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9日 星期二

慈悲劍 —度化李白

身子一個「玉燕穿柳」,由對方正前面轉到側面;卻在避招旋身同時,左手稍稍上提,劍柄的錦黃劍穗,便在對方脖子邊一拂而過....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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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玄宗開元十二年,歲次甲子,孟春之月,日在營室。

  漫天雪花,遍地銀妝;朔氣咻咻,人跡全絕。

  驀然,一陣馬蹄聲,自遠處敲響,揚起,轟轟傳過來……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抬頭望去:自銅陵西南的大道,往貴池東鄰青陽的官道上,一匹與天地同色的健壯駿馬,畫起紅、金、黛三色絲縷,雷奔而來,電掣而去……。

  那一縷紅線,是白馬的雪紅馬鬃畫出來的。「火旗雲」是西域異種神駒;「銀鞍白馬度春風」,現在「火旗雲」來到了中土。

  那一線金色,是馬上騎士腰間寶劍,「天外飛霜」拖曳而成的;錦黃劍柄,淡青的劍身,半透明的鞘匣裡,「閉劍玻璃匣」,在「速度」形成的顏色混合作用下,呈現出一縷淡金色。

  至於黛色線流,是騎士的髮鬢眉峰所描出來的;魁梧的身軀,銀白的緊衣,玉白的束雲巾,隆鼻大耳,長眼深眶,那兩道劍眉,挺然飛入髮中,不過二十三模樣,神情風貌,飄逸而凜然。這幅奇偉俊拔,顯然是天涯遠客,絕非鄰近所產……

  神駒騎士到了青陽,向居民打聽方位後,再沿青陽城轉向西北行,跨過西洪嶺隘口,就進入陵陽山山麓。

  陵陽山又名九子山,是黃山支脈。這裡寺廟遍布,梵剎林立,與四川的峨眉,浙江的普陀,山西的五臺,合成中國佛教四大名山。

  陵陽山以俊美挺秀名傳天下,號稱九峰競秀;事實上玲瓏天際的奇峰,總數有九十九座之多。遠處眺望,但見雲海茫茫,群峰如島,翠柏青松,異鵬蒼鷹;霧散雲消時,萬山奔現,點點禪舍,長天無風,孤輪獨耀。陵陽山好迷人。

  騎士仰首四顧,略一估量時刻,是午未之交吧?再看愛駒「火旗雲」雪白的皮毛,甚至那一扇「火旗」鬃毛都是濕漉漉的,是雪花溶化,還是浴汗如此?或者兩者都是?

