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去哪裡?」大蟳停下來,好像這樣問。
作者:李喬
##ReadMore##二號床的劉倚節一動沒動地盯住埋頭猛擦皮鞋的康富仁。這個傢伙明天就可以出院。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他的腦海老迴盪著這四個字。
劉倚節是二○八病房的老前輩。其他五個床位或痊癒或死亡,進進出出換過幾回面孔,祇有他二號床主不變。
康富仁被抬進來時,臉孔蠟黃雙頰凹塌,眼眶鼻翼發藍,除陣陣尖銳喊叫外,真像副死屍。他想是來了一位比自己沈重的病友。然而,砂粒型腎臟結石症,痛得狠走得也快;沒開刀,祇日夜用稀鹽水像抽水馬桶那樣沖洗,怪怪,兩週不到,眼前這個人居然唇紅臉圓完全好過來。
我什麼時候出院呢?總有一天吧,快啦。嘿嘿,總有一天!他在心底冷笑,對自己不懷好意似地。
他看出康富仁是十足的活寶,外加甲級神經質;早上九點多,主治醫師巡房時說「明天可以出院」,康就一分鐘也沒法留在病床啦;起初在房裡笑嘻嘻地轉來轉去,然後是反複上下樓梯──說是練習腳勁兒。賤骨頭。到十一點鐘眼看要開午飯,康卻從床下拖出提箱,拖出一套畢挺的西裝在換。
「劉先生,我出去吃飯,嘻嘻。」
「這套裝束,什麼時候……」他儘量使自己冷淡。
「入院就準備的啊!」
嗯,小子就那麼有信心!他可從未想到這樁無聊事務,現在經人一挑,倒使心口有點沉沉的。
很久很久以來他就用心──該說是盡一切力量訓練自己抵抗身心的各種痛和苦。他發現把握「淡然」是個中訣竅。不幸得很,康富仁的興奮勁兒,給他好大的壓力,那淡然底層竟微微搖撼著。
「要我帶些什麼?」康知道他不好多走路。
「不用。」
目送康走出病室後,他由枕頭底下拿出一本書。菩提無法亦無心,離相度生無住行施;得法的過程即是法,得法就是破妄去相,破其妄去其相,那麼菩提哪還有法?
他把意識緊束專注在一點思維上。這是最後的依據。他原也是飽經世故而博學多識的人,然而那些現在都沒用。有一天,連這點點都得放掉捨棄的,聽說那時是幸福的頂峰;不過,這祇是聽說,到底自己將在什麼境界上結束呢?他不知道,也不想。有時候會覺得能夠不想,這點就值得安慰。但是想到自己在想「不想」又很洩氣。
「洩氣就洩氣吧。」最後他這樣想。於是甜睡著了。
他是給腳步聲吵醒的,康提著一個飽飽的大牛皮紙袋,衝他直傻笑。
「那是什麼?」那隻濕透的紙袋很引人。
「嚇!你看……」
康從袋裡提出好大一團濡濕的稻草──是稻草糾纏綑紮著一隻從未見過這麼大的……。
「劉先生,猜猜看,這是什麼?」
「蟳,紅蟳,也就是開花蟳。」
「一眼就看出,你是基隆人?」
「新竹,紅毛港。」
蟳,最熟悉不過了。他世居蕭蕭麻黃樹的海邊;孩童時代,夜溺時老祖母燉蟳給他吃,十五六歲「轉骨」時媽媽做「酒蟳」給他進補,新婚時間,自己偷偷到海鮮館「加油」,進了中年,妻子也喜歡為他準備這道補品。
「一公斤十兩,一百六十元,你看!」
