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菊花,我的童年稚夢,都飄然無痕…
作者:李喬
##ReadMore##週末下午,小妹來看我。臨走時她悄悄說,那個測量師劉文堂和小姑姑很要好。我責備她胡說。她脹紅了臉說是媽說的——劉常在小姑家裡過夜。
我靠在門柱上舉手直搖,不知道是向她揮別,還是想趕走突然聽到的這句話。祇感到心口酸酸地,惆悵而迷惘。
「可憐的小姑…」我躺在床上。
「怎麼?想家啦?」嘉年又不懷好意地在耳邊說。
「你知道我永遠不…」我真恨他的故意!
這一夜,外面雨水淅瀝,秋風蕭蕭,打在門板窗玻璃上,有如潮浪,直拍我腦海的邊岸,我失眠了。不知什麼時候,枕邊已經沾濕了一角。
天一亮,我不向嘉年解釋,也不理會他的嘲笑,抱起還在熟睡的小年,就向車站走。
「你們父女,隨便吃兩餐吧。」我說。
「你們多住幾天也沒關係!」他冷冷說。
喔!嘉年,你不該這樣說的。不愉快的事,早已過去,何況我不是回娘家啊!我是去看看最疼我的小姑——那位可憐的小婦人。太陽還未上昇,氣溫很低,我抱緊小年,到了車站,買好票就上車。車上空空的,祇我母子倆。
「不會是作夢吧?」我真有點懷疑。
然而,人生,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夢境?畢竟不如想像的那樣容易分辨。例如小姑的半生遭遇,我這幾年的生命歷程,如果說是夢,這個夢太不合理,如果說是真實,這個真實就太不公平了!那麼,又何必去分辨它呢?
我的娘家,在熱鬧的鄰鎮上,父親開的雜貨店,生意一直很好。這和父親白手成家,刻苦經營大有關係吧。也正因為這樣,我們姊妹的童年,過得好寂寞;而我,上有兩位姊姊,下有唯一的寶貝弟弟,注定是要被父母遺忘的。
不過,我們家還有一個更寂寞的人,那就是小姑。在我模糊的記憶裡,大二姑姑,是很高大、很美麗的女人,小姑卻和我們姊妹一樣,被排除在大人之外。她每天要煮三餐飯,而且大姑她們的髒衣服,都摔給她洗。她總是默默地煮飯,低頭洗衣服;我叫她,她就向我貶貶大眼睛,淺淺地笑。
「小姑:妳也去做裁縫,或打算盤嘛!」大二姑天天漂漂亮亮地外出,回來就等吃飯。
「我不會。」小姑愕了一下。她笑的很好看。
「那‥去學呀!」
「不行,家裡忙。」她搖搖頭。她閉起眼在想什麼。
在家裡,大家叫我「尾仔」。是「最後一個女孩子」的意思。父母都怕再生女兒啦,小姑姑名叫「罔菊」,客家話和「不得已地養著」的聲音差不多。我們倆,生下來就是大人心目中多餘的份子。然而我這個「尾仔」孤寂落寞的童年,卻從「罔菊」姑姑那裡,得到了疼愛和溫情。
「媽不疼我,爸也不理我!」我在小姑面前訴說。
「不是的。妳爸媽太忙嘛!賺錢給妳買好吃的呢!」
「我不要!我要爸媽和我玩,抱我。」
「小姑疼妳!哈!我們逗逗黑玉去!好嗎?」她把我擁在懷裡。她好瘦,每次想抱我,都抱不動。
黑玉是我們最喜歡的小貓,全身黑得發亮,眼睛比蛋黃還要黃。有一次小姑在井邊洗大堆衣服,黑玉偎著我,在一旁陪小姑。我定定地盯住小姑隨著身子起伏而一幌一搖的長頭髮。
