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在他的背後喊他的綽號是「施授」的諧音──「屍獸」
作者:李喬
##ReadMore##和平公墓,就在斜坡上面。施道憐教授在小亭子裡,等待好一段時間了,「貸借小組」的學生還是沒來。
九月的午夜,森森的涼意直透皮膚進入骨竅。青黃青黃的下弦月,勾掛在林投樹劍形葉尖上,看來是孤孤單單而冷漠無情。
他有些後悔:在往常,他們師生是在解剖室門口會合後才一起來的;今天晚上,他想在這深夜,一個人走走,冷靜想想面臨的困擾。
可是,這幾個鍾頭內,並未能理出什麼頭緒;越理越亂,而且紛亂裡,他覺查到一絲絲懼怖向自己緊緊纏糾過來。
這種幾乎可以觸摸得到的懼怕形體,把他完全震懾住;他能感覺到,心臟和血管在收縮,全身肌肉僵硬而麻木。
──這些年來,和學生到公墓「辦事」,他心裡一直感到懼怕又興奮;或者說,這個程度的懼怕引起他某一種愉悅。
然而,今天早上,那個人的來訪,帶給他的,跟以那種和興奮相參的懼怕,可完全不一樣。
學生,還是沒來。他放下臂上掛著的灰色帆布袋,從懷裡掏出酒瓶,喝上兩口。
還是不見學生的影子。他抽第四枝香煙。
「會不會自己記錯時間?」
他馬上告訴自己:不會錯,就是今天晚上。
他開始氣惱。不是嗎?現在的學生,真是不知好歹!這是為他們好哩!居然要老師苦等。
「偉大的施老師!」學生當面這樣恭維他。
「一個大怪物。」他聽過同事們這樣說。
「施教授身上總是濃濃屍體味!」學生私下的談話,他也耳聞過。
實際上,他還知道,學生在他的背後喊他的綽號是「施授」的諧音──「屍獸」。
因為,三十年來,他在這所醫學院,一直擔任解剖學和組織學的教授。由他手執解剖刀,完成解剖的生物體──單就人體言,也已經千具以上。
在他,隨身帶些生物體的「零件」,已經成為習慣,而且近乎是一種嗜好。
掛在他左臂上的灰色帆布袋,寬約三十公分,長有五十公分;在課堂上,在辦公室,在公車裡,這隻灰色帆布袋,和尖尖的大禿頭,正是他的兩大標記。
每次上課,師生打完招呼,他先宣佈這天的教材:
「今天,我們講四肢的肌肉結構……」
他一邊說,一邊從帆布袋裡掏出「教材」:一隻灰黃色手臂。
「哇呀!」女同學忍不住叫了起來。
「還有……」他再拿出一隻手掌來。
學生目瞪口呆,或嚇得變了臉色,他會不自覺地笑起來。這時,心裡舒暢極了。
又一天,他從袋裡拿出來的,居然是一個剝掉皮肉的人頭──前一天晚上到和平公墓「借」來的。
「媽呀!」
「哎喲!」
這一回,連部分不知來由的男生也叫喊了。他往那三個「借貸小組」的學生瞧去:嘿!他們好像也變了臉色。
「生物體嘛,剛從冰庫拿出來的,有什麼好怕?」
「那是屍首呀!」
「人,呼息一停,腦波消失之後,就是這個樣子!」他輕敲手上人頭的頂骨,那神情,好像在欣賞藝術品。
「老師!您怕不怕?」學生突然大聲問。
「我?才不怕哪!哈哈!」
「什麼都不怕嗎?」學生的語氣,充滿挑釁意味。
「……不怕!」他還是笑著,不過,有點不自然。
「老師怕水蛭!」
「你胡說!你……」
「哈哈!老師怕水蛭,怕那吸血的小蛭蟲……」
說話的,正是「借貸小組」中的一員;這傢伙,一定向同學加油加醋說了很多,不然怎麼會鬨堂大笑呢?
不錯,我是撒謊。他在心裡說:我當然怕些東西。不過,我不怕這些屍體。
「可是,你們學生不該拿水蛭的事,取笑老師!」心裡這麼想,卻不覺說了出來。
「哈哈!老師怕水蛭!」學生不知天高地厚。
「你們!給我閉嘴!」
「屍獸發火啦!」不知誰尖著嗓子這樣說。
他,氣得全身微微抖索。這些學生,既沒有腦筋,又欠缺慧心。想想看:解剖實習材料不夠,學校不管,你學生又花不起錢自己買,而且縱然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人體!