「我也沒見過這麼大的。這是你的福氣。」
「是嘛。我要帶回去當禮物。嘿!」
「好主意──把稻草繩鬆了吧。」
「那怎麼行,會跑掉!」康把蟳放回紙袋。
他要求讓他看看:這真是一隻比想像還要肥壯的大蟳。胸甲像全開的摺扇那麼大,甲面平滑,心臟部位的前甲橫工字形凹凸分明,前側緣左右各有幾隻鋸齒;額齒四隻,兩側眼前尖棘各一枝,大大的鉗腳長節內緣有三枝尖棘;兩邊四腳二螯,祇短短的第四對腳有褐色細毛。現在是元宵剛過,卵巢裡應該是滿滿的全是蛋;不但螯端背甲赤紅,連腹部全身都是淡紅色的。
「很老,這隻蟳。」他說。
「是嘛!平常看到的是灰綠色的。」
「那叫菜蟳,秋天以前,不抱蛋的。」他淡淡一笑。
「這一定很補,又好吃。」
「能長這麼大不容易。」他把右螯上的繩子鬆開。
「喂!我請你吃,你可以吃吧?」
「你不是要帶回去嗎?」
「這麼大嘛!我們吃牠一部份。」
「那怎麼可以!」他略一驚,接著感到憤怒。
「你看牠的螯,像兩個小拳頭,我把它折下來烤,一人一個。」
「不可以!這樣太殘忍了。」
「殘忍?反正要吃牠嘛!」
他一本正經地阻止康,但是康卻嬉笑中硬生生折下一隻螯。他大聲說他不吃,不要再折另一隻螯。
「拜託,不要這樣。」他的嗓音透著祈求。
「你真怪。」康下樓烤蟳螯去啦。
他把綁在蟳身上的稻草繩全都脫掉,然後放牠在床頭的小櫃子上面。牠祇是節腳蠕動了一下,並不逃遁;眼睛挺得高高地,嘴邊冒著細碎的小泡沫。被折掉螯的傷口已經罩上一層透明的膠液,不過還有絲絲無色的水汁流出來。
「怎麼不動呢?沒力了嗎?」
他被那對筷頭大小兩粒米高的黑亮眼睛瞪得有點不安;用手指壓這對眼睛,眼睛很快就躲進眼眶裡,可是手指一離開,它又昂然挺起,那樣子目中無人似的。
「咦?劉先生你……」
就在他楞著的頃刻,康已經把大蟳抓過去;就像怕誰搶去那樣,用原先的稻草繩綑緊,放在牛皮紙袋裡,然後再用一塊塑膠布包起來;就那樣密不通風地裹好,吊在床頭鐵架上。
「馬上會悶死!」他霍地下了床。
「沒關係,不會的,蟳的命很強哩!」
「……噯唷……」他本來想痛責眼前這個臭小子的;也許一用勁觸激了什麼,胃窩上端近右肋骨部份驀地刺痛起來。他一手按在那塊可恨的凸起物上,一手扶床沿,吃力地想挪上床。
「啊……又……」康趕忙過來扶他。
「不用!」他緊閉雙眼,咬緊牙關。
十分鐘後陣痛過去了;不是自然消失,是鎮痛針的效果。
他伸伸脖子,側過身體向康那邊看。康靠在床邊,聚精會神地啃那大螯。烤熟的蟳螫是鮮紅色的。感到一陣暈眩;眨眨眼再看康,他看到康滿嘴滿臉都是鮮紅鮮紅的血色。
「那個蟳,那個……」他突然陷入奇異的恍惚裡。
入夜以後呼呼北風停了,窗外,細雨沙沙作響:路燈祇剩下一團團朦朧光暈。
午夜十二點正。劉倚節到護理室要求再打止痛劑。其實半小時前才打一針,現在一點都不疼痛;護士不肯,他裝出劇痛難禁的樣子並哀求她。他終於再獲得一針。這些都是計劃中的一部份。
病房裡外一片沈寂。時間到了。他想。
