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3日 星期二

水鬼‧城隍

三十五日燋渴地獄,三十五日灰河地獄...

作者:李喬

庚辰鬼月初一,任職楓城城隍剛滿三月的林淡水「地前菩薩」,竟然向幽冥地藏王菩薩堅辭職位掛冠求去……

「?……」地藏王菩薩慈眉微揚,悲眼凝睇,似有似無地一嘆。

「卑職願回東河橋下潛修大道……」林淡水悚然不敢仰視。

「汝身在『三賢』之位,掌理楓城兩界生靈,為何求去?」

「卑職心性不宜為官占位,此城隍重任實……實……」祂實無辭以對。

「再去東河橋下當水鬼?哈哈!」地藏王笑聲十分奇異:「水鬼是要找替身求往生的, 又要去破壞千百年例規嗎?」

「卑職……卑職只是……只是潛修大道,只是相機救助生靈……固無論人類或禽畜……」

「……此舉乃我冥界未有之事體,咱家待與酆都大帝參詳後方能定奪決策……汝暫且在位盡職就是!」

城隍爺林淡水再拜而退,祂明確感受到百十雙眼睛緊緊盯住自己的背後;祂遂疾步離開,回到任所大殿……

林淡水的修行果位是「地前」菩薩,所謂「地前」是:修菩薩大道的佛子,在完成一大阿僧祇劫的修行,到達「初地」之前,是「凡夫的菩薩」。至於「地前」之後,也就是「初地」之後,再修十地而滿二大阿僧祇劫的修行,那就臻至佛果的至高境界。

所以林淡水算是菩薩預備班的學員,這個果位正好擔任府或縣的城隍老爺。目前祂在苦修十住十行十逋迴向——三賢位的高段位之上。

可是擔任城隍三個月以來,祂已然心浮氣躁,道心搖晃大有不勝艱辛之感。在三個月之前,衪專任幽冥地府「查察司」之職三載;在此之前卻是一名「水鬼」……

在小千世界地球之東,南瞻部洲東南一帶,以及海東臺灣地帶,在百年前出現了一位救人的水鬼,那就是林淡水氏。

依冥律的「不成文」法,凡自盡而歸陰的魂主,在幽冥三年間,歷十殿閻王的深究一生行誼,完成算帳還債或賞或罰之後,不能像其他老死或夭亡的魂主再入輪迴經歷生界;祂必須回到自盡之處,等待人間再出現同樣的死者,也就是找到「替身」之後,才能往生人間。這個曲折行程,幽冥間神祕管道的傳遞,人間早就知悉……

百餘年前,林淡水在人間是一個年經的牛販,算起來林家來臺,淡水是「二世」。換言之,他是在臺灣出生的第一代子孫。

林父兄弟四人,來臺之後因為是赤手空拳,卻有一身耕稼本事,所以就如其他多數來臺人士一樣,找一家富農寄身擔任長工維生。

淡水排行第三是屘子,在他十八歲那年,林父兄弟四人同時租田佃耕,由永無出息的長工進步到佃農的行業,可以說是刻苦有成了。

因為兄弟四人協力打拚並未分家,所以兩年後就積蓄了些許家貲。這時林家長兄提議購入幾甲荒地山園開墾,林父卻主張在後輩子侄中挑選一、二人試試從商。

林淡水從小聰明過人,嘴甜舌滑,深得叔伯長輩喜愛。在他知悉父親意向時,極力要求讓他一試身手。

在當時所謂「從商」,在欠缺龐大資金的人來說,只是指走方販布,挑擔走賣常用家具,跑單幫買賣山產番產,以及「牛販」幾種而已。

其中最令人羨慕的是「牛販」,因為牛販可以行走整個臺灣島的北、中、南部,看盡各地繁華光景,而且獲利豐厚。不過,「牛販」不是一種簡單行業,它需要絕對高明的識牛眼光,以及涉水跋山的壯旺體力。理由很簡單:牛隻的健壯病弱、年齡習性的判斷是專門技術,而利潤厚薄全看南北距離遠近來決定的;一趟「趕牛」,短則半月多則五十、六十來日,其間為了「安全」,幾乎都是草行露宿的,烈日當空,牛販要陪著牛隻消受,苦雨寒霜,也得跟衣食牛爺同享共嚐。

