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什麼時候毒癮突然發作呢?那時候,憑他再堅強的意志力,也是枉然的;他回來了,他帶了鐵鍊鐵鎖回來....
作者:李喬
##ReadMore##升旗的鈴聲響過,我正要步出輔導室,一個又瘦又高、彎腰弓背的學生低著頭,站在門口。
他瞥我一眼,又匆匆低下頭去。原來是高三九班的關艾培。
「導師叫我來的。」他的聲音壓得很小。
「什麼事?」我還是往外走。
「導師說──我缺席三天。」他卻往屋裡擠。
又是缺席。他是「缺席大王」──開學的第三天,在訓導會議上,導師巫醒生這樣稱呼他,所以我有此印象。
學生缺席,還得由我這「指導活動執行秘書」處理嗎?這個姓巫的仁兄,可是吃定本學期剛來的「新角」──我唐樹仁吧?豈有此理!
我向他說:升旗後再說。他說導師很生氣,他不去升旗。看他彎腰弓背,八字腳兒,低垂頭,雙手晃蕩晃蕩的模樣兒,我的怒火陡地熊熊上冒。
但是理智立刻提醒我:自己是什麼身份,現在該怎麼做──我長長吁口氣,向他擺擺手,要他坐下。
「開學才兩週就缺席三天?」我也坐下。
「開學三週了!」
「……今天是星期一!」
「所以導師很火大!」
「我也火大!」我實在忍不住,大聲吼起來。我們是僵著了。
「嘻……」
好傢伙,他居然在這節骨眼上瞇著眼,笑了。不過,那一抹兒笑痕來得怪,消失也真快:在我一楞之間,他又低頭裝出那副窩囊相。
「你為什麼老要缺席──聽說上學期也都這樣?」
「沒什麼……沒有。」
「沒有?那就不該曠課!」
「報告老師,我都請了假,不是曠課!」
「好吧──你有什麼困難,告訴我!」我,硬把自己的脾氣給壓制下來。
「我……沒什麼……」
「你知道,我這工作,專為幫助同學的。」
「我知道──老師從前在國中也教指導活動?」
「嗯。在國中我也擔任這個工作。」
「國中的小鬼好管!」
「高中的大鬼就難管啦?」
「嘿!試試你就知道!」
「我知道工作很吃重。不過,我,不是要管同學呀!」
「一樣,通通一樣。」他冷冷說。
「什麼意思?」
「訓頭,管理組,訓育組──我是說你這什麼輔導室都一樣。」
「都是要幫助各位的。」我提醒他。
「也許這輔導什麼的……不一樣……」
「對,不大一樣。」我熱切地說。
「一定更陰險!」
「陰險?」我差點蹦了起來。
「還不是用什麼科學方法心理學手段這一套,來整我們。」
我既難過又吃驚,但我可不能表現出來。我得心平氣和地向他說明一番;我說得很認真,很苦,也許我也是在提醒自己,說服自己吧?
我不是指導活動的科班出身,但具備了幾項有關資歷,被本校學教育的校長認為「足堪當任」而聘用了。而我,還是本校從前初中部的校友;訓導主任是當年我們的班導師。
正因為這許多因緣和淵源,我被本校禮聘上任,而我一開始就下定決心,要不負重託,好好努力,把本校這方面的工作做好:這是對學校,對小學弟們的奉獻,也是對自己能耐的考驗──畢竟我不是真正內行,心底的惶恐,加上些許自卑是必然的。
現在,我眼前的這位關艾培,註定是我的第一位挑戰者吧?
「你不訪試試,人,不是都不能相信的。」我最後這樣告訴他。
「是,我知道……。」
「今後,你可以隨時來找我,聊天,或有困難,都歡迎。」
「……謝謝!」
「你現在最重要的是,不要缺課,專心向學!」
「我……我一直想這樣,我……」他搖頭苦笑。
「總是做不到是不是?」
他很難為情地低下頭去。我正想乘機深談,外面傳來嘈雜聲:朝會完畢,學生進教室了。他莫名其妙地一臉惶恐,好像要躲避什麼。
我要他放心,導師處我會給「說好話」。他謝一聲就匆匆「逃」了出去。
「唐老師,麻煩您啦!」
是巫醒生老師,跟在後面還有一位女老師;一時我叫不出名字來,真不好意思。我趕緊離開座位。
「這位是洪老師。二年五班的洪文瑩老師。」
「二位,請坐請坐。」
「我那個寶貝──關艾培,去年是由洪老師輔導的。」
「喔,那,好。」我說。
「不行啦,我外行──現在,我想,就交給您專家了!」
「關艾培一年級的時候祗是怪怪的,一上三年級就不得了啦!」巫接著說。
「缺席,逃課?」
「豈止這樣。打架,吸強力膠,發神經,嗐!」
「發神經?」我吃了一驚。
「他敢和我大吵大鬧,又大笑大哭的……」
巫老師越說越惱火。他說沒見過這種學生;按校規早該開除的。
「這個孩子,也夠可憐的。」洪有意打斷他的話。
「呂主任說是『愛的教育』──哼!姑息!」
「……」我開不了口,看樣子巫和這個學生已經造成僵局;這是最壞的情勢,師生一旦以「僵局」相持,互動意氣,一切通路就告斷絕了。
「校長還說:這類學生流入社會,助長社會的混亂;就沒想到留在學校影響有多大!學校又不是少年監獄!」
「比起外國來,我們還好!」我祗能這樣說。
「我看好不到哪裡去!」
「當然,如果不好好輔導,好好疏導,是會越來越糟的!」
「什麼好法子?我以為就是嚴──該大過就大過,該退學就退學,採用軍隊的管理,還有體罰!」
「可是畢竟學校不是軍隊呀!何況軍隊裡也不用體罰呢!」
「所以我認為沒辦法的!根本沒辦法!」
「巫老師您太悲觀了!」洪笑著說。
「不是悲觀,是事實!就拿姓關的來說吧!您洪老師也夠熱心的了,怎麼樣?他還是我行我素!」
「慢慢來,慢慢來!」我說。
「我敢打賭,一年後他祗有更壞──如果不把他趕出校門的話。」
「那就要看唐老師了!」洪說。
「這不是誰有辦法沒辦法啦!我們盡心:盡心,對不對?」我有點招架不住。
唉!巫的振振之辭,是似是而非呢?還是也有部份道理?我奇怪的是,巫不過三十歲左右,是受過比較新的教育觀念洗禮的人物,為什麼想法會這樣偏呢?
另一方面,我得承認一個事實:在我近二十年來所接觸的教師裏,持這類型論調的,確實不在少數。這是值得深思檢討的問題。
他們對嗎?他們全錯嗎?如果全錯,這些教育人員的問題實在嚴重,如果不全錯,我們的教育程式就有問題了。或者,真正問題另有根源,而並不在這些現象上嗎?
至於本校的「環境」,我半個月來觀察體會的結果,覺得大致上是比較理想的:周校長是師大畢業的,他的辦學精神,對待教師的態度,都比較「古典」的:保持著三十年代以前尊師重道的觀念和作風,絕不帶絲毫「做官管人」的意味。訓導主任呂清剛是校長的前後同學,他提倡「愛的教育」,大概是本省最早的。
後來我才知道,本校的教師,甚至把「愛的教育」當作揶揄他的話題,而學生們也把它當作玩笑的口頭禪,不過,全校師長,大致還是具有「愛的教育」觀念和作法。
這是可喜現象,對於我的職責來說,更是重要的支撐力量。
「樹仁:你好好幹,放手去做,有困難告訴我!」這是呂主任鼓勵我的話。
「我會盡力,好不好,我不知道。」我說
「盡力就好,盡心就好。」
是的,多年來我已經深深體會到,教育是萬分艱難的工作,我們面對這份職務,就像面對人生的其他繁複事務一樣,能盡心盡力而已,也能求心之所安而已。
我發現,洪文瑩實在是位難得的好老師,她在高一教過關艾培的音樂;一年來從旁輔導他,完全是自動的。
「有一天下午,關艾培和巫老師大吵一頓,」洪告訴我:「降旗後,我檢查學生的清潔區域,發現這個孩子躲在禮堂後面。」
「在吸強力膠嗎?」我想起巫說的。
「不,他在哭,滿臉淚水──吸那東西是高二下以後。」
根據洪老師的說明,關艾培的問題背景是這樣:
他和孿生哥哥五歲那年,父親死於車禍,他們和一個姐姐都是母親一手帶大的;母親一直在外替人煮飯洗衣來維持生計;他們和祖母生活在一起。
姐姐已經出嫁,哥哥去年考上工專,都很能潔身自愛;他是在高一下開始轉變的。
起初一段日子,老師們說他怪怪的,在校內,他顯得很孤獨不和同學交往,可是高二上開學不久,警局少年組把他叫去談話──因為涉嫌在外打群架,他可能參加了本地「南門幫」。
「他是參加少年幫派了?」我問。
「他說當時沒有,後來才參加的──這是高二下他自己說的。」洪老師說。
他在校內打架,被記了一大過。在外面群聚吸強力膠,被警察查到,再記了一大過──現在是兩大過兩小過了。
強力膠事件後,訓導會議上,大半以上的老師都主張退學,但校長和訓導主任要求再加考慮──而她,洪老師出面「作保」這才給留下來。
「唐老師:無論如,現在可要把他交給您了。」
「洪老師,不要說交給我,我當然會盡力,但您也還得繼續幫他!」
「老實說,我作保,也是想拖延時日而已,事實上我很清楚,我無能為力;這樣下去,他不可能熬過高三這一年的。」
「您這拖延一下是對的,時間,也許能促他改變!」
「我看,他卻越陷越深──您不曉得,他竟然說恨母親呢!」
「恨?這……」
「我,第一次問起他母親,他就發火,而且大聲說:我恨她,我哥哥也恨她!」
「這就值得深究了。該找他媽媽談談。」
洪老師說:他堅決不肯讓她去家庭訪問。她不敢進一步處理這個結。於是她想:天下人沒有不愛母親的,他的異常反應,正是需要母愛的表徵,所以暗下決心:希望由她彌補他些許這方面的欠缺。
送走洪老師後,我靜靜坐著,閉目養神。
我激動的情緒,久久不能平息。
這是一所可以也值得一展理想的學校吧?