  「噫吁危乎高哉!巉巖九折不可攀……」騎士收住馬韁,吟哦起來了。

  那清越的嗓音,猶如無形的矯龍,迴翔於連巒 谷之間,久久縈繞不去。

  他一個旋身,躍下馬來;伸出罩上猱皮護掌的手,輕撫愛騎,還繼續覽賞四周勝景,看起來是恁般陶醉。

  ──「喂喂!何方雜湊兒,嚷個啥?」突然由路旁巨石後冒出一口南腔北調的 鬚漢子。

  還不止一個哩!接著又有三個漢子現身。全是三十上下粗壯漢子,一色的皮襖罩帽,獵戶的打扮。 鬚的左手握一寬身巨劍;其餘三人,右手都拎一把鬼頭刀。

  「這位兄臺,可是有所見教?」騎士顯然未聽懂領頭漢子粗鄙的問話。

  「咱是問 個雜湊兒;送死啊?這般雪地冰天!」說著,可就不客氣地大步向前,還伸手要拍那「火旗雲」。

  「雜湊……兒?罵人啊!您?」騎士白裡潤紅的臉一冷,長眼一睜,目光兩把冷電似地盯住漢子。

  「罵你?嘿!嘿!咱還想吞下 哪!」

  ──「唏律律!……」──

  「火旗雲」陡地人立而起,前蹄突伸,撲向發話的漢子,大概是人先惹了牠吧。

  「嘿!」

  這漢子上半身猛地後仰,與腰肢成擢,一個「錦鯉戲波」箭射而退,饒是好身手,也驚出一身汗。

  「馬個巴子的!」其他三個人,一聲斷唱,圍了上來。

  「這是為何?臨近佛門聖地,難道要……」騎士怒極而笑,態度反而十分輕鬆。

  「這匹馬兒,咱要定了!」 鬚的說。

  「手中那把劍,嘿嘿!也得留下。」另一個說。

  「哈哈!」他一聲龍吟長笑,然後又搖頭晃腦吟哦道:「火旗雲馬生光彩,天外飛霜下蔥海!……」

  這個人是愣書生。一個說。一定是個瘋子。另一個說。可是馬匹、長劍都不是凡品哩。 鬚的說。四個人意見不一,不過,想法卻相同:一起出手搶奪。

  「慢著。」他笑吟吟地:「各位兄臺,待在下拜謁洞僧大和尚後,再相贈如何?」

  「廢話。咱,現在就要。」

  「唉!那,可否見告兄臺大名?」他嘆了口氣。

  「也好!不然 成了糊塗鬼!」 鬚的巨劍嗖一聲出鞘了。行家一動便見真章,看樣子不是一個俗手哩:「咱們,『當塗四虎』,可曾聽過?」

  「四虎?傷不傷人?」他還是望向遠山。

  「殺人無算,獨霸一方。怎麼樣?」

  「如此,在下,也該介紹這匹馬兒,尤其這把寶劍。」

  「哦?說說。」

  「這是西域真真千里神駒。」他解下腰間長劍,曲指一彈劍鞘,說:「天外飛霜劍,乃採天山主脈折羅漫山的萬年精鐵,鍛鑄而成……」

  「哦?好!好!那獻上來!」這一說,四個人眼鼻全笑了。

  「可是,各位得想想,」他臉色一整,揚聲說:「要人家寶物,總得問問主人名號才是?」

  「好吧。報上名來!」 鬚的十分不耐的意思。

  「在下,李白,隴西人士……」他昂然說。好像報出這個籍貫名號,是十分光彩的事。

  「李白?沒聽過。管你白的,黑的──把傢伙遞過來!」 鬚的,巨劍倏地刺向李白。

  「在下不給呢?」李白腳下未動,身子稍一搖晃就避了過去。

  「哦!練家子呢!」 鬚的劍鋒一順,採「抱元守一」的蓄勢說:「可惜今天遇到的是當塗四虎──看 隆鼻深眶,身高七尺,嘿嘿!」

  「如何?」

  「必然是個胡兒雜種──看招!」

  當塗四虎之首,話聲乍落,巨劍劍柄左斜,一記「飛針走線」,直奔李白腰腹。看劍勢,端在殺人,非僅奪劍取馬而已。

  「叱!就憑這一句,留不得也!」

  李白並未拔劍,身子隨著對方劍勢往左方斜飛三尺,在對方踏中宮變劍招的剎那間,身子一個「玉燕穿柳」,由對方正前面轉到側面;卻在避招旋身同時,左手稍稍上提,劍柄的錦黃劍穗,便在對方脖子邊一拂而過。

