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一場儀式,一種單獨演出的莊嚴儀式。
作者:李喬
##ReadMore##一九四一年四月二日
昨夜,梅本一夫輾轉床第,直到雄雞啼叫時分才矇朧入睡。實際上只是一陣意識恍惚之後,天還未全亮,他就起床。
不為這個大日子興奮得睡不著,而是對於今天的行程事況,怕不能完善美好,他心裡充滿了疑慮與不安。
問題發生在田中桑竟然要求參加!田中是剛由「內地」來臺,直接到會社來應聘上班的。這個人態度和善而又不分彼此,兩個人處得很好;人家竟然不見外,要參加這種純本地人的行事,一夫就只好強作笑顏答應下來。
這是一棟半新不舊的木造日式「宿舍」。佔地八十坪,建地二十坪。目前只一夫一個獨宿在這裡;將來菊子桑嫁過來後,兩個人居住,就不嫌太空曠。
盥洗完畢,天已大亮,庭院中那株樟腦樹上,知了開始試聲鳴唱。一夫喜歡日本式的料理,日本式的起居習慣;他以保溫瓶的熱水調製「味噌汁」,然後用「味噌汁」沖昨夜的冷飯當作早餐。
「味道好清純,真妙,尤其在這必須節約的非常時期。」他心裡想。
用過早餐,這就想換下「和服」的,但對著鏡子顧盼一番卻又捨不得換掉。這時昨天約好的老同學現在的同事劉桑,未經敲門就衝進玄關來了。
「準備好了沒有?阿祥哥?」劉桑把「國民服」胸扣解開,旁若無人。
「劉桑!」一夫警覺到自己聲音太高,近於是呵責的:「安嗒,國語用得!」
「哦!忘啦忘啦,這裡是『國語家庭』哩!」劉桑還是滿嘴本地話。
「汝,有時,俺會懷疑如何也是申請『改姓名』的?一夫以流暢的「國語」肅然說。」
「所以,俺,申請,迄今,未嗒通過薩!」劉桑這回也用了「國語」。
「今天,好好給俺表現悉得!」
「問題,沒有。」劉桑踱到他房間,又看看廚房:「老人家──奧集桑,奧巴桑哇?」
「回去……」梅本碰到地名,只好用本地話啦:「社寮角老家了。」他趕緊恢復「國語」:「習慣,習慣不合得,不肯留下。」
「只是這樣嘎?」
「還有……」梅本指指門外,他指的是「國語家庭」那塊榮譽木牌:「核准不久得,左右鄰居奧桑常來看看,老頭嗒單會幾句國語,笑話怕鬧出來。」
「嘛,情況悉得路。」劉桑的神情有些誇張:「汝諾考慮,也是必要。」
「其實,他們,根本就過不慣宿舍的生活方式。」
「令妹,鈴子桑哇?」
「今天女學校開學,昨天就去了。逗嘎?這麼關心?」
「哈!汝知道,希望那稀!不是嗎?」
「可咧,不一定。快速,改姓名嘎大事嗒!」
「說得是。嗒單……唉!」
一九四○年二月十一日,臺灣總督府頒佈「規定臺籍民改姓名法」。同年六月十三日,第一批光榮獲准改姓名者七十一人。同年十月一日八十八人。謝時祥一家,以任職「日本拓殖會社」表現優秀,獲准於同年十一月六日改用日本姓名,同時獲准者二一七人。
「俺一定改姓名後才尋對象結婚。」謝時祥──梅本一夫在提出申請時就公開宣佈自己偉大的抱負。
然而就在這期間,他「不慎」掉入情網,愛上了林阿菊──他一開始就替伊改名為「菊子」。本來這也沒有什麼不對,惱人的是林父是個老頑固,不識時務,堅持不肯改姓名。更不幸的是,他又「不慎」讓菊子未訂婚就懷了皇民──他的種子。
「皇民協會一定不高興我和這種人結親……」他想。