今後,我的工作,也許比想像的要容易些吧?我不必孤軍奮鬥,我不會寂寞的!
記得誰說過一句話:失敗和成功各佔一半,我寧願相信會成功:黑暗和光明各佔一半,我寧願站在光明面。
我想,我的工作,我今後的一年,會是成功的,前程會是光明的。
開學一個多月了,早晚,已經有秋天的影子。
那天上午第二節課期間,我正在以計算機驗作「普通能力測驗」統計,關艾培走了進來。
「我要請假外出。」他說:「導師叫我問管理組長,他又叫我問你!」
「怎麼一回事?」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是導師和管理組的「拖延戰術」。
「我要請假,現在,我要搬家。」
我知道,他早就不和祖母住在一起,一個人住在朋友家裡;他一直不肯說出寄宿地址,也拒絕導師訪問。
「搬家?禮拜六或禮拜日搬嘛!」
「現在,比較安全。」
他接下去說:那邊很複雜,他想擺脫他們,搬離他們是最要緊的一步。
「他們,他們是誰呀?」我故意逗他。
「老師你知道,我和『南門幫』有來往。」
「我知道,而且時時注意著。」
「我決心脫離他們,另外找到住的地方了,所以……」
「真的?為什麼?」
「真的。因為……不想混了──混得有些……怕了……」
好!我說。咦?他的左邊褲管怎麼有血跡呢?
「怎麼弄的?」我指著說。
「……」他低下頭,又把頭轉開。
「說!不許推拖!」
「昨晚,挨他們一下──我不肯『出動』,所以……」
「哦!走!我陪你報警去!」
「不行!不行的。」
這又是他們的「規矩」吧?老實說,學生參加了幫派,又不肯立刻脫離,這就該勒令退學才對!可是,實際上,困難重重,處理起來牽涉太多了。
就以這個情況來說:學校固然可以不顧他的要求,送到少年組,要求查辦,不過,這個學生的安全,學校能負責嗎?更重要的,他脫離幫派的願望,是否反而受損呢?
我和管理組長研究的結果,決定答應關艾培:現在就去搬家,而且──我們都沒課,我們陪他去!
「你們不要去。」
「不!為了你的安全,非去不可!」
「不讓老師跟去,你就不要去搬!」
我們帶著關艾培,僱了一輛計程車開往「目的地」。
老實說,這樣很不是味道。我心裡塞滿了慍怒和近於不甘心的情緒,也覺得悲哀。
關艾培命車子駛往街尾,在一家破舊的旅社前面停下來。他說就在這裡。
「在這裡?」
我和魏組長幾乎同時喊了起來。我們面面相覷。因為老早我們就聽說過,這座破旅社正是不良少年幫派的大本營啊!不是嗎?現在,裏裏外外就有好幾個蓬頭垢面、衣著怪異的青年在晃來晃去。
魏一臉凝重。我知道,他和我一樣,憋著一肚子怒火,但是我們現在不能責備學生──也不用責備。實際上,我們知道這個學生陷溺很深,是親聞目睹之下,還是十分吃驚而已。
關艾培向一個老闆娘模樣的婦人說明要搬家,然後就上樓去;魏跟著也要上樓。關艾培堵在樓口,要求別上去;他說裡面「不好看」。
「唉!真是!」魏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想發火,又覺得情景不適當──那樣子,我覺得真能用「可憐」兩字來形容。
門外兩三個混混徘徊著,不時投過來含有挑釁而又有些畏怯的目光。
我不是很「勇敢」的人,但是這時心裡充滿了「真火」;我迎上前去,凜然站在門口,穩穩地凝視他們。
他們很快地感受到我「敵對」的展示吧?他們微微驚慌中也逼視過來。不過瞬間之後,那眼神開始退縮、逡巡。他們好不甘心地,晃著身子離開。
我感慨萬千。這些青少年,除了頹廢萎靡,蒼白而消瘦之外,個個都是眉清目秀的;他們的家庭經濟都在中上以上吧。他們奮發起來,都是社會國家的資材,可是他們寧願這樣沈淪下去。
這是富裕社會下的產物。他們未經風霜,遠離飢寒,是溫室裡長大的。可是他們的父母十九都是歷戰火和離亂的吧?正因為他們飽嘗生命的艱困,所以更疼惜自己的子女,不讓子女稍受委屈,結果個個成為社會的渣滓!
是誰給予這些年輕人這樣舒適的環境──舒適到足以沈迷陷溺的境地?我真想揪住他們的胸口,告訴他們:你們對不起社會,對不起國家!你們從國家、社會取得太多,卻一無付出。
然而,我知道,我這些說法,他們不是嗤之以鼻,就是茫然不知所以。
那麼,這又是誰的責任呢?
「唐兄!別在這裡發呆,走吧!」
是魏在催我。
關艾培一手拎提箱,一手抱棉被領先走出去;他的兩邊腋下還挾著水壺和幾本書。我和魏對望一下,同時伸手,把書本和水壺接過來。
上計程車時,那幾個蓬頭垢面的傢伙,又出現了;他們遠遠地,以半月形圍繞著我們的計程車。他們有的雙手插腰,有的交抱胸前,冷冷地,定定地,望著我們。
魏的眼珠子猛跳猛撞著。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大概也看出我類似的神情吧:我們同時按住對方的臂膀,讓車子把我們載走。
「關艾培!希望你真能下決心!」
「我……是下決心了!」
「他們──他們會再找你嗎?」
「會!但我會不理睬他們!」
「怎麼做?」
「我寄宿的地方不讓他們知道!睡覺之外,整天在學校。」
「好!這樣很好!有困難找我──唐老師也可以!」
「還有洪文瑩老師!」
是的。這個學生看來是在下決心了。我們一定全力幫助他。但願他能成功,我們能成功。
第二月考到中午結束。因為是「小考」,所以下午要繼續上課。
下午我騎腳踏車上班,在離學校一百公尺的地方,兩個也騎車子的學生向我迎上來,氣呼呼地說:
「老師,快!洪老師找你!」
「什麼事?在哪兒?」
「在輔導室──到了就知道。」
一陣燠熱,陡地湧上來,我覺察得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這一驚,真的非同小可!
因為這段日子的經驗告訴我,又有學生出了什麼大問題了──我是說,在高級中學裏,指導活動工作,不知不覺間已偏而導向訓導部門;本來不是這樣的。
幫助學生了解自己的興趣、特長,然後指導他們選擇科系。這是我的主要工作之一。可是事實以這種態度選擇科系的學生,我估計不會超過百分之十。他們幾乎都在理想的標示牌上,列一份「理想」的順序:甲組第一,丁組其次,乙組殿後;或以丙組為首,然後丁乙在後;優等生選丙組,一定再三提醒人家:他選的是醫學院,其他不予考慮。如果「屈取」乙組的,他會告訴你:他要考的是外文系,那完全是他志趣所在。
這種現象,何時能改變呢?區區指導活動人員,實在發生不了多少作用啊!這樣一來,我的實際工作,就成了管理組的搭檔了:一唱一和,一哄一唬,效果倒也差強人意哩。
──我放下車子,直奔輔導室。輔導室外面,擠了一堆學生在伸頸探頭地。
「給我滾開!」我大喝一聲,自己卻被嚇了一跳。
好傢伙!是關艾培這個寶貝!
他現在的樣子,真夠瞧的:除了彎腰弓背,八字腳兒,低垂頭──這個註冊商標外,瘦長的雙手半舉胸前,好像要摟抱虛空中的什麼;膝蓋半彎,眼看就要跪下來了。
那雙瞇瞇眼兒,卻張得大大地,但神情木然,像失去知覺;嘴巴微張,口水滴滴而下。臉孔通紅,好像灌足烈酒那樣。
「這是怎麼回事啦?」我問。
「你看他這像什麼!」洪坐在椅子上,有氣沒力的。
「老師,對不起,對不起啦!」
「關艾培!你醒醒!」
我推他一把,他居然倒了下去。我愕然。他卻掙扎著爬了起來,還是擺出那副「姿態」!
外面又圍滿了學生,我乾脆把門簾給放了下來。我提醒自己,我先要冷靜下來下來,說不定這傢伙精神錯亂了呢!我斟一杯冷開水,強迫他喝下去。
「老師,原諒我,我要,我出去!」
「他要請假,下午要去頭份找人了斷!」洪說。
「了斷什麼?你不是下決心洗手了嗎?」
「是啦!是啦!老師!」他居然哭了起來!
「他說非去了斷不可,是我在校門口攔住他的!」
原來洪還未吃中飯呢!她在中午下班時,見到他腳步踉蹌,正要上公共汽車,是她把他拉進輔導室的。
了解大概情況後,我請洪下去用餐,學生交我處理。她離開時,悄悄提示我:這個傢伙吸了強力膠。
不錯,他是吸了大量的強力膠,藥力正發作著呢。我剛才稍一注意就看出來了;在國中,我已見識不少。
要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他的雙頰、嘴唇、手臂部位,有間歇性抽攣的波浪。他的腸胃,可能有游移性的刺痛,脈博急速而短促,還可能帶著陣陣不整脈。
我知道,他現在亢奮而激動;那是茫然的激動,莫名的亢奮;意志力呈現銳角度的堅強狀態:少部份極敏銳,強硬,大部份卻是麻木的,所以現在的言行,完全被孤立的一二主要動機控制著,理智的制衡力量全消失。
「老師,老師,我對不起,我要……」他還在哭鬧不休。
「不要講話,你就在長椅上躺一下吧!」
「不,我要說話,我要請假!」
「睡一覺才請假!」我哄他。
「不,現在就請假,現在就要去!」
「好吧!你就說清楚怎麼了斷法,我認為可行,就准你去!」
他笑了,他笑得眼睛、鼻子好像快擠在一堆似的。我突然覺得,那是天真無邪的笑,是嬰兒的笑!他笑夠了,然後語無倫次地說:
我要脫離的,脫離南門幫。那就要「了斷」;不了斷就脫離不了。老,老大約我到頭份土牛坑見面,我不能不去,不去就脫離不了,而且沒面子!知道嗎?在幫裡,我,關艾培,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去?丟不起這個臉!了斷!哼!我不還手,行吧?老師,我不是去打架,是去還「債」,知道嗎?我要說,弟兄們:我關某不玩了,厭倦了,要讀書,我對不起各位,我又沒什麼好報答各位,那就,哈哈!弟兄們,隨便招呼吧!認啦!不然,要留些點什麼?行,請便,留下點兒零件也成,不過,不會要我上邊這顆圓的吧?嘿!當然不會,不是嗎?嘿嘿……
──我讓他繼續胡言亂道下去,這中間,我不斷灌他喝冷開水。奇怪的是,四十幾分鐘下來,他一直不去廁所;不過一身卡其服卻已濕濕的了。
「好啦!老師,准我去吧!」他似乎清醒些。
「你真的要去了斷,白白挨刀子?」
「沒辦法嘛!要脫離就祗好這樣。」
「讓我來處理好嗎?我帶少年組的人和你一起去!」
「喲!不行哪!那怎麼行?那我成了什麼?」
「那就一網打盡,你就真能脫離了!」
「不成不成!太失面子了,不如死了的好!」
面子?他一再提到面子!唉!他的心理狀態,他的人格意義,我們這些「大人」,實在難以揣摩哩!
