被車子載走,不管怎麼也得忍著。

  「阿鳳,妳在想什麼?」

  「……沒有。」

  「我對不住妳。」

  「怎麼這樣說?」

  「不該先把妳娶過門來……」

  「我甘心情願的。」

  「才二十多天,就要……」

  「夠了!」她說,她猛地伸手抿嘴,可是話已出口。

  「我就是……也滿足了。只是對不住妳。」

  「不要這麼說。你,要保重。」

  「阿鳳……」

  「嗯……」

  走完羊腸坡道時,東邊山腰一帶,已經泛著灰灰的白色。天快亮了。阿榮回轉身來,向巍峨的山巒望一眼;那樹林中的茅屋當然看不見,卻衝著她咧嘴一笑。

  「我就是喜歡阿榮這傻楞楞的一笑……」她雙頰不由地掠過一抹燙熱。

  「還早,在這裡坐一下。」陡坡和大路交接處是伯公廟。阿榮領先走進去,站在石桌前面。她看看阿榮,雙手在衣褲擦揉幾下;兩人同一個動作,舉手合十,深深拜了三拜,三鞠躬,然後退到一旁,在麻竹板編的長椅上坐下。她回頭想看阿榮一眼,卻和阿榮迎上來的目光碰上,兩個人同時急急低頭看地下。

  「喔喔喔——喔……」是下莊誰家的公雞啼晨。她的娘家就在這下莊。

  「妳肚子餓不餓?」

  「……你呢?」她搖頭。

  「不餓。不過,吃掉算了。」阿榮解下腰邊的飯包:「反正中午可以吃一頓白米飯——妳的飯包留著。」

  「你怎麼知道中午有的吃?」

  「照例嘛!聽說每次出征都這樣。」

  阿榮阻止她解下飯包,卻把自己的趕快打開。飯包裡是滿滿的蕃薯乾——那是連皮煮好的蕃薯,用溫和的炭火慢慢焙烘成皺皮半乾的糧食。阿榮選一條最大的給她,她咬一口,不讓阿榮自己動手,就趕緊給送進嘴裡。阿榮想躲開已經來不及,只好挺直脖子,讓她把自己的嘴塞滿蕃薯。

  「唔,妳,也要吃……」阿榮學她的動作。

  「我不餓!」她擺動脖子,不讓阿榮達到目的。

  「好吃……」阿榮用力吞,吁了一口氣。

  「這『烏薺種』是很好!」她把剩下的連蒂兒一起吃了。

  「妳做的蕃薯乾,比甜粄還好吃!」

  「喲!」她又給送上一條。

  「尤其今天的最好!」

  「我們那塊園,夠我們吃三個月……」

  「留點兒,讓我回來吃……」阿榮故作輕鬆。

  「好,你要保重……」她伸手翻出在阿榮脖子上的「靈符」,那是前天晚上,兩人漏夜去關帝廟求來的。

  「我看很快就可以回來。妳要放心。」

  「但願這樣。我會留心自己……」她漫應著,聲音空洞和阿榮的一樣。可是心裡卻想著別的事:昨天和婆婆兩個人,縫製一個紅布袋兒——「香袋仔」,把阿榮的一撮頭髮,和剪下的十個手指甲盛進去。阿榮笑嘻嘻地自己動手剪頭髮,剪下一大堆,她說不用這麼多,阿榮說反正不花錢,多留點怕什麼。婆婆聽了卻轉過頭又擦眼淚。阿榮大聲說:「媽不要這樣,誰去南洋都留下這些東西,又不是表示……」阿榮自己說不下去了。其實,去南洋的,有幾個人回來呢?誰都清楚,今天的生離,差不多就等於死別:「表示」什麼,不說還好,越說越……

  「喂!走吧!」阿榮收拾好飯盒子,站起來。

  兩人離開伯公廟前,再虔誠地拜了三拜。這時雖然日頭還未露臉,四周已經全亮。心口湧起一陣疼痛,就好像被這道光亮刺傷似地,她低頭走路之外,便是全心全意作深呼吸。

  「阿鳳,妳想什麼?」

  「……沒有。」

  「我在想讀書那段日子。」

  「你很多光榮事跡。」

  「我是說,那時候很有趣。」

  「你很會打架,我們女生都討厭你!」

  「可是我一直是第一名。」

  「阿鼎也是第一名,人家不像……」

  「你,嗯,對了。提到阿鼎,我倒想問妳。」阿榮興緻勃勃地:「你們同班。他第一,妳第二,人們都說你們很好——我絕不是吃醋,只想問妳,是不是真的?」

  「問你自己!阿榮,你自己壞!」她氣急中,含有委曲的意思。

  「我是說,我……」阿榮無言以對。

  「喂!林秋香喜歡你,這才是真的,不是嗎?」

  「唉!阿鼎比我先到南洋啦!」阿榮答非所問。

  日頭,已經爬出山腰,滾向山頂。烈烈的金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好長。路上除他們之外,行人漸多,一群一群,一看就知道是出征的;阿榮爸媽都老了,阿榮硬不肯他們出街送行,所以只由她一人送。