在這種情形下,冒著吃官司的風險,領你們去公墓「借」些零件;學校不領情倒也罷了,你們也不心存感激,還開起老師的玩笑來?
他這樣想著,委曲得真想放聲一哭。唉,真是,沒良心……。
「什麼沒良心!」他被自己心底這個回響嚇了一跳,趕緊驅走這令人不快的聲音。
「老師,您為什麼會怕水蛭呢?」
「老師,您的Zoophobia──動物恐懼,怎麼發生的?」
「老師,你的Phobia怎麼形成的,請說明……」
又來啦!這些傢伙,就是不饒人,就是不管你的感受如何;這就是現代的學生。
「現在,我們來研究!」他勉強壓下怒火,拉高嗓門宣佈:「顱骨與顏面骨的縫合──先看:『人字縫』和『矢狀縫』……」
他不理會那些叫囂,嬉笑;他一邊扳書,一邊揮動解剖刀撬開骨縫,一邊滔滔不絕地說明……
這些教材,太熟悉了,他可以毫不思考就條理清楚教下去;心裡,卻沒法擺脫「老師害怕水蛭」這句惱人的話。
學生這樣取笑,是有緣由的:
去年,春夏交際,一個多雨的午夜;不知道是第幾回啦,他領著三個學生──「惜貸小組」,到和平公墓「借」一條脊椎骨。
這是「巨額貸借」,「手續」十分繁雜費時,所以他們工作了近兩個小時,才把包括頸椎,胸椎、腰椎、 椎、尾椎,總共二十六塊骨骼連同脊髓,「借」了下來。
在工作中,不知什麼時候起,下了毛毛雨;當工作完成時,四個人全身都濕濕的。
皮靴裡,灌上不少水,褲管濕濕地貼在腿上,而且癢癢的……
「癢癢的……」他腦海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形像……「喂,你們褲管──腿上,會不會癢癢的?」
「沒有哇!」
「嗯,很癢……」另一學生說。
「哎呀!快!快看看,是什麼?」他出奇地驚慌。
學生對他的驚慌,有點驚訝吧;在手電筒照亮下,仔細檢查一下小腿和腳掌。
「沒有啊,只是幾條水蛭──喔,這條好大!」學生慢條斯理地,把腿上的水蛭拈下來,順便往外一丟。
「哇!水蛭?水蛭啊!」
他大叫一聲,把手上捧著的脊椎猛地拋開;他,踉蹌後退幾步,被什麼一絆,身子便一衝──倒坐在地上。
「啊!」他,像彈簧蹦地跳起來。
他惶然四顧,好像要逃脫什麼;雙眼圓睜,嘴唇微張,臉頰抽動扭曲著。
可是,他的雙腳,僵直地釘在地上,好像再也挪動不得。
「老師,什麼事?」三個學生同時伸手扶他。
「我我我……」他的雙手直挺挺的,儘往地下指。
「是不是心臟……」
「不不!我,我我腳,腳……」
「腳怎麼啦!是不是蛇咬!」
蛇咬?事態嚴重。三個人把他扶著,扛到附近一座新砌的墓園水泥地上,讓他躺下來。可是他不肯躺下。他斜坐在那裡。
「腳腳!我的腳……」
他的腳上,找不到什麼傷口,只是七八條水蛭緊緊貼在上面;每一條都吸滿了血,鼓鼓脹脹的,有些怕人。
「沒什麼嘛!」大家吁一口氣。
「水蛭,蛭蛭蛭……快快拿,拿掉!」
「咦?水蛭怎麼啦?」
學生替他把水蛭揪下來,還好玩地在手上拋拋,然後往外漫天洒去。
很不巧,其中一條竟不偏不倚,落在他的禿頭上。
「哎……」他慘叫一下,叫聲只到一半就斷了──他好像暈了過去。
「老師!老師!老師您……」
耳邊,呼喚聲不斷;心頭腦海,不少一閃一閃的東西在洶湧,晃動;還有,不知道是身旁的哪個角落,或是身體裡邊的什麼縫隙裡,有好多涼涼軟軟的東西,在伸縮,在蠕動……」
「涼涼的,軟軟的東西……那不是水蛭嗎?」
水蛭?水蛭!他的意識迅速聚集,統一起來──他兩眼一睜,人,醒了。
「老師,老師……」
這些「醫四」的學生,真沒用;看他們慌成那個樣子。唉!
