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然會忠實回答您的問話。我知道。我絕不隱瞞您什麼。您儘管問好了。
作者:李喬
##ReadMore##先生:您是專家,您一定要救救我!我束手無措。我現在真怕,怕不知哪個下一秒鐘會突然發瘋!
是。這個暑假,我差不多天天躲在屋裏。不不!我怎麼敢上電影院!剛纔已經向您說過,人多的地方,一緊張就發作。尤其上了市內公車,最没法控制。您想想那種尷尬場面吧。在車廂裏,和我面對面兒的人,先是茫然回顧,然後驚奇地盯住我,接著就哈哈笑了;有時候,他們彼此眨眨眼,呶呶嘴,交換一陣耳語,於是全部乘客,臉朝我,爆開淋漓盡致的大笑。
所以說,我想休學。是。就要開學了,没辦法。除非您能救我。唉!有時候,我真恨自已,不如早點死掉好!
什麼?好。我當然會忠實回答您的問話。我知道。我絕不隱瞞您什麼。您儘管問好了。
没有。我纔十六歲哪!嗯。再一學期就國中畢業。成績不差。數理比語文好。嗯。不知道是口才不好,使我好沉思,還是喜歡孤獨,導致我舌僵嘴重的。嗯,我好靜。少朋友,又怕羞,大夥兒總笑我像個大姑娘。
没有。我從小身體健壯,連感冒咳嗽也很少給染上。也没有。這些您都可以放心:重病,開刀,打奇,受傷,手術,一概不會!什麼?叫我父親一起來?不不!他纔不管我這芝麻大事兒呢!喔,不,他真的很忙,他没空來的。是,我没給他提起。
是………,我很怕父親………。啊,您問這些,和問題的癥結有什麼關係呢?哦。好,我報告:我媽媽逝世好幾年了,父親没再娶,是他獨自把我們三弟兄養大的。五年前曾是有點成就的紡織公司老闆,後來不幸倒閉了。去年起在市政府當雇員。在家裏,我是老大,大弟在國中一年級,小弟在國小五年級。
是囉!談這些,没用的。這個………我從什麼時候發覺自已不對勁兒,這實在很難,我祇記得,人家用那種眼光看我,已經有半年多了。不過,在去年暑假,有一件事,我印象很深,也許有點關連。
其實没什麼,祇是我家的一塊穿衣鏡,我無意中看鏡中的自已一眼………。
好,我從頭把這件事說清楚就是:
那天傍晚,父親回來了。我緊張地喊一聲:爸,您回來了。他不哼一聲;瞪我一眼,拖把椅子拉到門口坐下來,拿出武俠小說,就沉迷在那兒了。我好緊張,站在那兒也不是,走進廚房弄飯菜也不是,張開口想說什麼,卻又不敢。
哦哦,是。您別笑我一口氣說兩句緊張。這點還得補充說明,不是嗎?
我父親脾氣暴躁,簡直到「怪」的程度;而且,而且他最討厭我!我不是亂說。他的脾氣,祇向我發;弟弟們的成績不如我,就没罵過他們!哦?老大就註家要受罪的?一切希望都托在老大身上?那也不是這樣子待我法兒呀!愛之深責之嚴,也有一個限度!