另外,最讓人提心弔膽的還有二樁:一是牛隻萬一遇上時疫暴斃,那就血本泡湯,假如牛隻交給買主三個月中死亡(外傷除外),牛販得理賠半數,這是本行規矩,二是「趕牛」途中,牛隻走失,或不幸遇上牛強盜,那就立即傾家蕩產了。

淡水得以實行願望是他另有淵源:他的三母舅正是臺灣中部有名的牛販,年紀大了,正有歇業的意思。淡水外甥有此「雄心」豈非可喜?如此這般,淡水成了三舅的販牛徒弟,跟隨一年左右,憑他的聰明專注,加上三舅悉力栽培,很快地他就可以獨立作業了。又經一年的歷練,他竟然成為附近幾個村堡最大的牛販。當然獲利之豐,已足足可以仰事父母俯蓄妻子。

二十三歲這年,是他出道滿兩年的時候,在溽暑時日本地第一季稻子收成,正準備夏耕的時候,各農家的耕牛突然紛紛倒斃。原因不明,事態卻十分清楚,第二季作將受重大影響。

這個災難,卻是牛販發財的絕佳機會。

年輕牛販林淡水已經訂婚,打算入冬結婚。也一看大好機會來臨,決定好好撈上一筆。他甚至於私自盤算著:這回賺一大筆之後,或許可以在東河橋頭石牆村開一間雜貨舖子,擁著新婚妻子「坐著賺錢」豈不爽快?

心意既決,他便決意全力以赴。

平常,選購一、二隻耕牛,他是到東勢牛墟選購的。「東勢牛」身材較小,但四隻粗短肌肉結實,售價比較便宜,一般小農家視為好貨色。

這回牛瘟流行,「東勢牛」很快就缺貨了,牛販們不得不趕到全臺最大的牛墟——嘉義去發財啦。

林淡水想:需求量大,後市價格必然高昂,而且可能缺貨,或者最後羸牛病牛出檻,那才冤枉。

這樣一想,他決定孤注一擲,一批就選購十隻耕牛趕回來,預計做三次,賺的錢的就「夠」啦。

一次趕十隻耕牛,必須要有三個助手幫忙。這一點不成問題:那些堂兄弟平時看他風風光光地來去自如,早就直吞口水;現在要他們同行,而且許以優厚工資,豈不老少皆大歡喜?

至於資金方面,第一批十隻勉強湊合當不成問題;因為賣出十隻牛不可能隻隻付清,必有賒帳,第二批就得向叔伯父們調現了。好在這幾年賺錢有目共睹,而且打算付給動人的高利,這樣一盤算,看樣子是順風揚帆,只待他起槳下水了。

一切果然全在計算之內。兩位堂兄弟,外加一位小玩伴阿良,四人組成的趕牛夥伴,在預定期間內趕回十隻粗壯健旺的水牛——耕牛,並且在三天之內全數被人牽光。

他們帶著收回的部分本利,以及向叔伯親戚借貸的款子,晝夜不停趕到嘉義牛墟。這回買下十二隻——依上次的經驗,每人控三隻牛的行止,不如放長繩以「群行」的方式集體管趕更為方便;既然這樣,四人管趕十二隻當不成問題。

