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夢中手執長槍,正如程咬金殺得難分難解,突然,屁股上被猛掃一鞭;好痛,我大叫一聲。我坐在床上。同年媽拿著桂竹根,站在床前....
作者:李喬
##ReadMore##我有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習慣,或者說是嗜好:看歌仔戲。
可是目前一般小戲院裡,偶而上演的歌仔戲,已經是變質的「文明戲」穿古裝的薛丁山唱流行歌,著戰袍的樊梨花跳扭扭舞,使真正的戲迷倒盡胃口。
至於搭臨時戲台上的演的,機會是少之又少了。在本鎮,幾座香火還很盛的廟寺,三幾年一次酬神大醮會時,難得的會請到正牌的歌仔戲班上演,讓趕不上時代的神鬼們欣賞一番。這時我一定實實貼貼看完一兩個夜戲;為了專心看,也不讓雙腳抗議將快樂建立在它們之上,我就老遠搬來椅子,擠在阿三哥阿四嫂五姑六婆之間,過過癮!
除這以外,祇好晚上孩子們上床後,偷偷看一場電視歌仔戲。這是沒法子的事;妻堅決認為歌仔戲低俗不堪,不許讓孩子們接觸。
「你的欣賞水準──唉,奇怪!」妻總是既惱火又不解地搖頭。
我默然笑笑,我很難把自己的感受向妻說明白。歌仔戲的唱腔,有一種特殊的韻味;它的蒼涼,使人想起絕境的英雄;那份淒美,令人想到遲暮的名花;至於唱詞道白,句句能懂,是最通俗平民化的。這些對於山村農家裡長大的我,永遠是最親切的呼喚,挑起童年回憶的神秘魔音;就不論現在的我是什麼行業等等啦。我看過它最燦爛的時光,在我年歲漸大的現在;又目送它悄悄衰落消失。這份感情是很微妙的。
以上是我喜愛欣賞歌仔戲的堂皇理由。除這些外,也許還有份隱秘的思念,對一個人稀淡卻如縷不絕的歉懷哩!
小時候,我住在深山裡,上學要走兩小時的羊腸小徑;遲到「援例」得挨打;媽怕我這「病丁」三打兩揍躺下起不來,所以幾經折騰,把我安置在同年爺家住宿。
同年爺很慈祥,是個瘦瘦長長,禿頭臉孔很黃的人。他和我爸爸一起到山地蕃界砍伐樟樹,所以經常不在家。同年媽的長相和性格卻完全相反;她矮矮的,胖得很,可以說胖得不成樣子。她就是那樣白白肥肥的一堆發亮的肉團。她很兇,最愛打人──我是說她有空就打那三個女兒。聽說都是買來的。女兒可以用買嗎?不錯,那三個女孩子就是買來的。
說明白點,同年媽祇對三個女兒兇得要死,對我就疼得要命;她把我當作還吃奶的小嬰兒。她說我是「香火苗」,要頂血脈祖宗牌的,和那將來「賣骨頭」的女孩子不同。女孩子是「別人家的家神牌」,永遠是賠錢貨。
「那,同年媽:生一個兒子嘛!」我說。
「我沒有同年嫂──你媽的福氣,唉!」她的聲音很嫩很細。她一嘆氣一閉眼,好像全身的肥肉都跟著眼皮子輕輕往下一滑似的,那樣子,很好玩。
「那買一個也可以嘛!」
「祇有買女孩的;兒子,不行。」
「為什麼?」
「阿祥,當同年媽的兒子算了!」她突然這樣說。
「我?這──」這怎麼可以呢?
「你有四兄弟,你當我兒子最適當了。」
看同年媽那雙小眼睛,從肥肉裡睜得好大,還閃著光哩!我撲過去,偎在她懷裡。我心裡很亂;她實在很愛我,比媽還疼,可是我──
當然我還是祇喊她同年媽。有時候我把媽字喊重一點,不過這樣喊了,又覺得對不起媽。她好像也並不一定是怎麼樣:她,非常非常疼我就是。所以我過得很快活;一年級的功課不重,又不用來回爬山路,每天下午連晚上,夠我玩耍閒蕩的。
有一天,是關帝爺生日;不知道幾歲生日,家家戶戶都準備三牲去祭拜;還有,就是演戲給他老人家看。這是我最快樂的日子,因為我最愛看戲。
中午放學後,我像發狂的小水牛,連蹦帶跳回到同年媽家;我想不要五分鐘我就可以扒一碗飯,然後到關帝廟前的廣場等。
可是一撞進大門,卻看到穿著很漂亮的一男一女,正在客廳說話;真的,我沒有看過衣服這樣好看的人,尤其女人的。嘿!祗在戲台上才能看到,這樣白的臉紅嘴唇;隨有又捲又長又蓬鬆的頭髮,好像是假的──怎麼人的頭髮會這麼高高的站起來呢?