  現在,她怕人取笑,不敢和阿榮挨得太緊,只好隔兩三步的距離,跟在後頭。這樣看不到阿榮的臉,不過,可以詳細地,甚至於大膽地看清楚阿榮的背影。

  阿榮的背板很寬,手膀子凸起,脖子很粗,腰肢,大小腿部是又粗又黑,是個鐵打的莊稼漢。她看得有點醺然;偶然的觸動引起某一種聯想,結果,心,驀地狂跳著;不過,幾秒鐘之後,就絞痛起來。

  「阿榮,阿榮,我們結婚才那麼二十一天,你就……」心裡想著,因為不怕阿榮看到,她就搬動嘴唇口腔「說」了,是不出聲音的「說」。這樣一說,好過一點兒。

  「阿鳳……」阿榮突然煞住腳步。

  「啊!嗯……」她差一點撞進阿榮的胸膛。

  「到了街上,妳就回去吧。」

  「哪有這道理?」

  「我不讓妳看到我上車,被載走!」

  「不,我要看!」她倔強地。

  記得半年前,她的大弟弟明福牯出征,她去庄役場(相當於鄉公所)前「歡送」,結果她差一點就暈倒在人堆裡。那次以後,她再不敢看那個場面了。

  「那樣,我們都難過。」

  「沒關係。反正……」她找不著適當的字眼兒把話說完。

  「阿鳳……」

  「唔,你,好像有什麼話要說?」她發覺丈夫的囁嚅遲疑。

  「唉,真的,我不該把妳娶過門來……」

  「又是這些,你!」

  「阿鳳,我有一句話,說了妳別惱,是誠心誠意的。」

  「……」她踏快一步,和阿榮並肩兒走。

  「我這一去……」阿榮清清喉嚨,下了最大決心地:「如果能夠通消息,自然沒問題。如果我很快就……或者一直沒點信息,那也差不多了……」

  「……」她直咬嘴唇,還直想咬阿榮一口,為什麼要說這些呢!

  「那時候,妳一定不要死心眼兒,快些找……過……人家!」阿榮用力說出這句話。

  「阿榮!」這兩個字音,是從她喉頭彈出來的。

  「這樣我才心安……相信我,是誠心誠意的!」

  「嗚嗚……」她哭了。再也忍不住,只好任它去。

  「別這樣,阿鳳!讓別人聽到……」

  她用力忍著忍著:用力吞、也吞不下去。她想厭恨可以壓制悲哀吧,於是他想些阿榮討厭的地方,可恨的地方,全心全力去恨。可是,真的沒什麼好恨呀!在這窮山僻壤裡,他們是青梅竹馬的一對,是六年的同學,在半懂事的年紀,就互相傾慕著。多幸運,就像在夢中一樣;半年前訂了婚,二十天前結了婚,而現在……

  能恨什麼呢?傻愣愣的阿榮,黑巴巴的臉孔,大眼濃眉,高鼻闊嘴,這些這些,打心底兒疼著,怎麼恨得了哇!不過,不能哭出聲音來,眼淚也別讓人看見,不然給什麼「甲長大人」或「巡察大人」遇上,阿榮和自己都受不住哩!

  「別眼淚模糊地,多看阿榮幾眼吧,把握這段時間狠狠地看他,盯住他,以後的日子就靠心板上畫的模樣兒啦……」她就這樣忍下來的。

  日頭,已經升到二丈來高。走過「猴滑倒」石壁,經過「盲仔潭」後,上一段「九弓坪」,就到「社寮角」,拐出社寮角從「屯兵營」陡坡走下來,前面地勢豁然開朗,這裡就是大湖街。庄役場在街中央。