  ──「咻──」一截極短的破空聲響陡然掠過。

  「唈!」四虎之首身子一滯,巨劍往前拋去, 鬚臉孔往上一仰,喉管部位突然如嬰兒張口──一蓬血射噴射而出……

  那左手的劍訣依然,眼睛睜得像兩粒死牛的目珠;那是九分的驚絕,一分的憤怒……

  「啊!」其他三虎這才喊出聲音,人卻像雷殛當頭,搖搖擺擺往後退下,還有一人絆一腳,倒坐在地上。

  「唉!這不是在下本意也!」李白吁口氣說。

  「 ! 殺,殺了咱,咱大哥?」三人繼續往後退。

  「當塗四虎,殺人無算不是?」

  「這,這個帳……」

  「以後算。」李白揮揮手,眼睛卻往上仰望:「陵陽山,天臺峰,可是從這裡上去?」

  「……不錯! 要逃?」

  「不逃。」李白沉吟一陣再說:「把屍首抬回去,從此別玩這勾當了。喏!這個,接著!」李白手上突然射出一道白線。

  「啊!銀子?」

  李白不再理會他們。看看山路的坡度,還可以乘馬。他飛身上馬,一夾馬腹,「火旗雲」四蹄划處,碎雪紛紛,如履平地一般。

  當塗四虎之一的屍首抬走了;一片銀白的雪地上,卻留下一灘鮮紅鮮紅的血漬。

  一灘不義的,了無意義的鮮紅!這是李白離開成都,辭別白帝城,下江陵置身中原後,第一次殺人,當時二十四歲。

※ ※ ※ ※ ※ ※ ※ ※ ※ ※ ※

  這裡是陵陽山半山腰的小小木造古寺。古寺背後插入天際的古拙奇巘,就是「天臺峰」的絕頂。

  天臺峰之右,巨石突起如碧玉屏風,那就是「玉屏風」;天臺峰之左,有倒懸半天的是「摩崖」,還有「捧日臺」、「天臺岡」等……

  古寺後右側,有一突獨的小山,山的巔頂有一座半頹的木造亭子;在古寺與亭子之間,是陡立如削而左彎又右拐的八十四磴石階,石階是每塊五寸見方的白石;石階兩旁空蕩蕩,無攀援的蔓藤。

  最妙的是,每塊白石,並非平砌,是一塊塊往下打斜砌疊起來的。說得更清楚些,是在古寺與亭子之間,以八十四塊白色石塊「連綴」而成的四丈二高的一方直立石板而已。

  實際上,一般人根本不能在這八十四塊石階上走動;它只能當作借力換氣的中站而已。

  誰想上到半頹的木造亭子?那就得具有一身不差的輕功才行。

  現在,亭子裡,正有一位老僧面西默默跌坐著。

  日已西斜,嵐氣四湧:「青石承趺坐,長松響梵聲」,這是一片悠然清明的空間。也可以說,時間停頓,空間無限延長的世界。光中有音,音中有光;光音而一。

  這,已然不是人間的境處。

  老僧身子微微一動,然後吁口氣。諒是從種種禪定中脫散出來吧?

  老僧雪白長眉略略一揚,以一種無染純淨,滿載憐愛的目光,瞥身邊形色一眼,然後投向天際雲影裡……。

  道通天地,思入風雲,人我皆泯,萬物自得。日將西沉,漫眼彩霞,這一片艷艷彩霞,卻倏然觸動老僧的心弦,不覺吟哦道:

  「眾生多苦啊,何證喲菩提:地獄未空哩,成佛哪無期……」

  這是真正梵音禪唱,剎那間,似乎千山低嘆,萬谷唏噓;草木同感惆悵,風雲因而銜悲……

  原來這位老僧,並非一般逃世的畸零人,也不是苦修半生但求獨往西天的自了漢。他是抱著度盡天下蒼生的大悲大願來到人間的。

  老僧自號「洞僧」,原來是新羅國的太子,姓金,名喬覺,在唐高宗年間,鄰族百濟勾結東倭,侵占新羅。

  新羅主派遣金喬覺太子來中國,向高宗求援,結果大唐出兵相助,先後攻滅百濟、高句麗,並幫助新羅復國。

  金喬覺得出生處在國運極端危急的時刻;在敵國百濟的意外攻擊中,母后竟然被俘虜,當時他才是十三、四歲的少年。他曾向天神和列祖列宗起誓:一定要從敵人手中把母親安然無損地救回來;他願意拿未來的王位和生命換回母親……

  於是在父王俯允下,他深入靈山,拜新羅國武藝至尊「人心老人」為師,學習救國救母的無敵劍術。

  十年後,學成下山回國。當時「人心老人」告訴他:

  「徒兒:有形的劍術,能練的輕功內功,全教給 了。」

  「徒兒永世感謝師恩。」他稽首致敬。

  「老夫不要 報恩。」老人沉聲說:「老夫要說的是:那『無形的劍術』不是苦練就可得的,要靠 自己去省思,去尋找。」

  「徒兒愚昧,還是請師傅——」

  「不!老夫不能教 ,普天下也沒有誰能!」

  「是……」

  「知道嗎?劍道,就是人道;劍為眾生而發,人為眾生而活。」

  「這個,徒兒知道。」

  是的,他知道。他是為世間一大因緣而降生的;在這十年的修煉中,尤其修習內功時,兼及內省反觀的行程中,他已然明白自己是為何而生,甚至未生之前是什麼?是誰?他都恍然有知有覺的。

