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9日 星期二

告密者

癸亥類任務,必須絕對公正,絕對正確,絕對言之有物;不可捕風捉影,不得摸擬想像,尤不得為交差卸責,胡亂編織,指鹿為馬。凡此豈止徒增文牘;方向誤導,正犯漏逸,且自毀形象,莫此為甚……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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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八七四號十二分審慎,十二分細密地,看清楚每一項每一句詞字之後,迅速而熟練地把這份「檢舉表」放進專用信封裡。上漿糊封好,幾秒鐘之後,心裡老覺得有什麼差錯,三八七四號又輕輕打開信封。三八七四號端坐寧神,再逐句逐字檢查後,這才真正放心──專用信封封口撕破了,三八七四號拿出另一個專用信封。

  這是最後一個信封。得趕緊向上頭索取一疊信封了。三八七四號想。

  不過,又好像不必再要專用信封了。因為這份檢舉表是最後一張吧?

  三八七四號提起細字簽字筆,在專用信封上認真而吃力地寫下收件人與地址:第四四四四號信箱,夏漢陽先生收。

  三八七四號極愛使用簽字筆;使用它,表示一種身份,一種不凡,還有一份尊貴感。雖然三八七四號的字總是那樣歪歪斜斜的,那是看了之後讓人感到不穩定不安全的字 。好在它是寫給別人看的,給那陌生的偉大人物夏漢陽看的;夏漢陽必然是三頭六臂的神聖,那是很難想像,也不大敢想像的崇高又神秘的人物。當然三八七四號從未見過,但感覺得出來──幹這一行,「感覺」是很重要的;以往自己協助過的那些大魚大案,幾乎都是靠多年培養的那份感覺的指引,然後勇敢判斷,把握時機毅然舉發而成功的。所以,字歪歪斜斜並不重要,夏漢陽先生要的是工作成績;要的是像三八七四號那種精密的腦袋,多疑善感的心,還有絕對忠貞無私的品質……

  三八七四號在工作上,從未三心二意過,也絕不遲疑猶豫。他披上外衣,把門帶上,頭也不回地就朝外走去。

  在大門口,鄰居太太正提著菜籃走過來。三八七四號連一眼乜斜都省了;就那樣畢直地,朝市中心郵政局走去。

  三八七四號並非未看到累得滿頭大汗的鄰居太太,實際上,這些人勾勾的眼神,滿臉的問號,全都看出來了,但是這些全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維持信心與決心。誰也阻止不了的。這份檢舉表一定要送出去,不能再拖了,再拖三八七四號會受不了,會發瘋;這是大義滅親,比鄭森還難做到的。不過,三八七四號一定做得到;要做給夏漢陽看,給普天下看,也給同行小輩提示一個典範。

  本來,出了大門,拐一個彎,在雜貨店旁邊就有限時郵筒,但是三八七四號認為那是寄普通郵件的限時郵筒;手上這種專用信封的限時信,可不是「普通郵件」;和往常一樣,必得逕自送到本市郵局,親自投入郵局內「限時專送專櫃」才放心。這就是做事牢靠,敬業精神的表現。

  尤其今天這一份檢舉表,內容嚴重,意義更是不同,自然非做得最完善不可──一定要聽到信封跌落櫃底的聲響才算數。三八七四號一再提醒自己。

  這是初秋的晴朗早上。三八七四號走在寬敞的街道上,只感到那清新微涼的空氣不斷湧進胸膛,充塞胸懷。原先那份微微的惆悵,空茫的感覺,竟也杳然消失了。

  不錯,這回自己的舉動,不是容易下決心的。不過,現在畢竟下了,而且已經完成百分之九十;只要手上的信投入郵局信筒便是完全完成。至於結果如何?將發生何種情況,那已不在考慮之內。想想自己半生的行程,今天這種作為,正是十分順理成章的。心底那一絲懼怖,一縷近似悲哀的意緒,實在是多餘的,可笑的。都是自己決定的,不是嗎?那就不該有絲毫的後悔。三八七四號最後這樣肯定地告訴自己。

