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30日 星期三

婚禮與葬禮

申時下一刻掩土大吉。禮成。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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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點10分。春日雨後的陽光,潮濕而稀薄,塗抹在近地遠處,使能動的和不能動的,都有點兒透明。遠遠近近,就這樣失去了距離。山,很藍,樹很綠,但藍綠中,參有陽光的亮黃色;電線桿很高,樓房也很高,但很高並不就是離地面很遠了。風拂過來,梳過去;喧囂傳過去。一直這樣,一直這樣。後來就分不出傳來或飄去了。

  9點20分。陽光加強,這座三層樓的建築,顯得更大更高更硬;透明度逐漸消失,稜線筆直筆橫地。鋁門窗洞開,鋁質框框反射冷森的白光。門裡門外,好多負載亮黃陽光的影子,進進出出。大門是八扇雕花大玻璃。每塊玻璃中央是個長長胖胖的壽字;壽字使裡外相通。大門前是左右各二棵直徑約五十公分的灰色光滑圓柱。走廊地面是八角形拼花的紅磚。右方第一棵圓柱邊,三角鐵架撐著一個寬八十公分,高一公尺二的紅色招牌;招牌上端端正正的幾個大字是:「胡林府囍事」。左方第二棵圓柱上有插掛旗桿的鐵 ;最上面的鐵 上垂吊五百發響的鞭炮。這裡是「春秋大飯店」。

  8點30分。「春秋大飯店」的第二樓上,禮堂布置完成。十張大圓桌,寂寞而拘束地,在等待被使用,一片靜穆。禮堂正中央有一個用霓虹燈管構成的圓形大囍字。鮮紅色的光閃鑠不定,並發出「哼——哼——」聲。囍字外邊由左而右兩株蒼松圍繞著;蒼松也是變形了的霓虹燈,翠綠光暈顫顫抖抖,一脹一縮地。

  7點整。這裡是鄉下孤零零的一棟房子。四周本來是水田,可是已經荒蕪很久,那不是缺水或土地貧瘠,是因為被列為建築預定地。對面灰壓壓一片,全是由水田變成整齊的房屋了。這棟房子很舊,形式很老,石灰壁剝落斑斑,土黃色薄型臺灣紅瓦的屋頂,北邊屋角缺了好幾塊瓦片。籬笆門用草蠅紮綑著。屋簷下竹篙上有淌著水的衣服。前後門是鎖著的;老式銅鎖,在朝日下,泛起鈍鈍的黃光。房子後面,左方是豬舍,右方是雞鴨房,六畜很興旺。

  8點20分。這是木板建二層樓的臥室。現在,破門敞開,一片零亂。房裡靠門口右方是一張沒上過漆的桌子,因為年歲太久,已經變成灰黑色了。桌面上放著老式的梳妝臺;鏡面映像很真實,可是鏡底四周的水銀脫落不少,而且左下角裂破一小塊。梳妝台有三個小抽屜;一個屜箱脫離臺身,覆倒在桌上,小布片兒,髮針,口紅套兒散在桌上;一個抽屜半開,露出一截很髒的小手帕兒和一團印有口紅之類的衛生紙;另一個抽屜祇剩下黑洞洞的大口,原來屜箱不見啦。桌上除了這些以外,還有一堆花生米屑,和一本厚厚的流行歌本。房子的四壁貼著好多好多花花綠綠的照片;有的色彩綺麗鮮艷,有的已經褪色到模糊不清的程度。臥房靠裡壁放著一張很矮的單人床,床腳是衫木的;衫木的粗糙外皮還殘留一些。床上的被子是灰色的,不,也許是粉紅的,或者淺藍色,可能太舊了,現在是灰色的。灰色的被子翻捲著,姿態很生動。塗滿灰塵的四角蚊帳,一個角 脫下了,蚊帳便和被子扭纏得難分難解。裡壁衣架上,搭著一條三角褲,兩件破胸衣,一副海綿胸罩;其中一個海綿假乳不見了。臥房最裡面有一堆塵封已久的教科書;最上面一冊是初中英文文法。

  9點30分。「春秋大飯店」舖在馬路上的倒影,已經縮得很短。馬路上車輛如流,天空上,白雲悠悠划動。

  9點32分。一輛新新的黑色大型轎車「速」一聲停在飯店前面。車子,披著兩條綢帶,一深紅,一淺紅;深紅淺紅在車子前面緊緊打一個花結。這是禮車,跟在後面的兩輛紅色的計程車,也停下來了。五百響鞭炮猛烈炸開。劈劈拍拍,劈劈拍拍!