「小姑:妳是我媽媽就好了!」我不知怎地突然這樣說。
「傻瓜!姑姑疼你,有什麼兩樣?」
「那,妳媽媽呢?」我又突然想起這個。
「妳的阿婆,我很小時候就不在了。」她放下衣服,轉過身來,把黑玉抱起放在腿上。
「妳媽媽疼不疼妳?」
「疼。我是尾女兒。知道嗎?最小的女兒。人家說:『不疼尾女,雷公打你!』我媽媽最疼我了…」她的聲音越說越小。
我按在黑玉身上的手背突然一涼——滴下一滴水珠,是從小姑眼眶裡滾出來的,接著又掉下幾粒,打在黑玉背上。黑玉咪咪叫了兩聲,跳下來,抖抖身子,走開。
我不敢看她,趕緊跑去找黑玉。把黑玉抱起來,我也喉頭哽著,好想哭。我想黑玉也一定替我們難過的,因為大人們討厭牠,說牠是懶貓。而且大姊二姊喜歡欺負牠,常用兩隻手指捏住牠脖子上的皮毛,或者尾巴,把牠半空吊起來,弄得牠咪咪叫。我打不贏她們,祇有把小姑找來,才能把黑玉救下來。
不幸的是,終於有一天,我們保不住黑玉了。那是一個冬天的傍晚,我拿一塊花布給黑玉作圍兜兒。爸從門外走進來,手上提一個竹簍,裡面是一隻黃花貓。
「我們有兩隻啦?」我問。
「不。黑玉懶,不會捉老鼠,把牠丟掉!」
「那,那怎麼行!」我叫起來,忘記呼氣了。
「傻瓜!有這個,還要黑玉幹嘛?我要把牠送走!」
爸放出黃花貓,把黑玉搶過去裝進小竹簍裡,出門向街尾河邊走走。我不敢搶,也不敢趕上去,祇有跑上破陋的木板小樓,躲在床上哭。
後來我哭得疲倦睡著了。我是被關門聲吵醒的,一睜眼就看到小姑,她站在床前直看我,她抱著一團黑黑的——是黑玉!
「噓——在河邊撈起來的。」她小聲說。
黑玉全身透濕。我又流淚了。小姑說夜深了,千萬別出聲。我們輕手輕腳地,用破毛巾替黑玉擦乾身體,然後放在我們中間睡覺。我是和小姑睡在一起的。
可是第二天中午,黑玉又不見了。怎麼都找不到,小姑也搖頭。我說她一定知道,她說她從市場回來就沒看到。我罵她,她囁嚅半天才說,是爸爸提去送給別人的。我要她陪我去找回來。她說沒辦法,但可以找一個和黑玉完全一樣的給我。我說不要。
隔了兩天,中午放學回來時,小姑把我引到臥房裡,遞給我一隻貓——用黑絨布做的。
「小姑姑…」我說不出話來。
小姑愕愕地望著窗外,沒理睬我。這是她的毛病,常常愛一個人臉向著窗外,發呆。窗外,是樓下廚房右邊的小庭院。
那裡有一棵瘦瘦高高的蕃石榴樹,樹下是一大一小兩塊石頭;那是小姑和我說小話兒坐的,石頭旁邊放著三盆菊花;一盆開小白花,兩盆開小黃花,都是小姑種的。她的心最軟,什麼事都可以讓人;大二姑欺負她,我兩個姊姊罵她,她都一一忍受下來,祇是這三盆菊花,除我以外,她不許誰用手碰到。有一次,我那寶貝弟弟弄翻了一盆,而且土盆子破了。為這件事,小姑躲在樓上不出來也不吃飯。結果爸爸給買一隻新盆子,並把菊花重新種好;又向全家的人說:以後不准任何人弄損那些菊花。這是爸對小姑最好的一次。
「妳的阿婆,常在這裡說故事給我聽的。」
「妳也要在這裡說給我聽!」我說。
月亮皎潔的晚上,我總是坐在這裡,聽小姑說月裡吳剛伐桂樹,嫦娥奔月的故事。也一起數星星,編織奇妙的夢想。