  現在,庄役場前面的廣場,已經站著兩百人左右:光頭的出征軍人,斜肩披著鮮艷的紅布,他們都給戴竹笠或草帽的家人團團圍著。

  奇怪的是,除了幾個掛著佩刀的「巡察大人」,不時吆喝些什麼外,大家靜靜地,沒誰高聲喧嚷。

  阿榮把她帶到樹蔭底下。她現在什麼都不想,也不能想;兩眼長了 似地,緊貼在阿榮身上。阿榮的身子消失在衙門口——是去報到——她就死盯住大門口,一眨不眨。阿榮也披著紅布向這邊走來。她有點眩暈,趕緊靠依樹幹,閉上眼,躲避阿榮身上的紅色。

  可是眼皮澀澀地壓不下來,脖子發麻,也不聽使喚。她突然感到阿榮的脖子鮮血直噴,並馬上染紅半邊身體。

  「阿榮,脫下,脫下那個紅……」她狂亂地,向阿榮揮舞雙手——好在嗓音是沙啞而且壓得低低的。

  阿榮拿下紅布,帶她到離人群遠點的地方,再三勸她先回去。她不吭氣,直搖頭。

  她知道時間不多,好想說幾句安慰阿榮:尤其剛才那「誠心誠意」的瘋話,一定要給說清楚。然而,不管怎麼努力、掙扎,就是講不出話來,牙關凍僵啦!

  相反地,阿榮在她身邊,也不怕人家笑話,靠得緊緊地,給她不斷說話。阿榮說些什麼,夾雜些笑聲,笑什麼她都完全捕捉不到。那只是一道暖暖的流水,在耳邊梳過、流過、划過。

  「阿鳳!真的,不要想得太多,更不要想得太糟!」

  「……」(阿榮去吧!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你的心比我苦。)她說不出來。

  「老年爸媽,這以後交由妳單手獨拳去侍候……」

  「……」(阿榮,我會用想你打發日子,想甜蜜的以往來填補空虛。)

  「我一定盡最大努力,保護自己的安全!」

  「……」(阿榮,我們愛過了、結婚了,不管你會怎樣,我也已經感到滿足。阿榮,你呢?)

  「現在,妳一定不要哭,快把眼淚擦乾……」阿榮用衣角替她拭淚。

  「……」(阿榮,讓我說:我,我愛你!嗯,沒什麼好見笑的,我要說,我愛你,阿榮)!

  「喂!阿鳳!妳怎麼啦!阿鳳!」阿榮搖憾她。

  「哦……沒,沒有!」她從近似夢幻的恍惚裡醒來。

  尖銳的集合口哨倏地昇起,阿榮趕忙披上紅布,向她作十秒鐘左右的凝視,然後轉身跑過去。

  她並沒浪費這十秒鐘,這十秒鐘內,原先混亂的雜念都避開了,腦筋十分清醒,所以她摒棄一切,專注精神回看過去。那是純粹的凝視,不想什麼,也沒進一步去瞭解它的意思,只是這樣而已。

  她茫然離開樹蔭,暴烈的六月的日頭,像不通風的烤爐,一進去就喘氣,張嘴,汗流如雨。

  鼓聲咚咚響。小學生排在馬路兩旁,出征眷屬按規定排在最前段。她老早就堅決決定:不去那裡排隊「歡送」。但是一想到那兒有機會和阿榮的身體最接近三幾秒鐘時,她馬上從人潮裡擠過去,搶到最前面的位置。

  「不要流淚!一定不要!不要啊!」她一再勸自己、警告自己,甚至命令自己。

  驀然,那熟悉的「日本陸軍軍歌」從庄役場那邊唱起,接著幾個巡查大人來往奔跑,命令大家唱歌:於是整條街道被毒火燃著了似地,陷入噪啞暴烈的歌聲中:

  替上天去討伐不義者。

  我忠勇無雙的戰士們,

  被歡呼聲護送著;

  現在就由祖國出發,

  不到勝利絕不活著回來。

  誓死的心志多勇烈!

  …………………

  ……………萬歲!

  …………………萬萬歲!

  「出征軍人」的隊伍來了,紅壓壓地一片;有的手足無措,有的像醉漢,有的兩眼平視,不言不笑……

  「阿鳳!不要緊張,不要,什麼都不要!」她用一半的力量控制自己,一半的力量在隊伍裡找人。

  近了,近了,從哪裡找起呢?每張臉都油膩膩地,每個身子都被那塊臭紅布——咦?有幾個穿草鞋哪!還有兩個,不,幾隻大腳板沒穿什麼……

  「我要找到!我要找到哇!求求 !」她終於把心中的祈求,朗聲說出來。

  完了,完了,隊伍已經過完。我要衝過去,我要找到阿榮,看一眼:那怕一秒鐘也甘心!哦,不行。我要蹲下來,我要躺在地上打滾哇!我要,我要哭!不管什麼啦,我就是要哭,光天化日,很多人?人算什麼!我就要哭給大家看——她哭起來。

  「阿鳳!阿鳳!」是阿榮的聲音,是阿榮抓緊自己的手臂,可是怎麼看不清楚?