  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三十七個春秋的種種,還是滿有趣的;半生旅途上,雖然未曾有過波瀾壯闊的景觀,也缺乏纏綿綺麗的情調,但也確曾品嚐一些奇異的成就感,一些隱秘的快樂。是的,每當自己寄出的一封「專用信封」發揮威力時候,跟著那些可笑的「白痴」,突然莫名其妙地陷入厄運之際,心懷深處那隱秘的快樂,就像赤腳行走於炙熱沙礫地上的人,突然泡在清涼山泉裡似的,那種愉悅,那種快感,已然超脫了所謂愉快的範圍。

  那是什麼呢?那是……是情慾狂潮,猝然得以完美發洩的瞬間感覺啊!是的,是的,自從五六年前發胖以來,皮膚也越來越白皙了,濃粗的眉毛,也變成如柳細眉。可惡的閒神野鬼們,居然背後譏笑說:這個人越老越白,怕要變性變成為女人啦。變性?變他媽媽的蛋!不過,那件事漸漸力不從心倒是真的;那件事不成,那種快感, 由完成任務後,展現成果時的隱秘快感代償了。這不是頂奇妙的嗎?人生,許多事況是沒法掌握的哪!三八七四號想。

  是的,人生的行程,總是難以掌握的。例如:有些事故,好像一定要依某一形式進行,或者說,就是預先安排的,任誰都逃脫不了!誰安排的呢?不知道。

  如果向一百人發問:你的人生行程,滿意嗎?一百人中大概有九十幾人會說不滿意的。

  如果向一百人發問:你的人生行程,是照自己的理想安排的嗎?一百人中大概有九十幾人會搖頭吧?

  但是,還有一反問:無數人,和你有同樣的遭逢,為什麼無數人走出不和你同樣的路呢?所以基本上,每個人對於自己的人生行程,是應承擔十九責任的。

  這是三八七四號近年來思索自己人生的結論之一。結論之二是:對於自己的以往、現在都覺得正常、正當而且滿意;至於將來,想來還是會一本初衷,繼續努力下去的。

  當然,今天把手上這份檢舉單投遞之後,很多事況與情勢會發生巨大變化;也許以後自己已無繼續努力的機會。這是可以想像的,但這也是自己無能為力的。三八七四號面對公事時,是絕對六親不認鐵面無私;現在縱然對象是湯汝組本人,那也不能,不可能有例外。

  當然這是三八七四號所持的堂皇理由,這個理由主要的是用以說服自己。實際上,三八七四號卻是另有不得不爾的理由。那就是:湯汝組越來越怪,越陌生,越可疑。那不是三八七四號所熟悉的楊汝組啊!更可恨又可怕的是:楊汝組居然越來越倔強跋扈僵硬,甚至於經常兩者互相對立起來;三八七四號惱恨湯汝組,而湯汝組卑視三八七四號;前者怕後者會斷送自己事業於一旦,而後者氣惱前者無恥可笑……

  無恥可笑嗎?湯汝組的指控是孰可忍,孰不可忍?既然勢不兩立,那就先下手為強,所謂不是朋友就是敵人。三八七四號是何等人物,什麼大風大浪沒經過?豈會陰溝裏翻船不成?笑話笑話。所以,三八七四號不再遲疑,作了最明智的抉擇!