又是很順利的行程,比預料的時日提早一日半趕到本縣地界。

這天牛群過了臺中,越過豐原后里平原,到了三叉「火焰山」山麓時,天時驟然暗了下來。回頭一看,西方海天交接處卻流動一片血紅的殘霞。

「會是風颱喔?」阿良大驚小怪。

「嗯……」他心頭有一絲不安。因為這異象確實像是暴風雨的徵兆。

「強趕,明早就到達莊裡啦!」

「不好。萬一深更半夜風大雨急,牛群一驚走散,仰般去尋?」

商量結果,拿定主意就在「火焰山」麓找一朝南的凹窩宿一夜避避風雨。淡水有些心慌,不過想想四個大漢守護著,倒也不必太過擔心才是。

入夜之後,暴風狂雨來襲,在午夜之前人畜被捲入昏天黑地之中……

他們把十二隻牛的繩索結連在一起,又拿一條巨繩套牢每隻牛的脖子,然後串連互牽,讓牛隻不致單獨脫隊,或哪隻蠻牛發性,戳傷同伴。

「不會有人趁風雨來偷牛吧?」堂弟十分害怕。

「烏天暗地,伸手不見五指,風會抬走人,誰敢出來送死?」淡水老神在在地。

「就怕山水太大,突然湧下來,人畜都去見海龍王囉。」阿良的嗓音抖得很兇。

「屙你個痢肚!有屎唔會屙!」淡水大怒而斥。

實際上淡水的心境何嘗輕鬆?萬一……萬一……血本無存還要背上大筆債,把家當連同姐妹賣了也不夠賠哪,那時只有一條路可走了……

「……」無人再開口。風雨掩蓋了一切。

好漫長的漆黑之夜,呼嘯的風雨似乎把日頭給吞噬了,所謂「人間」也消失在幽忽緲冥之中。很奇怪?怎麼該天亮的時候了還是一片漆黑呢?是的,每個成年的莊稼心頭都有一隻奇妙的「鐘」,無論晴雨風霜。它準時會促人睡醒的;是十足日出辰時了吧?就是天地依然一片昏黑……

全身早就濕漉漉而水柱直流橫流了,腳掌上的水漿似乎不斷往腳小肚漫浸……

「這裡,山麓坡地哩,怎麼會是積水上升?」好奇怪。

——嗚!哞!哞!牛群騷動起來,不安地哀吼起來。

牛是笨拙的生物,可是牠有屬於牠所專有的超靈的感應能力;難道牠們感應到什麼最大的危機嗎?

「哇?啊……」幾個人同時驚叫起來。

因為腳底下怪怪的;腳底下好像踩著什麼滑溜溜的東西;不,是腳底下的「地面」在挪動!

——口荷……呼……嘶……

同時奇異的低沉聲響從四面八方升起,「壓迫」過來。是的,那是帶著萬鈞重壓的聲音猛然壓迫過來,那是絕對無法抗拒的壓力,那是從未承受的異樣感覺……而腳下的大地移動的速度加快了。

「阿母哀喲!」幾個人又同時尖聲驚叫。

「阿母哀」是客家話中斷魂前的共同語言,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巨變,但大家都了解這是要命的時刻。

風雨仍然很大,一團朦朧的亮光卻已然在斜斜上空升起。

他們驚魂已定,四周景物大致可以看清楚了;淡水第一個清醒的意識是:那時哞哞哀叫怎麼被轟轟浪濤聲淹沒了?那——

「牛!牛呢!牛隻呢?」

「啊!牛……」

是的,眼前已然不見一隻牛的影蹤。

已經很完全可以看清周遭景物了,雖然昨夜在入晚時刻並未看清楚置身的山麓情況,但現在站著的地方離開山麓至少有百丈之上。

「啊!『行山』!是行山哪!」阿良開口說。

實際每個人心裡都了解;這回是遇上傳說的「行山」了。由於大量雨水的滲透,欠缺根群堅強植物的丘陸坡地;如果底層又是具有斜度的岩塊,在「地層水」匯集過多的情況下,終於整塊丘陵坡地滑動了,滑移到比較平坦的地方。這就是「行山」的地變真相。

這裡是「火焰山」山麓的荒涼坡地,「行山」來得很平常,不幸的是這群借款購進的十二隻水牛走失了。

笨牛,被人類穿鼻掛上繩索,可是大難來臨時,本能驅使牠掙扎逃命,迅速的脫 而去。

不幸的是,這塊「坡地」竟然「行山」到臨近巨浪滔滔的河畔(大安溪)五丈之內的地方。如果再往前「行」三、五丈,四個莊稼漢全會成為水鬼;而現在十二隻水牛失了蹤跡。事態至為顯然,十二隻水牛被洪水吞噬了。

經過幾個小時的冒死尋找,他們在數十丈外的下游找到一隻走失的牛,可是卻是一隻溺死的牛——這隻牛未能掙斷繩索,而繩索纏在一根漂流木的一端;這一端插入漲起的河畔石縫裡。他們找到時,這隻可憐的牛頭部插沒水草中,龐大的身驅浮蕩在小小灣凹上。