  「不要這樣!不要!阿鳳,不要……」

  「哦!阿榮!」這回她看到了,阿榮浸在溶溶的水裡面,阿榮的臉孔在浮動搖幌。她不顧一切了,伸手抱過去,可是阿榮並沒讓她抱住。

  「阿鳳,不能這樣!不能,求妳!」

  「阿榮!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了啊!」

  「巴嘎亞魯!」耳邊突然爆開怒斥,接著「拍」一聲,阿榮踉蹌著消失在溶溶的水潭裡了。她用袖子猛揉眼睛,要把潭水搾乾,她真想把眼睛挖掉。

  突然,她什麼都聽不到,四周滾動的人潮也從視界消失;現在只能看到遙遙前面的幾輛卡車。卡車邊許多草綠色土黃色螞蟻在掙扎爬登。那是朦朧帶彩暈的形像,不真實的幻影。

  心底,一片空白,灰濛濛的空白。她安慰自己:又是一場夢,歪歪曲曲的怪夢。這是不真實的,阿榮就在身旁躺著哪!阿榮睡得像一隻大公豬……

  沸騰的人群,在同一瞬間,都變成啞巴,成了受傷的羔羊,默默地,沉寂地,散開,走了。

  她在夢幻中往歸途走去。緊緊頂在腦袋上的日頭,很大很重;奇怪的是,烈烈的日光打在臉上手腳上,竟是涼涼的,像浸在剛剛打起來的井水那樣。

  她很想唱首山歌。唱什麼呢?唱阿榮前幾天教的「水牛望月」好啦。怎麼唱?咦?一句都記不起來!

  「管它!反正是夢,等夢醒後,再問阿榮好啦!」她告訴自己。

  相思樹林梢的「螞牯蟬」忽地一起鳴叫起來,像一枝枝燒紅的鋼絲,在山谷林間穿行跳躍…

※ ※ ※ ※ ※ ※ ※ ※ ※ ※ ※

  阿榮出征半個月後阿鳳才記起,自己的二十三歲生日已經過了好久,給忘了。在她二十四歲生日前,生下阿興。她興奮也難過地寫信給阿榮,可是沒接到回信:很久以前就斷了信息的,以後還鼓起勇氣繼續寫去,結果全部石沉大海。

  在阿興快滿周歲的時候,阿榮的爸爸過世了,兩個月之後,阿榮的媽媽也跟著去世了。她不敢帶嬰兒獨自住在沒鄰居的深山裡,所以搬回下莊生母家。

  老家現在除了媽媽外,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小弟弟住在一塊兒:她爸爸被調去海南島當「軍伕」,大弟弟當兵也在南洋,也同樣沒有消息。

  自從搬回老家以後,她差不多每兩天就挑木柴或野芋莖來大湖街賣,賺點錢給阿興買些好一點的食物。這段日子反而容易過,因為錢沒多大用麼,有錢也沒東西買;鹽和米都是配給,每人一律配給四臺兩豬肉,如果改了日本姓名的加倍,米糧也是。

  那天,她挑木柴到日本宿舍區賣的時候,被教過她的古屋先生見到。古屋問清她目前的生活情形後,告訴她現在替學校挑水煮茶的工人,被征去當「軍伕」,問她願不願做這工作。

  這是比較輕鬆的工作,她答應了;晚上問媽媽,也贊成,於是第三天,她提著日常洗換的衣服就來學校工作;小阿興在山裡由她的媽媽帶著。

  這段日子,每天空襲警報要響三次以上,一個星期上課時數合起來很少超過兩天。所以她的工作很少,大都被叫到宿舍裡替他們做私人的雜差。

  她很努力工作,不讓自己有空閒,而且一直忙到深夜,因為這樣才能不想心事,才能睡得著。

  有時候半夜醒來,實在睡不著了,就乾脆放任自己,一心一意去想甜蜜的往事,想阿榮身邊的種種。可是這樣一來,反而什麼都想不起來:越去想像阿榮的長像神情,越模糊不清。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會不會……」她恐懼地排斥那些不吉利的念頭:「不,不行!絕不行!阿榮一定會回來!」