他的這種心理狀態,應予理解嗎?這種人格意義,應予承認嗎?以往,我們把它當作笑話看待:現在,重視它,並從它出發點來引導他,教育他,我們這樣做,正確嗎?我想答案應該是正面的。不過……唉!我越想越感到迷惘。
「那麼,我一個人陪你去吧!」我讓步。
「不要,一人做事一人當,怎麼能夠連累老師呢?」
「你已經連累了,包括洪老師。如果一定要去的話!」我苦笑。
「沒有哇!沒有哇!」他還是頂認真的!
「第一,你這一去,學校起碼得記你一大過。」
「……」他的瞇瞇眼睜開了。
「第二,我必須報警,而你是我的學生啊!」
「報警?老師太不夠意思啦!」
「關艾培!我們這兒是中學,不是什麼幫派!」
「那……」他坐了下來。
「如果你被少年組抓去,或者挨了刀子,豈止連累哪個老師;學校,你哥哥,媽媽,都沒面子嘿!」
他默然。我再灌他喝開水。他正常多了。我不再說什麼,祗是凝視著他。
他不再激動,不再顯得狂亂。臉色開始由紫紅而泛白轉青,身子卻不知怎地,收縮著,顯得越來越小似的。他把頭深埋胸口,雙腳也挪上椅子;人,整個兒捲伏作一團。
「可憐,準累了!」我想。
突然,他蹦地跳起來,又顯出狂亂的神態。
「老師,我一定要去!」
「你一定不能去!」我得開始表示堅決了。
「我不能不去的!」
「不能也得能,除非你就此一去不再回學校!」他沒想到我會這樣說吧!
「你果真去了斷,就勒令退學!」
「老師!」他的叫聲像幼稚園小孩那樣稚嫩。
「你一直和自己戰鬥,剛才你打了最艱苦的一仗了!」
「我,我不行……」
「你行!最猛的波浪已過去,現在是第二波!」
「老師!我實在告訴你!」
「哦?什麼?你說,痛快地說!」
「我這樣壓制自己,實在太苦了,我受不了!」
我笑了。我想我一定笑得很開朗。由他這句話可知道,他的理智已漸漸復甦!
「你受得了!這是必然的過程!真有決心,就要受這種自我交戰的苦!」
「從前我不是這樣,我敢做敢為!」
「那是胡作亂為,可恥的作為!」
「可是……我的面子│朋友們眼中,我是很夠份量的,今天不去,太丟臉了!」
我實實在在很氣。內心裡面,我咬牙切齒,我多想飽他一頓老拳,然後請他滾蛋!去混你的流氓!別再沾污我們淵理中學!
可是我不能這樣。我得忍氣吞聲,耐著性子開導他。我太累了,而他間隔幾分鐘,又來「發作」一次,我又得提起精神,集中注意力,穩住他,制止他。放棄他的衝動一次又一次地湧上來,卻一次又一次地克制下去。
「我唐樹仁也在自我交戰呢!」我想。
時間,悄悄溜逝。熬到下午第一節下課時,他抬起頭來,吁一口氣,說:
「老師,我去上課了!」
「好!我知道你不會跑,去上課吧!」
「我不會。謝謝老師!也謝謝洪老師!」
當他那瘦瘦彎彎的背影,從我視線消失時,我差點流下淚來。不為什麼,祗是一團莫名的悲哀竄上心口,心口酸酸楚楚的,我要發洩一下,我要……。
對於關艾培,我決定今後一段時間內,採取緊迫釘人的「戰術」,看緊他。一方面讓他搖擺的腳步不致再步入歧途,二方面也是保護他,以防那群「南門幫」的「弟兄」傷害他。
我的心頭沈重得很,我有一個想法:關艾培已經掙扎而起,不能讓他再倒下,這個個案許成功,不許失敗。我的熱望和信心,都寄託在上面。
「我看還是要去家庭訪問!」魏提出主張。
「對!不管他怎麼反對!」我十分贊同。
「可是他堅決拒絕,怎麼辦?」洪說。
「這個不能依他!」
「我想說服他:說服不了,就不理會他!」
去家庭訪問,是勢在必行了。我們要因勢利導,顧及學生心理反應,但我們不能因而放棄更高原則。
記得前幾天,呂主任說了一句話,我十分震動,也十分感動。我覺得這句話,適用於凡我中國人的品格教育上,這也是根本。其他說法,外來思想,甚至一些哲學論據,什麼心理學立場,假使和這個根本相牴觸,那也得拋捨後者,堅守前者:
那天,二年四班學生,郭愛蓮的父親跑來學校訴苦:這個女兒動不動就和媽媽「絕交」──不說話,不高興時,誰叫她都不回答,也不喊爸爸。
「不行,這不行!」呂主任動怒了。
「愛蓮生氣了,就賴在姑媽家,十天八天不回來!」
呂主任送走家長後,請我把郭愛蓮帶到輔導室,要我先和她談話。
這回,呂主任的態度,顯得有點異常;我看他心裡一直在激怒著。他,本來是一位溫和,不容易對學生動氣的老師。
看起來,郭是個聰明伶俐的女孩,但眉宇間有一股掩不住的倔強之氣。我和她談了一陣,她始終不說一句話。我正在為難,呂主任走了過來。
他看看郭,然後突然嚴厲地說:
「郭同學!妳的情形,我從妳爸爸那裡,懂了一個大概!」他停頓一下,說:「不管怎麼樣,身為一個中國人,一定要守著一點,那就是:『不論怎麼樣,父母,還是父母;子女,一定要把父母當父母對待。』另一方面:『家,不能不回;家,永遠是妳的家。』知道嗎?」
我楞住了。呂主任這樣沒頭沒腦地來一套大道理,學生怎麼聽得懂呢?
他說完這一段話,神態緩和了許多。接著他恢復平常那種誠懇、溫和的語氣,開始「訓導」啦。
我默默走開,在驚愕之後,腦海裡卻縈迴著他那句話:
「不論怎麼樣,父母還是父母……家,永遠是你的家,不能不回去。」
是的,這是我們中國人,或者說是中國文化的根基所在。
不錯,以現在的現實觀點說,也許不能再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但是應該肯定的是:「不是的父母,還是你的父母!」;子女,就一定要把父母當作父母來對待!也許父親曾經對不起你,也許母親曾經使你羞辱,但是歸根結柢你是兒女,那麼你就得盡兒女的本份!
家,也許是破陋的,也許是污穢的,或曾經帶給你羞恥悲傷,但畢竟是你的家;你可以改造它,但不能拋棄它,然則你就必須回家去!
關艾培五歲喪父,姐弟三人由媽媽養育長大──他說過家無恆產──可以想像的,這位母親是經歷過幾許辛酸苦難?也可以想像得到,很可能有些情況,會是懂事後的子女所不樂意聞知的。
這樣說起來,關的「恨媽媽」,似乎是可以理解的;遺憾的是,他不能理解到;正因為如此,你更該尊敬孝順她,不能讓她傷心失望!
我知道,這些話,直說明言,關艾培不會接受,也不能領悟的。那一次,他在我面前也公然說「我恨她」時,我指著日曆,一字一字地告訴他:
「請你記住:今天是哪年哪月哪天,下午三時○五分,我唐老師告訴你:十年之後──當你長大成熟時,你想起自己說過恨媽媽的話,那時你會萬分痛心,慚愧的!請記住!」
從那時候起,我就決心要去家庭訪問。
我心裡有個不大不小的奢望:期望能夠由於我的造訪,打開箇中癥結;如果能使這一冷卻多年的親情解凍,那該多好!
這天,升旗下來,洪老師來找我:
「關艾培斷糧兩天了!」
「那,得先讓他填飽肚子再說!」
「他向來不肯接受幫助的。」
他的生活費,實際上是母親給的,但他不肯直接向她伸手;是由祖母,或還在專校的哥哥轉交的。
坐下來談論,研究,已經沒有意義,我想下午沒有課,這就決定去看看關艾培的母親。
洪老師的兩節課,有一位老師後天要請假,想調課替她先上。這樣她也去得成了。
為了怕時間不夠──三十分鐘汽車之外,聽說要走近一小時的山路,所以我建議立刻就走。
洪的家就在學校右側,她回去換了平底鞋,長褲,短大衣──一派冬日爬山的裝束。
我去店裡買了兩盒西點麵包,權充午餐。因為要走一段山路,怕迷路,我又找一位三年九班,確實認得路的陳同學同行。
我們下了汽車,先在山路口用過點心,然後爬山。
當目的地在望時,陳同學就止步不進了。現在的學生,十九是不肯和師長多接觸的,這是誰的錯?唉!