「老師,您,沒事吧?」
「唔,沒有啊!我……」他一挺腰站了起來:「用塑膠布包好『東西』,回去吧。」
他一腳高一腳低地,領先走下斜坡。他一言不發;他希望這樣可以堵住學生問些無聊的問題。
「老師,剛才您,怎麼一回事?」學生還是問啦。
「沒有啊!只是有點頭暈……」
「不,您聽說水蛭才這樣的!」
「老師,這算不算病態恐懼──Phobia?」
唉!面對這些傢伙,你就是躲也躲不掉,有什麼辦法呢?
「嗯……我是怕水蛭,是一種Phobia吧!」他只好俯首承認。
「原因呢?請告訴我們心理因素!」
「這個……說來話長……」他腦筋急轉,趕緊編造可以出口的「心理因素」。
他說:那是當實習醫生的時候,有一天夜裡,被強拉到城市山村看病……。
「你在說謊!」他一面編造故事,一面又得抵抗心底的指責。
是的,這當然是謊話。可是,能把真象全盤托出嗎?
「當實習醫生的時候……」
哼?既然是編故事,為什麼要扯到「當實習醫生的時候」呢?他對自己的愚蠢,既氣惱又傷心。
「當實習醫生的時候」,那是生命上的污痕,心坎永不癒合的傷口,此生此世,永遠不能提,不許想的恨事:
那時,他已經修滿六年醫學學業,在當地最有名的大醫院當實習醫師。
在學校的時候,他的外科技術,是同年中的佼佼者;經過一年的醫院實習,已經被醫師們認為是個奇才,一位未來的外科聖手。
一年實習快要結束,就在這時,發生了一樁意外:
那天,幾個在外縣市實習的同窗回城;其中楊某提議:下午到西山公園玩玩,並在那裡野餐。
他應邀去了。意外的是,除了楊等五個男生外,還有六位女孩子;都是陌生臉孔,一定不是同學院高年級的?他想。
「各位小姐:這位就是未來的外科泰斗,施道憐!」楊這樣介紹他。
「別聽他胡謅!」他,臉頰微微發燙。
「這位是方莉美小姐,化三高材生──道憐,你負責侍候!」
「這?……」萬沒想到,楊給他來這一招。
「一個是聖人嘛!一個是仙女,雙方加油!」不知誰這樣揶揄他們。
有人笑他是木頭人,也有人戲稱他是「聖人」。不錯,醫學院都磨出來了,他和異性除了點頭招呼外,幾乎沒有任何接觸,更未曾有談情說愛的經驗。
「就要當正牌醫生啦,別再那樣自苦好不?」楊說。
「喂!姓施的,你到底有沒有七情六慾?」
「我看是:天閹,哈哈!」
「你說他sex有問題──impotent?」
「八九──不然怎麼一派槁木死灰呢?」
「你說的?」他憤然抗議。
「看!看他不好意思成那個樣子!」
「哈哈!哈哈哈!」
「喂喂!要不要試試?」又惱又羞之下,他口不擇言了,可是馬上又想起這麼多女孩在一起,他更是窘得無地自容。
「老施可能在搞homosexuality!」
「對!老施一定是同性戀者!」
他真想拂袖而去,但是那樣豈不是全認了?氣也不是,不氣也不是;他只好打個哈哈,勉強反擊。
「密斯脫施,別理他們不就成了?」方莉美提醒他。
「是……我上當了。」他感激地瞥對一眼。
今天,還帶來了幾瓶酒;酒精在身體裡燃燒,於是情緒更加熱烈。
他沒有喝酒的經驗,可是今天他不得不充男子漢,跟大家灌上幾杯。
「沒想到施聖人還能喝哩!」
「嘿嘿!怎麼樣?」他傻笑著,他醉了。
歡樂中的時間,過得特別快,當女孩子們提議回家時,遠山只剩下一片烏黑的輪廓。
「道憐,你送密斯方回家吧!」楊分配工作。
「喂,密斯方,小心我們的聖人喔!」
「嘻嘻!聖人,有什麼好怕的!」
「對,不用怕,impotent──絕對安全啦!」
「不,不,那,才最危險哪!」
胡說,真是胡說。他既憤恨,又不甘心。這樣激動之下,酒精的作用更加強烈;他,有些恍惚的感覺。
但他須強忍下去,他得支持下去,圓滿達成任務把密斯方送回家去……。
回到城裡,大家分開之後,他領著方莉美大步向前走去。
「施,施道憐,你到哪裡去呀!」
「送,送妳回去呀!」
「嘻!我家在那邊嗎?」他們正走向一所小學。
「我怎麼知道!那,怎麼走?」
「隨便!」她捉弄他:「就這麼走吧!」
結果他們走進小學的後門,來到操場邊。
「到了?就在這裡?」方又氣又好笑。
「好,那,我走啦!」他真的要離開。
「不,不行!你不能走!」方急了:「你陪我坐一下,好嗎?」
他瞧她一眼:燈光下,方莉美真迷人。
不知怎地,他的腦海突然浮現一副豐滿美好的胴體。那是「福爾謀林」液池裡撈起來的,少女的屍體……