「那麼,孩子麻煩妳啦!」男的說。
「費用,每月一定準時寄來。」女的說,聲音好好聽。
我這才看到,原來同年媽後面,躲著一個女生哩!真好笑,我進來就一直盯著兩個大人,沒想到還有個不小的女生。
「儘管放心。答應了,我會看好。」
同年媽牽著這個女生,把大人送走;原來她也要住這裡了。我認真地看她。她也穿得很漂亮,還穿黑皮鞋呢;我從來沒鞋子穿的。她的頭髮剪得很短,上面別著紅色發亮的帶子。她很有錢!我想。不,有點奇怪: 她的眼睛鼻子嘴小小的,總是那樣一動不動;我是說,她的樣子土土的,死板板的不像一個太有錢人。
「以後你們要和好啊!」同年媽說: 「她叫阿枝仔,六年級,你喊她阿枝姐吧;他叫阿祥。」
「我不要叫什麼姐的!」我反對。
「不叫?哼,那你要不要看戲?」
「要啊,同年媽!」
「阿枝姐是明棟師的女兒,知道吧?」
「什麼意思?」
「宜春園的頭家──正在關帝廟那裡上演的!」
接著同年媽告訴我:林阿枝的爸爸和媽媽是有名的「老生」和「花旦」,兩人能唱也會教;「宜春園」是中部一帶最好的戲班子。
「那,她,」我吞吞口水說: 「阿枝姐也會演嗎?」
「這個──唱過嗎?」
「……一點點。我,我要讀書。」
我憋了老半天,最後還是小小聲請她下午帶我一起去看戲。我不怕人笑我愛女生,我說會她是我姐姐──當然是遠親的表姐──我要向大蘿蔔他們說,我認識宜春園的頭家!
「……」她點點頭,還笑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去;耳根一帶好像紅了起來。
她笑起來很好看。剛才我看她那一身衣著,覺得很討厭她的,經她一笑,不怎麼討厭了;這不能說我喜歡她。她是女生,男生討厭女生嘛!
不要管這些啦!我提醒自己: 還是趕快吃飽飯,看戲去!
同年媽的女兒都長大了,最小的也已經小學畢業,在蠶絲廠當小工;除中飯外家事都由女兒做,所以同年媽很閒。
至於我和阿枝仔的事,全由同年媽自己動手。阿枝仔剛來時我偷偷擔心,同年媽會不再疼我;人家是宜春園頭家的女兒,很多好衣服,又是穿皮鞋,她又很乖很乖,從來不挑嘴;早上搶著要打掃客廳,晚上又裝成要自己洗衣服的樣子。
我最惱火的是,她來擠我們的舖。本來我是同年媽陪著睡一張床的;她來了,同年媽說我們兩個睡一張床。呸!羞死人了!我死也不肯上床;她看我這樣也紅著臉不肯來睡。當然嘛!祗好睡中間,也就是三個人擠一張小木床。
「妳不能出去說!」我氣得眼角癢癢的。
「……」她怯怯地瞟我一睡,沒回答。
「什麼不能說呀?」同年媽瞇著睡眼要笑。
「他們知道了,會笑死!」
「笑什麼!」
「笑我和女生睡在一起!」
同年媽哈哈大笑。看那一身肥肉,笑得都直抖哩!我可沒什麼好笑!都是阿枝仔害人,我真想擰她一百下,踢她一千次!