  「還有,天下最堅至銳之劍,是什麼劍知道嗎?」

  「不是師父所賜這把『修羅劍』嗎?」他輕撫腰間佩劍說。

  「不是。是無形之劍。」

  「無形之劍?在哪國何邦有那種劍?」

  「這,要 自己去找。但 一生之中,不一定能找到。」

  「徒兒,一定走遍天涯海角找到它,以天下之至劍……」

  「不是盡力就找得到的,徒兒。」老人笑著說。

  「那……」

  「還要用心去想,用耳去聽,用眼去看,用全身去感。」

  他這就不太懂了。不過,老人的心意,他還是隱隱明白。

  「天下至高的武功,是何境界, 可明白?」

  「像師父這樣。」他由衷說。

  「不是。老夫,算什麼?」老人搖頭。他不敢開口。老人  目光凝盯他片刻再說:「那是刀不能傷,毒不能害,火不能燒,水不能沒,瞋惡見喜的境界。」

  「這個……師父:瞋惡見喜是什麼功夫。」

  「就是說:功夫到那種境界之後,縱使是遇上心懷怨恨兇惡之人,兩方相對而立的時候,恨惡之徒,不但鬥志全失,刀劍不舉,而且滿心喜悅,接受教誨!」

  「前四種,徒兒懂,那是金剛不壞的至高神功,對不對?」

  「不對。天下無金剛不壞那種武功,除非心靈修養,進入阿羅漢境地以上,才有可能。這已不止是武功了。」

  「那瞋惡見喜呢?是一種奇術嗎?」他有些失望。

  「也不是。哈哈!」老人突然笑得白髮霜鬚飄動不已:「嗯、嗯、對,是。說奇術也行,是心術。知道嗎?心術?」

  「師父上人下心,這『人心老人』的名號?」他,心裡閃過一抹亮光。

  「好, 不宜再開口──世上的道理,往往說出口就變質,或打上折扣,憑 宿慧,加上至誠奮力, 當一切如願!」

  就這樣,金喬覺拜別「人心老人」,回到新羅京城。他果然如願以償救回母后,也請得大唐天子的允諾,出兵相助,恢復故國,並造成新羅王朝最鼎盛的局面。

  他這時,不但是全國第一的劍術名家,而且隨著內功修為的增厚,佛理的悟入也精進不已。

  他遵守自己的諾言,放棄太子儲君名位,毅然出家為僧;他決定憑自己一身業藝,替人間掃除不平,扶弱濟貧,替天行道。

  這時,他已然隱約省得,自己以「金喬覺」這個名分降生人世,是大有來由的;自己完全是為救渡眾苦而生。

  原來金喬覺是「地藏菩薩」應世的化身,是受如來佛祖咐囑而來人世的。

  「地藏」,梵名「乞叉底櫱沙」,原在忸利天,在釋迦佛入滅,「彌勒佛」未出世之前,「地藏」每天早上,進入恆沙禪定,觀察三千大千世界的生靈,祂是在無佛的時空內,教化眾生的大悲菩薩。

  所以祂宣誓:「必先度盡六道眾生,始願成佛。」

  所以完成救母復國,然後仗劍行俠天下,這是大道的必然。

  由於佛理的精進,他漸漸有了透視時空距離,由幻見真的本事,於是他知道強盛大唐的後面,已然潛伏動亂的因子;繁榮中國的百姓,已然隱現流離災禍的影子。

  「祖國已經安定,這一生,應該到大唐國度去廣度眾生。」他告訴自己,並隨即動身。

  唐高宗永徽四年,公元六五三年,歲次癸丑,仲春,金喬覺二十四歲,正式削髮為僧。

  這年初秋,他攜帶靈犬「善聽」,乘船進入中國;在長安稍事停留,就來到江南池州府東,青陽縣的陵陽山。

  他自號「洞僧」,在天臺峰下結盧參修佛理,也苦練劍術武功;他不是空口救世,閉眼參禪的閒散和尚,他是一位苦行僧實踐者,他知道濟眾救苦,不但要有心而且要有本事,同時還得一一去做。

  在高宗麟德二年,金喬覺在陵陽山參修十二年,功德圓滿,從此帶著靈犬「善聽」,走盡天下,行道江湖;那時他還是佩著師父所賜的寶刃「修羅劍」。不過,他已很少需要動到這把劍的時刻。

  「善聽」是一隻小靈巧,卻又威勇如獅的純白色靈犬;牠已經完全通曉人意;主人金喬覺的不少「行事」,「善聽」都替他解決了。

  起初,江湖上盛傳著「奇僧靈犬」的消息。

  後來,江湖人送給他「不血修羅劍」的雅號。「不血」,不是利劍殺人不見血,而是所到之處,不必流血,事事就圓滿解決。向來世人對於「修羅」的理解是:兇狠、殘酷;「修羅劍」,顧名思義,必然是飲血如泉,殺人遍野。然而在他手上的「修羅劍」並非如此。