「不……不是!」他猛搖頭。這個不快的聯想,使他一愕,他趕緊再抬頭凝視她。她,是很美。
為什麼半天來,自己一直沒發覺呢?方真漂亮。嗯,美好的臉蛋兒,挺挺的腰肢,修長的腿,豐腴的小腿肚……唔,依解剖學經驗看;嗯,就骨骼結構原理推論:她。方的大腿一定夠看,胸脯一定是……
驀地,他明晰地看到眼前又呈現一個赤裸裸的,豐滿動人心弦的胴體……。
「唔,沒有福爾謀林氣味……」
「你說什麼?你怎麼啦?」方的嗓音緊緊的。
「沒有啊!唔,方,嗯,妳很美……」
「真的嗎?那,你怎麼不看我啊?」
「看,看啊!正在看嘛!」他繼續凝看方。
「嗯!道憐,他們,他們說你同性戀,真的嗎?」
「胡說!聽他們亂扯!」
「不是真的囉?」
「當然不是,嘿嘿……」他的腦海又浮現幻象。
「那你,談過戀愛沒有?」
「……沒有,沒有時間!」他心裡一惱。
「真的因為沒有時間?」
「嗯……我太忙了,我……」他反而不知怎麼說好。
「不會是……」方妞怩了一下,悄聲說:「他們說你……會不會impotent……?」說著說著,頭就低下去啦。
「好哇!這個妞兒!」他在心裡叫起來。
一個淑女,居然衝著大男生問你是不是impotent!
是嗎?我是個無能者嗎?哈哈!方莉美啊!抬起頭來看我啊!為什麼低垂著頭不敢看我?
方莉美妳這個漂亮忸兒妳怎麼也聽他們胡說呢,妳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同性戀者更非無能。
我是個強者知道嗎?我可能是遺傳因子雙Y的超男性呢?可是我就非表現得像個急色鬼不可嗎?
真的事實可以證明證明胡說者狗屁──對呀事實拿事實證明給大家看看看我是不是個強者……
「密斯方……」
「嗯,對不起……我不該這樣說……」方緩緩抬頭。
方的臉是這樣美麗她的胴體一定十分豐滿迷人這一點我有把握而且馬上可以證明……
「我可以證明……」他說。
「什麼?……」
他優雅地,鎮靜地偎近方,把方擁在懷裡,然後吻方,然後再進一步;方不答應,他還是依心裡的預定程序進行。方一直反抗。他想起自己胸袋裡帶有解剖刀。
「不可以!施道憐你瘋了!……哎喲!」
他有解剖刀。照解剖作業的順序,當然他先剝下方的衣褲。方尖聲叫救命。他的行動並未因而停頓……。
後來,周圍突然一片耀眼的燈光包圍著。後來出現很多臉孔;叫喊,唾罵,哭泣。
他從方身上爬起來,轉身就跑,一直跑,一直逃。追緝者一直不肯放棄。最後他跳進一個污水池塘裡。
池塘邊突然燈光照耀如晝,人聲沸騰。他只好蹲下來,臥下來,全身倒在惡臭四溢的污水泥淖中。
經過好一陣子,燈光人聲消失了,他爬了起來。他感到手腳,腋下,脖子上,除了惡臭之外,還辣辣地,癢癢地。
「哇呀!」他不覺悽聲尖叫。
然而這一聲喊叫,卻引起人家的注意;十分鐘之後,三個武裝警察終於找到他──帶著好多水蛭,臭氣四溢的他……
他在拘留所裡過了一夜。
這一夜,漆黑裡,他一直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全身爬滿了水蛭;捉也捉不盡,搯又搯不死……。
第二天,文化城的日報社會版上,刊登著他的消息:「準醫師執刀施暴,女學生校園驚魂」……。
第三、四、五、六、七、八……天,朋友親戚開始為他的事奔走,女方答應和解,但是他堅決拒絕將錯就錯地結婚。
學校召開各種會議,討論如何懲處這個敗壞門牆的惡徒。
他得到的處罰是:退學。在畢業典禮前夕,他退學了。他遠離人群,躲了起來。
但是,他沒法躲避自己;他,成了職業與心理雙重的流浪漢。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大動亂開始了。大動亂使很多人死亡,很多記憶也因而被埋葬;而這些,反而給他帶來方便。
隨著大動亂,他來到這個海島。那個醫學院的檔案全部毀於戰火;他卻身上帶著一本畢業紀念冊──上面有他的照片。
其他的同窗,很多人也丟失了畢業證書;他們就互相證明:「茲證明某某為某年同屆畢業生」。然後連同畢業紀念冊一起送審。
他,因而獲得教書的工作。
二十年後,他成為最受歡迎的教授,一位拋棄一切,獻身工作的「怪人」。
總算……總算什麼呢?他找不到適當的意思連接下去。
「可是……」可是後面就多啦!