但是我不敢。同年媽是偏著她的,總是說她好話,還要我向她看齊呢!她佔盡上風。我不想跑回山裡通學,怕弄不好,同年媽把我趕走。因為那兩個鐘頭的山路,實在受不了;在冬天,落滿一層白霜的石板路,打赤腳踩過去,留下一列歪歪斜斜的腳印;腳趾腳掌早麻了,腫得像黃茄子一樣。我,祗好忍了。
不過還好,我倒楣受氣的日子並不長。因為阿枝仔住下沒多久,我就看出不對勁。我是說,同年媽不知怎麼,漸漸不喜歡阿枝仔啦。
「看來,我是瞎摸,摸到屎!」同年媽坐在藤椅上直翻小眼睛,臉孔繃成羊小鼓那麼緊。
「哪裡?臭不臭?」我用力吸氣,嗅一嗅。
「我是說枝仔哪!」
「她拉屎在褲襠了?」
同年媽說「摸到屎」是倒楣的意思。阿枝仔的爸爸每個月祗寄來一點點錢,根本就不夠用;阿枝仔也是一個養女,怕會丟在這邊不管囉。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上當了!」
「那,寫信給她爸爸嘛!」
「演戲的,東飄西蕩;信寄哪裡?」
「把阿枝仔趕走算了。」
「怎麼行?那不餓死在街頭!」
呵呵,原來阿枝仔是個養女;同年媽家那幾個養女姐姐,同年媽很不疼,阿枝仔的爸媽當然不疼她嘛。我早就看出來的,我是說,衣服多漂亮沒用,她們的樣子,那眼神臉色嘴唇的樣子,有相像的東西。我說不上來,有那種「養女相」就是。
聽了同年媽的話,我偷偷高興著,但又有點不好意思高興。傍晚阿枝仔放學回來,看她走進書房──就是我們的臥室,我忍不住衝她一笑。
「笑什麼?」她難看的小眼睛翻了一下。
「笑妳!嘿!笑妳是……」
「我怎麼樣?」裝得很兇,但我知道她有點怕。
「妳──妳爸爸媽媽不要妳!」
「你胡說!」她的臉一下子好灰白。
「他們不來帶妳囉!」
「你怎麼亂講──誰說的?」那樣子像要吃人。
「我說的。」我學大人搖頭幌腦地:「因為妳是養女,可憐的養女!」
她楞一下,接著哇一聲,雙手蒙臉,趴在棉被上大哭。
從這以後,我常常用這樣的話取笑她。有一次當著同年媽的面,喊她「小養女」,結果我第一次被同年媽打;那厚厚肥肥的巴掌猛劈下來,我打一個旋,差些倒在地上:我站好後才感到右臉頰像被火燙了似的。
我咬緊牙根沒有哭,祇恨在心裡;恨這個小養女害人精。
其實同年媽打我,並不是說就特別幫阿枝仔,近來阿枝仔才是常常挨打呢!而且次數越來越多。
「阿枝仔:以後早飯妳來煮,讓他們早些上工!」
「好……」
「不要裝成什麼千金玉體的樣像──歪命鬼!」
她抬起頭,那小眼睛死死地發直一下,然後低下頭去。那眼睛的樣子好可怕;我除了討厭她外,又有一點可憐她和怕她了。
在她工作得很累時,我撩弄她,擰她的手臂,或拿小石頭塞進她的領口,這時她會向我求饒;平常她是不還手也不投降的。
「不要欺負我好不好?」
「那,妳要賠我什麼?」我在耍賴。
「我……請你看戲好了。」
「妳又沒有錢!」
「我什麼都沒有──宜春園來的時候……」
「別騙我,妳爸媽不會來了!」
她說一定會。我說打賭不會。她還是一口咬定會。她很快就要哭出來。我突然想起戲台上的「苦旦」;她不是會唱一點嗎?我要她唱一段。
「我不會,也不要!」
「為什麼?」
「我討厭唱戲!我要讀書。」
我笑了。我知道她的成績很差;她的手掌常被老師打腫,小腿上竹板打過的紅痕,不全是同年媽留下的。
「我知道命不好,頭腦也不好,有什麼辦法呢?我又沒有做錯什麼!」她在說給自己聽。
「誰叫妳要做養女?」
「我一出生──不知怎麼就是養女了。」
「那,妳活該。」
「阿祥,我知道你的心不壞,」她想了想又說:「就是調皮,愛撩人!」
「怎麼樣?」哼!她想教訓人?