菊花開了,是小姑最高興的時候。她那大眼睛顯得特別亮,小小白白的臉頰也染上紅暈,而且小嘴也會流出細細脆脆的歌聲。
當我被弟弟欺負,媽外出不讓我跟去的時候,小姑就會逗我,哄我,帶我坐在石頭上…。
小姑個子很小,頭髮很長,臉蛋兒很白,鼻準兒很瘦,身子很薄;記憶裡,她總是穿著灰白色的舊洋裝。她細細楚楚,可愛動人。不知什麼時候起,由於白菊花柔弱的模樣,使我聯想到小姑,以後我就偷偷給她取個綽號:「小菊花」。
小姑好像是春天出嫁的,那時我是小學四年級。那段時間,爸爸生病花了很多錢,而且好像店裡的生意也不好。所以脾氣特別大,動不動就抓小孩子來罵一頓。
小姑對這門婚事好像很不樂意,是爸媽替她作主的。
「春才是個有出息的人,妳相信大哥的眼光吧!」爸說。
「可是我完全不認識他!」小姑小聲說。
「嫁過去不就認識了!」
「他,那麼高大,那麼兇,看到就怕!」
「好啦!好啦!別說孩子話,妳已經二十六歲啦!」
我悄悄問小姑,姑丈是哪裡人。她說不知道,祇聽說他的祖先是大地主,現在父母雙亡,好在留下點錢,雖然讀書不多,但苦學有成,現在在一家銀行裡當會計。
「肯上進,不是很好嗎,」我學大人說話。
「他的樣子,我不喜歡!」
「那妳喜歡誰?妳有喜歡的男生嗎?」同學們說大女生都會喜歡一個大男生的。
「尾仔!妳胡說什麼?」
「一定有!誰嘛?快說,我不告訴任何人!」
她除了臉脹得像紅柿子以外,並沒有告訴我她喜歡誰。隔幾天,大二姑都回來了,好像是專為勸她出嫁的。
「阿菊:我看春才並不壞!」大姑說。
「小妹:大嫂是怕妳賴在家裡,知道嗎?嫁吧,讓她變富婆!」二姑火氣好大。
「我,我不喜歡這個人嘛!」
「我知道妳的心事,不過,唉…」
「大姊,我沒什麼心事!祇是…」
小姑出嫁前一天,親戚們都來了。那天晚上,他們纏住小姑說這說那,小姑很少開口,祇是搖頭或點頭笑笑;覓個空兒,拉我躲進臥房,並把門關上。
「小姑,妳穿這些,一定很好看!」我坐在床沿上。
她搖搖頭沒吭氣,拿起舊被單把那些紅綠發亮的新衣蓋上,然後走到我面前,用額頭頂著我的額頭,說:
「阿美:我走後,會想我嗎?」她不叫我「尾仔」。
「…會!」我用力點頭,可是被她頂住。
「我也會。妳要想我啊!」
「嗯。妳嫁很遠?」
「很遠。我每年一定回來看妳一次以上!」
才一兩次?我終於嗚咽起來。她塞一捲鈔票給我,我不要,她用淚眼盯緊我,我祇好收下。她又說她媽留給她一隻銅鐲子和一隻銅戒子做紀念,她把戒子送給我。我收下它。以後祇有這隻戒子陪我,我更寂寞了。
第二天我沒上學。早飯以後,媽就下令不許我下樓。我站在小姑旁邊,看大二姑替她化妝。我全神盯住她的臉,我在用力看,我要把她的模樣兒看個夠,要把它深深印在腦裡!
化妝好的小姑,實在太漂亮了。我真沒想到小姑會是這樣美麗哩!
大概九點半鐘的樣子,迎嫁的人來了。我伏在樓梯口認真地看;大二姊指著一個人說,那就是小姑丈。
那是個高大瘦瘦的人,皮膚黑一點,背有點兒駝。不錯,臉相很兇;粗黑的眉毛,頭尾好像刀子切過似的;眼睛很長很大,像牛眼睛;鼻準高高地稍微帶 ,雙頰微凹,很陡,嘴唇抿得很緊,看起來很驕傲的樣子。我也不喜歡他!