他再點燃一枝香。這是今晚的第七枝。
「可是,你把老骨頭送給他們,他們也不一定高興收下呢……」他嘆一口氣。
可是,這些「借貸小組」的傢伙,還是不來。
走吧。他把半截香煙一丟,決定回去。
真的就這樣回去嗎?
明天上午第四節就有組織學的課;結締組織──心臟肌的生理性與物理性。
「那麼,難道我一個人去『借』嗎?」想起來是又氣又灰心。
而且,自己也未曾有過單獨「作業」的經驗;說不定半途冒出個冤鬼來呢?
「咦?我怎會想到鬼呢?」他又失笑了。幾十年來,可沒有過怕鬼魂的念頭,今晚又為什麼呢?
世界上,不可能有鬼魂存在的。他堅信這一點。但,他承認,他的心田深處有一種「暗鬼」;那是只和他對應而有的「私人的鬼」。
他確確實實怕這種鬼,而今天晚上,唔,不,是今天早上和那個人見了面之後,心中暗鬼就更可怕,更具體而實質化啦。
事實上,今天早上,他和那個「鬼」碰了面;喔,不,這樣稱呼是不公平的;和他見面的,應該說是那個「鬼」的主人,或者說是,那個「鬼」的創造者。
「我怕那個鬼!真正怕!」他承認,也肯定這個事實。
這麼想著,他又掏出酒瓶,大口地喝下去。向來,他喜歡懷裡藏著扁扁的小酒瓶,可是今晚帶的是一斤裝的威士忌。
嘿嘿!我居然帶大瓶子的來?他邊端詳酒瓶,邊搖頭苦笑。他一再向自己辯白:自己,實在不是有意弄一大瓶酒來喝的。
「不過,這樣也好。」他原諒自己,他暢懷地喝下去。
有酒就好。酒能禦寒,能去濕,能壯膽;還能阻止蚊蚋蛇蟲的侵襲。
「還有水蛭!」唔!可惡的水蛭,再喝一口……
今天早上,我如果喝了酒就好了。他埋怨自己。最好是喝到醺然的境界,然後面對那個「鬼」的主人──
「施道憐教授嗎?」對方一進門就問,聲音脆脆的,給人玉器碰擊的感覺。
「是的,我姓施──請坐。」
他有點侷促。房子亂糟糟的,讓一個貴婦人見到,真不好意思。
「太太呢?怎麼……?」
「……沒有……我……」他聳聳肩,搖頭。
對方顯然有些訝異。但一瞬間又恢復那優雅高貴的儀態。
「我是……姜正權的媽媽!」
「喔……姜,姜太太……」
「上學期,我給您寫過一封信……」
「……是,是,這個……」
上學年快結束時,他突然接到一封無頭怪信:
──貴校醫四B班姜正權,在閣下所授解剖學、組織學都有重修危險。閣下與區區乃多年故識,請念舊誼,放姜生一馬。往日種種,今日種種,在此不提,只請相助亦是自助……知名不具。
這封信好像乞求,實際是威脅。第一個念頭是把姜正權找來,問清緣由,但信裡的暗示使他不敢冒然找人。
他經過幾天幾夜痛苦的自我掙扎後,決定昧著良心,讓姜生過關。可是姜生還是因其他課程太差而重修了。
這件事,使他一直耿耿於懷,而且也因而勾起他那不堪回首的傷心往事……。
「你沒想到,是我寫的吧?」
「您?……」他深深一愕,這才認真端詳眼前的中年婦人。婦人有一股成熟的美,一身紫紅旗袍,亮亮的。
「認不得我?」婦人笑了,這一笑,人,好像突然年輕了十幾二十歲。
「您是……」他有些異感,他站了起來。
「真認不出來?」婦人笑得很譎。
「……不……」他急速坐了下去。
轟轟!腦際一陣震盪,眼前景象霍然浮動起來,晃動起來,猛然收縮又膨脹──他,是認出來了,但他拼命否定。
「我是方莉美……」
「方……莉……美……」他,全身要融解了似的。
「嗯,三十年不見了,你還是……」
還是什麼呢?還是怎麼樣?