好好,算您有理,聽您的。我且再說他磨難我的事實讓您聽聽,看您這位專家怎麼解釋:
每天早上,我早些起來煮飯,他罵人了:混球!這麼早起來吵我清夢!全不會替我想想!這是正好睡的時分兒!如果慢點起床,他就敲打床板啦:死東西!睡斃了嗎?每天我不喊叫就不起床呵!這個不孝的東西!到了傍晚,他腋下挾一包武俠小說回來;他回來得很晚。偶而比我早到家,那就狂風暴雨,打雷閃電啦。不提也罷。他一踏進玄關,我如果不在那兒,他就大聲喊:跑到哪兒去了?這是個空城嘛!枉我把稀鬆老骨頭,這些小子就不懂得體貼體貼………。所以每天這時候,我一定候在門口。可是,我給遞上熱毛巾,沏茶,把椅子搬到門口。這時,他又罵了:別來這一套!我還没老到挪不動呢!滾開!我不要你像個婦道人家………嗯。對。我如果真呆在那兒,不動,他抓起什麼東西,往桌上或地上一摜,猛地踏前兩步,指著我的鼻子,吼啦:木頭人是不是?電線桿兒是不是?站在那裏等死?不會給我準備一條熱毛巾?不會來杯熱茶潤潤喉頭?你就不想這烏煙瘴氣一天。老子怎麼個憋法兒,委曲法兒!養育你這麼大有什麼用?一點孝心都没有!真是作孽!人家林伯年的兒子………。
唉,請別笑。您是不是發覺了?我知道自已說著說著又發作了。就是這樣子,我没法控制。在大庭廣眾前,我一緊張,臉上就像剛纔您看到的那樣,我一發作,就更緊張,越緊張就越厲害。
謝謝您不笑我。是。我知道父親工作繁多,家庭負擔重,脾氣自然不好。嗯,我也想過。唔,請您相信我,我雖然年紀小,我倒自信有個優點:那就是我很會替對方設想。就如您剛纔說的,父親當年曾經吒吒風雲,志得意滿過一段時候,那種顧盼頤使,一呼百應的日子,和現在比起來,實在使人受不了。可是,可是,他這樣子,我又怎麼受得了?不,豈祇受不了,我根本手足無措,不知怎麼辦纔好——您看我臉上,我又………。
是的。不能否認,我實在有點兒恨他。說恨,不妥當吧?哪有兒子恨老子的道理!所以,我曾細細考查自已內心深處,那是長期害怕和緊張累積的結果罷了。您說對嗎?恐懼和怨恨祇隔一張紙,好接近!
好啦。我扯得太遠,現在再回到剛纔說的,那天傍晚,父親回來的節骨眼兒上吧:
因為這回,他一反每天「照例」臭罵一頓的「習慣」;不吭不哈地,使我更恐惶焦急起來。我站在小客廳中央,不敢走,又不敢一直呆在那兒。我突然覺得自已陷入無邊無涯的沙海裏,那充滿細砂的空氣,熱毒毒地像一塊塊的固體,向我壓下來。我肺腔裏的空氣,被緩緩擠逼出來,卻再也吸不回去。我窒息著。我動彈不得,我能感到,脖子腰背,有炙熱的水珠滴滴滾動。真想大聲狂吼,但是我不敢也不能。全身肌肉霍地僵硬起來;我死命握緊拳頭;是把拇指壓在掌心那種握捏法兒。兩個拇指的第一個關,壓得越來越痛,這是唯一能證明自已是清醒著的了。
這時,他突然咯地一聲,向大門外吐出一口痰,順勢回頭盯我一眼;他的嘴邊好像蠕動一下,但還是没說什麼。我猛地一抖索,周身浮起一陣涼意。我知道是冷汗淋漓了,是很奇妙的一剎間,他回頭一瞥,我的腦際就印下他完整清晰的形條。很久很久了,我没敢面對面把他的形貌神態看清楚過。所以,一提到父親,除了馬上浮起雜亂的恐懼感外,一切都是模糊的——我是說,連他的眼睛鼻子嘴唇的模樣,我也很困難想出確切的樣子來。
現在我能明白說出來啦:他的頭很大,頭髮乾乾短短的。額頭上十幾條橫紋,粗粗長長的。紋與紋間好深好深。眉毛祇是稀疏的淡淡一點痕迹而已,兩隻灰灰的大眼睛,嵌在黑黑的坎崖下。雙頰緊繃而多皺,好像要把那雙巍峨没肉的鼻子擠掉似的。嘴唇紫黑,直線裂痕很大;唇角微翹,漾著一股挑釁的味道。他的脖子很粗,筋管虬盤,向肩窩胸腔伸延下來。而背板後駝橫身瘦削,身架子好像隨時都在收縮攣曲的樣子
這就是我父親?我慌張地有想逃走的念頭。我父親的形容神態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兒呢?從前不是!從前,在我童稚的記憶裏,父親是富泰堂皇的;臉的線條都是彎彎圓圓的,配上亮亮的紅光,不管眉眼鼻嘴,開闔聳動間,全是笑容可掬的。現在,好可怕,好陌生的父親………。
這時我不知怎地,轉動脖子,雙眼朝在邊拋去。在邊牆上立著一方長長的穿衣鏡。這時鏡中映出我的全身形像。
鏡中的我是個薄薄扁扁的高個兒。這是個不高興,無可奈何的苦臉。我的眉頭,像兩條對峙就要戰鬥的黑毛蟲。眼眶裏黑黑的,看不見眼白;最難看的是陡直的雙頰下的嘴了,兩片唇抿得死緊,像理髮洗頭時那樣吧?