年輕的林淡水損失全部牛隻,年來所賺的銀子;另外擔負了叔伯給予的借款,連年底結婚的計畫一起幻滅。

心理上,他承受不了這種沉重打擊,而事實上,他負擔不了這麼多債款。然而他無所選擇,他無處可逃。

「好不甘心!」

「我好恨!」

「天公太狠了!什麼天公?什麼神佛?什麼……」

最後他把所有怒火怨恨全指向「命運」的不公上,而命運是神佛所玩的把戲。至此,他的恨又全凝結在主宰命運的神佛身上。他想:

我什麼都沒有了,又能對我怎麼樣?我就不敬畏祂,不拜祭祂,祂能怎麼樣?

他驀然發覺,失去了一切,就是最自在自由的時候,因為這時什麼都不怕,都不必理會,不必牽掛,不必負責……

可是,一旦冷靜下來面對生活現實,他又頓然心肺俱裂無法承受。

在模糊的意念中,「一了百了」的聲響開始若隱若現,可是心中另一個意念也一直抗拒著它。

首先他想出最簡單的方法是逃。逃債,逃出這個傷心的地方,可是父母呢?林家一族人如何抬起頭來呢?何況父親的為人他最明白,他會毀家蕩產還清這筆債的。

「那就落草當強盜!」

可是他不能。他怕看到流血,更不會去殺傷人;他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氣魄」。

這樣想下去,那股怨恨與懼怕就更堅韌更強大,而也更集中在神佛主宰上啦。

我要怎麼辦?我要怎麼向神佛討回公道——我們林家代代清白,我林淡水二十幾年生命清清白白,為何讓我承受這個罪?說前生?呸!前生?前生和我這個林淡水何關?他心裡大聲叫喊,他希望神佛能夠聽到他的憤怒怨恨。

可是蒼穹漠漠,神佛默默。他欲哭無淚。

「我怎麼樣才能找神佛討公道去?」他想。

喔,是的,他知道。唔,唯有那樣才是一了百了。才能面對神佛,向祂們算帳……

他的念頭終於歸集到起初的原點上——死!

死的決定,乾淨而簡明。難的是決定的過程。現在過程已了,他很快就實行了。

他在這天傍晚仔細地沐浴淨身一番。晚餐推說肚子不適,不吃不喝就上床假寐。

他想到訂了婚的那個女人,可是他立刻擺脫這一線思緒,可是擺脫不了。他趁家人不注意,去找阿良。他要求阿良告訴伊;他心裡早沒伊了,要伊死心。至於手續上,他早已留下文字證物,將來雙方家長公開一聲就是了。