  事情的經緯就是這樣。市郵局就在前面。再走一百公尺;不,只有八十公尺就是郵局前面的紅色限時信筒。喔不!應該直接投進郵局裡面的郵件專櫃才是。

  「直接投進郵件專櫃……」這是十分悠遠的一句話,一句十二分熟悉的命令。

  三八七四號不由地想起第一次朝郵件專櫃投出第一封「專用信封」的往事……

  那個時候,楊汝組在夜市擺攤子賣唱片和錄音帶。那時錄放音機剛上市不久,盒式卡式錄音帶銷路奇佳;以夜市地攤方式經營,正是賺錢的新興行業。

  生意好賺,競爭的對手自然多,如何在眾多競爭 中一枝獨秀,甚至獨佔市場呢?湯汝組靈活的腦筋不斷打轉的結果,終於想出一招打擊同行的妙法來:

  那就是密告同行販賣非法錄音帶。

  所謂非法錄音帶分四類,一是國內有版權錄音帶盜版產品,二是禁止入口的東洋軍歌,三是黃色歌曲,淫語淫聲等,四是中共歌曲。警察人員以及其他情治人員,對於這些非法商品,第一類只在版權所有人強烈要求行動下;二、三類也在多事之徒指名檢舉時不得不抽查一番。至於第四類,只要風吹草動,咳嗽失聲,便是杯弓蛇影,馬上徹底而頻繁地搜查起來。

  湯汝組既然從事這一行,當然清楚:除了第四類錄音帶絕少可能之外,哪一個攤位,都會隱藏少許一、二、三類非法貨品的。不是大家喜歡干犯法令,而是買主什麼路數都有,不準備一些應付買主,少了財路不說,還可能惹來閒氣或危險。節骨眼就在這個地方。

  夜市攤位是固定的。湯汝組為了「擴展業務」,不得不有所「行動」:首先,他畫妥一張夜市各錄音攤販的位置;特別在靠近自己攤位的兩家以紅字註明:「就是此處」四字。其次他以變形的字體寫一便條,說明該位兩攤:「確實販賣共匪歌曲,錄音帶就藏在……」

  實際上他們和他一樣,在那隱秘的位置藏著黃色歌曲,淫語淫笑卡式錄音帶而已。他知道必須誣指是「第四類」──做事,一針就必須見血,打不到敵人,最好以笑臉相對;打下去,就應該狠狠致命的一擊。這是他的處世哲學。

  他把位置圖和說明以限時信,投入郵局的郵件櫃裡。這是難忘的經驗,也是極其成功的經驗。

  那也是效果最迅速的一樁:早上投出告密限時函件,這個晚上,那兩個倒霉同行的攤位就給「掃穴犁庭」式的搜查一遍。當然權責單位大有斬獲而歸;除了未見第四類非法品之外,兩個攤販還給罰款,加上留下筆錄……更重要還在後頭,以後這兩個攤位,顧客大量減少,不到一個月,他失去了那兩個強力競爭對手……

  「這是一次傑作。」他暗自嘉許自己一番。

  然而,他比誰都明白,這次傑作,絕非他的創造發明,實際上,他是在潛移默化下,把舊經驗略加變化運用而已。

  湯家三代都住在本市,臨近風化區的平房巷子裡。父親是市公所的職員,他從小就聽慣人間的悄悄話,他在父親攜回的卷宗也見過類似告密的文字,父親也寫過這類文字。至於「共匪歌曲」的傷害,是在他讀國中的時候──

  那時,父親以年終考核獎金,買了一套音響,也順便購進幾張較高級的新唱片。

  在他們擁有成套音響半個月後,某晚九點左右,他們家的前後門,突然冒出幾位「便衣人員」。客廳裡,大姊正在欣賞斯義桂的唱片。

  「什麼事?」父親的嗓音全變了。

  「就是這張!」一位「便衣人員」從轉動中的唱盤拿下來,得意十分地說。

  「這……先生……這,這個……同志:這唱片……」父親那模樣,真怕會嚇昏過去。

  「這是共匪的──我看,湯先生,你還是跟我們走一趟吧。」

  「你怎麼可以公然播放共匪歌曲呢?哼!」另一位說。

  「這是,剛剛,剛剛買的,這,這犯法嗎?」

  「剛剛?嘿嘿!當然,你們一放,我們就接到密報啦!所以,嘻嘻,我們的保防細胞是萬無一失的!」

  父親第二天清晨就被釋放回來,正應了有驚無險那句話。

  原來人家告密,說他們湯家播放共匪的「除草歌」,據說是扭秧歌之類的匪偽歌曲。還好,這首歌出在斯義桂回國演唱的錄音唱片。這樁告密,因而得以草草結案,他,湯汝組卻獲得了深刻的教訓和寶貴的經驗。