  日子,像掉在沙堆上的蚯蚓,一步步困難地挪動著。多少個白天與黑夜,她都在惡夢與幻想中過去。盛夏過去,中元節過去;朝晚涼風習習,機槍聲與砲彈聲中,秋天就要到來。偷偷屈指一算,阿榮離開已經二年多了。

  這幾天,她發覺到,宿舍區的日本人,一個個都神色特別嚴肅,隨時都會發脾氣,卻又努力忍下來似地。

  大湖街,好像更蕭條了,除了清早鄉下人挑菜擔柴來賣,熱鬧一陣外,長長的白天,很少見到幾個人在閒逛。佩著銀光閃閃長劍的「巡查大人」,也不知躲到哪裡;夜晚聽慣了的康拉康拉聲——日本孩子穿著高腳木屐,招搖過街的特殊音響,也不再傳來。

  她模糊地感到,要有什麼大事來臨,或者什麼大的變化?

  這天,是新曆八月十一日,舊曆七月二十七日,她永遠忘不了;就像其他幾個日子一樣,她一瞬間就記牢了這個日子!

  大清早,她準備先給古屋家洗好衣服,然後到學校煮開水。她一踏進廚房,古屋太太就向她說:

  「妳……明天起,不用來給我們這裡工作了。」

  「太太是說?」她想不到錯在那裡。

  「我看,學校那邊,也一樣。」古屋太太淺淺一笑:「妳去看看,然後來我這裡。」

  她彆一肚子悶氣,跑去學校。在路上,這兒那兒響起炸裂聲,她想是槍聲:因為她聽過槍聲,所以又覺得不是。大概是爆竹聲?可是好幾年前就禁止點放爆竹了,而且現在街上,根本沒誰賣爆竹。

  奇怪的是,「竹頭屋」那邊,靠近田莊的地方,傳出一陣陣的銅鑼聲——除了飛機投下傳單之外,銅鑼也不許亂敲的呀!

  她來到學校一看,辦公室四門大開,不見一個人影,到辦公室周圍看一遍,還是沒見到誰;校長先生那一排宿舍,都門戶閉緊,好像每家都搬走啦。

  街道那邊,砰砰磅磅的聲音,越來越鬧,銅鑼聲外,還有少見的牛皮大鼓聲。

  「啊!」她突然想起,剛才古屋太太的眼睛泛紅,一定是哭過的。為什麼哭呢?

  她又回到古屋太太的廚房,把學校的情形告訴古屋太太,古屋太太把一包衣服交給她,說送給她改來穿;另外給她一個月的工資。

  「好像,發生什麼事,是嗎?」她怯怯地問。

  「嗯,你們贏了,知道嗎?你們……」古屋太太說。

  「什麼意思?」她茫然。

  「八月六日,八月八日,米軍在廣島和長崎,投了原子彈……」

  「什麼原子彈?」

  「很厲害的炸彈,那兩個地方的人,全死光了……」

  「啊……」她還是不大清楚這些,也不知怎麼表示才好。

  「昨天天皇陛下廣播,我們向你們無條件投降……」

  「我們……?昨天?投降?」她在心裡念著。

  「回去吧!回去等妳丈夫回來……」

  古屋太太好像伏在「他他米」上哭了。屋子內面好像湧過來強烈的酒味。大清早,怎麼就喝酒呢?她離開古屋家,走出來,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她想不起來是怎麼會到家。

  現在,很多很多事情要去想:「日本投降了」,「你們贏了我們」,這些意思,她實在很難把它瞭解透徹。她把這說給媽媽聽,媽媽也沒把握,要她少講這些。

  「不管怎樣,這一定是個好消息,我們要高興才對!」她得到這個結論,可是高興不起來。

  「媽:這一來,阿榮,還有爸和大哥都可以回來啦!」她想起最重要的一樁。

  「真的不打了,都一起回來?」媽也沒法想像。

  她是很久也不敢大膽地去想阿榮真真切切地回來這個念頭了。她也知道「你們」和「我們」的意思。但許久,不,好像從來不曾任性去想過哩!

  在夢中,她曾恍惚看見:戰爭結束了,阿榮回來了。至於怎麼結束的,不知道,更沒過「他們敗了我們勝了」的夢!然而現在,不是夢呀!

  這以後幾天,她每天挑些東西到大湖街來,主要目的是打聽新的消息。於是她漸漸真正瞭解古屋太太的話啦:

  ——我們勝利了。所謂「我們」,就是臺灣和遙遠的海那邊的中華民國,現在,我們勝利了!