「淡水哥,你要去哪裡?」阿良大概有些感覺吧。

「遠走他鄉!很遠很遠……」

「逃……逃債?」阿良傻笑。

「嗯。不要跟人說喔!我走了。」

「喂!到底逃到那裡?同我講啊!」

「唔……這樣好了;明早,日頭出時,你到東河橋上等我,我同你講詳細行程——總要有一個朋友知曉,對不對?」

「現在講不好嗎?」

「不好,怕你……我還未走出莊子你就到處……」

他回到家裡,全家大小已入睡。到了近午夜時分,他悄悄起來給「阿公婆」——祖宗神牌插上三炷香,跪拜之後躡足輕步,推開籬笆門,朝東河橋走去。

已是秋殘冬初的季節,中臺灣的夜空深藍潔淨,點點星光,分外明亮。

半個小時後來到東河橋上,橋下的流水,在寂靜午夜,那「  」渾厚聲響分外動人。

在橋的那一邊就是迅速成長中的市鎮了。原先是打算婚後就在……哼!想這幹什麼。他提醒自己。

心中那股濃烈堅硬的憤恨呢?奇怪?竟然感覺中是那樣遙遠而淡輕了。

可是,他並未再萌生一絲活下去的意志。

他似乎未作任何遲疑的停滯——站在橋中心略一抬頭瞥一眼秋夜的星空,就輕輕一躍跳入預計最深的河水之中……

「波波……波……」

一陣輕響,幾個大大的波紋,然後幾個小小的漣漪,之後河水依然悠悠流去……

※※※※※※※※※※※※※※※※※※※※※※※※※

林淡水一縷年輕的魂魄,悠悠忽忽脫離肉身,然後杳然奔向黃塵滾滾的西行大道。但見路人個個低首疾走,或悶哼或呻吟或幽泣,真是一段悽慘行程。

路面是黑的,空中盡是黃沙,不見日頭月光,但有一團黃灰光暈自路的那一段輻射而來。

「這,是黃泉路了……」他想。他靈臺一片清明不爽。

我是投身東河橋下而亡了。

我是多麼怨恨;我不甘心,我不該受到這種橫禍,因為我二十一載生命是多麼簡單乾淨……

這是他心中唯一的意念,就憑這縷明確堅韌之念,使他毫不遲疑毫不惶惑地奔向幽冥地府。

就像人間傳說那樣,他在離開陽世的第七日,來到專司人間壽夭生死冊籍的「一殿秦廣王」前。

他是懷著不平之怨恨「自動」來幽冥地府的,他的目的是質問「有權」的神佛;何以如此不平待他?他的怨恨之氣難消,他要討回公道。

意料之外的是,他經由「孽鏡臺」的清查之後,立刻送解到大海之底正南方沃燋石下的二殿——楚江王管轄的「活大地獄」……

——原來林淡水祂對於生命界的種種,存在界的律法起始存著一個重大誤解。

實際上,生命起始的動因乃在自然的緣生,既非意志的結果,也非神佛所算計;生命現象在無始的因緣中「自然」呈現,那是神佛也無能為力的。

因而,每一個生命的主體「我」就要負起生命之初因與終果的全部責任;凡世人間因果報應的機械化說法,那只是方便法門,用以力勸世人去惡行善罷了。

生命,不幸的事實是這樣,所以不幸的生命是如此地無奈。不幸而無奈的生命,其「責任」既然全在主體「我」自己,不幸與無奈的解脫也唯主體「我」自己所能了;生命不幸與無奈的解脫,那就是呈現生命莊嚴的時刻……

這是林淡水的冤魂怒魄經歷三載「活大地獄」熬煉後的悟解,至於剛到「燋渴小地獄」、「灰河小地獄」時,他卻是恨上加恨怨上加怨。

因為「吉兇鬼半官」給祂的判詞是:輕生求死是大罪一樁。生命非來自生身男女(父母),亦非神佛「給予」,更非生命形成後的主體我的意念,那麼生命由自然而「來」就應自然而「去」;輕生尋死既違自然大道(神佛都在大道之內),那就顯然是大大有罪了!

「是這樣的嗎?」他陷入絕對的絕望之中。

是不是這樣?唯有在痛苦中得到解答,吉兇鬼判官這樣提醒後,於是衪在燋渴地獄中,每日戌亥兩個時辰(即午後七時至十一時),祂會一瞬之間時空逆轉——回到故鄉東河橋上,然後接受投水前內心煎熬之苦,驚覺中一躍而下冷涼逼體抑悶窒息掙扎之苦,一直到生機乍絕,肉體拋棄魂魄出竅的生命至痛……

「記住:天地生人,父母養身,社會容受,萬物供奉;汝一無回報,竟敢輕生赴死,那有如此便宜事體!」這是每日戌亥二時痛絕苦絕之後必須再領受的訓斥。

這個訓斥,經久之後卻成為心靈深處的另一種至痛至苦。

祂,終於知道後悔了。出自生命深處的悔懺,使祂的生命本身逐漸萌生一些化變。

既然深知懺悔,三十五日燋渴地獄,三十五日灰河地獄——受滿七十日煉獄之苦後,依律例可以回到投水輕生的東河橋畔,等待下一個尋死替身,然後送到十殿轉輪王轄下的「轉劫所」,跳入輪迴槽發往四大部洲轉生……