陳同學離開後,我們走到一座小山村口,從這裡看去,至少有六、七棟瓦房。路邊的小平房,居然還是一家簡陋的雜貨店呢。我走前去問:
「請問有一位……關太太,是在哪一家?」
「關太太?……沒有啊!」看店的婦人說。
「是這樣,她有兩個孩子,一個在淵理中學讀書的。」
「喔,是那個阿菊嬤啊?就在第三間,」婦人不知怎地神祕一笑,眨眨眼說:「不過,她人大概不在那裡──得到斜對面那間樓房找找!」
這個女人怪怪的。我和洪對望一眼。一個模糊的想法拂過腦海。
關家的竹籬大門敞開,客廳卻關著。我敲門。
從左邊矮房子──大概是廚房,走出一位老阿婆,還端著飯碗呢!「找誰呀?」她好像這樣問。
「關艾培的媽媽在家嗎?」
「艾培呀?阿培去學校囉!」她有點耳聾吧?
老阿婆推開客廳大門,我們進去。這是一間形同無人居住的房子;缺了一塊的八仙桌上,蓋著厚厚的塵灰。
「阿培怎麼樣啦?」
「我們是他的老師,是來看看──您是他阿婆吧?」
「是啦,阿培不聽話是嗎?怎麼樣?」她大為緊張。
我們給她說了半天,她還是一再重覆,問是否她的孫兒不聽話,打架什麼的。
「他媽媽呢?還是請她媽媽回來吧!」
「一樣,一樣啦!有話跟我講!」
「不行!」我大聲說:「聽說他媽媽在那邊──做工什麼的吧?叫她回來吧!」
「你?你知道她,她在那邊?」她目瞪口呆。
「是啊,怎麼樣?」
「唉!見笑哪!我這個媳婦呀!實在喲!」
老阿婆的閒話,突然滔滔而來,像混濁的洪流;聲聲嘆息,句句髒話,真叫人受不了。
「阿婆!不要說了!」洪阻止她。
「好了!去找妳媳婦回來,不然我們走了!」我說。
洪坐在那裡,義憤填膺的樣子。我瞪著老阿婆。她有點慌;我指指外面,要她出去找人!她終於一臉不甘心地走出去了。
「怎麼得了!」洪喟然長嘆!
「難怪……」
「您說什麼?」洪向我瞠目而視。
「──關艾培會這樣!」我說。她是會錯意吧。
我走到籬笆門邊,看老婆婆怎麼找人。她已經走到斜對面那棟樓房前面;她沒進去,卻拉開嗓門喊叫:
「阿菊嬤!轉來喲!有人來哪!」
她喊了一次又一次,根本不給人留下回話餘地。那聲音乾而尖細,在這寒冷的山村午後,聽起來,格外地刺耳難受。
我轉身回客廳,不一會兒,老阿婆回來了,後面跟著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婦人。
「您是……關艾培的媽媽吧?」
她點點頭。這是一位長得端莊,甚至於可以說很美的婦人。可是刻滿風霜痕跡的臉孔,扳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線,雙眼發直,好像暴怒未熄的樣子。
我暗自吁口氣。唉!這個人……。
「我們,特地來看看您的……」洪說。
「阿培又鬧事了?」她說得又快又響亮。
「……也不是,祗是……來談談!」
「哼!我早就當作沒這個孩子了!」她搶著說。
她的心。看來也是完全封閉了。
我向洪打手勢,請她來對談──盡量讓對方傾訴發洩──我忖情度勢,在旁協助。
遺憾的是,對方總是簡單明瞭地回兩句,不肯自個兒說下去。
「這些年,關太太夠辛苦的了!」我想引她吐苦水。
「是呀!單身獨拳要把孩子帶大!」洪應和著說。
「艱苦又有什麼用!」
「話不能這樣說,孩子總算漸漸長大成人了!」
「那又怎麼樣?像阿培,他……唉!」
堅固的堡壘終於崩潰,她,直直的眼珠一眨一閉,淚水就濺迸而下。
這似乎是意料之中的反應。但是她並沒有讓激情氾濫開來;抽抽鼻水,用袖子在臉上猛擦兩下,她又恢復原先冷冰冰的樣子。
我想這是三尺的冷凍,不可能一下子就全融解的;目前還是談談實際問題吧:
「艾培,聽說兩天沒錢吃飯了。」
「哼!那他吃什麼?」她冷笑一聲,好像一點兒不驚奇。
「聽說朋友給五塊十元的救濟他!」
「那就讓他這樣吧!不會餓死嘛!」
「這不成啊!不管怎麼樣,他是您的兒子!」
她說:孩子不向她開口要錢,不喊她媽媽,近來越想越氣,越不甘心,所以決定不理會他死活了。
我和洪祗能硬著頭皮,搬些大道理說她。我們都有些守不住「陣地」的感覺。我這個自認經驗老到,而同事們封為「專家」的,也有些招架不住!
「關太太,說來,艾培還小。您總得這樣想!」
「還小?不要媽媽,小不小又有什麼關係?」
「等他長大了,就能知道媽媽的辛苦了!」我提醒她。
接著我試著在話裡帶些「東西」──柔裡夾剛,暗示她:母親,在某種情形下,兒女是很難接受的。當然錯不在母親;客觀地說,母親不但沒有錯,而且這種苦心應予同情。然而,兒女的心情感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也不能完全責怪他們。
還好,她一直默默地聽著。那怕人的眼睛也顯得有些游移,不安了。接著,眼圈兒紅紅地,又有淚水滴下來。
洪偷偷向我豎起大拇指。這位兩個孩子的媽媽,還有點兒小女孩的頑皮呢。
現在已經完全能夠控制情勢了。於是我注意自己的語調,斟酌用語,講究用句,希望全勝而歸。
「關太太,你想想是不是這樣?」
「唉!命,一切都是命……」
她還未講完,一直躲進房裡的那位老阿婆出現了,那洶洶聲勢,看樣子是憋了很久的:
「我說,老師,你不要求她,有我這個阿婆呢!」
我們都大感意外。
「阿培要吃飯,我管,我還有老本,不用求她!」
「阿媽,妳……」
「我們關家,不用妳的骯髒錢,一樣不會餓死!」
我請洪把這個瘋婆子拉到一旁,暫且把她穩住。關太太又恢復剛見面那個樣子。
「關太太!不要理會老人家說的那些,明眼人都知道您的苦處、委屈!」
「……」她又泫然。
「我希望您能去看艾培一次……」
「……不行,我一去,他準跑掉!」
「到他住宿的地方,不到學校。」
「我找不到他住的……」她赧然。
「我們帶您去──約好一個時間。」
這次家庭訪問,大致說來是圓滿的。遺憾的是那個老阿婆,我沒能怎麼樣;她在我胸口塞一個硬硬的石塊,讓我帶回來。
我們離開時,關太太給我八百塊錢,說是給兒子本月份和上月份欠的飯錢。另外,我們約好:明天中午領她去看關艾培。
「唐老師,您很棒,不愧為專家!」
回途上,洪這樣捧我。我有點飄飄然。連凜冽的山風,我都不覺寒冷啦。
※ ※ ※ ※ ※ ※ ※ ※ ※ ※ ※ ※
第二天,我第四節有課;我和洪老師約定,第三節下課,她就到汽車站接關太太,然後帶到關艾培住宿的地方等著;我下課後就領關去和他媽媽見面。
當然事先我沒說明,祗告訴他下課等我;想給他一次驚喜。
「什麼事要到我住的地方?」下課後他來找我。
「我們一起走,到了就知道。」我說。
「不行呀!老師一去,屋主會以為我做了什麼壞事!」
「哪有這回事──洪老師已經去了。」
「老師,你們為什麼要這樣?」他,擺出打架的架勢。
「唉!別多心,走,去了就知道!」我拍拍他膀臂。
「哼!反正老師不信任我!」
他是一隻驚弓之鳥!唉!可憐!這不該是本性如此,是生長的環境使他這樣吧?我知道,這種疑懼不信任的心理狀態,正是所謂「問題學生」的特徵之一;如果不從根本上消除那個「問題」,單就所謂給予關懷,給予溫暖,是沒有用的,因為他怕,他懷疑,他什麼都不敢接受!
一路上,他時而拿目光瞟我,時而自言自語地嘟噥著。
到達寄宿的地方了。那是人家的一間右側小廂房。大概是屋主給開了房門,我一眼就看到關太太;她手上還捧著一包柳橙。洪站在旁邊。
「你看:誰來啦?」我指給他看。
霍地,他煞住腳步,身子晃了一下,臉色倏然大變。
「艾培!你媽媽來看你了!」
「阿培!你……」關太太站了起來。
「妳來幹什麼!」他急促說。
「……」
他哼一聲,一頓腳翻身就跑。我倒防著他這一招,衝前一步,抓住他的右胳臂。
他竟死命掙扎著,並伸出手向我推來。想不到他會公然抗拒,我一遲疑,手勁兒鬆了;他脫出我的掌握,飛奔而去。
這實在是我的錯。我對於整個勢態的了解不夠,所以不能駕馭這個場面。
要怎麼樣面對關太太呢?她,情何以堪?我抬不起頭來,我不敢看她。
「你看!我沒說錯吧?」關太太反而似乎看得很開。
「不!很抱歉!我一定把他抓回來!」我不知道在說什麼。
「不用了。老師,我祗要他讀畢業就好,我不計較什麼!」
喔!可憐的母親!可敬的母親!
我暗自向自己起誓:我一定要把關艾培矯正過來,不然我不幹這個指導活動的工作了。
送走關太太後,我沒有回家吃午飯。我委實吃不下,我回輔導室,關起門來,伏在桌上「休息」!
我沒法抑平激動的情緒!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把關艾培抓來,痛打他一頓!我一定要對他拳打腳踢!
想著,想著,我雙手握拳,腰幹用力,挺胸縮腹──我想我一定像要跟誰拼命的樣子吧?
──門外,有一個影子晃來晃去。
接著,門給一寸寸推開了。這算什麼玩意兒?又不是小偷,怎麼這樣開門的呢?
好啦!門口,堵著一個我最熟悉的影子:彎腰弓背,低垂頭,又瘦又高的傢伙──姓關的混蛋!