  然而,他也不是大智大慧,聞一知十的人物。說明白些,他對於告密──或者稱之為「秘密任務」這門買賣在他考上「大誠工專」時就正式入門當行了。

  記得在新生開學典禮一過,隊伍剛解散,還未進教室接受導師點名訓話,訓導處的某負責先生就把他找去。

  「湯先生,」這位負責仁兄不叫他「同學」,居然稱他先生:「歡迎你到本校來求學。」

  「我,我?……」他是丈二和尚哩!

  「喔,我應該先說明一下:現在社會上許多偏激份子,分歧份子,甚至於匪諜充斥……」

  「是,是……」他,對於這些話耳熟能詳,而且頗能心領神會。

  「總之,為了校園安全,為了同學的幸福,我們要求你,擔任班級的……」

  「是,是,好,好……」

  「哈哈!湯先生:我們在你報到之後,就有了你在高職的全部工作資料了!」

  「原來……」原來在高職,他就是擔任這門任務的呀!

  「當然,在專科學校,任務就更重,更急迫了!我們面對敵人……」

  「是,是,我會盡力!」他,不覺挺胸吸氣,鬥志昂揚起來。

  「我們第一步是把全班四十二名學生分成兩組,然後由兩位……同學負責……」

  「是,我知道,我會。」他懷著得意與沉重相參的心情踏出訓導處。他已經暗自下定決心:這兩年之內,絕對不負上峰所託──就像在高職二三年級時一樣。

  他知道這是一樁神聖任務。另外,他知道這是自己出人頭地,或者說能夠超過別人的唯一門路。

  因為他明白,自己是天資才華平平之輩。他有自知之明。如果說「自知之明」也是一種智力,那麼他就該列入聰明之林才是。

  聰明的他,這種想法,實際上在很早的歲月就成形了。

  在國中的階段,他第一個以週記夾帶紙條,向導師提出調戲女生的罪犯名單。他還直接向導師檢舉月考作弊的同學。其他:同學單車雙載,不繳錢進入人家池塘釣魚,汽車票過站使用,他人冒名乘車,大小楷僱人代筆等等,他都是一本無私與公正的美德,揭發奸私,為維護校規與輔助同學敦品修行上,盡了一份力量。

  這些細碎而又煩人的工作,在完成之後,那種得意與內心的竊喜卻是很難描述出來的。當然,有時候難免會洩露形 而招來同學的排斥,甚至於受到毆打。不過那是極小極少的情況;而在那極少的不幸情況下,他是很冷靜的,他始終默默忍受任何可能的橫逆。

  而世人不知道的是,這種忍受橫逆本身,卻也是一種快樂。

  「這種任務,終得要有人來做的。」他想。

  何況,我是好意。而且就團體說,我把奸惡挑出來,是有益的。所以……這是我湯汝組的天賦使命。他替自己找到最嚴肅的行為依據。

  這樣一想,他更是理直氣壯,而且信心十足。

  不過,也有過例外,那是國中三年級的時候。

  國三換了新導師,是一個剛出道的年輕傢伙。記得第一次班會,在「導師講評」時,這個人就談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話,這個人說:

  「國三,一切都為升學。吃飯,睡覺,上課下課,大便小便,心裡都要存著升學兩個字。凡是和升學無關的全給我停止!」

  這個人說到這裡,話鋒一轉,突然這樣說:

  「剛才,你們原先的導師,授課老師交給我好大堆──你們的各種資料,尤其獎懲記錄啦,悔過書啦,最多了。我接下來,說一聲謝謝,但是我轉身就把它全扔進垃圾箱裡!」

  「啊!」全班不覺出聲驚叫。

  「各位同學:我不要你們的任何以往的記錄──好的,壞的,通通不要。今天起,你們都一樣,像一張白紙……」

  「……」大家聽不懂。

  「有任何話,我要大家直接說出來──沒有不能提的意見。有錯,自己承認;如果說別人,也要公開說出來──不敢公開說,就不要說!」

  「怪人!」他心裡嘀咕著。

  「我不接受任何告密,小報告之類欠光明磊落的把戲!」

  「啊!」全班同學幾乎同時倒抽一口氣。

  在國中,「告密」、「小報告」,是導師,大部份老師的重要寶典啊!這個新來的傢伙真好笑。

  「知道嗎?我這個導師,寧願被大家矇騙,甚至被你們當作傻子,我也絕不經由告密,小報告來取得消息!」

  好啦!這一年碰到真正的瘋子,怪人。這一年是他過得最無聊最寂寞的一年。

  記得一個高年級生說的:中學老師,就是比國小老師怪;比較起來,國中三年,高職三載,他倒是只遇上這一個怪人而已。

  國小六年,他們班換了四位老師,這四位老師都是十分「正常」的──每一位都歡迎適當的告密,有價值的小報告……。

  其中原因何在?他略一思考就得到答案了:現在的人心智發育比三十年前快十歲,換句話說,現在國小的那些「毛毛蟲」,實際上個個都心眼十足心機深沉,陰謀詭計,惡毒點子,在在十分驚人,老師為了班級的安定和諧,不施一些手段是不行的。最佳手段為何?那就是放眼線,布暗樁──所謂「眼線」「暗樁」是後來正式「領了番號」才曉得的專有名詞──唯有這樣,老師才能控制整個場面。

  湯汝組他,小小心靈是玲瓏剔透的;知道老師的苦心與難處,也發現自己能為老師們奉獻一點綿薄,所以他既認真也愉快地擔當了這份工作。

  在國小,能夠向老師報告的,都是芝麻綠豆事項,例如同學不肯安靜睡午覺,第三節下課就先吃飯包,擦玻璃偷懶,隨地丟垃圾,偷往河裡游泳等。但這些對於校譽,班級秩序,同學安危──都是大事哩!

  他擔任過四年的風紀股長,向老師報告這些犯規行為,可以說是「天職」,他當然盡心又盡職;就是不擔任風紀股長期間,他也一本初衷熱心向導師反映;他堅信,這是身為學生應盡的本份。

  由此可知,在小學階段,他在這方面,就有非凡的表現。所以以後他在這方面的進境與發展,勿寧說是極其自然的。

  不但這樣,如果再往前追溯,他在這方面的長才,實際上在未入國小之前,五六歲之前就看出端倪來了。或者說,其時其地,他已隱隱顯露了不凡的鋒芒。

  他從小瘦弱多病,是一個蒼白,膽小,愛哭的男孩。他又多疑,善感,極能揣摹別人心意的小東西;也可以說,在人際關係的學習上,是超速早熟的小天才。

  他善解人意,他能看準大人的喜怒和心情,然後在最適當的時機,作最有效的請求。所以他雖然膽小害羞,但是在眾多兄弟姐妹中,他總是從父母和周圍人群裡,獲得最多的一位。

  年紀稍長,和鄰居玩伴在一起時,他立即能夠認清那個小社會成員的各類關係;他能快速找出其中的頭頭來,然後毫不遲疑地自任頭頭的忠心奴僕。如此這般,蒼白膽小的他,立刻成為一人之下一群之上的人物啦。

  在玩捉迷藏時,頭頭當「鬼」他必然替「鬼」找人,「鬼」便放過他,不點他的名。如果頭頭當「人」,他就毅然讓「鬼」順利捕捉,以掩護頭頭能找到更安全的地方隱藏。(他當「鬼」時,頭頭偶爾也會有所回報的。)