  ——九月二日,在東京灣,米蘇里號軍艦上,盟軍接受日本投降。

  ——九月九日,中國戰區,在南京舉行受降典禮。

  ——十月二十五日,臺灣戰區,在臺北市舉行受降典禮。臺灣淪陷的總時間是:五十年又一百五十六日。

  「勝利」是個模糊隱約而抓不住的東西,可是臺灣光復,卻是明明白白。搬在眼前的許多事實是:日本人垂頭喪氣地走了,地方上一批被壓制得最厲害的人物,在社會上出頭露面了;被禁是「漢書」出籠了,神桌上的「天照大神」木盒兒,被孩子們拆來玩「家家酒」;往日偷藏在破布篋裡的祖宗神牌,被放置在神桌上。

  可是歡樂的浪潮裡,每個角落裡卻是「幾家歡笑幾家愁」。出征的青年、軍伕,一批一批地歸來;有的是破衣亂髮,像快餓死的乞丐,有的是重返家鄉,興高彩烈——還有大半是,裝在一臺尺見方的木箱裡,被白布包紮著:骨灰。

  光復節後一個月,爸爸從海南島回來了;舊曆過年前幾天,區公所(以前的庄役場)通知爸爸去一下,結果爸爸把大弟弟的骨灰捧了回來。

  「阿榮,你什麼時候回來?你還活著吧?你一定要活著回來……」她這樣祈求著。每個初一十五,天未亮就摸到觀音庵、關帝廟去燒香,求保佑。

  這年的春天,來得特別早,春稻特別好;李花桃花滿山遍野,紅一塊白一塊。

  算算日子,阿榮去南洋已經三整年;光復半年多了,上莊下莊,沿著河水一直到大湖街,所有出征的人,不是活著回來,就是被送回骨灰,像阿榮這樣全沒消息的,就找不到幾個。

  「阿鳳,妳看阿榮還有沒有希望?」媽看她終日惶惶,越來越瘦,著急了。

  「…………」她說不出什麼。抬頭看媽,媽好像突然老了十歲以上。

  「他如果看到阿興這麼大了,不知多高興!」

  「嗯,他一定高興。媽您說是嗎?」

  「但願會……」

  轉眼間,又是漫長的夏季。在本地,記憶裡,每年夏天總有一兩場颱風,今年卻意外地,始終不見颱風來襲。這樣,日頭更烈更燥啦。

  夏天過去。除阿榮外,兩位遲歸的出征青年都已回來。她忍不住,冒昧跑去拜問那兩位幸運的人。

  一個說:他躲在深山裡,生吃野草,生吃蚯蚓四腳蛇,不曉得大戰已經結束,所以……

  另一個說:他受傷被山區土著救下療養,所以慢了。他曾經看到同隊的士兵被殺來充餓……

  「你聽過林阿榮這個人嗎?」她用全部的虔誠和氣力,問他們。

  他們都搖頭,說:到現在還未回來,大概永遠不會回來啦。

  「阿鳳,妳要看開點,什麼都過去了!」爸爸說。

  「怎麼看開呢?」她的無名火霍然地向爸爸燒去。

  「如果還在,該回來了!」媽說。

  「那是死了……?」她伏在媽懷裡痛哭。

  今年的中元節,各村、各大寺廟都分別舉行超渡海外亡魂的醮會。爸媽一致主張把阿榮的出生年月日,和大弟弟的一起交出去,上表章,替他們誦幾卷經,好早早歷過輪迴,超生來世。

  「不!阿榮沒死!」她堅決反對。

  不過,七月十五晚上,家人都睡了以後,她悄悄起來,從紅木箱裡翻出阿榮的「香袋仔」,把它掛在蚊帳門的 上,她又從廚房拿來一個碟子,把早上托人買來的「 米烙」放在碟子上——這是阿榮最喜歡的糖果——然後點三枝香,命阿興拿一枝,自己拿二枝,深深拜了下去。