還是沒死!還是有飯吃,還是很硬朗,還是……還是……破碎的,雜亂的意念,閃著,閃著;以不能駕禦的氣勢,在心頭腦際自由出現!
「還是一個人?」方這麼一說,忽然低下頭去。
「貴公子姜……正權,我放水了,可是……」
「?……」方大概沒想到他突然談起「正經」事來。
「我只能這樣──不過,我看今年還是不行。」
「我就為這個來的……」
「您……我看轉別的……才好,人,不一定非讀……」
「不,正權一定要學醫!」方打斷他的話。
「可是他,怕很難……」
「所以來找您施教授,」方收歛起笑意:「要請您幫忙──您是老資格的名教授!」
「我,我只能出賣我自己!」
「不,您可以憑您的名望,情分,關照其他教授,請大家高抬貴手;至於事成之後……我們會有所表示的。」
「不可能!方……姜太太!」
「不可能嗎?」
「不可能,我沒這個力量!」他斬釘截鐵地說:「而且,我也絕不會這麼做──我只能出賣自己,我自己不足惜,我是……卑賤污穢的傢伙!」
「不要這樣說,施大教授!」
「是,是這樣。但我不能把自己的污穢也濺到別人身上!」
「唔……很好,施教授!」
「不行!絕對不行,逼死我也不行!」他雙手捫壓左右太陽穴,低著頭,以叫喊的聲音說出這些。
「不,我們不會逼死你……」
「我……實在不能這樣做……」
「施教授,你冷靜點,我,只是找你商量商量而已……」方忽然柔聲細氣起來。
「姜夫人,您就……放我一馬吧!」他說。他被自己哀求的聲音刺得心口劇痛著。
「當然可以,只要您幫忙我家正權,我們感激您都來不及呢!」
「不行,不行,不能,不能啊!」
「不行?不成?」方終於翻臉:「別忘了,我可以砸掉你的飯碗!」
「……」他凜然盯住方。
「你大概不會願意讓你三十年前的醜史,重新見報!」
「方……」
「我還有剪報呢!要不要看?」
「唔……」他,眼前一片模糊。
「還有,我們能證明你偽造文書──你沒有在醫學院畢業──姜銘傑,記得嗎?你們同班的,他是正權的爸爸!」
「銘傑他,妳丈夫?」
「不錯,沒想到吧?改行啦,他,現在搞進出口貿易,混得還不錯。」
「嗐……」他,呻吟不已。
方莉美好像還說了很多。最後還重申她的警告:保證她的兒子升級過關,不然她要讓他丟掉飯碗,而且沒臉見人。
「怎麼辦?我怎麼辦?我……」
可怕的幻影消失了。他想。不過他知道不是幻影,是方莉美;那個自己對不起她,而又因為她 ,自己毀了一生的女人。
在來到海島幾年之後,工作有了著落,朋友們替他介紹女朋友。
於是三十二歲那年,他結婚了。對方是位美麗大方的好女孩。
然而,可怕的情況終於發生:在新婚之夜起,只要和妻子親密,他的腦海就會浮現方莉美豐滿而僵冷的胴體……
之後,又顯現無數水蛭……
之後──新婚一個月左右,他就完全「不能」了。
他曾經找過醫師,包括心理醫師治療,可是沒有效果。
不過,當他到綠燈戶去求證時,身體機能居然正常;面對敬愛的美妻,他卻不能。
我是卑賤的傢伙!
我是下流污穢的傢伙!
我是可笑的淫棍,一生一世就要受懲罰!
他這樣想。他強迫妻子離開他;他明白自己是背負滿身罪惡的生命,不配擁有這樣美好的妻子。
「我只有努力工作,奉獻自己,減少罪惡的萬分之一了!」
他暗暗作了最堅固的決定,而且立刻實踐;他就要這樣做到生命結束為止。他認為縱使這樣,還是補償不了的,他想,如果有來生,他在來生,還要繼續補償。
然而,不幸得很,今後,這補償的機會要消失了。
這是復仇之神,還是復仇之鬼呢?