可是,不幸的是,祂那訂婚女子楊氏竟在痛苦羞愧不能自拔之下投繯吊頸而亡。接著生母在祂受滿七十日煉獄的時候,又因哀痛逾恆而死……

凡此這些,點點滴滴都要祂負起一份果報罪責。於是祂再受三年各煉獄的煎熬,這才准予尋找替身之行。

然而,這時祂卻堅決要求永留地獄,不願轉生人間。祂的理由是;人間生命太苦,如果可能,他不願再試。其次:自感罪孽重大,祂要永留地府,為亡母及楊家女恆誦懺經,增伊福緣。可是司命判官不許。祂說:

「生命的往來,豈是由得汝的?就是我幽冥地府也不得不依天地律法行事者!」

「……」祂清淚直流,哀哉心酸。

「本司已知汝心障早解,一片祥和,往生自是幸福所在,還遲疑作啥?」

「罪魂只是……只是……」

「汝好好體會我言:要知道,生命少不得貪戀,而生命必在貪戀中提升;人間固然是苦海,苦海畢竟有岸,生命必須在苦海中完成!」

「喔……」祂深深品味司命判官的訓誨:生命在貪戀中提升,生命在苦海中完成……。

「另者:汝母雖因痛心汝而歸陰,倒也在大限之內;汝未婚妻楊氏純潔心魂堅貞情愛,此番夭亡,卻也不受貧困之苦,得以往生福德富貴之家,汝不用再自責可也。」

「罪魂願,願意終久勸誦寶卷真經,替有情世人祈福求恩……。」

「那也去當水鬼再說啦!」司命判官有些厭煩,可是不得不還是提醒祂:「當水鬼找替身,然後轉劫往生。這也是律法。汝不能魅惑凡人投水替身,但也不宜阻止想死者遂願……一切都在自然之中,汝可要謹記在心!」

「……遵命……」祂再拜叩首而退。

於是祂,林淡水在人間的某月某日逕赴前生東河橋下當起水鬼來。

這是在幽冥三年之後,在陽間人世卻是幾個世代的日月。生父叔伯都已壽終,那此兄弟也大都老死或老態龍鍾行動困難;只有少年玩伴阿良還健壯如牛,看來還可享有好幾年陽壽呢!

奇妙的是,當年那位楊氏的妹子,現在是阿良的老妻,兩個老夫婦雖然經常拌嘴吵架,卻是「床頭吵,床尾和」恩愛得很。

「那位……那位不知往生何地,如何一種生活呢?」

這是心底唯一偶爾浮現的「塵念」了。

啊!人世變幻真是滄海桑田,荒涼山村,不過是幾十年光陰吧?已然紅瓦換竹屋,四輪有軌怪車(臺車)代牛車載人送貨了!

然而,大地依然是大地,田園依然美麗,麻竹橋改成水泥柱木板面的「東河橋」,比以前更寬敞了。橋下綠水清淨,天光人影清晰可見;三、兩隻白鵝戲水,還有少婦少女在午間匆匆趕來洗衣浣物。

「為什麼趕在午間洗衣物呢?」這是很奇怪。

原委很快就揭曉了。祂進入阿良的夢中,兩人把酒話舊,然後由阿良口中知道,這裡什麼都好,只是東河橋下很「不乾淨」。

「明明十分乾淨嘛!」祂想不透。

「不乾淨就是……就是有水鬼啦!」

「喔!唔……阿良,以後,以後不會有水鬼誘人投河了!」祂嚴肅地說。

「哪裡,近年來,每三年一定有一個……記得那淡水哥那年尋死以後……」阿良雙眼猛地一瞪,好像這才猛然醒悟:「咦?你?你不是淡水哥嗎?你?你……」

「我,我回來……」祂的話還未說完……

「哇!救……命……哇!」阿良老傢伙像三歲小孩被自己的影子嚇壞那樣狂叫著,接著就醒過來了。人醒過來了,祂跟他的連繫不得不中斷啦。

以後,每當祂想進入阿良的夢中,阿良都大叫而醒。這樣一來使衪很懊惱,卻也無法可施。

祂試著設法進入那幾位老哥哥夢中,結果大都也是把人家嚇醒過來。原來阿良這個傢伙把祂入夢的事一五一十傳遍給鄰里朋友了。

「好傢伙……」祂真是又惱又好笑,且也感到奇異的寂寞。

人,為什麼一隔幽明就視若蛇蠍呢?