  後來,不知何年哪歲開始,「洞僧」不帶名劍行道了,只攜一團白雪的「善聽」同行。奇妙的是,「善聽」如獅的威猛形象消失了,看來像是一隻溫婉的白貓。

  「奇僧不帶劍,可是還是以劍傷人!」

  「奇僧長袖中,藏著另一把斬金截鐵,卻其薄如紙的寶劍!」

  江湖上這樣傳告著。

  是的,洞僧遇到十惡之徒,實在不能回頭的殺胚,他還是會給予一劍斷魂的。

  不過,那不是什麼薄如紙的寶劍,而是藏在肘掌之間的「氣勁」──長年把握「修羅劍」後,留在肘掌上的「劍氣」──在意志力與嫉惡心凝聚下,脫然射出,直奔惡徒咽喉,在一瞬之間穿透肌膚,斃之於無形──。

  「這就是無形劍嗎?」他倏然想起師父臨別時的話。

  不,不是的,他知道這一點。

  他也明白,人間難免有惡人,就如天界猶有惡靈一樣;為了廣大平凡眾生,殺戮是不能戒絕的,不過,在他來說,似乎不該只能「以殺止殺」才對。

  「不然,我洞僧繼續修行為的是什麼?只為修一己之果位嗎?」他問自己。

  「不!不!當然不是。」他馬上否定這種說法。

  無形劍不是這樣,不只是這樣的。

  「武功的至高境界是:刀不能傷,毒不能害,火不能燒,水不能沒,瞋惡見喜的境界。」師父說的。

  是的,那才是我所要追求的。那是「不是武功的武功」,或者稱之為「武功之外的武功」。他想。

  唉!我,我還是要讓人間流血,我多麼無能!──

  洞僧啊洞僧!金喬覺! 只能如此嗎?

  想到這裡,他不覺喟然而嘆。然而這一聲長嘆卻引動靈臺的不安、不快。這樣是不對的。他想。

  「只能這樣度世?」他不覺泫然欲泣。

  他,雙眼閉處,驀地,眼前全是血肉橫飛,慘絕苦絕的景像:耳邊響起的,全是哀號,驚嚷懼哭。那是宮闈中的謀殺,戰場上的廝殺,刑場上的砍殺,密室裡的虐殺;江湖上的仇殺,還有自己的揮劍怒殺!

  「啊!地獄!這是地獄……」

  是的,在應世降生之前,祂經常現身於地獄中以救苦難,並時而化身為「閻羅王」,處理地獄中的種種。

  然而,現在,這人世與地獄又有什麼區別?

  人間如地獄?還是地獄似人間?或者人間地獄本一體?

  「不不!不!不是這樣。這豈是慈悲我佛意旨?」

  想到這裡,不由地悲從中來──可以說是,對亙古有情世間的憫惜、慈愛,在這一瞬間,全湧上靈臺心腑;於是心腑靈臺陷入洶湧滔滔的淚水之中……

  「嗚……」他泫然悲泣。

  「哇啊!……」他號啕大哭。

  他哭得靈臺欲頹而心腑將碎,風雲變色,天崩地裂……

  可憐的「善聽」,被天地間至哀至痛的哭聲所摧,再也無法自持,突然躍起近丈,狂叫一聲,之後撲向路邊巨巖──「噗」一聲,頭骨全碎,先他一步回去了。

  這是一個劫,也是一個機,他含悲流淚,把「善聽」埋入大地。他心中卻悠然顯現一片亮亮的「東西」。喔,眼前也是一片潔淨的亮光,他,內內外外,恍然罩在潔淨的光明琉璃寶光中──。