他想不通。不過,神也好,鬼也罷,結果都是一樣。
他不能接受復仇者的要脅,但又不能不接受;接受了,等於替自己造就更多罪惡,而且也不一定能達成復仇者的願望;如果不接受呢?
──人證俱全,老色鬼現形;證書安在,假教授害人──
是這樣。一定是這樣。是這樣的話,縱使我一死逃避,三十年來,多少學生還是因我而蒙羞……他想。他,久已乾涸的眼眶潮濕了,接著酸淚潸潸而下。
「也許……那個姜正權已經向……」
「也許學生早就在笑我這個…………」
喔,也許正因為他們知道了真象,所以晚上不肯來……。這麼一想,他立刻陷入無助而孤寂的絕望裡。
是的,學生永遠不會理我了,永遠離我而去了。這是對的,應該的,他想。
「那麼,喝酒吧!哈哈!」
他不再想太多。他緊緊抱住酒瓶;撫摸著,疼愛著。疼愛到了極點,他就張嘴對準酒瓶口,咕嚕咕嚕喝下去,灌進去。
後來酒瓶子顯得很輕。大概瓶子空啦,因為倒不出酒來。他還想喝些,可是沒有。既然沒有,那麼,這樣也很夠啦。他想。
他想走出亭子,散步散步;他又想先小睡一會兒。
不過,小睡和散步是可以同時進行的。他想。於是他一面睡一面散步。
他睡著了,不,是在散步著;不,也許不是散步,只是想像散步而已,或者也只是好像睡著而已。
「我很清醒,我知道,」他說。他要證明給自己看。不知什麼時候起,天上的下弦月亮光漸漸強烈了。強烈得好像雨後的黃昏那樣;四周的景物都是半透明的,都是帶些夢境的朦朧,但又纖毫清楚,明明白白。
他走了一段路,月色這麼好,正是散步的好時刻。在這寂靜的深夜,靜靜寂寂的公墓。嗯,「和平公墓」。真有意思。來到這裡就真正「和平」啦。嘻嘻。他笑了。
「這裡不再害怕什麼啦!沒什麼好懼怖的啦!」他向自己道賀。
可是,可是!……咦?腳踝上怎麼這樣癢呢?
「哎喲!大水蛭!」他尖叫著蹦跳著。
他既害怕又憤恨。不知哪來的勇氣,他竟然伸手把那條水蛭揪了下來。
真正巨大的水蛭:有十公分長,三公分大;軟軟的,柔柔的,涼涼的,膩膩的……
「可惡的水蛭,可恨的水蛭!」
他手舞足蹈。他的動作有些瘋。他把大水蛭墊在石板上,然後拿起一塊石頭猛砸下去。
唧!唧!水蛭被砸碎了,搗碎了。
「哈哈!水蛭啊!認命吧!」他高聲大笑。
然而,石板上的水蛭還在蠕動。他定神仔細瞧去:
水蛭的碎片,在不斷擴大,伸長。前後兩個吸盤一張一合;一個個輪層蠕動著,挪移著;在蠕動挪移之間,這些碎片很快地分別自成一個個完整的水蛭──轉眼間,石板上威風凜凜地盤踞著二十多條水蛭。
「啊!啊呀!」
他渾身冷顫不已。由心底脊髓一帶,冒出輻射狀的寒意;臉頰連同整個頭皮都越縮越緊。
這是強烈的懼怖。他知道,懼怖是一團雪球,越滾越大;是巨蟹的鉗螯,越扯鉗得越緊;是一條吃人蔓藤,越勒越死……
「可惡的水蛭!可恨的水蛭!」
他再舉起石頭,重重地,密密地砸下去,急急地搗,重重地揉、搓、磨、擠、碾……
二十多條水蛭,終於又被完全消滅。他全身汗水淋漓,喘喘呼吸。
他正準備把石頭甩掉。他往水蛭碎屍瞥一眼──他,又看到令人心寒膽顫的景象:水蛭的碎屍,已經又復活!又再孳生!扁扁的,烏黑帶綠,背有四五條黃色直紋;那口腔內的三枚顎板,邊緣上帶著銳利的鋸齒,那是抽吸人畜血液用的……
這些水蛭,比剛才的更大更壯;柔柔的,軟軟的,膩膩的,十分厚重的……
牠們,一起抬頭,絞動顎板,對準他迅速爬過來……。
「啊啊!我怎麼辦?救命啊!」他淒厲地尖叫。
可是他知道,沒有救兵。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逃掉。
「救命啊!」他還是喊叫,絕望的呼喊。
沒有用的,他心裡說。不,是水蛭們說。是的,是水蛭們說。充滿揶揄地說。
他再雙手撿起兩塊石頭,他鼓起最後的氣力,重手反擊。