他後悔得很,甚至於想要賴帳。可是他不敢,目前的工作、地位,都使得他諸多顧忌;他不能因男女私情影響到自己的錦繡前程,更何況菊子實在太美太迷人啦,而且是家政學校畢業的庄役場職員,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伊嫁過來,馬上改姓名,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他還是想通了。他決定趕緊辦理結婚手續。可恨的林家堅持要依照禮俗,先來換帖、定婚等手續。他只好認了。「換帖」已妥,今天是定婚;他預定一個月內就把菊子娶過來。他還暗自決定:為了家庭身份,結婚後就不擬和女家來往。
「忍著吧。定婚,然後天下太平。」他安慰自己。
今天是定婚,而且是「老式」的定婚。還好,所有煩人的禮品,都由兩老在老家準備安妥;現在也一定請人扛著挑著先往女家出發了吧。他只要把自己打扮好,當他的新郎就成。
可是,田中次郎那個傢伙一定要跟去看熱鬧。在田中面前自己當主角演出那種落後、滑稽、低俗、可笑的一幕?想起來就令人懊喪,簡直會吐血。
「方法,奈!就認了嘎宜。」劉桑說。
「可咧哇,俺在田中眼中,哪裡算是皇民?」一夫牙根癢癢的,就想猛咬一口什麼。
「盡量,盡量用國語得宜!」
「問題哇,林,阿諾老野郎不講。」
「不會,還是不講?」
「不知道。唉!可咧哇……」
「嗖嘎,那拉,」劉桑給出主意:「到時候,汝說國語,他們說土話,宜嘎?」
「唔……莫西,野郎真不懂那拉?」一夫突然雙眼圓睜,嘴唇微張,好像心裡響起美妙的什麼:「啊哈!喲息!想到啦!」
「難嗒?汝?」
「汝,由汝做橋──翻譯!翻譯官!」
「俺?翻譯官?」劉目瞪口呆。
「汝一緒去,俺說國語,對方真不懂那拉,汝來翻譯!哈哈!」
「哈哈!妙!妙!絕妙!」劉桑笑得天翻地覆,然後忽然改用本地話說:「你媽契哥,真多孔竅!」
梅本一夫也哈哈大笑。對於劉桑的詈罵也毫無所覺。事情就這樣決定。劉桑來後不久,田中也準時抵達:八點整。
八點三十分,他們搭乘街上唯一的出租小轎車,向菊子家楓樹坪出發。
本來租用轎車,只有街上少數幾個富家人結婚大典時才敢擺出的排場,因為租金太貴;而且不是那種身份,率爾乘坐轎車,全街的人都會側目的。
一夫再三考慮的結果,想到自己的身份是本街五個「國語家庭」之一,縱然只是訂婚而已,那也是應該搭乘轎車的。於是他當機立斷租下這部黑光閃閃的轎車。
田中是個好奇又多嘴的傢伙,不但問他和菊子戀愛的經過,還詳細打聽本地的結婚習俗等,這一來,更使一夫窘迫難堪到極點。」
「僕,將舉行和式婚禮得是。」一夫認真地說。
「今天,今天,諾訂婚式哇?」田中問。
「可咧哇……臺式——老式的,對方……唉!」他是欲哭無淚啦。
「宜喲,俺讚成老式的。臺灣人,那就臺式嘎宜。」
「哈伊。」他唯唯諾諾。
「田中桑,阿諾,一夫桑哇,磨,改姓名悉達,磨,立派那皇民,嗒卡啦……」
「喔,嗖嗒,價,俺失言嗒哪。哈哈!」田中臉上湧起一抹紅潮。
「未能陋習喔除去,實是慚愧。」
「伊揠,伊揠……」田中反而手足無措。
這是一條碎石子馬路。馬路兩旁盡是綠波搖曳的稻田。迂曲的溪水,遠遠環繞在稻田的背後。由車窗外眺,放眼盡是一片令人心曠神怡的綠色大地。初夏的天空,淡藍澄澈,如幻如夢,白雲悠悠,探手可掬。