「我們人要有同情心,有良心,對弱者好一點。」
「什麼叫弱者?」
「像我這可憐的養女……」她又要流淚了。她越來越愛哭。
「……」我故意想別的事情。
「我知道你不忍踩踏螞蟻,聽到蛇咬青蛙就要去救──我就像一隻螞蟻呀!」
喲!沒想到她這麼會講,我不知怎樣去頂撞她好;討厭的是,還覺得她的話有點道理!
「阿祥,我多羨慕你……」
「什麼叫做『線木』?」
「就是想像你那樣,和爸爸媽媽在一起。」
「……」叫我怎麼說呢!
「你不知道,我常常夢見生我的媽媽,她很像你媽媽……」
「亂講!怎麼像我媽呢?」
「我沒見過生我的媽媽,常看你媽待你這麼好……」
「妳那爸媽也不錯,會演戲!」我是說真的。
她突然說我很像她弟弟。我問她有弟弟嗎?她說不知道,她是用想的。我說我不要她當姐姐,我也沒有姐姐。她那難得的一絲笑容不見了;她很傷心地直看自己的手掌。
我實在有點替她難過了。我很不樂意地說:
「那,以後我不撩妳就是了。」說完我又有點不甘心。
她緩緩轉頭,很認真地看我。現在她的眼神很奇怪,好像大人要醉沒醉那樣。想不到那對小眼睛,這麼多花樣哩!
當然啦!說歸說,我還不是照樣欺負她?我覺得逗弄她,打打捏捏她,滿好玩滿有趣的。
就這樣過了一年。暑假她畢業了。有一天,她那穿漂亮衣服的爸媽來了。是來帶她走的。
同年媽對他們很不客氣,他們 很有禮貌,一再敬禮說對不起。
阿枝仔在臥房收拾衣服,我悄悄走過去看她。她回頭對我一笑。她有點高興的樣子,但好像不是很高興。
「妳要去學演戲了?」
「不知道。」
「剛才妳媽說的。演戲很好。」
「我不要。我……」
「妳要讀書,上中學,當老師?」我笑她。
「我沒這個命。」
我還想說些什麼。我要託她,下次宜春園來本地前,先寫信告訴我,我好向同學吹牛。但是她爸爸大聲催她。
「來啦!」她提著包袱面向我停下來︰「阿祥,會想念我嗎?」
「我──不知道……」
「我會想你,還有大家。」
我伸手想幫她提包袱,但是她搖搖頭沒讓我拿。
「再見,阿枝姐!」我說。
「阿祥弟,再見!」她很快樂地咧嘴一笑。
啊!從沒見過她這樣好看的笑。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我突然想起一年來她的種種;我想起,幾乎每個晚上,上 以後,我一定要伸手擰捏她幾下,或用腳趾箝夾她幾回;她總是躲開,捲縮作一團,總是忍下來,不吭氣……。
我好壞,不要臉我真想哭……。
「快出來!送阿枝姐呀!」同年媽在喊。
我不!我……我用力把門扇關上……。
※ ※ ※ ※ ※ ※ ※ ※ ※ ※ ※ ※
下次見到阿枝仔,是在我升上四年級的時候。
秋收後,照例要演「平安戲」。這年因為義民廟新建正殿落成,舉行七天水陸醮會;起「燈篙」,放「水燈」,邀祭諸路鬼神。所以東西南北中五個壇,每壇對面搭一個戲台演戲。
這是我出生以來,遇到最熱鬧的一次大拜拜;五台「大戲」同時演,也是從未看過的。上課時,我的心在戲台上翻觔斗;放了學,我們賴在戲台下不回家。
演戲的第二天是星期六,晚上看完戲,在下戲時,我邀兩個玩伴溜到後台去看他們卸裝。我回到同年媽家,已經凌晨一點半;我被同年媽臭罵一頓。
我在夢中手執長槍,正如程咬金殺得難分難解,突然,屁股上被猛掃一鞭;好痛,我大叫一聲。我坐在床上。同年媽拿著桂竹根,站在床前。
「快下床──看誰來了?」
「誰?我媽!」我爬下床,沒穿拖鞋就跑。
客廳裡有客人。我這才發現自己衣褲沒穿好;我轉身想回臥房。
「阿祥!嘻!」女生的聲音。
我停下來,轉頭一看:同年媽的小女兒阿梅姐身邊,兩個大女生好漂亮,她們笑得很開心。
「……」這是誰呀?