他早就換好外出的衣褲。他輕輕下床。姓康的蒙頭大睡。他提起康床頭鐵架上的大蟳,躡腳開門下樓;推開大門,閃身躲在右邊的圍牆下。
嗯,心跳得好快。細雨迎面撲拂,很涼爽,很冷冽,很舒服。
一切都順利;五分鐘不到就有一輛計程車駛過。他截下它,跳上去。
「哪裡?」司機打個懶哈欠。
「從這條路直走,到哪裡?」
「北投。」
「調過頭呢?」他指指車子後面。
「南下桃園。你?」司機的右眉毛缺了一塊。
「那麼往這邊轉彎呢?」
「海!」
「就轉這邊,直走吧。」他掏出一張百元大鈔。
「往哪裡?」司機瞇著眼。
「海邊。」他說得很輕,很慢。
司機又回過頭瞥他一眼,他知道,但他裝著不曉得。
他先替大蟳解除層層束縛還牠自由;把繩子紙袋膠布揉成一團,搖開車窗,拋到窗外。幾滴冷雨彈進來。關上車窗後,他全心全意逗弄靜靜趴在腿上的大蟳;胸懷裡充滿了說不出的欣慰愉悅。
記得小學五六年級時候,有一天放學走出校門不久,突然看見大群大群的小孩大人全往街尾跑。他也跟上去。街尾的一座火車平交道上圍著一堆人。他身子小很精靈,很快就找到縫兒鑽進去。
「啊──噯唷!」他尖叫起來,不分東西南北往外衝,鑽出人牆。
他拼命揉眼睛,甚至於想用手指尖把眼睛裡的什麼挖出來。但是沒用。那是可怕的圖案:碎裂的腦殼,紅紅白白的腸肚,死紅死紅的脖子斷口……他推開人群拚命跑,拚命奔。沒用的,這些影子永遠生根長在腦子底層。從這以後腦海裡就被沉沉甸甸的一團恐懼盤踞著;這是很可笑的,但是十二分真真實實。恐懼臍連一起的是逃遁的念頭:逃避什麼?逃到哪裡?這可說不上來,但就是想逃。
為什麼會有這樣可怕的事呢?
為什麼死是這個樣子呢?
死為什麼不能好看一點,或簡單一點?
「什麼都沒能逃掉,呵呵……」看到自己病床一端病歷卡片後,他躺在床上,不覺不像是笑那樣笑起來。他對蟹行文字沒多大研究,嘿嘿,幸還是不幸?就是認得這個醜惡的病名哪。
「喂,人客,你家在海邊?」司機打斷他的胡思。
「嗯。不然我去──吃海風?」
「我是說,你是病人吧?這麼晚……」
「亂講,我是去看病人。」
司機回頭看他兩次,大概想說什麼卻又吞回去。他不理會人家的猜測:他的內內外外都已經進入一種想像與夢幻交織的時空裡:強烈專一的意念,把自己推移到精純脫離一切的境況上──美妙,自由,類似愉悅和靈悟的結合。
耳邊似乎飄過洋洋之聲。一種無聲之聲。籟音。隨著籟音,那本經書上的字句又油然浮上來。他平生祇讀過一本經書,喔,祇是半本多一點點。夠了。我是教徒。最原始的教徒,也是最後的教徒。這樣認定也許太自負,但我確信是這樣。他想。這麼說來,該是這場病──最後的病所賜與吧?不要問我那是怎樣的一種領悟,這不是自私,更不是故弄玄虛,知道嗎?在那麼一天,那麼一剎那間──是痛得死去活來之際,我突然什麼都不怕啦。不怕不是感覺的事。我不再怕,同時不再有污穢,不再有異同的東西。年輕的歲月中,我怕髒,怕不衛生,怕細菌,怕毒蛇,怕死亡之後屍體上的屍蛆萬頭鑽動那樣。現在不。呵呵!眾生平等,萬物一體。就是這樣。他以左手逗弄大蟳睜得大大的長眼珠子,右手輕輕撫摸大蟳帶毛的背甲。