很像父親!我差點大叫起來。天呀!我竟笑不起來!不,是嘴唇和雙頰硬硬的,被什麼「萬能強力膠」之類的東西膠著似地,牢牢貼在那兒;用力擠它,或使勁左右牽動它,結果麻麻地,不聽指揮。
一個很久未曾有過的衝動湧上來:我想哭,這樣一想,兩道淚水已經沿頰緩緩流下了。奇妙的是,眼淚過處,引起輕輕的痙攣。突地,我感到唇邊可以動了;鏡中掛著淚珠的兩片嘴唇,一抖一顫地各向外邊牽動著。我努力御使左右耳邊的筋肉,猛力抽掣,不一會兒,雙頰本身,唇角的肌肉,都能自已運動了——我笑啦。笑得很生硬但不大像是笑。我吁了一口氣。
好啦,事情就這樣開始的,也就是說,我就是這樣發作的。以後,我一緊張,或一害怕,就感到雙頰發麻;擔心雙頰發麻,我就要使勁抽動臉上的肌肉,於是我就莫名其妙地笑啦。其實那不是笑,是一種很苦很苦的動作罷了。我不能自已;它總在最不該來的時候來。在人多的地方,在公車上,它來了,發作了。就是那一種笑,逼得我走投無路!
哦!謝謝您的瞭解和同情。這裏,我再告訴您以後發生的兩樁事件:
那天,放學回家時間晚了點。很焦急,所以就跳上公車;本來我已經好久以步行上下學的。一上車,我就再三告訴自已,不要緊張,不要老想臉上有什麼問題。可是,我仍是挺胸握拳,兩眼直視地,一幅「希區考克」的電影。
突然,我發現面前三個歪戴帽子,滿臉邪相的傢伙向這邊投過來冷冷的凝視。心跳猛地加快起來。別怕!別緊張呀!別鬧笑話!我在心底尖叫。並努力激勵自已勇敢起來,祇要鎮靜,當作没什麼事——本來就没什麼事呀!然而,一切那麼無可奈何,我還是全身僵硬,四肢顫慄;面頰陡然泡在冰水裏似的,或者說,被足球狠狠砸了一記,就那樣麻麻辣辣啦。我更緊張了,絕望了——我怕,我怕這種麻痺感,於是我用力抽動臉肌,尤其上唇兩邊連到耳門子的筋肌,我拼命使它伸縮掀起。當然,他們看到我這一種「笑」了。他們熱活活地移過來,往我肩上一拍,呵呵哈哈地笑得人仰馬翻。這時,車子到了停車處,一個小黑臉,向我一歪嘴,一撇拇指說:朋友,下車吧!結果我………。
嗯,我被硬拉下車來。他們一個人揍我兩拳,說:小鬼子!你吃老子臭豆腐?這王八的小孫子!
唉!您說:我還敢上公車嗎?另外一次,是在「萬國戲院」門口。我買好票,就去欣賞影片的巨幅廣告。當我調回視線,正想走開時,纔驀然一驚:左右前三面都是女中的學生………。
好啦!這以後,您憑想像就知道什麼場面吧?小鬼!死相!嘻嘻!乳臭未乾!没教養的,羞死人了!呸呸!我怎樣逃出女生的圈兒,怎樣衝過人牆我不知道,但我忘不了,我是真正抱頭鼠竄的。臉上的笑,一直到我把自已關在臥裏,仍然滯留著,滿臉水珠,至於喉頭發出的嗚嗚唔唔聲,我實在分辨不出它是不是笑聲!就這樣,我以後再也不敢在大庭廣眾前露面!
哦,我想,夠了。以上就是發作那一種笑的來龍去脈。專家的您,不會說我是亂扯荒唐吧?啊,謝謝。您能相信我,我就安慰了。最後讓我再提醒您:救救我,我受不了!我完全崩潰了!怕不知哪一個下一秒鐘,會突然發瘋!
那麼,先生:您怎樣幫助我呢?或者說:怎麼治療?
附註:
一、刊登於《徵信新聞報‧人間》(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六日)
二、收進《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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