  在分派吵架,或打架時,他或躲在後面,替同伴絞腦汁想些制敵奇計,或在對陣之前,冒險深入敵方搜取情報,然後恭敬地呈現給本派的領袖。由這點看,他也有勇敢的一面。

  總之:他近三十年的種種,只要仔細探求,是不難找出前後的線索;也可以說,他的人生,他的性格,有一條隱隱約約,卻也明明白白的脈絡可尋。至於為何湯汝組和三八七四會對峙而對立而對敵,最後不惜以壯士斷臂的悲懷出面檢舉呢?那就要看往後的演變了。

  不幸得很,湯汝組在「大誠工專」,並未能在保防細胞任務上有所發揮。因為讀了一年他就以主科三分之一近五分之三成績不及格而退學了。

  這是頗為傷心的往事。為了避免左鄰右舍指指點點,他志願提早入伍服役。在軍中,他主動向有關長官展示資歷身份。當然,在軍中三載他得到應有照顧,也得到相當發揮長才的機會……

  退役後,還是無一技之長,只好暫時在夜市擺地攤混一段時日──已如上述。之後他又當過家庭電器推銷員,房屋促銷員,保險公司勸保員,濾水器的分銷主任,某報分社辦事員等。

  在這不斷換行業的歲月中,唯一不變的是,勿論暫居中部,或派往南部,甚至短期在北部受訓,他都以最快速度,向他熟悉的機關單位報到,取得聯絡,並且立刻執行任務。

  「像你這樣熱心的朋友,太難得了!」上峰由衷感佩他。

  他謙卑又激動地表示:這是自己唯一能奉獻的。可是,有時候,還是碰到意外的打擊。

  記得那是他當上了地方記者,並在城隍廟地下室兼營永久性「流動書攤」的時候──當然,這個身分和營生都是拜某方面朋友的鼎力才能獲得的。

  「我要好好幹。當然也要認真經營,賺上一筆好娶妻成家呀!」他興奮又感恩,大有隨時粉身碎骨以報之意。

  他,年紀不小了,已經虛歲三十。

  他,也在這時正式領了「番號」:那就是「三八七四號」。可是,屈辱卻在三八七四正式上場的兩個月之後加身。他莫名其妙地接到這樣的暗示:

  癸亥類任務,必須絕對公正,絕對正確,絕對言之有物;不可捕風捉影,不得摸擬想像,尤不得為交差卸責,胡亂編織,指鹿為馬。凡此豈止徒增文牘;方向誤導,正犯漏逸,且自毀形象,莫此為甚……

  平心而論,這一指示,對他而言是沉重的打擊,他的滿懷委曲,到了欲哭無淚的地步。不是有一座右銘嗎?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寧錯千萬,不漏其一。這是我輩工作的準繩嘛!

  當然,在激動平息,冷靜思考之後,他還是自承粗率。從此,他知道謹慎小心了,他動用「專用信封」的次數相對地有逐漸減少之勢。

  工作成果銳減的另一理由是:他戀愛了,他第一次,也可能最後一次勇敢又大方地和一位小姐交往。

  說他勇敢大方,是指自懂男女之私以來,他就不曾正面而直接地向一異性表示過情意。這並不是說他無情,而是他自卑,他自慚污穢;至於這種心態,研究起來,可能來自兩個原因:一是天生矮瘦蒼白,尖鼻薄唇長頸的怪相,使他自知醜陋。另外就是由於長期側面,或後面窺視伺聽他人的習慣,反射在心理上,使他極難和人坦然相對,正視言笑。尤其,在某年某月某日,一位既美且艷的髮姐,突然衝著他說:你這個人好奇怪,眼睛總是左閃右躲,好像不敢看人──我醜八怪,嚇了你是不是?