「這個臭男生,要把小姑帶走,要和小姑睡在一起?」我茫然。
小姑被喜車載走了,以後,這張木板床由每夜溺床的小妹和我同睡。蕃石榴樹下,常常祇有我一個人坐著發呆。我盡最大的力量照顧那三盆花,因為想小姑時,看看它摸摸它是最好的辦法,當我最委曲難過時,挨著花盆,兩手撫弄銅戒指,閉起雙眼,小姑就好像靠在我身旁。
我還有一樁秘密:小姑出嫁時換下來的破胸衣,被我偷偷藏起來。那是無意中想起的,在想小姑想得很苦時,就把這破胸衣抱在懷裡,深深嗅幾下;這裡有小姑身體的味道。這時,我可以感覺到小姑就在我左右。
小姑出嫁以後,除「六朝」回娘家一次外,一直沒回來。最先聽說住在臺灣北部,後來搬到南部。我再看見她,是在我小學畢業那年暑假,她身邊多了一個女孩子清香,已經一歲半了;不但這樣,那薄薄的洋裝底下,肚子又微微凸起來啦。
「阿美,妳長高了,好漂亮了呢!」好久沒看到她的笑了,還是那樣斯斯文文地。
我們手拉手,一轉身就上樓跑到臥房來;小清香由姑丈抱過去。
我好像貪吃的孩子看到好吃的糖果一樣,不吭氣,儘看她。她薄施脂粉而已,身架子胖了一些,可是臉蛋兒還是瘦瘦地,眼角有了好幾道皺紋;我發現她有一點點老相!
「怎樣?不認識我啦?來,讓我也仔細瞧瞧妳!」
「小姑…」
「嗯。阿美…」
「妳好不好?」我真不知從哪說起好。
「還好——總比在這裡好些…」她無聲地嘆口氣。
「姑丈怎樣?」
「還好。他工作很賣力,很被上級器重呢!可惜身體不太好,長年有胃病,他又…」
她說了很多有關姑丈的事。眼裡亮光閃閃,臉頰泛紅,很興奮。看她快樂又幸福的樣子,好替她高興。可是心底有絲絲飄忽的酸味與惆悵,還感到對她有點兒陌生。這個感覺我苦惱了好久。
「小美,畢業了,考本地初中吧?」
「啊!小姑,妳得幫我向爸爸說…」
爸爸很早就宣佈不讓我升學,報名的日期祇剩下三天,我正在絕望中。
小姑馬上盡力替我爭取,我聽到姑丈也站在這邊勸爸爸;後來我聽他說,他想替我繳學費。現在我覺得這高高黑黑的姑丈,並不太討人厭呢!
爸爸很不高興,可是他答應讓我去考考看。就這樣,小姑這次回來,為我帶來求學的機會。
三天後,小姑一家走了。後來聽媽媽和大姑姑說,小姑的婚事是被騙了;姑丈根本是個窮光蛋,連棲身的房子都沒有,更嚴重的是,姑丈經年鬧胃病…。
小姑啊!這不會是真的吧?
小姑全家再回來,是在這年春節。她帶來了一個好消息:她們離開偏僻的花蓮縣,姑丈的工作調到北部。
「因為他胃不好,上級讓他在北部檢查治療方便!」
小姑的第二個女兒清音出世了,臉蛋兒和小姑一模一樣。
這以後,小姑每隔兩個月左右就回來一次,不過姑丈沒一起來,而且都是往返匆匆。我們的距離越來越遠;她總是談姑丈如何如何,而我卻被功課逼得喘不過氣來。
這段日子,小姑家裡發生了幾樁事情:姑丈因胃出血入院開刀,三個月後才能痊癒出院。
又過了半年,一天下午,小姑帶著兩個女孩,一進門就啼啼哭哭地。媽媽問了老半天她才說出:
「春才,在外面和別的女人鬼混!」
「不會吧!」爸爸皺起眉頭。
「他不老實,我是忍著,不甘心說…」眼淚像決隄的洪水,泛濫下來。
「那怎麼辦?」
「我受不了!我不要和這種男人過一輩子!」
我從未看到她那樣咬牙切齒過。她是太傷心了。
我們女孩子的命運,好像很難把握在自己手裡啊!