他進來了。一進來上半身就搖晃著,好像想要逃開,雙腳卻釘著不聽指揮似的。
「來啦!揍他!揍這個混蛋!」我的心底狂喊著。
然而,我全身也給什麼釘著那樣,完全動彈不得。
他沒有出聲。我也不能出聲;他大概也不是不想出聲吧?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我,憤怒的底層,一般暖暖的什麼,緩緩地流動著,散開來。
我應該說些什麼了。我想,可是我還是說不出來。我知道這樣下去,他推門而進的心理狀態,會逐漸變動,會又冷卻的。我怕這種變動,我拿眼光「安撫」他,我想現在我的眼光,應該是溫和柔和的。
他偶爾一抬頭,兩人的目光碰了一下。說來慚愧,我偷偷地感到「贏」了一仗。
「怎麼樣?……」我還是說話了。
「……」他原本低垂的頭,這就更低了。
「關艾培!」
「我,我對不起……」
「唔,不錯,你是太不應該!」
「我,我突然間……我沒有辦法。」
「你竟這樣對待母親,你……」我的怒火逐漸升騰。
「是我不對,唉!我……」
他又要哭了,真是!他真像一堆爛泥,扶不起,推不開,就祗知道哭!時時都說悔改,卻又一再步步重蹈覆轍!
當然啦,我還是耐著性子,疏導他,勸告他。我心底矛盾極了,一方面堅決要挽救,一方面又肯定認為,他已不可救藥。
「你一定要改,不能用這種態度對待母親!」
「我……做不到我……」
「你今晚就回老家去,去道歉!」
「我……老師,我不能說假話──我做不來!」
這是他的誠實!這次談話,可說是不了了之,我拿他沒辦法。不過他答應:「盡量」擺脫不良少年,「盡量」戒除吸強力膠,「盡量」不缺席。
「學校盡量寬大,但有一個限度!」我冷冷說。
「我知道!我會盡量……」
「好啦!你去上課吧!」我下逐客令。
第一學期期考完畢,接著學生就放寒假了。再過五天就是舊曆過年。
在這期間,我和關艾培的個案負責人洪文瑩老師,再到他山上那個家,訪問他媽媽一次。事先我也堅邀導師巫醒生一起去,可是他老兄不答應。他說:
「他對我,我對他都絕望了,那就算囉!反正這麼多學生,這麼多老師,沒關係!」
巫的話,使我憮然。他這種態度,正代表某一比例的教師,對學生,也是對於指導活動的態度;那是推卸責任和抗拒心理的混合品。這,大概祗有等待時間,以及「影響」的力量,才能慢慢改觀吧?
我們這回──第三次也是晌午時分去關家的。關太太正擔著兩小袋磨好的糯米,濕濡濡的──走進籬笆門。大概是準備蒸年糕的吧?
「啊!兩位老師,」她一照面,第一句就說:「阿培,和我講話了!」
「那好!那好!」我和洪幾乎同時說。
「謝謝老師們啦!真是……」
「也不是說謝誰,」我說:「看樣子,艾培會慢慢好起來的,就請您當媽媽的多費點心了!」
「那是,那是會啦!」她面有難色:「不過,他還是討厭我這個媽媽,和我說話,也是嘴嘟嘟的!」
「總算有轉機了,不是嗎?慢慢來!」
接著,我告訴她:過了舊曆年,從初五開始,我要幫關艾培戒除吸強力膠。
這是一個多月來,我一直在設計、籌劃的工作;現在校長和呂主任,都已經答應照我的計劃實施:
一、.利用空著的單身宿舍,給那幾個學生住宿。為期十天(因為本校一棟二層樓的單身宿舍,樓上九個房間,都是空著的;寒假期間,住宿的單身老師也回家過年)。
二、.關艾培和施富雄、邱保榮三個吸食強力膠情形嚴重的,必須參加;其他四五個有吸強力膠紀錄的,也最好能參加。另外,兩個「涉嫌」的女生,因「不方便」,祗好不予考慮。
三、經費由指導活動費項目開支──本校這項經費,依教育廳規定「專款專用」,所以兩年下來,除購置十二個學生個人資料櫃、計算機、輔導室桌椅沙發等設備費外,還存餘五萬多塊錢。所以校長決定,動用這筆「公費」來做。
四、.實際的責任,全部由我擔負;但訓導主任、訓育、管理組長,應予酌情協助。
──「關太太,我想,您會贊成吧?」最後我說。
「那當然好,老師肯幫忙最好了,祗是我們拿不出太多的……」
「不,我說過,經費,吃,住,學校負責,學生祗帶洗刷的,穿的,蓋的就成了!」
「那好!好!唉!阿培啊,如果還不知學好……」
關艾培這方面,就這樣決定了。因為他本人,早就答應接受的。
在結業典禮後,各班還要開這一學期最後一次班會,我請呂主任發通告,要求各導師向全班學生宣佈──歡迎同學參加我們的「自強活動」──協助戒除強力膠!這祗是姑妄試試而已。我心裡有數,不可能有反應的。
然而,意外得很:下午操行評定會議,到五點鐘才結束。走出圖書館──會場──就有兩個學生遠遠跟著我;我感覺到了,就折回輔導室,果然他們跟了進來。
「有什麼事嗎?」我問。
「老師……」他們臉孔張得紅紅的。
「坐下,慢慢說──什麼話都沒關係。」
「老師早上說,那個強力膠……」
原來是自動要求協助的。我好高興,不由地伸手拍他們的肩膀,給予慰勉一番。他們都是高一的,陳顯基是二班,徐雲郎是六班的。
現在,我們「少穆自強營」的隊員已增到五人。校長和呂主任,都表示很欣慰。
──「少穆自強營」,是我特意命名的,「少」:青少年也,「穆」:敦厚也,敬也,有深遠之意;就是說:這是青少年存敬、敦厚,有深遠作用的活動。其次「少穆」是林則徐的表字,少穆公挺身和鴉片作戰,所以借用過來,表示我們的決心,也表示這強力膠為害特重,非戒絕不可的意思。
※ ※ ※ ※ ※ ※ ※ ※ ※ ※ ※ ※
「少穆自強營」,於舊曆年初五開始。早上八點以前,五位同學都準時到達訓導處報到。
我們的活動是仿照救國團的方式安排的;在開訓前,我就把作息時間、活動內容設計好,而且呈請訓導主任認可。簡單的開訓儀式,在教室內舉行,呂主任主持。管訓兩位組長也到場,後來校長和教務主任也來了,可以說是莊重而嚴肅的典禮。
在活動上,我特別注意兩點:第一,盡量給予大肌肉活動機會,第二,盡量找容易引起濃厚興趣的活動。因為,以活動「代替」他們的「癮」,是這個集訓的目的啊。
開訓典禮後,下一個「科目」是「認識環境」──攜帶簡單行李到單身老師宿舍安頓。
「我要一個人住一間!」關艾培最先提出這個要求。施和邱兩人也這樣表示。
陳顯基和徐雲朗卻說不敢放單,要同住一室。
「不方便,不好!」我說。
「什麼不方便?」
「照顧起來不方便呀!」我一本正經地說。
「和別人同一房間,我一定睡不著!」關艾培說。
「我帶來很多書,失眠了正好派上用場。」
住宿問題,最後還是照原先計劃實施:加上我六人,分住兩個房間。關艾培施富雄和我住一間;其他三人住一間。
對於這個決定,關和施等都很不高興。我裝聾作啞,不表示什麼。我想這是必須的;老實說,他們兩個半夜三更關起門來,我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來著?
經這一陣折騰,已經午飯時刻了。今天午飯開始,就由原先給單身老師做飯的「歐巴桑」來掌廚。大家圍坐一桌,彼此相對笑笑,我發覺他們的心情逐慚轉好了。
「開動」前,我替他們排出「值日生」來:每天一人幫助歐巴桑洗刷碗筷,整理餐廳廚房;至於早上的打掃清潔,由大家一起動手。
我們每天的作息時間是這樣:
六點半起床,七點讀訓,七點半早餐,八點到九點,請專人講時勢、大陸匪情、人生修養等。
九點到十一點是自修,十一點到十二點自由活動。
十二點午飯,十二點半到兩點午休。
二點到五點是球類運動,集體看電影,或比賽等。
晚上自由活動(在屋裡)。
除這些固定活動外,我還預定帶他們短程外出三天:遊青草湖一天,登法雲寺一天,爬觀音山一天。
為了引起他們的興緻,午睡起來後,我就把這些多彩多姿的活動內容報告出來。可是他們祗是應付似地淡淡地笑笑。
下午,照時間表是球類活動。他們都不會打籃排球,而且天氣很冷,所以我領著他們到禮堂──臨時桌球場。
我個人是桌球愛好者,而且「段數」頗高,在本校八九十位教職員中,大概可以躋身五名之內。
我很希望這五個學生裡,能有一二同好的。可是洩氣得很,居然沒有一個會打的;我想好好教他們兩手兒,他們卻冷冷地,躲得遠遠的。
「你們怎麼不玩呢?」我好失望。
「不會嘛!」
「不會,學呀!我教你們嘛!」
「……」他們搖頭。
「我才沒興趣呢!」
「那,你們做什麼才有興趣?」
「老師,我們回宿舍吧!」關艾培說。
轉眼間,施富雄已經開溜了。我祗好帶著其他四人回宿舍。還好,施正躺在床上。
「各位下棋吧!象棋、圍棋、跳棋,都有!」我說。
「我會象棋。」邱保榮說:「誰來下一盤。」
又是沒有對手!我說我陪他下,他竟慌慌張張地躲開了。他說他不敢。
「怎麼不敢呢?」
「我不要和老師下!」
「我又不是很強,怕什麼……來吧!」
「不!不要!我不要!」
結果,邱和陳顯基、徐雲朗三人玩「打三國」,那是以象棋子當作類似麻將牌的玩法。學生間很盛行這種玩法──因為可以賭錢的,所以他們興趣就濃啦!
「來,我也參加一份!」施富雄也加入了。
我硬著頭皮,也表示要一起玩,這是無可奈何,我總得和他們建立起比較好的「關係」呀!我設計的課程推不動,祗好隨機行事吧。
因為人多,一副象棋不敷使用,於是把兩副棋子混在一起,五個人大戰「三國」,玩得十分熱鬧。
關艾培卻始終不肯參加,後來不知什麼時分起,他就蒙起被子呼呼大睡了。
※ ※ ※ ※ ※ ※ ※ ※ ※ ※ ※ ※
第一天,「平安」過去了。第二天,八點到九點的「國際現勢」由我自己擔任。
這本來是早上的第一堂課,應該人人精神飽滿才對,可是我一面講話,一面發覺幾對眼神,有一種說不出來的什麼──那是游移、不安、急躁、慌亂的眼神。尤其關艾培和施富雄,他們坐立不安的樣子,使我也無心講課了。
我很怕,怕控制不住這個場面。現在,我沒有助手,萬一他們不能控制,一鬨而散怎麼辦呢?