真是個美好的日子。
「哇!臺灣,的是可愛那地方嗒那!」田中不覺脫口讚歎。
「內地呢比較,還差太遠吧?」
「伊揠,各有可愛處。」田中認真地:「俺,寧願長住臺灣。」
「歡迎,歡迎喲,田中桑。」梅本話一出口就急急改正:「都是皇國的山河,所以,喜歡就住下來,當做自己的故鄉一樣來愛。」他,很想把剛才那半句話帶來的某些不妥洗刷掉,可是說著說著,還是沒法在這委婉曲折的話語裡完整地表達出來。
車行三十分鐘,在一個地勢高亢的莊子前馬路上停車;目的地到了。
──劈劈!拍拍!在一個瓦房前突然響起一陣爆竹聲。政府已經禁止製造炮竹,燃放炮竹的。一夫很難為情,不覺低下頭來。
「有趣!哈!有趣!」田中卻雀躍十分。
抬頭望去,在一座短短的石砌拱橋後面的苦楝樹下,站著四五個人;那是迎客的人吧?當他們離開大馬路,由小徑走進莊子時,一夫的爸爸也出現在迎接的人群裡。
劉桑早就得到一夫的示意,放開腳步先跑過去,把今天──內地人在場的一些「注意事項」交代清楚。這時候一夫陪著田中已經走了過來。
「喔昧得逗!」田中連聲恭喜。
「阿里阿朵。」一夫的父親趕忙道謝。
「私諾父梅本天助得是。」一夫正式介紹。
「奧集桑,元氣宜呢。」
「哈伊,多磨。」天助說。這是事先安排的兩句:對於沒有把握的話,都這麼回答。田中的話,應該聽得懂才是,老人大概一慌,乾脆來一聲「哈伊,多磨」打發算啦。
接著菊子的父親和媒人黃桑也親自出來迎接了。一夫一一給田中引見。這時劉桑滑溜溜地在眾人之間打轉,一再悄聲警告眾人:儘量少開口,儘量鞠躬致敬就好……。
等到把田中迎進客廳,獻茶之後,一夫和劉桑不放心,又把菊子的父親請到大門外再說明一番。
「老伯:一夫也是無可奈何的,請你莫怪怨。」劉桑說。
「那不是不倫不類嗎?阿時祥?」老人滿臉狐疑地。
「一夫得是。」一夫糾正老人的稱呼:「可咧哇,改姓名了,是真正皇民卡拉,非國語得不可。」他還是句句是「國語」的解釋。
「一夫你?真不會講客話啦?」
「他是……他是演習一下,嗯,讓你習慣,習慣就好。」
「這算,算什麼嘛!」老人實在不大能接受。
「時勢得是喲,呢,一定請諒解悉得。」
「這是時勢生成的啦,就請老伯諒解一夫的處境好嗎?」劉桑正式負起責任:「你知道嗎?一夫就要榮任本庄『皇民協會委員』囉!」
「那該去討一個日本才好。」
「唉!閑話哪,這也是你菊子桑的福氣啦。」
「哼!前世沒修啦!」老人憤憤地轉身離開。
一夫和劉桑愕在當場。不過,還好,菊子的父親進入客廳後,田中和他說話時,他還是必恭必敬地站在那裡「哈伊,哈伊」不已呢。劉桑瞥一夫一眼,趕緊進去擔任翻譯工作。一夫吁了一口氣。
經這一番折騰,壁鐘的時針已經指到十點半的地方。梅本家攜來的訂婚禮品──喜餅、喜糖、喜燭、禮金等擺放在客廳上,顯得喜氣洋洋十分排場。然而這是不合戰時體制的。一夫直記掛著自己的身份,又看到田中東望西探,好像在欣賞蠻荒野人的習俗的神情,他恨不得立刻逃走,把這場可恥拋諸身後。可是他不能,他的頭臉脖子不斷冒汗。
「請鑒諒,這些哈恥卡細諾落後禮俗……」他向田中悄聲道歉。
「伊揠,伊揠,有趣,有趣喲!」田中似乎興趣十分濃厚,全無訝異或鄙視的意思。
好不容易,「演完」新婚「端茶」,男家「看新娘」然後「下定」的節目。擺出來的禮品,總算可以收拾撤出客廳了。一切行事都很順利,所以十一點過後不久就「禮成」,開始吃午飯。