陰間,雖然是受苦的世界,可是卻多麼單純真實啊!祂喟嘆著。祂有些惱火了,祂找到適切的時機——日頭被烏雲遮蔽的時刻,或明亮的月夜,祂會故意在阿良或老哥哥眼前「現身」。那當然是他們落單一人的時候。

祂儘量做得自然,「清淡」。務求不致嚇著他們。可是祂完全失敗,每一次,他們都嚇得屎尿直流,甚至於口吐白沫,倒地昏倒。

不但這樣,村子裡開始流傳難聽的「鬼話」:林淡水陰魂不散,回來作祟了!

「唉!真是從何說起?」

這是水鬼林淡水的苦惱。

祂是被隔絕的,祂沒有辯白的機會,人,總是不給對方機會的。

祂不再出現在故人夢中,不跟任何「生人」打交道,除了晨昏禮佛勸誦寶經之外,祂負起本地「護法」的任務來,嚇得陽間的宵小惡棍匿跡,驅走附近或過境的野鬼魍魎;另外也幫著人們看守牛羊雞鴨,招來魚蝦蟹鱉。這樣一來,東河橋附近的居民便更加吉祥和諧安居納福了。

祂自然也很愉快,不過卻難免有些悵惘,因為村民的說法是:

「淡水當水鬼期滿,一定轉世投生去了,所以東河橋下『清淨』下來……」

「我們的河頭伯公有靈有顯哩!年節,大家牲儀可要豐厚一點!」

唉!這又從何說起?每一個適於投水的河道附近,都有等待替身的水鬼在等候獵物哪!我林淡水轉世投生了,不是另有水鬼來接替嗎?連這個道理都想不通嗎?

至於本地的「河頭伯公」,實際上是本莊的轄區福德神的「臨檢站」而已,並非常設專責的名銜。更可笑的是,本莊福德神已出缺多時,原因是這位伯公接受信眾的「許願」:如果保佑他的寶貝兒子做生意賺大錢,到時候報以「豬頭一副」的供奉。生意是賺了,卻是非法手段得來;伯公伯婆消受了一副「豬頭」,案子發了,祂這位正神居然「不小心」犯了「期約賄賂」的不名譽罪名……

「我這水鬼兼差,管了福德的事務……」祂不覺苦笑搖頭。

這種出入陰陽兩界的時間,確是匆匆若矢,不知不覺間,三年期滿。由「東嶽大帝」傳來的旨令:要祂速即找到替身,然後轉劫投胎去,可是祂始終做不到。

第一次機會,是一個失足跌落橋下的學生,看他驚慌絕望的掙扎。想想他長遠的陽壽前程,祂不但不在緊要關頭給灌入幾口水,還揪住他的領口往岸邊一推——硬把他救上岸來……

第二回是決意自殺的少婦,伊滿臉眼淚鼻涕,神智已然十分狂亂。令祂膽顫神搖的是,伊把二、三歲一對子女用背帶綁在橋端榕樹下,伊是心神槁了,可是一直唸著子女的名字,在臨跳的一瞬,還拿模糊淚眼盯著孩子……祂呼一聲跳上橋面,就在伊騰身而起同時,往伊臉頰連揮兩記耳光。伊不但未能跳下,且跌倒在橋面上暈了過去,這時兩個孩子尖叫號哭,很快就驚動了路人。

婦人獲救了,三天後夫家備牲儀來拜謝「河頭伯公」,祂查清自殺婦人冤屈後,一時「童心」萌起,居然「進入」這個男人內裡——把他當作「生乩童」(臨時)狂跳起來,在眾人跪倒叩拜之際,讓生乩童開口痛責「自己」,然後揮掌把「自己」痛打一番……