本來在我的估計,他們癮頭的發作,應該慢些;我是預定第二天才拉老魏來幫忙的,沒想到現在「情況」居然提前到來。
九點到十一點多是自修。我說,既然大家不愛運動,還是回宿舍吧。
回到宿舍,大家默默的,沒有誰出聲說話。
「怎麼樣?有些不舒服嗎?」我說。
「我沒有!」陳顯基和徐雲朗前後說。
邱保榮也大刺刺地搖頭。
關和施狠狠地盯我一眼,然後雙雙倒在自己的床上。他們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天花板。
他們眼睛的眼白是濁黃色的,那不是肝病的黃疸徵象,而是吸食強力膠的標幟。
我倒兩大杯熱開水,一聲不響遞到他們面前。
「謝謝!」施富雄一蹦而起,接過茶杯。
「……」關艾培爬起來,拿走茶杯,人又躺下。
我問他們,是不是毒癮發作了?感覺怎麼樣?需要什麼?
我的問話,都得不到回答。我把一些代用品──我自以為是的想法──牛肉乾、花生米、五香豆腐乾、瓜子等,都亮在桌上,請他們享用。
我悄悄走開,下樓,把這幢大樓前後兩道門上了鎖。我得防範他們逃跑。
至於邱保榮、徐雲朗、陳顯基三人,還是正正常常地在「打三國」。現在是自修時間,不過,我不能執行了,就讓他們自由活動吧!
現在「情況」很明顯,我一個人沒法領他們到外面活動;事先預定的課程與進度,都得放棄。這是我的估計錯誤;我忘了最重要的部份:他們的毒癮是會發作的,毒癮一發作,任何活動都得停頓。
到了下午,施和關的情況更惡劣了;他們大聲怪叫,還摔擲東西;當我趕過去時,他們都把臉翻開,不理會我。
這時,邱保榮的神態,也出現些異樣了──他一再表示沒有上癮,這就露出馬腳啦!
我當機立斷,決定放棄所有活動計劃;我命徐雲朗和陳顯基,在寬敞的宿舍裡,樓上樓下自由活動;把邱保榮叫進來,和施、關兩個在一起。
「你們……多少時間吸一次?」我問。
「……一個禮拜……」邱說。
「那……現在才第二天呀!」
「我好幾天沒吸了!」
關艾培低著頭,猛嚼花生米;施富雄側著頭瞟我一眼,也不回答我。
我繼續開導他們,想讓他們敞開心扉,在他們越來越艱苦的掙扎歷程上,我才能發揮協助的效力。可是他們冷冰冰的,便是拒我於千里之外。他們存心和我展開一場冷戰吧?
該怎麼辦呢?是不是該採用強烈手段,勇敢「進攻」呢?我很惶惑。我思索了很久。最後決定按兵不動;我依然說我該說的,做我該做的──讓他們感到莫測高深!
到了傍晚,要開飯時分,關艾培突然要求外出。他臉色有點蒼白、焦黃,鬢角、鼻尖、人中一帶,汗水隱約,呼吸短促,胸膛起伏。
「不可以!絕不可以!」我說。
「可是我,我……很……」
「很苦是不是?」
「嗯,受不了!我……」
他竟想奪門而!我倒是防了他這一著,我掏出正捏在手上的鑰匙,轉身把門鎖上。
「堅強起來,熬下去!」
「不成!我不行了!」
他的臉色越來越白了,汗水直流:而且好像眼淚,口水,鼻涕也都淌了下來。
我暗暗驚慌,著急;據我請教醫師的說法,強力膠上癮的發作情況,是可以控制的──也就是說,不必由醫師,或藥物處理,就能熬過去的。現在這個傢伙的情形,會有危險嗎?
我給他一隻「薄荷糖」,他接過去瞧瞧,居然用力摔在地上!
我吁一口氣。我從旅行袋裡拿出香煙和火柴;我不會抽煙,我點燃一枝煙,遞給關艾培。
他盯我一眼,伸手接過去。拚命抽起來。
──學生抽煙,在校規是應予記大過處分的;現在,我這個老師,「自動地」請學生抽煙!
「……給我一枝……」施說。伸舌舔唇地。
「老師!我……」邱竟靦顏向我伸手。
「你也發作了是不是?」
「是……我也難受!」
「等到像他那個程度再說!」
我再從旅行袋拿出一罐雀巢咖啡,示意施富雄去沖泡……給每人一杯!
「濃的!我要濃的……」關說話有點結舌。
這是本縣警局少年組長曾先生教給我的:不少毒癮發作的青少年,他曾以濃咖啡給他們解「渴」。
正在這烏煙瘴氣的當口兒,有人在敲門。是該吃晚飯了。我想。
站在門外的,竟然是呂主任。他環顧一下屋裡,顯然楞了一下。我衝他直眨眼。
「我把圖書館的電視機給弄來了!」他說。
「啊!太好了──幫了大忙啦!」
「已經安裝好,在餐桌旁邊──我叫來一位校工和你這裡兩個同學給裝天線的。」
他們怎麼進來的呢?正好「歐巴桑」來叫吃飯──我想起來了,是她帶著鑰匙,開了門沒鎖上的。
我趕緊告訴「歐巴桑」要她出入門後,一定要鎖上。
這個晚飯,關艾培沒有下來吃;施和邱也吃得很少。
晚飯後,關一直在睡覺,施躲在廁所裡老半天不出來;出來後也和其他三人在飯廳看電視。邱的「症狀」似乎消失了?
「你好像好一點?」我揶揄地問施。
「我?嘿嘿!我說沒上癮嘛!」他笑得很邪。
「哦?剛才呢?」
「那祗是不舒服而已!」
「平常,幾天非吸一次不可?」
「二三天──也不一定──他們這樣,我可沒有!」邱說。
──其實他們都騙了我。這是兩天以後,他們發作時才告訴我真相:他們都帶了些「存貨」來,乘我不注意的時候,在廁所裡吸了……。
他們告訴我,大概吸了十次左右,就染上癮了;如果不再吸用,就會引起輕重各種症狀。
「最先是全身酸酸軟軟的,昏昏沈沈,注意力不能集中……」施說。
「口水淡淡的,眼角發癢,全身會發抖!」邱補充說。
「我感覺是嘴裡乾得要死,手腳發抖!」施的情形不同。
「還有抽筋,腸胃刺痛……」
「我最怕那不知哪裡又酸又痛,而且又好像裡頭發癢扭絞的……唉!」
「會不會眼淚鼻涕都來?」我想起關的模樣兒。
「……」他們赧然點點頭。總算和我開誠相見了。
「會不會大小便不能控制?」
「不會吧?……」
「我不知道!」
「施富雄,你不是一再告訴我,你戒掉了嗎?」
「是呀!我戒了,可是……」
「就是戒不掉,是不是?」
「所以……我這次下決心來嘛!」
「好!我一定盡力幫助你們!」我拍拍他們肩膀。我又問陳和徐:
「你們有沒有過,像關剛才那樣?」
「沒有!我沒有!」
「我祗試過五次而已!」
「上癮了沒有?像關艾培那樣?」
陳和徐同時肯定表示沒有。我說我相信他們;希望他們以這幾個「老資格」為前車之鑑,一定要下定決心,戒絕強力膠。
中視台的電視節目,正播放「檀島警騎」,片名是「毒梟的末日」。他們看得聚精會神。
「啊!」我這才霍然想起,關艾培還未吃晚飯哩!該給送上去一份飯菜吧!糟糕!我竟忘記給留菜呢!米飯一定還有,可是……我想還是到外面叫一碗大滷麵才好。
我匆匆上樓。我想還是看看他的「情況」再說……。
房門是我上了鎖的。我感到歉疚;我們吃了晚飯,又閒談著看了一下電視,前後總有一小時左右吧?把他關在三坪大小的房間裡,大小便也沒地方解決,真是不應該!
「抱歉,關艾培!」我邊開門,邊說。
房門一開,一團冷風猛撲過來。屋裡一片漆黑,這傢伙怎麼不開燈呢?朝北的窗戶也給打開?
「關艾培!你怎麼啦──啊!」
我找到電燈開關。電燈亮了,哪有關艾培的影子?
果然窗戶是敞開著的。我先把窗關上。人呢?人不見了!連他的小提箱也失蹤了!
「這是二樓呀!怎麼可能……」
我再推開北面的窗戶,冒著凜冽的北風,向窗外牆下瞧去: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
我跑步下樓,用鑰匙開門,衝出去。我走到那間臥室底下,低頭看去:關艾培並沒有摔死或摔傷躺在這裡!
「他跳樓跑了!」
這時,在看電視的四個傢伙也跟出來了,吱吱喳喳地,不知在胡說些什麼。
「進去!都給我滾進去!」
我大聲吼叫。北風呼呼,我倒覺得滿涼快的。
對面幾間公寓的窗口,紛紛亮起來。這些人是在窗內張望,欣賞這齣鬧劇吧?
我大步跑回宿舍,把門再鎖起來。
※ ※ ※ ※ ※ ※ ※ ※ ※ ※ ※ ※
關艾培「跳樓」逃走,對我是一記深沉的打擊!
當時,我甚至於有解散「少穆自強營」的衝動。同時我惶恐得很:誰知道,施富雄和邱保榮,在以後的幾天裡,假使發作得厲害,會不會也學姓關的這一招呢?