  9點55分。亮光一閃,禮車的門呀然打開。最先出現的是方方亮亮的皮鞋,沿皮鞋上去,那是畢挺帶稜線的西裝褲。丹頂髮蠟。恩思達面霜。尼龍白手套。深紅塑膠花——大理花。別在西裝胸袋邊,胸袋露出雪白的三角手巾角兒。這套衣料不會是「東帝士」,也不是「鐘紡牌」,極可能是英國大皇冠「坤得克斯」。這是很神奇的毛紡料子。在陽光下,淺灰裡閃動幽紫的色彩;遮住陽光,卻是藏青色的,還有絲絲銀光。它是春天的西服,或者是婚禮的禮服,它最切合於婚禮了。衣料時價一千六百元,裁製八百元,計二千四百元整。

  9點56分半。尼龍白手套伸過去,另一隻長型式的白手套伸過來。鹿皮銀灰色高跟鞋,後跟有六七公分高,裡面是高腳杯形鐵片,外面用鹿皮精工縫補起來。雪白的婚禮服款式很新穎;那是鏤空的尼龍料子縫製的。袖子很短,很寬,腰身很細,下襬綴滿縐花兒,但很短。由肩部往後迤邐兩條飄飄長帶。左邊的白手套抱著一束紅玫瑰和紅大理花。花束底端伸出的一條青綠色文竹,一直蔓延而下拖掛在地上。白禮服左胸還有一朵帶三片葉子的深紅色大理花——這些花簇,全是塑膠的。禮服連工錢計一千九百元,花束一百二十元,計二千零二十元。

  10點5分。大轎車,小計程車悄然駛走,一時各色西裝林立,紅綠旗袍閃閃。黑皮鞋,紅綠黃銀各種顏色的高跟鞋,都經過高級鞋油的保養。春天的陽光,在這時分,仍然是懶洋洋的。

  10點15分。禮堂上,大囍字霓虹燈威風八面,十分囂張。陰陽電在彎彎曲曲的真空玻璃管內,由兩極發出電子,不斷撞擊,哼聲連連,光芒四射。室內溫度,由華氏七十五度慢慢上昇,氧氣百分之廿五的比例減低了一點點。「八音」唱片轉出輕快流水的旋律,「麥克風」播散嚴肅的聲浪,四壁迴聲轟轟。古色古香的柚木長桌,放在囍字前面。桌上左右兩隻直徑五公分的蠟燭已點燃,紅光搖曳,如幻如影,和霓虹燈相映,朱紅的濃度加深,把四壁與天花板全染成同一色調了:這些,醞釀成禮堂不同於外邊的氣氛。

  10點20分。桌面上兩份結婚證書已經翻開。結婚證書紅絨面,燙金字,有三十二開本那樣大小。證書裡是一張七彩印好字幕的證書;紙的質料並不好。嘉禮初成良緣遂締詩詠關睢雅歌麟趾瑞 五世其昌祥開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賓永偕魚水之歡互助精誠共盟鴛鴦之譜…………一條龍一隻鳳,一雙鴛鴦一雙燕子,一對蝴蝶,一雙鹿一對畫眉,一灣清池,一片如茵春野,一碧萬里晴天。還有好多字,和六個蓋印的空隙。桌上放著六顆印章,和四個長方形章盒;除兩個裝的那個盒子是乳黃色以外,其餘都是黑色的。

  10點35分。英國料大皇冠「坤得克斯」縫製的畢挺西裝,最新穎的鏤空白禮服,雙雙並排在長桌子前面。溫度繼續爬高,丹頂髮蠟抗拒不住,開始熔解,往下滲漉。五分鐘之後,可能要侵襲到免洗免燙珀瑪永新襯衫上。那件白禮服除鏤空處能直通裡面外,它本身就是透明的。裡面是粉紅色天然絲質旗袍;高領,低襬,緊身,束腰。每件料子五百元。這種衣料,對於水分的浸漬很敏銳,一陣子之後,背心部位,胸腹交接處就絲絲然浮起茶杯大小的濕痕。