  「阿榮,你一定活著吧,你要早點回來!萬一……你也要回來,託夢給我……」

  她先哄阿興睡著了,自己再跪在床前,再三禱告。眼淚,緩緩地流下,一直流下,不知經過多久也不停。

  後來好像是雄雞叫了,在天亮左右,她爬起來,把「香袋仔」端在懷裡,上床睡覺。

  這個殘夜,有破碎的夢境,醒來後,怎麼也想不出夢見什麼;阿榮沒來「託夢」,她不知憂好,還是喜好。

  「阿榮啊!你到底是……?」她心裡只剩下這句話。

  「喂!阿鳳,今天我聽到一個消息:北河那邊,有一個人剛從南洋回來!」爸一進門就說。

  「什麼名字?」

  「不知道。聽阿康仔說,好像和阿榮同期的!」

  這是八月半前聽到的一線希望。第二天,她背著阿興,沒帶飯包,就上大湖街,然後到北河找那個人。結果在下午一點多,找到了;是斷了左腿的高個子。

  「我認得林阿榮。我們同船到新幾內亞的!」

  「什麼時候還見過阿榮?」她顫抖著。

  「哦!兩年前!」

  「兩年前?」

  「嗯,我們在叫做『吉爾窪』的陣地,被美澳聯軍突擊衝散的,後來就各跑各的啦!」

  「有沒誰看到阿榮受傷,或者……?」

  「沒有。不過那次我們沒剩下幾個人是真的!」

  「你看他,還活著吧?」她忍著哭。

  「怎麼知道呢!唉!在那種地方……」

  「你知道同隊的,有誰回來嗎?」

  「沒有。」

  她帶著差不多絕望的心境回來。然而她突然感覺到,阿榮最近一定會回來!她說不出什麼道理,但有股奇異的力量支持她,她相信自己絕對沒錯。

  八月半吃晚飯的時候,她用過一碗飯便放下筷子,背起阿興,拿一束竹片當火把,就要到上莊,回阿榮的那棟茅屋去。

  「妳這幹什麼?」爸爸跳起來。

  「說不定阿榮今晚會回來!」她說。

  「啊!妳,妳怎麼知道?」

  「我感覺到,我知道一定在今晚!」

  媽媽急得要哭起來,問她什麼地方不舒服,是不是頭有點暈?

  「會不會被魍神迷住?」媽說。

  她不理會這些,沉著鎮靜地,硬要上去。爸爸嘆口氣,把阿興搶下來,然後也拿一束火把跟她一起走。

  是中秋節,遠近林山,一片銀鍍的世界,根本用不上火把。一個鐘頭後,到達了目的地。

  可是,那間茅屋倒了;泥壁枕藉,木柱四散,蓋屋頂的茅草不知飛到哪兒;一些沒帶走的粗家俱,全壓在橫直的樑桁下面。

  爸爸讓她坐下來休息,她眼淚流瀉差不多了,才強攙她下山。

  「阿鳳,妳對阿榮的情義,全夠了!這樣下去不行!」

  「…………」她試著注意聽。

  「我和妳媽商量過,不能讓妳一直沉下去!」

  「…………」

  「妳還年輕,妳要……」

  「我?我……」她在心裡說。

  自從八月半深夜從上莊回來後,她的神情變得很多,往日是愁眉不展,憂心忡忡的樣子,現在轉變為目光渙散,終日茫然如痴如呆的模樣。

  她也感到自己的樣子,大概是昏昏沉沉的。但是心裡卻完全清醒;雙親的嘆息,替她安排再嫁的形形跡跡,她都十分清楚。

  這段日子,訂婚結婚的特別多;從海外撿一條命回來的,趕著結婚;那些接到丈夫骨灰的女人,為了後半生,也紛紛改嫁。

  爸媽在這樣的情形下,一再勸她埋掉過去的,重新找生活。

  「妳是不是永遠不嫁了?」媽向她攤牌。

  「我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

  「很明顯,快三年沒消息,光復也將近一年,如果活著,一定回來了——不然,也該有一張明信片!」

  「是……」

  「妳一個人怎麼養大阿興!」

  「啊……」提到阿興,心,又在滴血。

  「好嗎?聽媽的打算。」

  「再,再等一年!」

  「其實妳已經等了四年!你們才相處二十一天!妳,今年二十六,明年二十七了!」媽的聲音拉得很高。

  「我……別逼我!」

  「媽不是逼妳,媽要妳好。就不說年齡吧,這樣下去,妳會熬瘋的!」

  「瘋了就好了!」她在心裡狂聲大叫。

  「這樣吧,年底以前,讓妳看一個人……」

  「不,不,我不要……」

  媽搖搖頭,不再吭氣,走開。媽的背駝得很,好多白髮,她看到。

  「四年……二十一天……二十六七歲……」這幾個字眼兒,在腦海,惡霸霸地,橫衝直撞。

  又過了秋天。十月,悄悄來臨了。

  近來,三兩天,她就要發作一次;突然感覺阿榮已經回臺灣,就要到家了。她有空就幻想:早上八點鐘,阿榮由基隆,或高雄下船:馬上上火車,下午一點鐘就到達苗栗;改乘汽車,兩點十分到大湖——她讓阿榮休息十分鐘或半點鐘,然後走路回家,那麼最慢四點鐘一定到這裡……

  她算好時間,就隔著籬笆,守住伯公廟邊的陡坡,深怕讓阿榮跑到上莊,看見那倒塌的茅屋,不知要多傷心!