這是鄉下連小街市都難得一見的豐盛大餐。在事先一夫一再要求不得太過浪費,但「餐費」是男方付的,為了男女雙方面子,這一餐酒菜說什麼也簡便不得的;不然傳出「女家賺錢」,或「男家寒酸」,任誰也承受不起。
當然,今天的座位,首席給田中桑堅決拒絕,結果老梅本夫婦坐首席,田中和一夫佔次位,其次媒人,菊子的父母依序入坐;劉桑是「翻譯」,就坐在一夫和準丈人之間。這時準丈人起立延客:
「今晡日,大家安相惜……來,大家乾一杯水酒。」
「今日,米那桑……」劉桑剛始執行任務。
「斯挖里那曬,斯挖得。」一夫說。
「坐下來,坐下來啦。」劉桑翻譯。
「……」準丈人楞了一下,但立即會意過來。皺了一下眉頭。
「得哇,」一夫端起一杯向準丈人:「奧朵沙瑪尼,一杯阿嘎里瑪秀!」
「現在,敬阿爸一杯。」劉桑翻譯。
「米那桑,」田中端著酒杯站起來,向兩方老人敬酒:「坑膩記,狗六卡諾狗帖坑喔,可可勒卡拉,喔伊外喔,摸西阿給瑪斯!」
「各位,」劉桑也端著酒杯站起來,翻譯說:「今晡日,對於男女雙方訂婚的喜事,俺從心肝深深表示恭賀!」
「哈伊,多磨!」準岳父岳母說。
「哈伊,阿里阿朵狗栽瑪斯。」一夫的父母說。
大家的情緒,在清酒的刺激下,逐漸高昂起來。可是因為雙方父母忍著不敢用本地話交談,用「國語」又沒有把握,所以只好眉來眼去,或做些小手勢來表達情意;無可奈何,只好不斷乾杯。
梅本一夫卻儘量找話題和田中閒聊。他是有意緊緊抓住田中的注意力,使之沒空和老人家談話,免得造成更多羞窘局面。
「喂!阿祥!」準丈人喝得太多了吧,突然衝著一夫用本地話嚷開啦:「阿祥,你聽俺講。」
「老伯,叫他一夫,聲音小一點。」劉桑趕忙來救。
「逗得斯嘎?」一夫的臉陡然發白。
「有什麼事?」劉桑翻譯。
「阿菊,交分你囉,愛同俺惜喔!」
「菊子桑,可累卡拉……」劉桑翻譯。
「卡那拉子,狗安心褲搭曬。」一夫優雅地笑笑。
「咦?你講狗安心──打屁安狗心?你?」準丈人勃然變色。
「不是啦。」劉桑立刻說:「一夫講:盡管放心,一定會啦。」
「啊!哈伊!」準丈人一臉又惱又好笑,又好像突然抓到屎團那樣,怪怪的,苦苦澀澀的。
「喔,一夫,汝,方言,使用不熟嘎?」田中問。
「伊揠,僕,皇民諾一員得,非用國語不可。」
「啊!可咧哇,立派那皇民嗒,薩,乾杯!」
「多磨!」一夫欣然乾杯。
「汝,臺灣人諾示範嗒;伊揠,全日本諾示範嗒!」
「哈伊!卡西可瑪利瑪西打!」一夫不覺起立,深深一鞠躬。
「沙,米那桑!」田中又要大家舉杯:「大東亞共榮諾為,皇國諾為,皇軍武運長久諾為,乾杯!」
「乾杯!」
「皇民化成功諾為!」一夫昂然說:「乾杯!」
「乾杯!」
「阿祥牯,酒唔好吃太多!」一夫的媽媽突然說。
「一夫,沙給,遠慮悉得!」劉桑匆匆翻譯。
梅本一夫的興奮笑臉陡地凍住了。一咬牙,悶哼一聲,視線正好碰到清酒瓶子。他再一咬牙。他斟滿一杯酒,獨自嘓嘓嘓猛灌下去。
日頭,正熱。屋外的蟬聲,突然消失了。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六日
昨夜,梅本一夫轉輾床第,直到雄雞啼晨時分才朦朧入睡。實際上只是一陣意識恍惚之後,天還未全亮他就起床。