小姑在我們家住了一禮拜,怎麼勸她都不肯回去,姑丈也不來接她。爸爸託親戚去找姑丈,也不得要領。
我想他們之間是完了;小姑怎麼辦?孩子怎麼辦?
然而,另一個變故使情勢改觀了;一天黃昏,從姑丈服務的××分行突然搖來電話:姑丈又胃出血入院開刀…。
小姑接了電話,沒說什麼,低頭趕忙收拾東西;她,咬緊嘴唇,淚珠在眼眶裡滾動。媽要她把孩子留下,她不肯,結果爸爸陪她漏夜北上。
這回,姑丈一個多月就出院。他們全家人來的時候,夫妻倆又顯得親親熱熱地,看樣子一場「誤會」冰消了。
「他向我認錯了。唉!我要好好照顧他,他那胃腸…」小姑說。興奮中參些憂鬱,那神色使我難過。
這次姑丈是來和爸爸商量一件事的,或者說是來請爸爸幫忙:他想去金門分行服務一段時期,讓小姑母女住在本鎮,請爸媽就近照顧。
「是銀行派你去的?」爸問。
「不是。那是課長的職位。」姑丈是想升官。
「值得嗎?」
「嗯。過些時候回來就可以提升啦。」
「我是說,你的胃剛開刀不久,兩個孩子又小。」
「那裡工作清閒,生活單純,對我的身體祇有好處;至於阿菊她們,有您們照顧,而且時間又不長…」
我看他雖然說得很婉轉,可是語氣肯定而自信,他一定是一個獨斷而專橫的人。
「阿菊的意思呢?」
他沒回答,祇含笑朝小姑看去;小姑羞赧地抿抿嘴,衝著爸一笑,然後低下頭去。啊!小姑那一眼,我知道她的意思,她…。
「那我就騰出一間房子來吧!」爸吞一口氣。
「不!我要就近租房子住的!」小姑急急說。
就這樣,姑丈去了金門,小姑回本鎮住。雖然年齡和各方面的變化,我們已經不能像往日那樣親密地黏在一塊兒,但是我又找回童年感情的依傍,最重要的,這次重聚以後,我發覺小姑還是那朵小菊花,沒什麼改變。
她們就租住在離我家不遠的一條巷子裡;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說這裡清靜又省錢。
那是一棟狹小的平房,廚房外,祇有一個房間;中間靠壁放張大竹床,竹床左前角是小書桌,桌上放小梳妝檯。她總是把這小房間收拾得乾乾淨淨。
房裡祇有一種擺飾:一張結婚照片,三張姑丈不同姿勢的照片,還有一張合家照。這些都是放大的。來這裡,好像跌入姑丈的手掌上,很不舒服。我來玩,祇要不先大聲招呼,幾乎每次都發現小姑站或蹲在姑丈照片前發呆。
她完全生活在丈夫的影子裡。這就是女人的幸福嗎?我不禁想起屬於「大人」的事兒來。
小姑祇受過四年日文教育,現在已經沒法書寫,國文,更是完全不通。所以我成了她給姑丈寫「信」的代書人。看她如醉如痴的模樣兒,挖空心思給她尋找一些自己似懂非懂的表達愛情的句子;瞧她接不到回音時懊惱疑懼的神情,分享她獲得覆信的快樂。這在我是多奇妙的經驗啊!
