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9日 星期二

立委自決

中華的民國七十又六年十一月六日,上午臺北陰天。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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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的民國七十又六年十一月六日,上午臺北陰天。

淩晨。嗯,凌晨八點二刻副祕書長的催魂電話就頻頻鬧啦。說什麼:大法案大表決大動員,尺老您,非到場鎮壓不可……

本來嘛,連幾天尿水失禁如天山積雪雪水滴滴答答,實在不想去敲桌板猛舉手的,可是想到鎮壓——那群魔亂舞小臺獨瘋狂叫囂的情景——尺老他不由地卵泡猛縮,悶屁如雷,於是提足丹田之氣,翻身下床,準備慷慨赴義。

而這時,院方特別為他預準的專車,已經在門口等候多時。這是應該的,我巫尺夫委員不是一般委員。他想。他曾經憑一人之力獨鬥「民進黨」三個流氓。他在「行政院」蒞院一片混亂之際,陡地一聲斷喝「俞院長萬歲!」響徹雲霄而堂堂震懾立院 賢與 醜。至於當年在大陸時代,明裏反制政敵,暗中放血叛徒,可謂功在黨國,勳績彪炳也。

「今天!唉!我巫尺夫在今天,唉!」這是他每天每時刻反覆冒起的喟嘆!不是嗎?天威式微,亂象環生,能說什麼呢?唯盡心而已。嗯,人生,立委,唯盡心而已。他,一再寬慰自己。

——他,下車,由專任護士小蕾攙扶著進入立院。就在門口前,他「感覺」到一排排人群如牆如堵,向他洶湧逼近。他知道人家並未真的以行動逼近,而是一股人氣,一團殺氣。至於說「感覺」而不說「看到」,那是因為近年來耳目見聞的能力,已然很難單獨操作運用啦!對於外界的聲色形物,他只能以「綜合感覺」的方式去「接觸」,去認知。

小蕾是好女孩,完全的善解人意;說是聘用的專任護士,實際的名分是他的女孩。說明白點,實際上是尺老他的續弦老婆春花生的。春花另外「好像」還生了兩個男孩子。當然不是春花的拖油瓶;春花嫁過來三年多才生男育女。有一點遺憾,都不是他的骨肉。這一點他自己當然十分清楚。青花這個臺灣小女人也真是……唉!也罷!想起共產黨叛亂竊國都忍下了,男女之私,算得什麼?何況自己實在也十分十二分虧待人家——當年三十不到的成熟婦人呢!能怪嗎?所以……

所以坐下來之後,心頭有點慌,腦海有點亂。

「感覺裏」,那些小流氓小臺獨又擠到倪院長前面,搶麥克風,大聲喊叫著。

「操!我操!奶奶的!臺獨!臺獨!」胸口倏地湧上一團火,他脫口漫無對象地咒罵一陣。

「很亂啊!」有人在身邊說話。

「你們太縱容他們啦!太沒敵我觀念啦!」他說。

「讓他鬧!鬧吧!哈哈!最後表決通過又奈我何?嘿嘿!」

「對!表決!表決!趕快表決——我,我要去榮總看泌尿科去啦!快!快呀!」今天的情緒有些不易掌握,說著說著真就惱怒十分,想揍人啦。可是好累,不知怎的,好像就要睡著了。

小蕾好像在耳邊說了些什麼。恍恍惚惚的。嗯,小蕾是我的女兒,哈哈!七十三歲老頭,有個二十不到的女兒?見鬼!可是我……我要一個女兒,而小蕾不是真……是想睡了。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了。

——「老賊!老賊!不要臉的老不死……」

「咦?誰又在罵人?」他霍地清醒了一下。可是他實在支撐不住啦;身子往下一挪,頭一歪便張嘴伸頸窩在輪椅上睡著了。

這時立法院上,對罵的,叫嚷的,追逐的,摔角的,大笑大哭的全上演了。巫尺夫立委他卻陷入碎裂扭曲的夢魘中。夢中有匆匆的幸福得意歲月,有鮮血淋漓的殺戮戰場,有故鄉「蛭腔省」的醉人風光。啊!美麗可愛的蛭腔啊!四十年歲月居然景物田園依舊,小橋流水仍在——可是,可是人呢?鄉親呢?我的選民呢?我是你們的立委呀!你們給了我八百三十八票,雖然當時落選了,但是政府的德政,總之,我現在是你們的立委啦!喂!你們,選民你躲在哪裡?他,由驚而惶,而不知所措,而掙扎著想逃走逃出去……

「老賊!不要臉的老賊!」啊!暴裂的嗓音就在耳邊爆炸。

「——不要嘛!不要這樣嘛!」是小蕾的尖嫩聲音。

他醒了過來。他想說什麼,想有所動作,可是手足僵硬,連胸口都是麻麻的。

「現在什麼時候?」他問小蕾。

「過午了。您睡得好沉。唉!」

「那回去——咦?鬧喳喳的,他們還不回去——院長請客啊?」

「不是啦!是出不去!外頭,人家包圍立法院,三個出口全堵死囉!」

「這像什麼話!」他可完全清醒了。「走!我們回去!」

小蕾雖然嘴裡嘀咕,行動還是聽他的;十分鐘之後他的輪椅已經到達立法院大門出口。

大門口一片人海;已經有幾輛輪椅陷在其中;最尖銳的是警察的哨音,那尖銳高挺的警哨底層是渾厚的,一磚磚一塊塊節奏顯明的吼叫聲:「老賊!老賊!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的老賊!」