盥洗完畢,天已大亮。他獨自坐在作為客廳兼書房的八疊榻榻米房間沉思。
夫人菊子也早就起床,而且早餐──蕃薯稀飯已經煮好。這幾年來,在戰火籠罩下,宿舍區的每一家都養成早起早睡勤奮刻苦的美德。
現在,菊子端莊優雅地「正坐」──跪在房間的紙門外,紙門是敞開的;丈夫的一舉一動全映入伊眼裡。但伊不敢發出一點聲息驚動他。近半個月來,或者是更長一段日子,他總是情緒不穩脾氣暴躁;尤其昨天以來,更是像一隻切掉頭的蟑螂,前肢亂划,後腿亂踢,簡直整個人形神態都變了。伊是要請他用早餐的,但是伊只有等待他回頭,看見伊,並想到伊的意思為止。
菊子「正坐」的時間不能維持太久,因為肚子裡懷著六個月的身孕。伊一再調整身體的重量,讓左右小腿肚三幾分鐘一次輪流休息。
「波……」伊不小心,手臂碰到紙門。
「難嗒?」梅本的呵叱,像弦上的箭矢一觸即發地射出。
「霉戲得是。」菊子請他用餐,然後深深彎腰作禮。
「自己宜去!」
「宜也,一緒呢……」菊子懇求一起用餐。
兩人的視線正確地觸接在一起。梅本全身一震。他發現妻子的眼神充滿了關愛、疼惜、憂傷和信任。他有窒息的感覺。他受不了。
他站了起來,向妻子走去,菊子趕緊爬起來。他扶著伊的腰肢向吃飯間走去。
在四疊榻榻米的吃飯間,五歲的真太郎和四齡的真次郎「正坐」在飯桌邊;這時挺身彎腰,必恭必敬向父親鞠躬。
「奧害喲狗栽瑪斯!」
「奧害喲!」梅本不看誰一眼,兀自坐下來。
「奧逗漿……」真次郎想要求什麼。
「次郎!」菊子和太郎同時出聲阻止。
梅本恍若不聞,只低頭啜喝稀飯。他知道妻兒的感受,但他沒辦法。
「一夫……」菊子顯然是忍了又忍,忍不住這才開口的:「身體,身體大事呢悉得。」
「今日,上班嘎?」梅本不答反問。
「庄役所,亂雜雜,不用了。」
「那拉……」他沉吟一陣才說──突然用生硬的本地話說:「帶兩個細囝仔去,去楓樹坪遛遛。」
「那呢?」菊子桑顯然沒有聽懂。
「可逗磨喔,楓樹坪呢……」他臉色陡地泛紅,改用「國語」咬牙齒地把話再說一遍。
「哈伊……」菊子恭恭敬敬起身作答。
梅本不管妻兒僵凍在那裡;憤然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吃飯間,回到客廳。他發現有幾扇窗戶敞開的,他像是發洩什麼似的,把每個房間的窗戶全部關上,而且上閂。
他又坐在藤椅上沉思。前幾天就放棄「正坐」的習慣了。他這才發覺,坐藤椅真是一種享受。
這是一個晴朗有風的秋晨。紅紅大大的日頭,已經由東邊山頭上露臉。梅本他,一直苦思著,或者說是一絲遊移飄浮的意念,老在腦海熒迴明滅。他明明知道這個意念是什麼,可是一靠近它,想要更明確地把握它時,它又飄開了;賭氣地不去理會它時,它又清清楚楚地呈現在那裡,而且緩緩靠近自己,迎上前來。當他想要把握它,它又……。
「唉……」他長長嘆一口氣。
他警覺地往紙門外瞧去。還好,妻兒不在附近。他再回頭時,視線落在矮桌上──那是一臺尺高,置於榻榻米上的日式桌子──昨日的報紙靜靜躺在那裡。很奇怪,他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報紙是「躺」在那裡而非放在那裡。嗯,「躺」在那裡。昨天的報紙,死了的報紙,所以「躺」在那裡。昨天,死了,昨天以前的日子全死了。昨天以前的梅本一夫呢?