  「原來我是……」他感到自己突然從惡夢中驚醒似的。

  總之:他一直把愛情之窗緊緊封死了的。這回難得出現一位解開他心中死結的女孩,他是下定決心,赴湯蹈火誓死追求啦。

  這位蘇小梅小姐,二十七歲,是某報派駐本市的正牌記者。

  蘇是一個坦率爽朗,活潑熱情的小姐,更是一位活動力強,極富正義感的好記者。

  蘇是嬌小美麗,溫柔深情的好情人。他,陶醉了,入迷了。他第一次發現,人間還有這麼美好的一面。

  「我湯汝組何德何能……」

  憑他的條件,一個三十多歲搞流動書攤的邋遢漢子,能獲得這樣如花美眷的心嗎?

  「蘇:您,您,會……」

  「我會怎麼樣?你怎麼這樣婆婆媽媽的?」她瞠目嬌嗔的模樣依然十二分可愛。

  「是說,說,會不會看不起我這一無所成的男人?」

  「哎呀!還說這些!相愛為什麼要條件?我又有固定職業,不用你養哪!」蘇神情一柔:「小湯,主要是心,是愛。知道嗎?在這亂世裡,除了真心相愛,還追求什麼呢?……」

  喔!他,眼眶潮濕了。他自認是最缺淚汁的男人,在面對深情似海的蘇,他轉過身去,不能自已地灑下感動、深愛以及疼惜相參的熱淚。

  「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開始經常這樣告訴自己。在獨處的時候,在步行時刻,他會朗聲告訴自己。

  我們就要結婚了!啊結婚!想到結婚,他又像夢中那樣,身子輕飄飄地硬要浮起來,飛起來啦。

  他沉醉在結婚的美夢時,卻有一樁小小的懊惱:蘇太熱衷於工作,結了婚,如果還這樣為採訪新聞沒日沒夜地奔波,那……

  另外,還有一個埋得很深的隱憂──其實兩人交往不久之後,他就發現,而是強烈地感覺到,不過這回他隱埋下這份感覺。

  這是唯一的例外,何況,不是剛剛接到那個指示嗎?

──他的「感覺」是:蘇,這位率真可愛的女孩,小腦袋中存有許多怪念頭,怪理想,怪招式。說明白一點是:蘇這個女記者「有問題」……

  蘇是十分直率的女孩,他既有意試探底細,他立刻就獲得極為豐富的「資料」;那是絕對值得使用「專用信封」的案件啊!

  蘇不是匪諜,也未和匪諜來往。可是,其他,就交往,見解,理想等等加以研判,蘇確實是不大不小的一條「魚」!

  「稟公報吧!」心底,一個聲音──就是那個三八七四催促他了。

  「……不!不……等,等等看,再觀察一段時間……」他,這個湯汝組痛苦地阻止三八七四號。

  「湯汝組!你十幾年建立起來的原則,就為私情要毀棄?」

  「三八七四號!蘇是情人,將來的妻子啊!何況她只是……只是想法比較偏一些而已……

  「你明明知道……」

  「知道她絕不會有事的。」他努力說服三八七四號。不,實際他只是努力欺騙而已。

  我要自私一次,循私一次。此生此世,唯一的一回,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吧……他就這樣說服了自己──說好說歹穩住了三八七四號。

  然而,這是不幸的經驗,也促成了湯汝組和三八七四號徹底決裂。

  事情極簡單:在他和蘇交往十一個月,正等兩個月後──明年春天結婚──在一個酷冷有雨的晚上,小倆口正在剛購下來的新居商量佈置洞房,突然蘇被帶走了……

  一個月後,他才知道,蘇涉及一樁分歧份子的陰謀事件,而且證據確鑿,援例看來是會被判刑的。

  「這個人在你湯汝組身邊,你們相處一年,而且還產生了戀情,你的警覺性何在?你是幹什麼的?」三八七四號的話,如利刃劍鋒,直取他的心臟要害。

──「三八七四號知之:有關蘇小梅案,希即速詳細報告,不得有誤。夏漢陽啟。」這是預計中必然會來的指示。

  他,呈上一份坦白,詳盡的報告;末尾還自請處分。

  這是一場惡夢。事後他這樣肯定這件事。

  夏漢陽比他想像的寬大萬倍;只指示他徹底檢討而已。其他一切照舊。

  蘇小梅的案子,好像是不了了之,並無判刑的消息。相反地,熟人曾在他縣市見過蘇。他曾經有過去找蘇的衝動,但瞬即就打消了,而且不再動這個傻念頭。

  千萬個意外的是,蘇竟然又來本市找他。還好,他的福星高照,他先瞥見蘇,他幾乎未作思考就立即躲藏起來。他又託一個排書攤的同行出面,誑騙蘇,說湯某已離開本市多時,未再回來過……。