巫尺夫老立委這一回,聽得清清楚楚。

「啊?為什麼這麼整齊?」他,這樣問。

「什麼這麼整齊?」小蕾的嗓音好像有些顫抖。

「他們的口號啊!這些流氓叛徒,口號好整齊!」

「——請回會議室。出不去啦!危險啊!」

好像是警察在吆喝。這像什麼話?成什麼體統嘛!他在內心裡大聲叱責:軟弱!我操!這些執法單位什麼玩意嘛!待明日可要好好質詢警政單位;對!就請署長來回話……

他內心的活動小蕾當然茫茫不覺。小蕾把輪椅推向左側門。門外依然是人牆矗立,根本寸步難移。他有些氣惱小蕾——伊應該知道的,他向來只出入大門。他討厭「左門」;在左門,當然走不動的,這和信仰有關;這是真理哪!

於是他命小蕾再闖正門,正門裏外流氓叛亂分子更多了。他的怯意加濃。他命小蕾推向右側門試試。十三分鐘之後,他已經被推出右側門;門外示威抗議的人數顯然較少。他呼了口,下令趕緊連絡專車。

這是錯誤失算——未把專車調過來;當他與輪椅這個目標暴露五分鐘之後,暴烈的示威者已經把他團團密密地包圍起來。

——「不要臉的老不死!看你往那裡逃!」

——「去死!去死吧!去死!去死吧!老不要臉的!」

「退不回去了,怎麼辦?」小蕾好像哭了起來。

真是退不回去了,已經成了萬民誼咒的目標,教他如何回頭?這時十人一組的鎮暴部隊出現了;他們以身軀以盾牌為他砌成窄窄的通道,讓輪椅艱難地移動,離開。可是,那似乎變成有形有質的「老賊」、「老不死」——叱罵聲卻是鎮不了其暴的:「它」向他投擲,發射,傾倒,灌注……

另外又出現了新事物:那是黏黏的、濕濕的、熱熱的、濃濃的、膩膩的、灰白的、起泡的——百千發口水,向他攻擊,潑灑……

「哇!口水!口水哇!他們向我吐口水!」巫尺夫老立委終於勃然大怒,怒得尿水直流,怒得金星亂冒。之後,他怒得失去知覺……

以後的一段時空變化,他已然無法追尋。

他睜開雙眼一段時間之後,他清醒過來。這時耳邊響起的是小蕾帶哭的訴說:「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呀?」不過他知道小蕾不會在身邊,春花當然也不在,這座寬敞的「中央新村」官邸裏,他知道除了自己,只還有管家老趙在那間儲物室裏喝老酒。

夜深了吧?他突然覺得這個住了三十來年的官邸竟是如此地陌生。他還發現自己的雙腳不知怎地不聽指揮了。他是穿著睡衣褲的。他往浴室走去。

「幹什麼呀!」他三天洗一次澡,今晚不是入浴時間哪。

不行,我要洗乾淨那一身上下臭臭黏黏膩膩的口水。他告訴自己。其實他想到辦公桌那邊起草臨時緊急質詢稿——明天在立院討回口水之辱的公道。

可是雙腳卻把他帶到浴室。他泡在浴缸裡。這不是他意願內的行動;那些吆喝、辱罵、口水,還在腦海奔騰洶湧,他以全部心力意志抵抗這些。

可是他累了。他的行動完全不聽指揮,他的手做了最最奇怪的動作:那左手把浴室的外門關上,那右手又把瓦斯爐的火苗熄掉——關掉瓦斯,奇怪的是那左手把通往瓦斯的塑膠管拉開;那右手再把瓦斯筒開關緩緩扭開……然後把浴室內門打開,然後他躺在半滿的浴缸裏。這此動作都不是自己想做的,但是手腳不聽使喚地做了。

「口水!啊口水!必得把口水弄掉才成哪!那口水……」混雜的心頭上,這是唯一完整的一句話。

瓦斯的味道好像越來越濃了。嗯,明天,會是怎樣好日子呢?模糊的意識裏有這樣一句疑問。

不過,那麻木多年的心靈,似乎倏而清醒過來了。有一種難以言詮的大喜悅,大解脫如清風明月般,亮鮮地浮顯心頭,那僵枯的臉頰現出隱隱的笑意。

老立委巫尺夫,終於在漆黑的午夜,以意志之外的力量,完美圓滿地自決了。佛祖保佑他。阿門。

附註:

一、刊登於《自由時代周刊》(一九八七年十二月)

二、收進《慈悲劍》(自立晚報社,一九九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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