  當算定的時間,沒見阿榮的影子時,她又重新算過下船和行車的時間;心血來潮時她,又夢遊似地,爬上老屋看一番,或到大湖街等半天。

  「這樣下去,不得了!求求神吧!」

  「我看一定會得神經病!」

  爸媽焦急得團團轉。她卻反而安慰他們:

  「放心吧!我很好——阿榮就要回來了!」

  這天,天剛亮,她就起來,背上孩子準備挑一擔蕃薯到大湖賣。媽把阿興留下,然後叮嚀她,賣完早些回家。

  到達大湖,大約是上午十點鐘。今天,街上的氣象使她感到又是什麼重大日子要來啦!街口、市場前、關帝廟旁等好多地方,正在用榕樹枝葉紮彩門;每家商店都在擦拭門窗,有的還重新粉刷門柱;在校門口區公所大門,已經張燈結彩,掛好萬國旗,比戰爭以前開運動會時,還要排場十倍。

  「有什麼喜事?」她問賣菜的。

  「喲!妳還不知道?明天,光復節嘛!」

  「那明天——今年光復節,一定很熱鬧?!」

  看嘛!去年,匆忙些,今年,等著瞧吧!我想我這把年紀也一定沒見過的——據說我們大湖,就有二百四十台大鼓,一百多子弟班,三百多賴地景……」賣菜的老婦人說個沒完。

  「臺灣光復……」去年的景象,又紛紛浮現眼前。明天就是一周年!阿榮去了三年四個月,三年多沒消息……她又陷入哀思裡。

  她東張西望,很想因周圍喜氣洋洋的色彩,引起心底一絲喜悅,可是勉強不來。

  一切又跌進如夢似幻的透明形象裡。

  那年,送走阿榮,也是這個樣子;還有好多好多同樣的情形。那當然是夢中,可是阿榮的出征,一直不回來,這兩樁,總有一樁是惡夢吧?

  下午回到家,她仍舊沉在恍惚迷痴的紛擾中。

  晚上,月色很好。這又是無數個似曾相識的情景之一;遙遠的婚前,甜蜜的二十一天歡聚,阿榮出征的晚上,還有阿榮回來的晚上……

  「咦?阿榮到底回來了沒有?」她驀然一驚,伸手向床上摸去,手掌落了空;阿興的雙腳,好瘦好小……

  月亮,已經勾在屋角,轉瞬間就被麻竹尾 上去了。這時,銀光遍野,塗在身上,涼爽中有點癢癢的感覺。她不知什麼時候站起來,開門閂,輕煙似地溜出來,推開籬笆門,向伯公廟那邊飄去。

  「我不是作夢,真的,一定不是。我?要去接阿榮,像無數個過去的晚上一樣。」她告訴自己,心裡清醒而安詳。

  不要怕,不要慌,我要帶著笑容去接阿榮哪!

  咦?陡坡上面一團黑不隆咚的,會不會是阿榮?好像是,不過,為什麼不動呢?

  啊!走過來了,馬路那邊,我是說相反方向那邊!

  「看見了!真的!」她不再是在心裡說。

  我要迎上去。小心,不要跌跤。嗯,近了,看,阿榮站在那裡不動;不,阿榮飛來了,不,是跳起來,伸手向這邊跑過來……

  「阿榮!阿榮!」她喊,她笑。

  「阿鳳!阿鳳嗎?」她聽到喊聲。

  「啊,阿榮」她像一塊石頭,全身投過去。

  她被膩膩的、濕濕的、臭臭的、軟軟又硬硬的什麼緊緊抱住。

  「阿鳳!阿鳳!是阿鳳……」她聽到了,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哦!是夢吧!是夢嗎?真的,不要騙我!我受不了惡夢或者好夢的打擊啦!我要真真實實的!她再一次陷入更深的幻境裡。

  她,現在用全部心神去分辨,是夢還是真實……

附註:

一、刊登於《中央月刊》一卷二期(一九六九年十月一日)

二、收進《山女—蕃仔林故事集》(晚蟬書店,一九七○年一月)

三、收進《強力膠的故事》(文鏡文化公司,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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