  之後,明光消失,他還是回到「洞僧」的模樣。

  某一個午後,他走過郊外一座小村落時,突然聽到女人絕望中的呼救聲──

  四周無人。他身子略晃,淡淡的灰影一閃,人就來到發出呼救聲的竹屋前。

  屋前赫然站著四個藍色緊身武人裝束的青年,他們都雙手各持一把銀色利斧,好像是在守衛什麼。

  「救──命──呀!」年輕女人聲音,就在眼前房子裡。

  一幕醜劇突現眼前。他,並未目睹。但是他完全了然。怒火如一條藍色電蛇,自心中倏然竄出,他大步往屋裡衝去。

  「站住!」右前面漢子踏前一步,阻止他前進。

  依向來的脾性,他的手掌必然揮出──一縷無形的寒芒飛過對方咽喉,對方必然發不出驚叫就倒地了帳的。

  這回沒有。他祇是深深盯對方一眼。那不是燃燒的眼神,而是半閉含煙似的慈目──

  「啊──」這個人手上的銀色利斧竟然掉落地上。

  他再左右瞧瞧其他三人,三人的目光和他的眼神一觸,全部緩緩垂下頭去。

  「出來吧!人!」他站在門口沉聲招呼。

  「誰?」屋裡傳出冷狠的一問。

  「救……啊──」年輕女人的尖叫突然中斷。

  「畜牲,敢爾!」

  他,旋身縱入屋裡。可是晚了一步:一個白臉壯漢正自全裸女人胸腹間拔出帶血的利刃,一股血泉也跟著噴灑開來……

  該死!此人必須死!殺之無赦!

  他,心底湧起了白刃似的一絲殺氣。

  他,凝目盯住眼前這個兇手,惡徒、 蟲!多麼可恨又可悲的人!這是要承負百劫罪孽的靈魂啊!

  他,心思千迴,悲恨百轉;他的眼淚奪眶而出……

  這是慈悲之淚,憐恨交織的淚,淚水中透出來超人的無窮願力,猶如無形之刃,直入惡徒心房……

  「哇啊……」兇徒身子陡地一顫,呼一聲,以不動原姿突然跳起三尺,然後頹然摔下,倒地,仆倒,氣絕,斃命!

  他未曾運起無敵神功,也未以劍氣殺人;是他的強大願力,憑憫惜生命的慈悲心為引子,與無始以來運轉天地的「原力」合而為一;說是洞僧他殺死了這個惡徒,不如說是天地的「原力」清除了一常道上的「障礙」。