報紙上有一篇文字,那是過目難忘的文字。出生以來,從未一篇文字,或者說用鉛字印出來的東西讓他這樣感動。現在,他的位子距離桌上報紙至少有六臺尺,但是那篇文字他「看」得清清楚楚:
──朕鑑於世界情勢,以及我國現況,茲向我忠良之國民宣佈,決以非常之措施結束戰爭……
朕已使政府向美英中蘇四國通告,願接受其共同宣言。圖國民之康寧,與夫萬國共榮,固我皇祖之遺訓也。前固向美英宣戰,唯其目的,實乃求我國之安全暨東亞之安定;損他國主權,侵外國領土,本不是朕意。交戰四年,我陸海將士之勇戰,我幕僚之精勵,我一億國民之努力,均已克盡厥職,矧戰局迄無好轉之兆,世界情勢對我不利;加之敵國啟用殘虐之炸彈,頻殺無辜,殘害不知凡幾。如果再交戰下去,則不僅致我民族於滅亡,甚至導至人類文明之破滅……
這是「玉音」放送的「勉書」。是巍巍山我山我天皇陛下親自向「民草」的勉示。這是歷史的創舉,人間的至福;天恩浩蕩,玉音神聖,令人誠恐誠惶,感激涕零。然而,這「玉音」竟然大不敬地刊印在報紙上!
然而昨天死了。一億「神民」,不敗不滅的「神之民」居然「降服」了。天皇陛下居然向「民草」及全天下敵友宣佈「終戰」!
當「終戰」的事實和方式被確切證實時,梅本一夫聽到一陣轟然巨響;金屬品和磚瓦牆石碎裂的聲音。他是清清楚楚聽到的,只是不知巨響發自何處。
之後,他什麼都聽不到了;視覺也好像發生變化,什麼都搖搖晃晃飄浮不定。
新型爆彈……喔,大概就是報紙說的新型爆彈的爆音和奇亮閃光吧?
「我梅本一夫怎麼辦?」另一聲音從巨響的縫隙悄然升起。
「日本拓植會社」消失了。「皇民」呢?「皇民協會」呢?「皇民協會主席」的任命狀還掛在牆壁上。
奇怪,這些都好像不是真實的了。他猛然記起五年前和菊子定婚那天──轎車在綠色原野奔馳,初夏的天空,淡藍澄澈,如幻如夢,白雲悠悠,探手可掬……
「伊揠,伊揠!」他心底驀然湧起一股狂濤:「不要夢幻,俺要真實!絕不要夢幻!」
是的,既然擁有的,就不許失去;事實才是好的,夢幻是可厭的東西。無論如何不許讓事實化為夢幻,縱然是……那麼……。
「皇民協會……」他一再咀嚼這個詞句的涵義,並作適切的推論連想。
日本人,必然要回「本土」去的。本土?嗯,那……梅本一夫我也回本土去?唔,「本土」,本土是什麼?本土的意思是?我梅本一夫要回「本土」嗎?能回「本土」嗎?我的本土又在那裡?
「皇民化」,嗯,是「化」哪。是「化」為皇民;既然要「化」才是皇民,那麼本來就不……不、不!不應該這樣想。這樣想就是「非國民」。喔,「非國民」,「非國民」呀!是事實,事實就是不能變,也不能「化」呀。
「皇民化……」,這是以前,昨天以前;以後,以後呢?以後是什麼「化」?唔……是,是「國民化」?不,「中民化」?也不好聽;那麼來一個「臺民化」如何?