  10點50分。現在起,在禮堂前面小小的空間上,有幾套過時的西裝在表演;都是褲管好大或好長,上衣腰身好胖好寬的西裝。但是都很合身,而且料子都不差;每件時價在二千元以上。這裡唯一寒酸的布料,被擠在最右角落;那是一件灰藍色麻紗長袖香港衫,黃卡其長褲;那雙皮鞋膠底圓頭,因為長年得不到油脂的滋潤,昨夜塗上去的鑽石鞋油,給它吸得精光,又現出乾巴巴瘦枯枯的可憐相來。和這雙皮鞋排在一起的倒是一雙全新的;不過它是塑膠的,閃著不高貴的亮光,而且顯然太小了一點。塑膠鞋接上去是一件寬了一些的灰色毛線桶裙,和同樣不合身的開斯米龍套衣。再往上去,也找不到脂粉和香水,但是燙髮膠水用得太多,怪味奇重。這是全飯店最黯淡的一個角落,在大囍字霓虹燈的右邊。

  11點整。禮成。午宴開始。

  子時正。大殮前,把虛掩的棺蓋拿下,然後掀開明旌作最後一次的檢查。那是很安祥,冷寞的線條。這裡面沒有丹頂髮蠟或恩思達面霜的氣味,嶄新布料的氣味和冥紙錫箔的氣味相混,那是很古典的氣味。全新的寶藍色長袍上,繡了好多一塊銀元大小的篆體壽字。長袍下邊是白綢長褲,長袍裡面是白綢襯衣,長袍外罩著寬寬大大的黑絨馬褂,長褲末端是一雙厚底絨布鞋,像城隍爺穿的那種。這些裝扮,大約一千元左右。

  丑時上三刻。全套法事開始。「過十殿」,賞善罰惡,因果不爽。一殿泰廣王。這裡設有孽鏡臺;凡是惡多善少的,送到向東懸掛的一面大鏡前,照出一切原形。二殿楚江王,這裡設有狐狼地獄寒冰地獄等十六座小地獄。三殿宋帝王,四殿五官王,五殿森羅王,六殿卞城王,七殿泰山王,八殿都市王,九殿平等王,第十殿轉輪王。到這裡是非清楚,黑白分明,又再輪迴。在孟婆亭喝下似酒非酒的「孟婆湯」從此忘卻前生種種,各按因果,投入六道輪迴,或胎生,或卵生…………。

  丑時下四刻。外面法事漸入高潮。這裡是空洞洞的臥室。棉被給剝了被單,露出半新不舊的棉絮;草蓆也被掀走不知去向。不過臥室的右角並不寂寞,好多填滿數目字的紙張,土地權狀,契約書類,現款借據,新樂園香煙等,在這裡縱橫交錯,爭奪得十分激烈。

  寅時二刻。法事還在進行。這棟房子的鄰家,突然聲浪高漲,雞鴨驚叫,還夾著一串小鞭炮的呼嘯。那一家本年度申報綜合所得稅,又可以增加六千元寬減稅額了。而這一家,明年卻減少七千元免稅額。

  卯時正。大地還是漆黑一片,公雞還未啼晨以前,最熱鬧的「出柩」就開始了:最先,安排一批哭喊驚叫聲,突然從棺木旁邊昇起。在這同時,一隻早先綁緊雙腳翅膀的小雄雞,被按在木砧板上,把雞脖子拉長按緊——然後舉起亮晃晃的菜刀往脖子一斬。「速」!離開身軀的雞頭,往上一跳往右旁一拋,嘴喙子猛張兩下,第三下就緩緩闔起,但闔到三分之二就停住;又再張開一些。結果是半張半闔著。連在頭上的脖子,毛血模糊越縮越小。失去頭的這一端,從脖子的斷口陡地噴出幾縷鮮血,全身羽毛直豎,全身筋骨一陣顫抖,很快地,一切歸於靜穆。這時哭喊聲也消失了。