姑丈每三四個月會回來渡假三幾天。當她接到消息時,她先是獨自靜靜地笑上一陣子,接著把信搶過去,「用力」看半天,然後跑去告訴親戚鄰居們;她還會摟著我那讀幼稚園的小妹說:
「喂!妳小姑丈隔兩天就回來了!妳高興嗎?」
大家都笑了。那是一種滿含揶揄的笑。
姑丈回來了。小姑緊緊地偎著他,笑得好甜;在大庭廣眾前,會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姑丈總是有意無意地把手臂挪開,而且是掩不住厭惡的表情。
這個場面,旁邊的人都感到尷尬,並替小姑難過,可是小姑渾然不覺。
小姑在興頭上,有人會故意逗她:
「春才這麼英俊,小心啊,阿菊!」
「我才不怕呢!哼!他絕不會亂來!」小姑大聲說。
「嘻!妳這個傻瓜!」
「我自然有辦法!」好像要和她們吵架似地。
我知道她不是不怕,祇是沒辦法罷了。我問她是不是不敢去金門,她說姑丈不讓她跟去;她緊接著叮嚀我,這話不能給別人講。
多委曲!我想。然而,二年後姑丈終於調回來了,而且就在本鎮分行當會計股長。這個頭銜,好像在我們親族裡是數一數二的。
小姑在親族裡可以揚眉吐氣啦,我清楚看出大家對她態度的改變。尤其大二姑,在往日,總是假裝同情她嫁一個長年胃病的小職員,其實是在幸災樂禍。現在,她們眼眸裡燃燒著妒嫉之火;言詞裡卻掩飾不住羨慕地淨說討好的話。
小姑已經搬入公家給租的一座洋房公寓裡;聽說一月租金八百元。大家都瞪眼咋舌啦。
「恭喜啊,小姑!」我由衷地說。
「謝謝妳!」她燦然一笑,像盛開的春花。
「妳,應該要這樣的…」我表達不出心裡的意思。
「我要把家整理好,讓他舒舒服服地。」
「姑丈很了不起呀!」
「是嘛!他是有點和常人不一樣!」
「以後妳可以存錢,自己蓋房子。」
「嗯。我要勸他戒賭才好。」她突然自語說。
她的神情一黯,但立刻又眉展眼笑了。她悄悄告訴我:現在生活安定了,要替姑丈生個男孩子。
小菊花,終於移植在精美名貴的花盆裡。這以後,我們雖然住在同一鎮上,但是並不常常見面;她很少來走動,媽再三訓示我們:沒事不許往姑丈家跑。媽說現在人家真龍昇天啦,別去高攀!
而我,這時正掉進愛情的網裡,痛苦萬分,再沒時間去找小姑。
這是小姑丈升官一年後的事。為這件事,小姑特地來勸我一場。我們好久好久沒在這樓上的小木板床邊相對暢談啦。
可是我發現小姑的性格,完全變了,她卻見面劈頭一句話就說:
「尾仔!妳變了。」
我變了嗎?我想是的吧。因為我已經十八歲,而且在戀愛著。
我告訴小姑:現在我是在孤軍奮鬥,我要心理上的支持者,而她,是唯一可能的人選。
「那麼,大嫂說的是真的啦!」她在大驚小怪。
「它來得突然,但是它來了。」
她要我告訴她,是怎麼發生的,經過情形怎樣。我告訴她:那個人名叫姚嘉年,是一位業餘畫家;在鄰鎮和朋友合開一所廣告社。他三十歲,妻子死了二年,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是去年中市畫展認識的,後來又湊巧遇到幾次;我喜歡他的畫,不知不覺地…。
「哪有這樣荒唐的事!」她尖聲說。
我說,我永遠忘不了畫展上那張畫:在崢嶸嵯峨的黑岩石上,一個赤腳男孩在茫然遠望;右邊是深藍的水,前後左方是深綠轉黑的森林;漫天沉重的烏雲。我發現這個男孩寂寞又恐慌,好像在等待什麼,或是在夢想什麼。
「妳不知道,他的畫,每一張都使我感動得不得了,好像,他是為我而畫的!」
「妳在作夢,幻想!」
「我愛他。」我懇切地說:「他使我感到安全,可靠,溫暖。好像我需要的一切,他都有…」
「是什麼?」她一臉陰沉,像在審問我。小姑不是這個樣子的啊!
「我說不上來。」其實我能說。但我不敢說。
當我發覺自己的感情時,就細細地檢查過自己:祇要和他在一起,那從小就緊緊厭迫我的莫名的恐懼消失了。他像一座山,或粗大的柱子。還有,我不知道該不該透露內心的感覺:他好像一位父親——比我的父親還真實的父親…。
「哈哈!」小姑哈哈大笑。我從未看過她這樣。
「小姑,妳不該這樣,我…」我慍怒。
「告訴妳:男人,都不可靠!」她的話,從牙縫裡迸出來。
「…」
「不要相信任何男人!不要相信什麼愛!都是騙人的!」她跳起來說,比手畫腳,好怕人。這哪裡是小姑?