「阿祥仔,是我呀!」
「阿枝仔啦!你全認不出來?」同年媽說。
「妳是阿枝仔?」我傻住了。
她們嘻嘻哈哈在笑。我衝回房間穿衣服,還未出來,阿枝仔就走進來了。我有點不知怎麼做好。
「看你,床上桌上好亂喲!」
「唔……」我瞪她一眼,又急忙看別的地方。
「三年多了,好嗎?你高好多!」
「妳也是。」
「哦。咦?怎麼老低著頭?」
我再抬頭看她,但又馬上把目光移開。我實在很想看她,就是鼓不起勇氣。她,穿發亮的白衣長褲,繡花的鞋子;臉孔,好美好美。她真是阿枝仔嗎?我有點不相信,可是那嗓門倒是不錯的。
我們回到客廳,聽她說學戲的情形。和她同來的是戲老闆的女兒。
「那,我沒看到宜春園啊?」
「宜春園解散兩年了。」
「那妳爸爸媽媽呢?」
「我們現在在勝宜園。」她皺皺眉:「現在,戲班難混,當演員拿薪水,少操心。」
「總是自己當老闆好哪!」同年媽說。
「不,我爸說,維持不了──真的,越來越難。」
「那妳不要演嘛!」我脫口說。
她笑笑,輕輕搖一下頭。大家突然都不說話了。我暗罵自己該死,自己這麼愛看戲,怎麼說這種話呢?
「妳演什麼?」
「……小角色啦!」
「是花旦?還是拿槍打仗的?」
「花旦,唉!」她張大眼睛說:「你不要去看,沒什麼好看的。」
我問為什麼。她說沒有意思,還是多讀書好。本來我想要求她領我去看看「勝宜園」的,這麼一說,我有點不敢了。但後來我還是厚著臉皮說了。
「最好不要,那裡,亂七八糟的。」她說。
「沒關係,我要去拿一拿那『關刀』!」
「帶他去吧!看哪個師傅收他做徒弟!同年媽說。
「對!阿祥仔演小丑,不用化妝!」阿梅姐說。
「你真的想做戲?」老闆的女兒說。
「嗯,我是想嘛!」這是真心話。
我朝阿枝仔瞧去,正碰上她帶點吃驚的眼神。她的目光和我的對上後,忽然變得很兇很冷;她好像吞了一口什麼,然後說:
「不行!阿祥仔,我不帶你去!」
她說得好絕,沒有一點讓我糾纏的機會。剛才一看到她,我多麼興奮啊!忍不住全身有點發抖;我覺得好喜歡她,她很「偉大」,我願意叫她姐姐。現在,她這一板臉,什麼都不用提;我又有點討厭她,恨她!哼!「花旦」,專門哭的,沒什麼了不起!
再看到她,是在我初中三年級的時候。
那天我正在縣城的汽車總站等車,不經意中,我覺得有一位小姐好像在注視我;她在我前面來回走了幾次。是畫過眼圈,濃妝艷抹的小姐。
她又走過來。不錯,很面善的。我大概很冒失地直直盯住她,她也大膽地直看我。會是誰呢?我祗是初三學生,不是她們談戀愛的對象──啊!
「阿枝……?」我終於認出。
「阿祥──弟!」
「妳?怎麼在這裡?」喔!她好豐滿,好美!
「在,在城隍廟那邊……」
「……」原來那邊演戲?