這一夜,我幾乎沒有睡著。現在對於施和邱,我是寸步不敢放鬆了;半夜裡,他們轉身時鐵床吱吱聲,我也會霍然挺起身來。
早上八點不到,老魏就來了。他主張馬上去把關艾培抓回來。我反對。學校,不是警局,也不是禮拜堂,我想祗站在警察和佈道士之間就好,而且應該祗這樣。
我要求老魏幫忙:白天,把陳顯基和徐雲朗帶去活動,讓我專心「看顧」施和邱兩人;晚上,陳和徐還是送回宿舍來。
可是一天下來,他們都表示,願意留在宿舍裡,不要外出活動。這樣真委屈了他們;我很想叫他們回去,但又覺得不妥。我不能放下施和邱帶他們外出爬山郊遊,當然我更不敢領著施和邱同行。就這樣,這兩個人祗好被冷落地「軟禁」在宿舍裡。
這是十二分枯燥乏味的日子。我並不是想不出花招來,而是什麼都引不起他們的興趣。我這才感到,十天太漫長了;熬滿十天,解散之後,過三四天就又是新學期開始吧?唉!美好的寒假,泡湯了,很對不起妻和孩子們……。
第四天中午時分,邱保榮的「情況」逐漸「升高」。本來他是最先出現「異徵」的一個,但並不嚴重;這天,卻越來越「精彩」──很像關艾培那天的樣子。
「從前,有過這樣嚴重沒有?」我問。
「沒有!沒有啊!」他端咖啡的手直抖著。
「受得了嗎?」
「受,受得了!我,我,我不怕!」
「我看最好把你綁起來!」
「不用,不用了!不……」
「對!把他拴在床腳上!」施竟幸災樂禍地。
正在這時,歐巴桑直著嗓門喊唐老師──往樓上我們的房間走來。
她的身邊緊跟著一個人:一個又瘦又高,彎腰弓背,一臉窩囊相的傢伙……。
「關艾培!」
是這個「逃亡」了的傢伙!
他的手上還拎著那隻手提箱!
「歡迎……你回來!」我說。我的聲音澀澀的。
「……老師,對不起……」他說。
我走前去,扳著他的肩膀,把他推進來。我悄聲說:不要說什麼了。我祗能悄聲說。他果然不再說什麼,卻從手提箱裡,拿出兩樣東西遞到我手上:一粗一細兩條鐵鍊,兩個小紙盒兒──兩把鎖鑰。
那種鐵鍊,我用過,是拴套狗的脖子的。
我知道!我知道這個孩子的意思……。
關艾培回來,可能給予邱保榮一種震驚;他躺下來,不再呻吟哼叫,他在盡力忍著。
「要不要這個?」我拿鐵鎖鍊給他看。
「不要!」他咬咬牙,說:「老師看吧!必要時就把我拴起來!」
我很想聽聽關艾培口風;這回是否吸夠了強力膠才回來的?但是我不能問。他現在神色泰然,很正常的樣子,誰知道,什麼時候毒癮突然發作呢?那時候,憑他再堅強的意志力,也是枉然的;他回來了,他帶了鐵鍊鐵鎖回來,我想像得到,他逃出去的兩天中,是經歷了多麼艱苦的自我掙扎的。同時更證明了強力膠,是多麼可怕可怕的毒物!
已經上癮了的年輕朋友,一定要下決心戒除它。
未上癮的,一定要即刻遠離它!
沒吸過而躍躍欲試的,千萬不要以身試毒!那是最慘的一種慢性自殺!
老實說,關艾培的回頭,該是我進入本校八個月來,最欣慰的一樁事。固然我知道,像他陷溺這樣深的人,他能回頭,同樣的,他也可能來第二次的「逃亡」,不過,不管如何,我們的努力,證明並非完全白費,至少,他已經有「回頭」的心志,這個心志的浮現,進而表現於行動,這就是成果。這是事實,下一刻鐘的變化,誰又能逆料呢?人間的許多事況,不都是這樣嗎?
這以後的幾天,就在刻板沉悶中過去,不過我的心情已大異於前,我不再煩燥埋怨什麼,甚至患得患失之心也消失。我尋回原先清明澄澈的自己:盡心盡力,執著地做下去,也是悠然無為地做下去。
在這幾天,邱保榮始終未到用鐵鍊的程度,我暗自慶幸著。
第六天凌晨,我被一陣陣呻吟聲吵醒:原來是施富雄。他在白天就逐漸進入「情況」的,現在他是快到「高潮」了吧?
他的情形和關艾培不大一樣:他抱著肚子,頭頸雙腳,整個兒緊緊地收縮蜷曲起來;人,成了一個相當完整的球體,在床上晃呀晃地「放著」。
「怎麼樣?能熬嗎?」我真的驚心動魄,有點手足無措。
「我,我,我沒有沒有關係──給我,給……」
關艾培也爬起來了;邱保榮有氣無力地枯坐著,也許就這麼坐了半夜吧?
關自動幫忙泡熱咖啡。可是把咖啡端到施富雄床前才發現問題:他現在這個「姿勢」,怎麼喝下咖啡呢?
「我不喝!我不要!我──請打我捏我都好!請……」
「怎麼?打你?」
「是!我的背上,手臂上,用力!最好用針刺兩下!」
老天爺!這……這還得了!
「他……他不比我輕!」關說。
「這怎麼辦?」我全沒了主意。
「給他一點痛的,會好受一點!」關說著,真的在找東西了──是找尖銳的東西吧!
「強力膠,會這樣?」
「嗯,會,我看過──他是老槍啦!」
「你這樣過嗎?」
「沒有,不過……」
關艾培果然拿起尖銳的塑膠筷子,要往施的手臂上戳下去!
「不行!不可以!」我攔住他。
「沒關係的!我看過的!」
我還是不准。我問施是不是支持得住?他呻吟著表示可以。我不忍,我說要抬去找醫師急診,他堅決說不用;關卻哈哈笑起來。
「怎麼辦呢?」我怕,怕有危險。
「戮他幾下就成了,沒問題的!」
最後,我決定這樣做:我命關幫忙,給施富雄揉拍按摩四肢背部;我用力揉擦著,關卻使勁地扭,用力地擰。我看施直吹氣,粗聲哼著,倒看不出關的粗動作,帶來痛苦的表示。這一來,我祗好裝著視而不見啦。
有一點,讓我稍為心安的是:施的脈博,接近九十外,一直維持著平穩和強度。我想總不至於「危險」吧?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施還是那個樣子:縮作一團,「放」在床上。
我知道拗不過這傢伙──強制他上醫院是不可能的。我決定去請周大夫來看一下比較放心。
「關艾培,現在,交給你看家了!」我說。
「交給我?」關笑了起來。但蒼白的臉,倏地脹得通紅。
周醫師醫術不錯,醫德更好,是本地少見的好醫師;又因為是門診時間之前,所以我很快就把他請到宿舍來。
周醫師給施富雄一番觸診,以及一些反應實驗後,神情凝重地說:
「我遇到過吸強力膠過量的病人,但沒有見過毒癮發作得這麼厲害的實例。」
「怎麼樣?會……?」
「不知道,最好送醫院……」
「不,我不!我絕不!」施發狂似地吼叫起來。
周醫師每週四,定期迢迢地遠途到台大醫院參加門診,是很有進取心的人物,所以他看了施的症狀,馬上表示願意讓他免費住院,並且免費治療。他說他有興趣研究研究。
可是不論怎麼說,施就是不答應去住院,最後祗好放棄這個機會;周醫師給打兩隻靜脈注射,又開一個鎮靜劑的名字──「利普溜姆」──叫我到西藥房購買,給予定量定時服用。我問他:
「到底有沒危險?」
「很難說──這樣吧:如果惡化,例如嘔吐、痙攣、呼吸異樣,或休克等,馬上來電話,我立刻到。唉,最好是住院……」
「我……」我咬咬牙說:「我是否該考慮放棄給他強制戒毒?」
「我看,還是繼續──看打針,吃『利普溜姆』後的效果再說。」
「我是怕……」
「我知道,我們擔當不起──不過……目前情況看,不至於吧!」
「如果您周大夫,怎麼辦?」我苦笑著問。
「先通知他的家長,這是第一步!」
「然後呢?」我實在是方寸全亂矣!
「然後──叫我來看情形吧!」
他接著告訴我,我看也是告訴在場的傢伙吧。他說:
「如果是我的兒子,我寧願冒著失去兒子的危險,也要給戒除掉!」
這句話,像一把巨大的鼓槌,猛擂在我的心口上。他,一個專家,醫生,居然說出這樣的話──醫師的第一要義,不是拯救生命的續存嗎?
