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30日 星期三

山女

那淡紅色種子上,敷著薄薄一層「霜粉」,鹹的,但又酸又澀,還帶點苦味。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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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桂竹林由翠綠轉入淡淡的土黃。遠山近谷,草木枝葉,還是滿滿地吐向天空,好擁擠;山還是很美,可是很疲倦了。

  鹹菜婆吃了幾碗蕃薯湯,就動身上阿春的家。日頭已經越過屋簷上邊一丈來高;蕃仔林的每戶人家都一樣:一天吃兩餐。

  鹹菜婆上路時,提一節麻竹筒,裏頭盛滿泉水。她爬一段陡坡,坐下來喝幾口;就數不清歇幾回,灌下多少泉水啦,在日頭過午,堪堪偏西時分,才到達阿春家前面的柑仔園。

  這,除了阿春的家實在太遠外,鹹菜婆本身也有問題。她多大年紀,沒人知道。只看她一年比一年矮短,一年比一年縮小就是。她,瘦瘦扁扁地,兩腳向裏彎,孩子們玩的小弓箭兒,兩隻相對著放似地;雙手乾巴巴,上面包一層黃皮,凸起的青筋滑來滑去。她的臉,除黑黑兩道鼻孔外,眼睛和嘴全塌進又密又深的皺溝裡。一年到頭,老是一件黑衫兒。頭上裹一塊脫毛的藍絨布,解開頭布,那灰白的短髮,只稀稀長個圈兒;中間頂端沒有一根毛,露出泛紅的皮肉——她下了好幾次決心,才來的。

  阿春的家在蕃仔林最頂端「鷂婆嘴」下;再上去,只有藍天和白雲。這裡少見人 ,阿春夫婦是給林頭家看守柑仔園的。不過自從老公阿槐應徵到南洋當軍夫後,阿春就不理會這些啦。

  至於林頭家,本人七老八十地;據說三個兒子,都是出徵軍夫,所以也再沒人走動。一大片柑仔園,好久以來,就和四周的菅草擁抱在一塊兒,難分難解。

  鹹菜婆丟掉空空的麻竹筒,站在阿春茅屋前愕著。

  這是一塊乾裂的小廣場,本來是黃裏帶紅的,在燃燒的日頭下,現在正反閃著辣辣的亮白。沒一根青草。

  連那茅草的屋頂,也是白晃晃的。

  靜極了。遠近螞蛄蟬的鳴叫,顯得特別清越,而且近於淒厲。

  「阿春他們準睡死了!」全蕃仔林的人都一樣,這是睡覺的時候——以睡眠來節省體力,彌補少吃一餐飯的不足。

  鹹菜婆走到門口,又退回走開。她張望一下,抬頭向日頭瞟一眼,然後低頭沉吟起來。

  沒一點風。兩隻山蠅忽上忽下,打圓圈兒,扭股糖兒,又是地上又是空中地追逐著。

  「不是時候。就先看看柑仔園裡,有沒一兩個柑子,摘來吃吃。不管怎樣,得扣住阿春煮飯時候,吃她一頓——伙食外開,算是利息!」鹹菜婆想到這裡,不覺咧嘴笑起來——下塌的嘴巴子,口唇內縮,這一笑,皺糊糊的雙唇更擠進去啦,成了個大黑洞洞。

  柑仔園,從阿春的左屋角屋後起,直伸延近「鷂婆嘴」下邊。本來這種柑子在接近初冬時候盛產的;蒼翠的枝葉間,金黃累累葳蕤四垂。可是沒人照顧之後,野草強蠻加上營養失調,現在,生長的秩序亂了,甚至變種啦。瘦弱的樹枝上,有三三兩兩,半青不黃鴨蛋大小的柑子;有幾個腳姆指大小,歪斜凹凸卻黃橙橙的,好像已經完全成熟的「橘子」。

  奇怪的是,被菅草叢圍困的幾棵柑仔樹,竟然開著點點白花,有些楚楚可憐,且孤寂而伶仃模樣。

  「天年,是變樣兒啦!」鹹菜婆看得直搖頭。

  她好矮,柑仔樹好高;找了半天才發現一個兩個像樣兒的, 怎樣也弄不到手。這一折騰,柑子沒吃成,汗可出了不少;汗出多,肚子裡空得發慌,一陣陣酸酸的扭痛,夾著低沉的腹鳴,熬得頭昏眼花。她踉蹌幾步就席地坐下來。