  我不能再見到蘇,不然我會受不了;不是不能忍受愛的煎熬,而是愛恨的衝突──三八七四號不可能容納蘇的……。他把自己分析得很清楚。

  變故太大,心理上,他實在承擔不起,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想逃,但是怎能逃開自己呢?他是無處可逃的。他偷偷喝酒,並由喝酒進而酗酒。

  蘇來訪後的第五個月,他聽到輾轉傳來蘇訂婚的消息。他想只有老酒能幫助他;他幹了平生中最豪勇的一樁事,關起門來喝了三天酒。

  第四天,卻迷迷糊糊地從二樓陽臺摔下來,迷迷糊糊地摔斷了右腿。因為送醫時間延誤,出院後左腳微跛,走路要仰仗一枝拐杖相助了。以後不知什麼時候開始,背後大家都稱他三腳仔而不名……

  從此以後,他成為一個很簡單,很孤寂的人。當然,這是指外表而言。在內心裡,他有繁重的任務要執行;更麻煩的,湯汝組和三八七四號打上的是死結,要日日夜夜,全心全力去紓解、調和。不幸的,畢竟它是死結,越用心用力,只有越緊越死而已。

  三八七四號是敬業的工作者。三八七四號是絕不會懈志怠工的,風雨之晨亦然,花月之夜不變;三八七四號以堅定的步伐,穩定而沉著地走向迢迢前途。

  可是,有一天三八七四號接到夏漢陽的一份奇怪指示:「即日起解除癸亥任務,其他另候通知」。

  「這是什麼意思呢?」湯汝組皺緊眉頭苦想。

  「完了!我完了。」三八七四號居然放聲哀號。

  不久之後,「另候通知」到達:是一位陌生漢的口頭令諭:

  「你有病,最好趕快檢查一下。」

  「我有病?」

  「嗯,找精神醫師──我給一張介紹名刺,明後天你就可以北上找……」

  「我哪有病?開玩笑!」

  三八七四號對於開玩笑是從無興趣的。送走陌生漢子時。三八七四號就下定決心,決定繼續擔負未竟使命,直到……直到什麼呢?三八七四號還未能找到適當的詞句。

  不過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持之以恆,處變不驚;人生就像風中蠟燭一般,能發多少光,就該為這黑暗天地獻出多少光,直到風吹燭熄,或者燭殘火滅為止。

  於是,三八七四號繼續使用那專用信封,投出限時郵件。遺憾的是,從此未再接獲任何批示或指令。

  其實,這也沒什麼。人生,盡心而已。不是嗎?

  這回,三八七四號,以堅定的,冷靜的,也是懷抱莊嚴的心情,寄出檢舉「湯汝組」的專用信封。這勿寧說極其自然,也十分應該的。

  信封掉進郵局專櫃底下,發出噗的一聲。

  難得的,三八七四號,被自己感動得流下酸酸的淚水。

附註:

一、刊登於《文學界》四期(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五日)

二、收進《告密者》(台灣文藝版,一九八五年七月;一九八六年十二月)

三、選入《台灣政治小說選》(高天生主編,約一九八三年)

四、選入《台灣小說半世紀》(前衛出版社,一九八七年三月十日)

—一九九一年十月日本JICC  出版局「台灣文學介紹」日譯〈香蕉船〉小說集中選入。

—一九九八年改編成電視單元劇(民視節目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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