  辰時一刻。家祭開始。這裡是臨時用白帆布搭的棚子,坐北向南;正堂主位上已懸掛地藏王菩薩的莊嚴寶像,左右兩邊是各五幅各殿冥王及地獄行刑圖;那些黑白無常,查察司,鬼王判官,牛頭馬面,日夜遊巡等,雖然勞苦了一日一夜,還是神彩奕奕,興致高昂。道場上,香煙裊裊,牲品擁擠,小鼓咚咚,嗩吶淒厲。點香,膜拜,叩首,起立,再叩首,再起立。好比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出生、入學、就學、結婚、生子、名利、枷鎖等等,總計六十又三載;恩怨愛恨,希望失望,隱憂秘密,債務權利,課長職位,一切一切,從此一了百了。

  辰時二刻。這裡是二層的辦公廳,門口掛著「××公司」的黑底金字招牌。這裡有二十一張辦公桌,其中靠右壁窗下的一張桌上,除了墊板玻璃和寫著「××課長」四個字的三角名卡外,什麼都沒有;旋轉皮椅也是空著。這是一張挨過長久歲月的皮椅,褐色表層皮已經磨損,現出灰白的裡層,而且邊沿破綻露出一截烏黑的海線墊子。皮椅腳下,被擋住光線的黑暗角落,正在進行一場猛烈的爭奪戰:四五隻小黃螞蟻,三四隻小黑螞蟻,還有兩隻身軀修長頭尖尾尖而長腳的異種茶色大螞蟻,在搶一塊牛奶糖,牠們拚死不要命地要把這好吃的東西佔為己有,可是一直沒法擊退敵人,也實在沒力氣搬走,所以後來有的就埋頭猛吃起來,傻些的卻東闖西撞,忙得團團轉,大概是呼朋引伴來幫忙吧。

  辰時三刻。公祭開始。維。年月日。嗚呼峋公,天生不群(和誰都合不來),人間玉驄(往上爬得最快),不求聞達(自私自利的傢伙),一秉大公(專門挪用公家東西),唯勤唯儉(總是找機會加班,報出差費,救濟捐款一毛不拔),上達下通(巴結上級,愚弄部屬),任勞任怨(笑罵請便,有好處就好),力疾從公(為了年終獎金,病得快死了,也不讓請假日數超過規定),勳績永誌(死了還被指指點點),共仰遺風(這是典型的惡棍,千萬別向他學習啊)。嗚呼哀哉(死的好)!尚饗(吃了最後一次不義的菜餚就趕快去陰間報到吧!)××公司全體員工同叩。公祭完畢。

  巳時正。出堂,起槓。巳時一刻出殯上山頭。這是晴朗的晌午。陽光熱烈,天上的白雲不動,地上的風不吹。棺木頭尾由兩條粗麻繩套紮起來,然後一枝碗大的木棍穿入繩環裡;木棍兩端再架一枝杯口大的短木棍。這樣就能把棺柩的全重量分成四等份扛抬了。本地棺木的時價,檜木製特級貨要一萬元以上,最差的也要四千元。這副是 木製的, 木是二級木材,這四塊板子值一千四百元。廣廈千間,這裡面不滿一丈,但是這裡面井然有序,樣樣恰到好處。

  巳時二刻。出殯的行列遊街完畢,浩浩蕩蕩地來到街尾。從這裡起,隊伍突然縮小五分之三了。這樣一來,紅紅亮亮的棺木,更突出更生動。棺木是很奇妙的東西,尤其大殮後的棺木。現在,它顯得沉重而實在。它傲然橫躺著,在白亮的陽光下,顧盼自雄,凜然不可侵犯;或者是表現沒聲沒息的某一種高級的幽默。總之,那是一個小小的世界;那是一個正在運行中的實在體——往另外一個時空運行——千古艱難唯一死,從此陰陽兩茫茫,遺世而獨立,羽化而登仙。

  午時三刻入窆為安。申時下一刻掩土大吉。禮成。

附註:

一、刊登於《中國時報‧人間》(一九七○年四月二十六日)

二、收進《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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