「你升中學了!哈!」
我說我考上縣城最出名的一所中學。她顯得很高興。我又告訴她:我們家在一年前就搬到同年媽家附近。她說有空一定去看同年媽,說不定還要到學校看我。我怔了一下,可能又臉紅了。她大概看我這樣,也有點訕訕地。
「明天下午,我去看妳!」我說。本來我是要說,去看她演戲的,說出來的,好像是去看她「這個人」。
她欣然。我懊悔了,第二天上課也心不在焉地。放學後,我在去與不去各佔一半的心裡情況下,迷迷糊糊地──也許是裝成迷糊吧?我回家「順路」到城隍廟看看。
城隍廟的廣場上,果然搭了一座臨時戲台;是很簡陋的台子。我好像很久不看這種戲了,突然覺得,它,好陌生。
這時下午的戲碼大概剛完畢,上下亂鬨鬨的。我張望一陣,心裡怯怯地;本來想,能看看她上戲的「豐姿」也不錯的,現在真來了,又不怎麼想。
「喂!阿祥同學!」是阿枝仔。
「又沒看到妳的戲。」
「真想看我演?」
「嗯,好久沒看戲。」
「我也很難有機會上台。」
「怎麼說?」
「沒人看了,這種戲!」她攤手,聳肩,很瀟灑的動作。
「那,妳們,怎麼生活?」
「平常是,三四個人在一起,晚上排路攤賣藥,或成衣化妝品這類東西;有人請演戲了才又湊在一起。」
「妳爸媽呢?」我想起那穿著不凡的兩位。
「他們早脫離戲班,正式賣藥去了。」
「喔!妳,好嗎?」不知說什麼好。
「我……我快結婚了,我先生演老生的。」
「喔──唔──」變化真大。
她好像很喜歡說話,吹牛;她說,她和先生都希望戲班能夠維持下去,他們在盡力。我祗在想她嫁了丈夫這件事,其他誰去聽?看看那簡陋矮小的戲台子,瞧瞧美麗的阿枝仔,我惆悵之外,還有萬千的感慨,祗是說不上來。
本來昨晚我就想好,要向她正式道歉一次:「當年欺負妳,很對不起,請原諒!」──這句話,似乎幾年來都隱約深藏心中,雖然對她的記憶已經模糊,這份歉意卻一直那樣鮮明強烈。
然而,這次見面,我還是沒能說出來。我徹底覺悟了這個情況;阿枝仔不再是「女生」,是「女人」了; 是大人是婦人;我,卻是初中的小鬼!但,我是「男人」!
最後一次聽到阿枝仔的消息,是在我當兵期間。
那時我所屬部隊在風城,離故鄉的縣城,火車路在三十公里以內,所以例假常能跑回家去。
又是故鄉拜拜,我私下和朋友換好值班,晚點名後就溜回小鎮;到達時已經晚上九點了。
鑼鼓聲好鬧。是關帝廟廣場傳來的。因為是順道,我自然在路邊張望一下:是勝宜園哩!不由地走過去瞧瞧;我至少四年間不曾佇足「看戲」了。
然而,很掃興,這個勝宜園是冒牌的;記得當年大醮會見的勝見園,豈是這種破落頹敗相?那是全台大戲班之一哩!
觀眾,倒是每個都聚精會神的;祗是人數少得可憐,絕不超過五十人。奇妙的是,都是老人;燈光下,一張張臉都那麼瘦瘦的,禿頭尖尖亮亮的。我感到一絲森森的冷意。
「阿枝仔在勝宜園──」我油然想起她。
當然她不會在這蹩腳的勝宜園。不過,台上啼啼哭哭的那個女人──趙五娘──倒很像她。她沒這麼老,這是落魄的;不過,幾年不見,該有一群兒女吧?那,該是這個模樣了──。
這是一個小小遺憾!我一直沒機會看到她粉墨登場。真希望那就是她;喔,不!她不應該置身這樣寒酸的小戲班裡──。
我帶點迷惘的心情離開。我回頭兩次,仔細地盯趙五娘一眼。這時我覺得自己有點可笑。小時候,我是十足的戲迷;現在是大男人了,迷戀的對象又自不同,祗不知道中老年之後,我又會怎麼樣呢?
這個晚上我睡得很晚。第二天九點多才起床,吃過午飯要回部隊時,同年媽跌跌撞撞地上我家來。她,老得好多,肥肉似乎少了些。
「剛聽到消息,阿枝仔那個苦命女人──」
「妳說,她這次來了?」我急忙問。
「是啊!聽說昨晚下戲後就出了事;自殺!」
「啊?」我和媽都喊出聲音來。
「聽說跳到鐵線橋下──救起來了,大概死不了。」
「為什麼她──」
「誰知道?還不是夫婦鬥氣啦,孩子怎麼啦,事業不順利啦,這些!」
我想是這樣吧。這個小養女,女戲子,「苦旦」──
她那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土土板板瘦削單薄的模樣,又恍然浮現眼前來。
阿枝仔:祝妳早日康復,祝妳幸福快樂啊!我在心底,虔誠地懇切地,帶點悲切地,暗暗為她祈禱。
附註:
一、刊登於《新生報副刊》(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三○-三一日)
二、收進《強力膠的故事》(文鏡文化公司,一九八五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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