「那妳…妳不是很愛姑丈嗎?」
「嘻嘻!」她在冷笑,眼神死死地。
「姑丈不也很愛妳!」我憤然反擊。
她沒吭氣,臉色越變越難看。她現在的樣子,在我是完全陌生的。沉默了一陣,她終於說了這樣的話:她結婚半年以後,姑丈在外頭賭博,玩女人,幾年來從未斷過。她為了面子,一直裝得很幸福的樣子。
「現在還是這樣?」我是大吃一驚了。
「當上股長,賭得更兇!在外頭不止一個女人!」
「妳看見過?」
「我親眼看見他們上旅館,也知道壞女人的巢穴!」
「那妳怎麼不…」
「有用嗎?」她淒然一笑。
她拿毛巾擦眼睛,眼眶是乾的。
我本來決定說服她,要她幫助我的。她的話太突然,我完全被震懾了。我想安慰她,但我知道什麼話都沒用。
「小美:妳回頭吧!妳還小。」最後她說。
「…」我能說什麼呢?
「一個結過婚的男人,又有孩子。妳太不值得了。」
「這是值得不值得的事嗎?」我在心裡說。
「唉!也許我沒戀愛過,或者說,沒被人愛過,不知道妳現在的心情…」她喃喃自語。
她下樓走了。驀地,我看出她的腰幹太粗,臂部太肥。她又有喜了。我沒下樓送她,目光無意挪到幾片黃葉的番石榴樹下,那裡已不見小菊花的蹤影,祇剩三盆乾泥土而已。
以後的日子,每次看到小姑,她都是冷冰冰地,但是一開口就滔滔不絕,而且嗓子粗大得出奇。有一天,不知怎地竟和媽吵起來。她左手叉腰,右手拇食中三指伸直,猛向媽「剷」去,完全是潑婦的畫像。
「妳神氣啦!薄福的傢伙!」媽連連冷哼。
我和嘉年的交往,這時已成公開的秘密。也許嘉年不是我所謂理想的對象,但是我愛他,他也愛我。這就夠了。老實說,對於那些瘦褲管,長頭髮,一臉青春痘的「男孩子」,我怎麼也看不上眼啊。
「不要臉,這麼小就找男人!」媽這樣罵我。
「不准妳再跟姓姚的交往!」爸下命令。
那個像瘡疤似的一天,終於來啦:我到嘉年家玩一天,傍晚出來在馬路邊等車(他不敢出來送我),突然我看到爸媽和久不見面的二叔,像警察似地向我走來。我想我是嚇跑了魂,轉身就往嘉年的屋裡跑。
結果我被用出租汽車「裝」回來,被狠狠打一頓。爸說要控告嘉年,而我,被關在樓上,不准出大門。
為了嘉年的安全,我決定暫時不和他見面,躲在樓上,偷偷給他寫信,央求小妹替我寄信;還有,就是偷偷地流淚,流淚。
半個月過去,他們對我的監視疏了些。這時二姊突然告訴我說,聽說嘉年不到廣告社上班了。
我決定偷偷去看他一次,我有很多話要和他講清楚,我要他也明白表示決心,並要他等我二三年。
我又被媽和二叔「抓」回來。而且這次在街上,我居然和二叔拉拉扯扯地,鄰居們都看到。
「我們黃家的臉,給妳丟光了。」爸像憤怒的豹。
這個晚上,深夜裡,媽把我從床上拉起來。現在我什麼都不顧啦,靜靜地瞪著媽。
「妳照實說,和他,是不是發生了關係?」媽突然說。
「有有有!怎麼樣?」話,是從胸口彈跳出來的。我聽了自己的話後,渾身機伶一顫,我想我是瘋了,這一胡說,不把嘉年害慘?我怕得眼淚直流。
出乎意料之外,媽沒像往常生氣時,雙手向我擰來。
隔了一禮拜,二姊惡毒地盯著我說,家裡有人來給我說親。後來才知道,是爸主動去請來的。
像一場夢——分不出是美夢抑是惡夢。總之,我被決定出嫁了。爸說的,家醜不能再揚。
出嫁當天,久不見面的小姑不知怎地來了。她祇是冷冷地看我,兩人目光相遇時才淡淡一笑。