不是「臺民化」,是漢民化協會……
「漢民化協會主席」,他的思緒,碧落黃泉,風馳電掣。最後他終於緊緊抓住那飄浮不停明滅不已的意念啦。
「漢民化協會主席:梅本一夫」。不,應該是「漢民化協會主席:謝時祥」。嗯,謝時祥。
「謝時祥啊,謝時祥……」他朗聲說。他發覺這三個字音不錯,雖然口舌開闔轉動有些生硬困難,但還是滿悅耳的。
那麼……他是福至心靈啦。他的視線盯在「婀西伊累」──被櫥──的紙門上。
他站起來,打開紙門,把所有被褥全部丟出來;他找出最裡面的三個皮箱。他翻遍了皮箱裡的所有衣物,可是找不到他要找的東西。
「阿時祥,那件衣服,無論如何要藏好,那是作紀念的;放在老屋怕潮腐壞,放在宿舍比較安全……」這是父親說的。
在哪裡呢?他最後想到放置雜碎廢物的那間邊房──用柱竹片加搭的臨時屋舍。他找到一隻油漆完全剝落的木箱子。銅鎖全被青鏽侵蝕了,輕輕一拉就剝落下來。
「難得是嘎?」菊子走過來看。
「走開,走開!」他又用本地話趕人。
他終於找到了那件怪怪的衣服。還有一雙「包仔靴」──二十年前野臺戲裡出現過的那種「包公靴」。奇妙的是這些年代久遠的絲綢衣物除了淡淡霉味外,全都還是好好的。
「菊子:捱楞準備唏囉!」他要求準備熨斗。
十分鐘之後,菊子準備好了用相思炭加熱的熨斗。梅本命令伊把這些衣物熨好。再十分鐘,伊就完成工作。
「可諾……支那諾衣物,那尼斯路?」伊一臉疑惑地問。
「……」他雙手直揮,命伊走開。
他脫下日式晨褸,然後把寶藍色綢料長袍穿上。長袍太寬了,他又把日式晨褸穿上,再穿長袍;在長袍外面再加純黑閃亮的馬褂。
「有趣……」在鏡前端詳半天,不覺笑出聲來。
最後是那頂黑色半個西瓜似的小帽子;帽頂上還綴著一個拇指大小鮮紅的絨球呢。他實在叫不出這是什麼帽子。
他把怪帽子戴上。現在看起來,自己的模樣更有趣了──不,應該是更威風了。嗯,這是一種威風。因為,這種古董東西,本街不會有幾套的。他想。
「甚至於,沒有幾個人見過呢?」他在心裡說。但是他卻明白這套衣物的價值,因為他的父親就是穿過這種衣物的當年紳士呢;尤其他的祖父還是清朝的命官哩!
啊!他想起來啦,在老屋客廳上,不是有一幅色澤褪盡,斑剝模糊的祖父畫像嗎?祖父正是穿著這套衣物呢。嘿嘿!難怪父親一再要他妥為保存這些,原來老人家是寓有深意呢。
他還記得,畫像上的祖父手裡拿著一把半開的摺扇……
摺扇,不錯,抽屜裡就有一把。他拿出摺扇,對準鏡子再擺一個瀟灑的姿勢……
他,梅本一夫不再猶豫。他就以這一身衣著,走到玄關,穿上「包公靴」,然後推門出去。
「啊!」他忘了摺扇,他懶得脫鞋啦,就穿著「包公靴」走上榻榻米,拿了摺扇,然後向街道走去。
炙熱的日頭已然直射在鼻尖上。不過他覺得很涼快。沒有風,可是還是很涼快;那是心底快活舒暢帶來的吧。
好像是一場儀式,一種單獨演出的莊嚴儀式。
不知道還有誰能想到這一招?他心裡笑了。嗯,還有吧?說不定就在這同時,在另一個街道上,正有一位或幾位仁兄和我梅本一夫──喔,應該說是謝時祥──一樣演出呢。他想。
他走到正街了。街道兩旁的店舖都在歇業,不過門口聚集了很多人,也許都見到了他,現在都暫停談話,一個個肅然直立,好像向他表達十二分的敬意。
他,梅本一夫,高矮適中,皮膚白皙而軀體富泰;在這長袍馬褂襯托之下,越發顯得眉宇軒朗,英氣勃勃。
他感覺到許多目光投向他。嗯,那是敬佩與訝異的眼光啊。他趕緊讓唇邊掛上淺淺的笑痕。
他右手輕搖摺房,左手微微貼著腰肢;他神態自然安祥,步樁不緩不急,沉實而又不失輕靈……
「他這是做什麼?」有幾個婦人家在小聲品頭論足。
「不知道。怪怪的。」
他,梅本一夫走過來了,竊竊私語完全被封絕,他,就在眼前。他,氣定神閒,雍容而尊貴;他昂首闊步,目光炯炯有神而遠大;他,已然看到那光明的遠景正向自己招手……
一九某某年某月某日
昨夜,謝時祥轉輾床第,直到雄雞啼叫時分才朦朧入睡。實際上只是一陣意識恍惚之後,天還未全亮他就起床。
(以下不明)
附註:
一、刊登於《民眾副刊》(一九七九年八月十—十一日)
二、收進《告密者》(臺灣文藝版,一九八五年七月,標題:演出,自立晚報版,一九八六年十二月)
三、收進《李喬集》(前衛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十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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