  「現在吃一碗白米飯就好啦……」

  她喃喃自語。這句話使她緊緊記起,今天是來向阿春要回借米的——兩碗在來米。

  記得是半年前的晚上:

  她像往常一樣,日頭剛落西山,就關門上 。當她被人敲門板加上呼喊弄醒時,一睜眼,從牆縫看到門外亮亮地。那是桂竹片兒浸溪水幾個月,拿出來曬乾後,紮成的火把。山裏人走夜路都用這個。

  「那個死了不埋的?這麼晚,鬼叫什麼?」她摸索著起來開門。

  「我,阿槐啦。開門,拜託!」拿火把的漢子聲音很沙啞。

  「咦?你,不是去『奉公』嗎?」她深感意外。

  「今天放的,急想回家,趕夜路,所以……」

  「嘖嘖!走不動啦?」

  「腳下都起泡啦,而且,早上到現在,沒吃東西……」

  「在這裡歇一夜,明早再上坡吧!」她感到事態嚴重。

  「不!兩個月了。我要透夜趕路!」

  「那你要喝點水?」

  「是是。還有,給點什麼填填肚子……」

  她認啦,只好把人請進門。可是飯鍋早就洗好掛起來了。

  「沒吃的啦,我給你煮點。」她無可奈何地說。

  「不不,生蕃薯就好!配給米,我怎麼敢奪妳口糧!」

  她一聽這話,吁了口氣,趕緊洗好幾條蕃薯遞過去。

  「好在有蕃薯呢!」她不知不覺也拿一條啃起來。

  「妳一個人好過些。」

  「阿槐,你放屁!你不知道老貨仔,分配量更少!」她勃然作色。

  「唉!我們……」阿槐瞟她一眼,倏然住口。

  她這才借著搖幌的火光,看清楚阿槐的臉貌神色。她脫口驚呼:

  「阿槐,你瘦成這個樣子!黑成這個樣子!」

  「唉!修飛行機場,那滋味,沒人想得到的……」

  「聽說,在本島好些?」

  「當然好些,大半還能撿回老命嘛!」

  「你是說也有人死掉?」

  「那裡僅僅『也有』!」阿槐苦笑了,但馬上警覺地看看左右後面,倏然收起笑意。

  談話中斷,兩人都默默凝視火把的火焰出神。四周靜悄悄地,偶而能聽到兩聲狐叫。

  「唉……」阿槐長嘆一聲。

  「唔……」她皺皺眉頭,整個臉都像歪斜了一下。

  「我家那三口,大概好幾個月……沒見到白米了!」

  「配給米呢?」

  「唉!阿春不會量的,她從來不敢上街,也沒錢!」

  「這樣不行呀!」

  「所以嘛。」

  「怎麼搞的?」

  「她傻。最糟的是,一見巡察大人就臉發青,全身發抖,還站不住要癱瘓倒下!」

  「我見著那些掛長劍的也是……」

  「我巴不得馬上回到家看她們餓死沒有;但也怕看到她們!」

  「你家春枝可以幫點忙了嗎?」

  「十四歲啦,沒人管教……」阿槐輕微地搖搖頭。

  「唉!誰都一樣,不靠一點偷藏起來的米糧,真不曉得怎麼過!」她頓一下,趕緊接下說:「就是藏點米,能挨幾時呢!」

  阿槐微駝的背板一挺,眨眼張嘴,衝口想說什麼,卻又低下頭抿抿唇忍下來。可是,下一秒鐘,再也彆不住了,終於澀澀地說。

  「鹹菜婆:我,我……」

  「你做什麼?」她像打個冷顫,霍地站起來。

  「我想,向你借幾碗米……妳知道……她們……」阿槐低垂的頭緩緩抬起,滿臉淒苦的神色。

  「不行呀!不行!我剛才,我說錯了!」她後悔不已。

  「幾個月了,讓她們嘗點米味,求妳……」阿槐看她沒有表示,幽幽地再說:「我回去,如果她們已經餓死了,米,一定送還妳……」說著,又埋頭胸前。

  「唔……」她像被打一悶棍,困難地點點頭:「好吧!就借你兩碗吧!你一定要還。唉……」

  阿槐打起精神,想表示情意,可是始終說不下來;只默默地接受從 底拿出帶有霉味的米。

  她看著阿槐一手握火,一手提著盛上米的麻竹筒,傻傻地笑著離開。她猛然感到眼皮奇癢;她搖頭又揉眼睛,可是阿槐的影子硬是趕不掉。

  「好可憐,一個大男人,變成了這個模樣,什麼日子嘛!」

  「可是我鹹菜婆呢?連鹹菜也……」

  鹹菜婆的鹹菜,馳名全蕃仔林,家家稱讚;因為她每家都送。別人家,只在舊曆年前後醃鹹菜,她卻年頭到年尾,醃缸裡很少沒有鹹菜的。她又把鹹菜擠掉水分,曬幾天,放進窄口的甕罐,然後口下底上覆過來——這就成為「仆菜」。她那酸酸甘甘的鹹菜,香味更濃更醇的「仆菜」,成了蕃仔林的特色之一。

  可是,這已是過去的陳 。她不再醃鹹菜,因為配給的鹽,剛好煮菜,攪稀飯。

  「可是,我偷藏的米也吃光啦!」

  鹹菜婆發現自己很惱怒,也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起,由坐著改為躺著了。她轉動眼珠,看看交叉穿梭的枝葉,日光照得葉子青朦朧地一片,看來真像是夢中。

  「嘿!想這麼多幹嗎?沒有用!」她又被一陣饑餓酸酸辣辣的巨浪淹得睜不開眼;惱人的是,喉頭齒舌間無端湧出淡淡的口水。

  「睡吧!睡吧!睡……」她努力強迫自己睡覺。

  「睡著了,什麼都不怕啦……」

  鹹菜婆醒過來時,四周很靜,日影很淡。她睜開眼,愣了好一會兒才坐起來。

  「唔……好睡……喲!」她突然感到肚子空蕩蕩地,腰肢雙腳都使不上力。

  她腳步踉蹌地大一步小一步往下走,還不時望望天空日頭,估量著時刻。

  「阿春一定還沒吃飯!」她慌急地安慰自己。

  阿春的一角茅屋,出現眼前。她不小心,腳掌落在使不上力的草葉上,猛一滑動,身子失去重心,往後便倒;屁股著地,熬不住衝動,結果坐滑梯般一滑丈來遠。

  「噯——唷!」她像朝天的山龜,四肢亂划。

  「嘻嘻——」左邊菅草堆裡,發出笑聲。

  「誰呀?」她轉身爬起來。

  沒有回聲。不過,兩莖長長的菅草花幌動著。她感到被戲弄,很氣惱:又有點兒害怕,所以怒火慢慢燃燒起來。於是她撿起一粒石塊,手腳並用連挪帶爬地向草堆逼近。

  「誰!出來!躲什麼!」

  「哇!」一個長髮披肩的女孩,霍然站起來,瞪眼張嘴,不知怎麼好。

  「啊!」她被嚇得一口氣塞在喉頭,忘了該吸進抑是呼出。

  長髮女孩微一彎腰,旋轉身子,虎地向草葉蔓藤深處狂奔。

  「咦?阿……阿春枝!」鹹菜婆尖聲屬叫,像吸血的小螞蝗鑽進了鼻孔。

  「阿春枝!妳?妳沒穿褲子!妳,十幾歲的女孩!喲!喲!」

  她氣得手舞足蹈,使勁揉擦眼皮,好像要擦去留在眼底——阿春枝瘦瘦白白的屁股形像。

  「這,這什麼話!阿春這個傻母豬這個……」她找不到適當的話來罵人,所以直吞口水。

  「找阿春算帳去!」

  阿春從哪裡娶過來的,沒人知道;誰問她,她都只是不好意思地一笑,卻不肯說話。

  在蕃仔林,一直傳留著一個笑話;當年阿春的嫁妝,只有一個方方的紅漆木箱子。據說那天替她背木箱的親戚,上得坡到阿槐家時,已累得臉色灰白;那天的酒食,一滴一粒沒進口,回家還睡了兩天——因為,太重啦。

  新婚之夜,幾個睡在客廳的遠道親戚都聽到,新房裡,老傳出開關箱子的響聲:「嘎呃嘎呃」地。

  「什麼事?」阿槐的聲音。

  「沒有,沒有!」阿春的嗓音不小。

  「來,讓我看看,箱子裡是什麼?」

  「不,不行,不行!」

  第二天,親戚問阿槐,阿槐支吾不說。後來不知哪個促狹鬼,乘新娘外出方便時,溜進去,打開箱子一看:原來是滿滿一箱蕃石榴和兩包煮熟的玉蜀黍。

  後來,有人問她怎麼這樣喜歡蕃石榴,她說:

  「我媽說,沒有嫁妝,空箱子不好。」

  「那妳晚上拚命開箱做什麼?」

  「吃蕃石榴……」她難為情地笑笑。

  「肚子餓?」

  「不是。我媽怕我壞肚子。」

  「妳常壞肚子?」

  「不是。我媽說平時少吃肉,少吃有油的東西,怕嫁過來的那天,一下子……」

  「所以妳透夜啃蕃石榴?」

  「我媽要我這樣嘛!」

  「那妳在上轎前吃了東西沒有?」

  「有啊!吃了『粄仔丸』。」

  「吃多少?」

  「不多……」她低下頭,忸怩起來。

  「說嘛!多少?」

  「三碗甜,兩碗鹽,一碗沒放鹽……」

  「喲——怎麼沒放鹽?」

  「我餓嘛!頭一碗,還沒放就吃了。」

  「…………」

  阿春臉蛋兒頗美。額頭鬢角,毛髮生得很低,鼻子和下巴略尖;眼睛小些,可是很柔,小小上翹的嘴,唇角時時逗留一抹兒近似羞澀無奈的笑意,使上唇和鼻翼延伸下來一帶,總漾著幾絲不自然或緊張的線條。是個楚楚弱弱的婦人。

  不過,她那時時抽鼻兒——不管有沒有鼻涕,成了習慣的動作,把那份美好給破壞啦。

  阿春最怕人家問她數目字:

  「阿春,妳當新娘子時幾歲?」

  「十八歲。」

  「現在呢?」

  「現在?十八歲嘛!」

  「阿槐幾歲?」

  「十八歲。」

  「那麼,春枝呢?」

  「……也是十八歲!」她想了一會兒,才回答。臉上那為難無奈,畏縮羞澀的笑痕加深了。

  「誰告訴妳十八歲?」

  「我媽說的。」

  「妳生日哪一天?」

  「我媽說,吃粽子後一天。」

  「唉……阿春,妳很傻,知道嗎?」

  「我知道……」她低下頭,但是依舊笑著。

  「妳知道?」

  「阿槐說的。」

  「阿槐對妳好不好?」

  「不好。他比我媽還會打我!」她的笑凍結著。

  「妳討厭阿槐吧?」

  「不。我怕他。」

  「妳這麼傻,小心阿槐不要妳!」

  「不怕。阿槐說不會。」她大聲回答,這回,笑意消失了。

  「如果阿槐跑掉,妳怎麼辦?」

  「不會嘛!」不自然的笑又浮上來:「那,那就回我媽那邊……」

  ……………………

  鹹菜婆回到阿春的茅屋前面時,門還是關著。她不敲門,沒好氣地伸手就推門;門是虛掩地,這一來,她身子往前一傾,差一點沒仆倒。

  「死阿春!死了沒有!」她沒頭沒腦地開口就罵。

  意外地,阿春好端端坐在歪斜的矮竹椅上,正在用苧麻粗線補黑褲子;那是補麻布袋的針線。

  「我,我沒有死……」阿春著實吃了一驚。

  「妳……」她反而張口結舌愕著。

  阿春沒把頭髮攏到腦後結成髮髻,任它披散下來,臉;只露出眼鼻和嘴巴一帶。身上是一襲用鍋灰煮染的灰黑布衫,右肩補了一塊,左肩卻露出真正如柴的瘦骨。

  「妳——」鹹菜婆把堵在喉頭的那句話,硬生生給吞回去,換過一句;「下午飯,煮好沒有?」

  「沒有。」

  「好。」她鬆了一氣:「快弄一碗什麼填肚子,我,餓扁啦!」

  「沒……有。」阿春笑得很忸怩。

  「怎麼,捨不得讓出一碗?妳?」她火了,頭皮直發癢。

  「我沒有自來火……」

  「妳是說,沒有煮飯——者火蕃薯?」

  阿春只對著她傻笑;不好意思又求饒的神情。

  「那妳們吃什麼?」

  「吃生蕃薯嘛!」阿春向屋角一小堆蕃薯呶呶嘴。

  「妳們就這樣一直沒吃煮熟的東西?」

  「嗯。慣了……」

  鹹菜婆不知餓壞了,還是阿春的話或神色看了不快,她周身無由地冒起雞皮疙瘩。但她還是走過去撿起一條蕃薯,用衣角擦擦就吃。

  阿春看吃得起勁,也捏緊正補著的褲子想站起來,但遲疑一陣,又坐不動。

  「喂!春枝在外亂跑妳知道不知道?」鹹菜婆吃下一條半蕃薯,精神來啦。

  「知道。」

  「沒穿褲子,妳知道不知道?」

  「知道。」

  「妳……」她皺縮的嘴唇猛地歪斜,不知怎麼說好。

  「春枝不肯穿麻布褲,她說會刺人。」阿春歉然說明。

  「妳那阿煥呢?」她不想追究啦。

  「不知道。他有時回來,有時睡在外面。」

  「春枝也這樣?」她大吃一驚。

  「春枝不敢。阿槐說:不回睡,要打死她!」

  這間茅屋,牆壁是竹篾編織,然後塗上泥土的。可是早已土塊剝落,露出腐朽斷碎不齊的竹篾片子。

  日頭斜斜地偏西了。日頭落山很遲,但是日頭一失蹤,周遭就要驟然暗下來。

  鹹菜婆不知什麼時候起,就放棄討還兩碗米的希望啦。

  「阿槐去南洋好久了,想不想他?」

  「想……」

  「在深山頂顛上,怕不怕?」

  「怕……」

  「唉!要替阿槐把孩子看好!」

  「好。」

  「萬一不見了,病壞了,要打死妳!」

  「好。」

  「我回去了。」她站起來,嘆了一口氣。

  「在這裡過夜嘛,不就再坐一下。」

  「哦,對了。給我一點鹽巴,只吃生蕃薯沒鹹味,手腳軟軟地。」

  「那,畚箕裡的那個好了。」阿春指向蕃薯堆邊說。

  ——那是手指小大的樹枝,葉子像香椿葉,細長對生;枝葉間有淡紅色,黃豆大小的種子,葡萄串兒似地。

  「妳們用『鹽霜梗』(鹽膚木)代鹽巴?」她簡直不相信。

  ——那淡紅色種子上,敷著薄薄一層「霜粉」,鹹的,但又酸又澀,還帶點苦味。

  「阿槐走後,家裡沒有鹽巴……」阿春羞慚,又是乞求原諒地望著她,笑著。

  「阿槐一直不回來,怎麼辦?」

  「不知道。」阿春一瞪小眼睛,霍地站起來:「不會吧?阿槐不會一直不回來吧?」

  「那不一定!」她只感到莫名其妙地要冒火。

  阿春還是木然站著,放在膝上的褲子掉了下來……

  「唷!妳,妳也沒穿褲子!」

  阿春兩條瘦瘦乾乾白白的大腿,裸著;除上衫蓋著部份臀部外,其他,全裸著。

  「我,我脫下來補……」阿春兩手交叉在前面,彎腰曲膝,不知怎麼辦好。

  「給我穿上!」

  「還沒補好……」

  「穿上!」

  阿春乖乖穿上了褲子,可是右褲管從膝蓋部位以下,裂成兩片。臉上還是維持笑的痕跡,可是已經看不出笑的意思;那是比哭還苦的複雜線條。

  「我,我穿好了……」

  「我走了!」

  鹹菜婆低著頭走出竹片門,心裡有被人大大侮辱一番,或掉進屎坑,掙扎著爬出來的感覺。

  「這,這個拿兩條去!……」阿春跟了出來,拿著蕃薯。

  鹹菜婆煞住腳步,回頭瞪一眼,張開口,又閉上,只搖搖頭。她再走十幾步,忽然想送點鹽巴給阿春,可是損失兩碗米的惱恨又浮上心頭。

  她猶疑不決,再停下來回頭看看。

  阿春還站在那兒,蕃薯,端在懷裡,抬頭傻愣愣望著天空。

  日頭斜近西山。天空上,幾團雪白的秋雲,邊緣上,已經染著一抹兒錦黃色了。

附註:

一、刊登於《青溪月刊》(一九六九年三月一日)

二、收進《山女—蕃仔林故事集》(晚蟬書店,一九七○年一月)

三、選進《台灣當代小說精選1》(新地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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