「不!這裡水份多,是他們的地盤。」他想。
他決心要消滅這些水蛭。心裡這樣一橫,勇氣反而增強了;或者說,在極限的境況下,最後的本能反應,使他勇敢起來。
他把兩塊石頭扔掉,他蹲下來,迎向水蛭;他伸手一撈,把五六十條軟軟涼涼柔柔膩膩的水蛭捧在手掌上,然後走進小亭子。
他把水蛭摔落水泥地上。有五六條水蛭已經緊緊吸住他的手指。他把他們揪下來。
他以顫抖得很難控制的雙手,拿起兩塊石頭,沉著地,心無二念地向水蛭展開攻擊。
「我要消滅你!我要把你們磨成細粉!」
他一面攻擊,一面高聲喊叫;他覺得這樣喊叫,可以增加力量,而且減低全身的顫抖。於是,不知道經過多久,他終於消滅了那堆仇敵;仇敵已經變成一堆濕濕的粉末,帶點黏液的泥土。
「再來!再生吧!」他高舉石頭,發出勝利的宣告。
是的,水蛭們不再作怪了,靜靜地,死死的。他放下石頭,吁一口氣,然後扎著疲憊的腳步,離開小亭子,走向歸途。
月亮,還是那麼亮,像雨後的黃昏那樣。
「我勝利了。」他揚聲說。
「不一定!施道憐!」一個陌生的口音回答他。
「你……是誰?」他看到一個全身紫衣閃著亮光的人。
「我是水蛭的主人。」
「水蛭的主人?」他凝神望過去。
是個完全陌生的人。可是陌生中,又好像十分熟悉似的;那個臉孔,神色,最熟悉不過了,不過他怎麼也沒法真正認出是誰。
「我是來給水蛭報仇的!」
熟悉的陌生人左手上掛著一團黑黑長長,柔柔軟軟的東西──蠕動著!
「啊!大水蛭!」
「不錯,復仇的大水蛭!」
「你要怎麼樣?」
「要你對殘殺九十多條水蛭的暴行付出代價。」
「好吧。」他說。他不再退縮,凝然站著。
「你有罪!滔天大罪!」
「是的。」他冷靜地回答。
「你逃不掉的,哪怕上天入地。」
「我知道。」
「你認罪嗎?」
「我認。」他說,他全身反而不再抖索。
「我們要你的狗命。」
「好的。」
「要讓牠吸乾你的血!」陌生人舉起大水蛭──那是一公尺長,飯碗那樣粗大的怪物。
「很好!」他沒有再猶豫,心裡也不存躲避意念。
「你還有什麼話說?遺言呢?」
「沒有。沒有。」
「咦?你不怕?」
「我很怕。」
「那怎麼不求饒,或者逃跑!」
「不,不了。」
「認命啦?」
「不是認命,而是我決定接受!」
「哼!你屈服啦!你放棄反抗啦!」
陌生人好像要努力激起他的憤怒,或懼怖,或其他任何反應。可是他就是凝然不動。
「我不會屈服!」他想。他緩緩抬頭,淡然望一眼雨後黃昏的太陽似的月亮,然後閉上雙眼。
「你真的就這樣?」
「是的,來吧!我接受……」
「你?施道憐你?」陌生人好像驚駭得很。
「是的,來吧!」他,緩步迎了上去。
「你,你……」陌生人反而一步步後退。
「……」他繼續往前迎去。
「你真的不怕大水蛭吸乾你的心血?」
他不再吭氣,以一定的速度、步伐向前走去。
陌生人嘴裡發生咯咯怪響,人卻不斷退後,不斷遠去,縮小……
他,施道憐還是沉著地,不徐不急地,朝和平公墓相反的方向,走去,迎上去……
月亮,還在頭頂上。他能明確地感覺到月光輕輕地,溫柔地撫摸他的臉面,雙手,以及臂膀,胸膛……。
「喔喔喔──喔!」
是公雞啼晨。他聽到了。他知道這不是夢,他十分清醒,或者說,惡夢,已經消逝無蹤。
他決定那樣繼續走,一直走,一直走。
一切有為法 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附註:
一、刊登於《台灣文藝》五十六期(一九七七年八月三十一日)
二、收進《告密者》(台灣文藝版,一九八五年七月;自立晚報版,一九八六月十二日)
三、收進《李喬集》(前衛生報社,一九九三年十二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