「什麼都沒能──逃掉……」他又想:「所以其實逃掉了,但是何必呢?」
車子早已出了郊區。細雨大概全停了。司機問他路徑,他認定海的方向,要求繼續前進。車子打幾轉後,他乾脆要求司機把他載到海邊。司機緊急煞車關油門,手離方向盤,坐著不動。
這一帶不見有住家房屋的跡象,渾厚的海水拍岸聲,由漆黑的麻黃樹林那邊傳來。
「再給你一百元──開車。」他說。
「不,你一上車我就看出的,」司機懊惱萬分:「還是送你回醫院吧,不收回程車錢。」
「你以為我──哈哈!」他想起那塊東西,不敢再笑,不自覺地伸手按壓在胃窩上。
司機居然說好說歹地勸他回心轉意別打傻主意。他推開車門,捧著大蟳下車。司機伸手拖他上去。他說你這樣我就喊強盜搶人。司機說你不回醫院我馬上報警。他笑笑說,再不讓開我就拿腦袋跟你的車子比硬啦。司機目瞪口呆。
「我祇是送這老兄回家。」他捧起大蟳。
「?……」
「知道嗎?這老兄,不是在陸上生活的。」
「?……」
「你是全國難找的好司機。」他把大蟳的背甲貼在面頰上:「我祇是愛深夜散步,祇是送老友回去。放心,我才不會自殺呢,小櫃裡還有好幾顆蘋果沒吃完,怎麼捨得?呵呵!」他揮手請司機走:「今晚我很開心。我要送大蟳回家哪。」
「唉,你……」司機無可奈何,祇好把車子開走。
誰說我是來自殺的。真是豈有此理。他想。不過往深處想想,他迷惘了。就抖出心底的隱秘吧:到底是不是這深夜逃出來含有自殺的念頭?他問自己。
「沒有。不過經司機這麼一說……」他搖搖頭。
地上有他淡淡的影子。這才發覺雲縫裡有一勾弦月躲躲閃閃地。這裡還是不大不小的馬路,路面舖著小石卵;這條馬路和右邊的麻黃樹林是平行的,穿過樹林就是沙灘,越過沙灘就是海。
他把大蟳放在地上,看牠能不能對準海的方向走。結果大蟳在地上,靜靜張望一陣子就順著落地的方向,緩緩移動。
「老兄,迷路啦。」他有點失望,又像有點高興。
「要我去哪裡?」大蟳停下來,好像這樣問。
「回你老家呀!回大海!」他有點火。
「…………」
「可憐的傢伙!」他替牠矯正方向。
大蟳走幾步停一會兒,然後又走一段,速度卻在加快。是失去自由太久不敢逃哩!走走停停正是一種試探吧。
「我……」他不自覺地,習慣地又伸手撫摸右腹那塊凸起物:「我是……」
我並不怕這個。我實在不怕死這件事,祇怕死的附帶狀況:那難以忍受的疼痛,還有親友排山倒海的關切憐憫眼光眼淚。真沒意思。從前的人希望或者說是立志要活得有意義,轟轟烈烈;現在的人祇盼望能死得平平靜靜。真沒意思。他想。
大蟳,你比人幸福多了;你什麼都不怕,因為你不知道怕。我追求不怕,要經過十幾二十年的努力,得到的也不過在用心思的時候才不怕,唉……。他又把大蟳捧在懷裡。就這瞬間,心田又平平靜靜的,不是嗎?我就是大蟳,大蟳不外是我的另一種形狀體態罷了。
海浪沙沙,樹梢休休,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聲息。
海天銜接那邊忽然很亮:一片鑲淡黃邊兒的銀白。大概是弦月穿雲的投影吧?