他大概也看出我的神態有異吧,他作了以下的補充:
關於強力膠,對於身心的為害情形,國內的醫學界,雖然已經完成一些臨床報告,但是還未有完整的結論發表。不過,有些驚人事實,已經被肯定:它的後遺症,居然遠較嗎啡、海洛英為烈。它的主要作用在於中樞神經上,繼續服用到某一程度時,它將導致人的知識寶庫──大腦灰質層的傷害。那時候,縱使戒除,也已經近乎低能.癡呆狀態。嗎啡和海洛英的傷害也不如它重……
周醫師離開後,大家或坐或站,都寂然不動;連發作中的施富雄都停止了哼叫。
早飯,延到快八點才開始,飯後,我趕到西藥房,買了十粒「利普溜姆」;照周醫師的吩咐,每六小時,給施富雄吃下兩粒。
還好,施的病狀,給控制著了──維持不再惡化下去。
中午,我請「歐巴桑」準備一些稀飯;施吃了一整碗稀飯。
下午一點,周醫師不請自來。他對於病人的情況很滿意。
這以後,周醫師每天都抽空來一次。我由衷地感謝他。
邱保榮也被允許。服用「利普溜姆」,情況也很平穩。
在另一方面,第八天,關艾培又「進入情況」。這回他是在理智清醒時就下了決心的:他把雙腳以自己帶來的鐵鍊,緊緊拴在鐵床腳上,又不知請誰把雙手也用另一鐵鍊綁起來,然後都給上鎖;鑰匙,叫邱保榮交給我。
我深為感動,我勸他到周醫師那裡住院。
「不用,施富雄能熬,我也能!」他說,嗓音像篩子篩稻榖那樣抖著。
「我……我不會像你那樣亂來呀!」施要死不活的,卻還要取笑他。
「我怎麼樣?你?哼!」
「你會跳窗逃哇!」
「混蛋,你沒看我自動……」他身子一蹦,想衝過去,腳鍊卻嘩啦一聲,把床腳一起帶動幾寸,身子倒了下來,整個床也被拖動寸許。
「哈哈!」大家都笑了起來。
「起來吧!關艾培!你不是有決心嗎?」
「……」他掙扎而起,低著頭,沒看我。
我斟一杯溫開水,伸手一托他的下巴,讓他和我臉面相對。他雙眼緊閉著。我往他嘴裡塞進兩顆「利普溜姆」,然後送上開水,催他喝下。
他驀然睜開雙眼,投過來狂亂中夾著畏怯的一瞥;他又閉上眼睛,不過,睫毛邊,淚珠游移迴旋著。
我別過臉去,走出臥房,依在樓梯口欄杆上,長長吁了一口氣。
周醫師又來了,他給關艾培和施富雄同樣的治療。
「情況」總算完全納入掌握之中,而十天的期限已到。第十天晚上,我們預定舉行一次「惜別晚會」的,但是關和施還在「半病」狀態中,所以祗是加加菜而已;飯後,大家在餐廳上,吃瓜子,水果,閒聊,看電視,大家自由活動,並未排定節目。
幾天下來,包括我六人,大家都熟了;這時刻,看他們臉上,居然有依依的神色。
關艾培從昨天開始,已解除了手腳的鐵鍊,但他的病狀還很顯著,人也很虛弱;飯後半點鐘,他就回房睡覺了,施富雄看他上樓,跟著也離開。
現在我有一個顧慮:施和關,很顯然還不能「放」回去,可是我似乎很難強制留下他們?我決定聽聽他們的口氣,才作因應措施。
我上樓去。他們沒躺下,正在喝咖啡,好像商量什麼──十天下來,我準備的大罐裝「雀巢咖啡」,已見底兒了;大部份是他們兩人喝掉的。
「怎麼樣?在商量明天怎麼玩兒,是嗎?」我問。那口氣,我自己都品味得出,酸得很。
「老師:我們決定了!」施說:「我們明天還不走!」
「可以嗎?」關熱切地。
我直直盯住他們很久很久。我沒有開口說什麼,我緩緩地點頭,點了好幾下。
十天!霍然回首,感慨之情充滿胸懷!
明天!美麗的明天!我現在渴切地盼望著明天,而且腦海飄著美麗的想像,那是因為過去的十天──辛辣苦酸的十天,總算有些成績──才使我擁有這份美麗的期待吧?
我要回去看看妻兒。不是嗎?明天是元宵節……。
喔!對妻,那總是默默的愛妻,嘴巴甜甜的三個兒女的形象,排山倒海般地湧上來,壓過來……。
我有點目眩神搖,我有點疲累……。
※ ※ ※ ※ ※ ※ ※ ※ ※ ※ ※ ※
第二學期開始。
今年的春天,是個怪怪的春天;元宵剛過,天氣就陡然熱起來,陽光強烈得很,溫度猛昇到攝氏二十八九度。
可是一週之後,溫度又忽然下降,從此一連四十幾天,都是春寒料峭,春雨綿綿的日子。
那天是星期六。
不論冬夏,中午我都要小睡一下;因為是週末,我睡到三點左右才起床。起床後,我一直在蘭棚工作。寒假的時間,給幫助學生戒毒佔去了;開學後又忙得團團轉,蘭株都發新芽了,我得趕緊給分株分缽才好。
我正在那裡沖滌「蘭石」,揉洗「水苔」,突然來了好幾個學生;學生在假日找我聊天,或問這問那是常事。可是這回大概不是;他們還在大門外就大嚷大叫的。
「這些高中生,真是!」我在心底嘀咕著。
「老師!唐老師!」
「什麼事,進來說!」我開門,站在門邊。
「報告老師,劉外科他……」
「外科?怎麼樣?」我全身一震。
「他要我找一位老師去,因為一個學生在那裡……」
「我看是關鴨子,一定是那個小子!」
關鴨子?這不是關艾培的外號嗎?他因為瘦瘦扁扁彎腰駝背的,同學們都叫他「關鴨子」:本地話「關」和「乾」發音很近。這隻「乾鴨子」難道又鬧事?
我不及細問,騎上腳踏車直奔鎮西「劉外科醫院」。上學期,一個學生在體育課骨折,幫著送到那裡;另一次是學生急性盲腸送去,我也在場,所以一照面,劉大夫就認得我。
「是這樣,」他在掛號室迎著我:「我搖電話到貴校,沒人接電話;老師府上又…… 別的老師我不認識,所以就拜託老師……」
「我知道──快!我負責!」我知道他是要找一個人「保證」──保證給錢──這是本鎮,也許全省醫院的「規矩」,沒人「保證」,醫師「不敢」動手!
我奔進手術室一看:是關艾培;他,那個模樣兒,我太熟悉了!不同的是,他的右手扶著左手,左手給橡皮帶綁著,拴掛在T形不鏽鋼架上,高舉得比頭都還高。
他的左手掌裡裹著白紗布,但全染紅了;手臂、衣袖上,沾滿了鮮血,不過已經乾了。他的臉色,一片蠟黃裡透著蒼白。
「關艾培你!」我……我真的……。
「……」他吃力地睜開眼瞥我一下,又頹然閉上。
「無名指……從這裡……」劉大夫比給我看。
「斷了?啊?」
「嗯,斷了──切掉了!」
「切掉了!」怎麼一回事?
「老師問他自己嘛!」
「劉大夫,您看該怎麼樣?手術什麼的,請快!費用我負責!」我說。
劉大夫吁了口氣,那樣子好像是說:就等你這句話!他開始動工具盒兒啦!同時護士小姐遞過來兩張「保證書」。我簽了字,她站在那裡發楞,我說匆忙中沒帶印章,簽了字,我會負責的。劉大夫說「OK」,向她揮揮手,她這才走開。
手術開始,我到掛號室枯坐。我恨得咬牙。所謂手術,不過是把斷指的切口「修整」一下,或縫起來吧?半點鐘之後就完成了。關艾培的臉色正常多了。我的憤怒難消,我伸手揪住關艾培的頭髮,把他的臉給扳上來:
「你那一截手指呢!」我激烈地盯住他。
「……沒有了,沒有了……」
「我是問你,哪裡去了!照實回答我!」
「……給了!給了他們了!」
「南門口幫!對不對!」
「……」他表示不錯!
「我不能放過他們!我要叫警局一網打盡!」
「不!不!老師!不行!」
「啍!到這地步,這是法律問題了!我有我的主張,關艾培,你閉上嘴!」我說,我也是向自己解說吧?
「老師,我是為了脫離才……」
「脫離?脫離脫離,脫離了什麼!你今天……」
上學期,這傢伙在輔導室抽足強力膠,嚷著要去了斷的一幕,又浮現我的腦海。
我直喘氣,我說不下去。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珠快凸出來似的,眼眶火辣辣的。
「老師,我去……最後談判……他們要留下點東西……我就只好……」
「讓人家把手指砍了?」
「是……是我自己動手的!」他喘口氣,接下去說:「我想……掉一隻手指,比,比脫,脫不了身,永遠……那樣,好,是不是?」
我要怎麼說呢?我能怎麼呢?他說的話,能說沒道理嗎?何況他一口咬定手指是自己砍下的;這不是右手食指,和兵役的「殘廢條例」無關,祗要他自己承認是自己傷害的,和別人無關,那麼治安機關又能怎麼樣?可是,真就這樣放過那群小流氓嗎?
「老師……我,強力膠戒掉了……幫派也……了啦!我……已經完全……」他嗚咽著,說不下去。
「好吧!不要說什麼了!」
「我……我保證,我會好好……」
「……」
「老師!謝謝您……」
一個小時後,我把關艾培送回他寄宿的地方。他要求我,不把傷指的事件告訴他母親。他要求我暫且幫忙他先付手術費。
除這樣之外,還能怎麼樣?我全答應下來。不過到了星期一,我把這件事報告呂主任後,他不讓我自己掏腰包,他說由上年度本校教師小康基金的剩餘款撥付。
我們把這個意思報告校長,校長考慮了一陣後沒肯答應。校長的顧慮是對的:這種支出,不能動用小康基金。
最後,校長也沒讓我一人負擔那筆款子;由校長、呂主任、訓管二組長和我五人分攤。這種方式解決「困難」,據呂主任說,在本校是常有的情形。
另外,我也請示校長和呂主任;砍小指事件,要不要報警?大家商量的結果是非正式地向少年組說一聲──祇是私下和曾組長口頭報告。
果然,少年組也祇能把它當作參考,「以後加強注意南門口幫份子行動」而已。
這件事,到此,算是擺平了。關艾培帶著傷照常上課,他總是低著頭走路,默默地不大理會人;至於課堂上,卻是凝然端坐,規規矩矩地聽課了。授課的老師在訓導處,居然開始讚許他啦。
我想,這個孩子,從今以後,已是真正脫胎換骨了吧?他付出的代價也夠大了。我在心底,真的,每天總要祝福他好幾次。
不過,有一種情勢,給我帶來不大不小的困擾:那就是原以為「砍手指留紀念品」是很隱祕的事件的,哪知道很快就傳遍了全校每個角落,甚至社會人士風聞了;有家長搖電話來詢問,還有熱心的校友也紛紛表示關切。
最後,駐區督學也知道了這件事。
校長把我和呂主任叫到校長室,由我向督學詳細報告始末;最後我提出要求:為了輔導上的需要,這件事到此為止,請不要採取別的處置。
督學先生同意了我的想法:拯救這個學生才是要務,不拘其他的形式。我鬆了一口氣。
至次關這邊,我看他表現得還滿鎮定的,祇是走路時頭壓得更低了,走得更快了,更孤獨了。
「關艾培!抬起頭來!還要挺胸!」我激勵他。
「是……」
「你己經戰勝一切!不要管別人怎麼說!」
「是!」
「我相信你!」我說。
「謝謝老師」他肯定地回答。
關艾培啊!關艾培!這回你該是真正擺脫一切糾葛,真正尋回自己了吧?
我好累!不過,疲累中,心底卻有一絲淡淡的甘甜,暖暖的什麼,在泉湧著泉湧著……。
附註:
一、刊登於《中華副刊》(一九七七年九月二十二日~十月十六日)
二、收進《強力膠的故事》(文鏡文化公司,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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