「妳送我的銅戒指,是我唯一的嫁妝!」我告訴她。
「妳還沒丟掉?我的銅鐲子,早給清香扭斷啦!」
我成為嘉年的妻子,是在二十歲生日前一個月。
婚後,嘉年很愛我,我覺得很滿足。但是,他的脾氣倔強,感情強烈,三十多歲了,有些地方卻像小孩子。而我,還是一個大孩子,日常的吵吵鬧鬧,總是沒法避免。
另一方面,嘉年對我父母,始終不能諒解。在小年出生以前,我們和娘家已經「恢復邦交」,但他一直心存芥蒂。
我成熟多了。我對自己的選擇並沒後悔的意思。我知道這個五口之家幸福與否,我是一個軸心。而我也發現,人生的許多事情,畢竟是無可奈何的。例如:他前妻生的孩子,我也真心愛他們,可是祇因為我不是他們親生母親,一層無形的牆,總是有的。又例如:彼此性格的磨擦,年齡造成的距離等。
總之,人生不如想像那樣美好,而人,總是要活下去的。
「比起小姑,總是好些吧?」我常這樣殘酷地比較。
在小年周歲生日的時候,弟妹代表爸媽送來一些禮物。在閒談中,弟弟漏出口風——小姑丈在一星期前死了。
「姑丈死了?」我的心口被打了一鎚。
「媽媽說,暫時不告訴妳…」
我不顧嘉年的反對,當天傍晚就陪弟妹回去;到了娘家,媽堅持要早晨才能去喪家。
媽說小姑丈半年前胃又大出血一次。開刀時把胃神經也除掉,從此不再感到胃痛。十天前,他騎摩托車飛跑,突然摔下倒在馬路上。抬到省立醫院開刀一看肚子裡血肉模糊,糞便潑灑橫隔膜下所有器官上。他沒醒來過,十八小時後就斷氣了。因為屍體不能久留,所以匆匆在北市焚化,祇帶回一包骨灰…。
第二天早上我去看小姑。出來應門的是穿國校制服的女孩子;小清香很高大了,臉上,揉合父母倆的線條影子。
姑丈的白色骨灰箱,擺在新的小神桌上。我一再告誡自己別哭出聲音來,可是我忍不住,拜倒在地上。小姑大概是被我吵醒才爬起來的。她滿頭亂髮,睡衣脫落兩顆鈕扣,露出半個瘦瘦的乳房,愕愕站著看我。
「這次你,真的去了。」她向姑丈的遺像說話。
她一直沒流淚,兩個女兒和小男孩也是。
媽媽告訴我,小姑丈半年來,花天酒地,賭博泡女人,一個禮拜難得回家一次。她又說出一樁傷懷的隱秘:小姑本來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情人,名叫劉文堂;因為父母強烈反對娶小姑,後來才另娶妻子。劉現在的妻子,卻多年前就發了瘋;有四個孩子,也夠可憐的。
我奔上小樓想盡情發洩一頓,可是破臥房已經面目全非;我走到庭院,這裡,空空曠曠地,連花盆和早就枯槁的番石榴樹也不見影子。
我的小菊花,我的童年稚夢,都飄然無痕…。
……
我好容易才找到小姑的新居。這裡,又是那種小陋巷,矮矮的臺灣紅瓦房子。
我舉起右手,卻遲遲沒勇氣敲門。這麼久不見了,小姑會不會又轉變成另一種陌生的樣子呢?
我還是敲門了。裡面傳來重重的腳步聲。我的心狂撞,我趕緊閉上眼睛…。
附註:
一、刊登於《今日世界》四五七.四五八期(一九七一年四月一日—十五日)
二、收進《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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