夜已到盡頭。不,該是破曉時刻才是。他決定把大蟳直接送到海邊。
「送佛送到西天。」他繼續撫摸把玩大蟳帶點兒絨毛的背甲。牠卻忽然腳爪一緊,身子蹦跳而起,然後跌落地上──掉進草叢裡。
「喂!你這是幹麼?」他蹲下來伸手一撈就把大蟳抓個正著,就這同時,大拇指一緊──被那剩下一隻的巨螯實實箝住了。他用力一拉,不但沒脫離,反而箝得更緊。
嗯,很緊,很痛,然而再痛也不要緊,因為它就在拇指上,就那樣簡簡單單的事實。他想。他甚至於覺得這激烈的疼痛有點可愛,可以欣賞。
「你這大箝子竟用來箝我,哈哈。真好玩。」他向大蟳說。大蟳的長眼睛挺挺的。
不過有點受不了。受不了也是很好玩的。他決定試試「受不了」到底有沒有一個限度,於是他用力扭動被箝住的拇指。
大概拇指已經出血啦。又痛又麻地,很有意思,可是──啊,這個傢伙投降啦,放鬆牠的大鉗子,又跳進草叢裡,順著馬路的方向,橫行疾走。
「這個大頭呆,方向又錯啦。」他跌跌撞撞地追上去。
唔,潮聲好大,海風怎麼也突然加強?咦?月光這麼亮,不是月光是太陽不是太陽是什麼怪物──
眼前突然出現一團強光,強光由一團化作兩團向這邊飛奔過來。
「喂!大頭呆,危險,快躲!」
大蟳好像沒有什麼感覺,或者不怕這猛撲過來的光球:繼續橫行前進。
他不顧一切向大蟳撲過去,他知道強光是什麼。腦海倏然奇異地清醒而平靜下來。
「我必須救下這個老兄!」心底這麼狂喊著。
大蟳轉折方向太快了,這橫行的傢伙,他居然沒能很快就制服牠;他惱怒而焦急。
車子已經衝到眼前。糟!車子向大蟳那邊拐過去。他猛地撲倒,伸手要抓……。
「噯唷……」……。
強光消失。震動消失。海浪有節奏的拍岸聲卻滿清楚的。勉強抬抬頭,一秒鐘就不得不放下,讓身子完全趴伏地下。
「那個大頭呆呢?」這是第一個清晰的意念。
我是被輾壓在地上了。全身麻麻辣辣地,不過,並不痛哩。
想到疼痛,疼痛就慢慢掩襲過來,或者是甦醒啦。然而這不是想像的那種摧心撕肺的疼痛,祇是渾厚沈重密密實實的什麼罷了。他再一次掙扎著抬抬頭。這次他瞥見東天幾線曙光。
可是曙光不該那麼鮮紅呀!嗯,這是鮮血。他看清了;自己浴在鮮血中,而血,悠悠滾滾,不斷地從不知哪個地方湧出來。
「這是誤會,也是意外。」他想。他懶得尋找傷口,反正就在身上。現在最最真切的感覺是,隨著縷縷流失的鮮血,那沒形沒蹤的生命,乖乖地聚在胸口了;它正一分一寸地減少,消失;不,它是回歸是返原吧。
生命的起點和原始特徵是「動」,這個動──顫動不就是痛苦的形式嗎?唯有不動痛苦才告結束。這些都是過程罷了。我將找到我原先的形態──我原先是靜止的。他想。
我終於解脫了。剛才也想過逃脫這一點,可是,和現在是不同的;剛才祇是想而已,現在是正在做哪。我躲過那可怕的死亡過程──原來我的死亡方式竟這樣簡單扼要啊!他想。他再次伸手想摸摸那個凹起物。手不能動,但是他還是微笑著。不再仇視那塊凸起了,認可它吧,大家都是一樣的。
朝陽已經飄灑在路邊拱起的泥塊上,春陽就是這樣蓬蓬鬆鬆的。
大蟳,就在那邊;牠爬到最高的泥塊上,迎著陽光昂然矗立。
「快走啦!回你的海邊……」他喃喃說。
「早安!」大蟳好像這樣說。
「嗯,老兄,我們永遠在一起。」
他把自己凝成一個密集的小點點,託付給大蟳。他很安詳,沒有痛苦,他一直用力盯住大蟳,牠,舒活腳爪子,晃動兩下,然後邁開大步,朝海灘的方向走去。
附註:
一、刊登《中國時報‧人間》(一九七二年十月二十二—二十三日)
二、收進《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三、收進《李喬自選集》(黎明文化公司,一九七五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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