  「奇僧以淚水殺人!」江湖上開始播散這個傳說。

  「嗯,這,就是師父說的『無形劍』!當然,這只是初基而已──」他終於明白。

  從此以後,江湖上,萬惡之徒,聞奇僧之名而喪膽;無告百姓卻看成萬家生佛。慢慢地,世人對他恭為「慈悲劍」而不名。

  「慈悲劍」不是寶劍,但是能殺人於無形;不過「慈悲劍」更能救人,能度人。

  除非惡徒的心已死,罪惡已經到達天地不容的境地,「慈悲劍」的淚水一現,罪徒一定痛哭失聲,坦白認罪,並且絕對回頭向善;以罪惡的餘生行善,洗滌自己罪孽的靈魂──

  「慈悲劍」,金喬覺,洞僧,行道中原已經七十多年,細數行程,九十五歲,離圓滿歸天的日子不多;他有所等待,他知道,他有重大因緣未了。

  這是大唐,玄宗開元十二年,歲次甲子,孟春之月,彩霞滿天的黃昏,那重大因緣即將示現。

  從種種禪定中醒轉的他,一心明鏡,滿懷法悅,他由木亭飄然降下猶如一絲柳棉,不但無聲,還且無息。那是超越輕功極限的「運行」。

  ──「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得……」

  「師父:馬蹄聲哩。小小山徑,怎麼容得馬匹通行?」由木造古寺探出一個禿頭來。

  「道明啊!該來的,來了。請他來。奉茶去。」洞僧進入古寺,朝正殿如來佛稽首再拜,然後走進雲房候客。

  道明和尚追隨他二十年,已經深契大道。道明原是閣老閔公幼子,悟性天生,自求出家,閔公答應。五年前,道明大悟,閔公反禮拜子為師,現在是左道明,右閔公常陪洞僧身邊。

  「啊,檀那!下馬吧。」階臺轉處傳來渾沉的嗓音,那是閔公在肅客了。

※ ※ ※ ※ ※ ※ ※ ※ ※ ※ ※

  一燈如豆,萬山沉寂,雲房之內老僧猶似入定,勁裝青年恭敬端坐。

  夜已闌珊,後者說明過來歷和目的,前者也表明了態度和原由。

  「小生不遠千里而來,大師忍心?」

  「老衲已然一再表明:談禪習佛自當盡力;論劍講武,老衲杜口三十載矣!」

  「可是小生,」眼眸中異彩閃現,此人心比天高,傲氣凌霄,亢聲:「小生李白,或非以往三十年師能遇著之人!」

  好大好大的口氣,老僧略一睜眼,但依然是慈目含輝,淡淡說:「老衲洞僧只知慈悲眾生,檀那沉迷武學,看來不能談下去了。」說完,這回是真正渾然入定,不理會誰了。

  「小生專一武學,也是志在濟世,豈可斥為小道!」李白激昂如風不可自抑:「您,是普天之下,唯一能考究小生、指點小生之人,今……」

  ──「唔……這位檀那,」是道明和尚悄然進來,俯首溫語說:「夜已深,莫擾老師父清靜,請移步客榻如何?」

  李白無奈,只好起身,朝老僧深一揖,然後跟道明出來。道明把他引到客榻就要離開,他及時揪住道明衣角,說:

  「大和尚,聽小生一句如何?」

  「小僧知道檀那想什麼、要什麼,可是沒用,師父從無二言的。」

  「……敢問:大和尚您,武學如何?」李白沉吟一陣才問。

  「檀那說笑了。小僧十五齡拜在師父名下,二十年來只知禮佛,從無他念啊。」

  「說大和尚誑人自是失敬,可是和尚眼神如星,明明是武功精湛之士,何以相瞞?」李白右手搭在「天外飛霜劍」劍柄上,大有驚天一擊之意。

  ──「檀越慢著!」洞僧大師站門口發話。另外,那個老閔公也隨侍在側。他竟不知人家怎麼現身。

  「大師……」李白不覺玉顏一紅。

  「道明父子確實不識武功。老衲之言,可蒙相信?」

  「小生是看他眼神……」

  「那是專心向佛得來的。」洞僧雙眼微睜:「老衲再說一過:以檀那心性,置於亂象已萌的天下,是以不適再學武功的。」

  「正因天下將亂,小生……」

  「檀那是千百年來人間一大才──老衲滯世九十五矣,學佛八十餘載,這點能耐,檀那當信得過──可是不適談武,最宜論文:若聽老衲相勸,檀那將是一代詩仙,百世詩宗啊!」洞僧誠摯致意,委婉陳辭。

  「天下動亂,庶民災殃,小生豈可獨善其身!」

  「善哉!善哉!就此一念,老衲也當好好呵護於 也。」洞僧喃喃自語一陣,這才揚聲說:「但是世運有常,個人秉性亦有常,且生命行程各自有異;檀那倘不捨寶劍,個人摧折事小,倘若反而助長妖氛又如何?」

  「大師可是信不過李白心性志氣?」他這一怒,髮鬢竟無風而動,蓬然散了開來。

  「不是信不過,唉!老衲已經再三明告:個人生命行程,總在世運常道之中啊……」

  「小生認為,人生之道,盡心而已。」

  「唉唉!此言乃中了仲尼之毒耳!盡心、盡心,不知『心』,何以盡之?天地運行有常,『心』在何處?豈可不論天常,強說盡什麼『心』?」洞僧語含玄機,詞懇意切,有大放悲聲之慨。

  「小生不聽這些!」李白來粗的:「老大師:任您舌焦口乾,不得印證一、二,小生是不下山了。」

  「不下山,在此禮佛最佳!」

  「小生要放一把火把這座古寺燒卻!」

  「檀那要撒賴胡為?」

  「正是!」

  「唉!這亦因緣。」洞僧喟然而嘆:「好!檀那執意多此一舉,可要押一賭注。」

  「哦!請示詳細!」李白精神大振。

  「聽著,檀越全力攻逼老衲兩招,老衲不還手,不退避,倘若老衲身子不退半寸,不移半分,老衲可要破 氣海大穴,使 永不能再練高深武學!」

  「甚好,可是又為何只限定兩招呢?」

  「一招太少,三招太多;不多不少,自是最好。」

  「哈哈,說得也是,但,但不知為何要廢小生武功?練武之人,廢功比死還重也!」

  「那是逼 不再迷入武學,專心經國大業,不涉王權紛爭之泥淖耳。此番用心,尚盼體會。」

  「……小生動手有功又如何?」

  「老衲願將畢生武功業藝,傾囊相授!」

  「師父您?」道明和閔公同時驚呼一聲。

  「一言為定!」李白抱拳一揖。

  「明日辰正,木亭上,接 兩招。」洞僧轉身離去。

  「亭子太窄,如何施展?」

  「是老衲接招,何窄之有,好自歇息吧!」

  師徒三人退出後,李白卸劍寬衣,就在榻上打坐休息,老和尚說是兩招……我李白全力施為,老和尚不還手不退避?他不覺血氣翻騰,快要按捺不住。他想:

  「磨針婆婆」為他打下的內功基礎……

  「紫陽道人」處所練的「至陽神功」,「真陰掌力」……

  自己把「公孫大娘」的「凌雲劍法」、「當世第一劍」斐旻的「風雲劍法」融合而成的「飛霜劍法」和……

  還有,由巫峽飛猿絕技領悟出來的「千里凌虛」輕功……

  「我李白,真不能逼老和尚移動半尺?」他就是不信。

  李白經半夜內心紛擾,悠然清醒時,東窗已是一片艷紅。是窗外積雪,反映朝陽呈現的美麗色彩。

  抬眼一看,案上濃粥饅頭兀自熱氣騰騰。他暗叫一聲慚愧。盥洗用餐之後,走出木寺大門,他一眼就看到老大師已然在木亭上趺坐等候了。

  「大師小心,某來也!」

  李白是有意炫耀身法,這就運氣周天,勁貫任督,雙掌往下虛按,那絕世輕功「千里凌虛」已然施展;但目他膝不彎,身不屈地,魁梧又不失飄逸的身子,像一朵直豎白雲,無聲無響地飛上木亭。

  直立四丈多的距離,居然不曾跨步,一飄而至。

  不,他並未直接飛入木亭,而是不借力,不呼氣,身子忽地再升丈許,然後驀地頭下腳上,衝向木亭;也在這同一瞬間,「天下飛霜」出鞘……

  只見一縷精芒,漾著朝陽的萬道霞光,急逾閃電地射到洞僧胸乳之間!

  恁是狠了些。那是專破武功的「氣海大穴」啊!

  「嗯……」洞僧只輕輕嗯一聲,身子未晃,只是慈目凝注劍尖,然後目光往右邊一瞥……

  「啊!」李白劍尖落空,身子收不住,幾乎衝下木亭而去。

  是劍勢頓偏,莫名其妙地給一股柔柔勁力把他身劍合一的攻擊拽往一邊了……

  「回來!」洞僧手袖輕提,奇大的勁力頓生。李白的身子給「提」了回來。

  「這……」李白臉色如雪。

  「檀那再攻一招。」

  「這個……」

  「唉!歇手也罷。」

  李白猛咬牙,身子一旋,再次騰空而起。這次劍取「中道」,凝勁如注,劍身打斜,先演「獨指天南」,造成氣勢,然後劍尖幻華,灌注「至陽神功」,一招「拍岸驚濤」,猛刺洞僧丹田;在這同時,左手蓄滿「真陰掌刀」猛攻下盤……

  這是捨命一搏,性命交關的一身內勁,全注在劍掌之上;劍尖還未到,那無堅不摧的劍 已然觸入僧衣。

  洞僧這次未出聲,身不動,頭不搖,還是以眼眸相迎。說也奇怪,那電奔撲來的千鈞勁力與飛霜劍刃,竟突然被什麼擋住托住;接著內功勁力倏然全失,反而一陣微風拂面而過……

  「哇!」李白胸乳之下,突然一麻──原來是自己的劍柄倒刺,正好點在「氣海穴」上!

  「哈哈哈!」

  洞僧飄身而起,淡灰身形,突然迎著朝陽飛翔起來,笑聲綿綿不絕,人卻猶如一隻鷂鷹,憑虛蹈空──速度太快,只見一朵灰雲,在陵陽山突出的幾個峰頂上飛行……

  一個峰巔,停留一下,一座、二座、三座……七座、八座,……九座……,人,飛回木亭,長笑聲隨著也杳然。

  「妙有分二氣喲,靈山開九華哪!」

  李白緩緩吟哦著,長長的美目裡,似有一顆淚珠在滾動……

  後記:

(一)  安徽陵陽山,此後世人稱之為「九華山」。李白羈此讀書數月,今留有詩仙讀書遺跡。

(二)  李白以後一生,不斷煉丹,究其隱衷。實為「氣海穴」受制,思丹藥有以克之也。

附註:

一、刊登於《台灣日報副刊》(一九八三年三月二十六—二十七日)。標題:渡化李白。

二、收進《慈悲劍》(自立晚報社,一九九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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