「哈哈……哈……」祂,大為高興,不覺哈哈大笑。

這件事轟動附近鄉莊,「河頭伯公」更是香火鼎盛啦,不過祂也受了冥府一次不重不輕的警告。

第三次是一群流氓把一個勒索的對象推下橋去,祂義憤填膺,忍不住出手救了此人。

第四次是一個特權人物,利用特殊關係,居然把人家的土地權狀掉包,被害人的土地在路邊,是商業用地,這個人的土地是已經捐出去當警局和廟宇用地的部分;這個人竟然能夠在地籍資料上做手腳,然後告發被告人侵占……被告人一夕之間連自己住家的土地也變成對方所有,而自己權狀所載的是公共設施用地!他冤屈難申,越想越恨,認為人間黑暗而且神佛也不靈,他懷著恨天怨地之心,強迫老婆和二子一女同歸於盡。他站在橋上,聲聲要到陰間找「玉皇大帝」評理……

水鬼林淡水,毫不思索就阻止了這件悲劇,祂讓這個被恨怒之火燃燒的男人,每次要躍入時雙膝都使不上力……

「天哪!不讓我死安哉?我死都不自由嗎?」

「當然不能隨意毀棄生命!」祂正告他。

「這暗無天日的人間,我不想活了,不行嗎?」

「不行!」祂提醒:「汝,更無權利,強要妻子兒女也陪汝送死!」

「不可以!」祂想起當年自己所受的訓斥:「生命,不是汝要來的,所以汝也不得隨意拋棄!」

「?……」此人愣住了。

「何況,汝的老婆、子女的生活,汝有責任……」

「可是人間……老天,無眼嘛!神佛,無靈嘛!」

「那些,汝憑什麼問?汝,只負責自己的事,不論什麼命運!」祂只好解說一番:「老天、神佛,有祂的角度,有祂們的時間表,汝怎麼知道?也不必知道!生命的事,不能依賴老天、神佛……汝老婆凍病了,孩子流鼻涕也病了,去,負起丈夫、父親的責任來!」

「可是……我空無一物啦!」

「還有天空,有空氣,有日頭,有清泉;人決心活下去,就能活下去!」

事後,想起來祂就想笑,不是嗎?「水鬼」僭越管起福德伯公的職務來,又還兼做勸善菩薩的差,這算什麼呢?

最後一起是一場鬧劇:起初一群學生在福德廟背後偷抽菸。唉!小鬼頭就抽菸,這什麼世界嘛!咦?不對,他們不是抽菸,他們把黏巴巴的軟膠,放進透明的袋子裡搓,搓一陣之後湊近鼻子猛吸。這一吸人便暈陶陶好像喝醉酒似的,接著便狂吼狂叫亂扭亂蹦起來,看樣子是瘋了。

「走!我們到橋上去,去跳!」有人提議。

「跳舞?好呀!走!去橋上跳舞!」大家附和。

「呸!去跳河!去跳河自殺怎麼樣?敢不敢?」

「當然敢!自殺有啥了不起?我常常自殺哩!」

是的,這群小孩確實是瘋了,他們真的搖搖晃晃往橋上走去。

糟啦!橋下來了兩個「同行」——水鬼……

顯然,祂們是來「搶」替身的!林淡水祂略一考慮就現身阻止祂們。

「喂!各位:這東河橋下,是我的地段,請莫破了規矩如何?」祂冷冷說。

「呵!好大哥,你是老大主人,我們知道,會尊重你,先選一個。小弟等撿剩下的可好?」

「今晚,有好幾個落水呢!」另一個說。

「不行,你們不能越界。」

「可是,好幾個嘛!行個方便有何不可?」

「我說不行!我今晚也不要!」祂表明這一點。

「不要?」兩個水鬼兄弟大吃一驚。

「你們看:十五、六歲年紀,怎麼忍心就奪他小命!」

「他們是自己送死呀!命該如此呀!」

「喲!你這水鬼還真不找替身,不想轉世囉?」

祂知道無法跟祂們說清楚什麼的。時間已然來臨,這群小瘋子果然騰身就要跳。祂一急,竟然「現身」出來,以全身濕淋淋的,長髮赤足蒼白凸眼之姿出現在他們眼前。

「哇!阿母哀喲——」這一驚非同小可。

「咦?你……你這樣……犯了冥律啦!」水鬼們同樣十分吃驚。

鬧劇結束,吸毒膠的一群孩子保全了性命,祂卻被控告以破壞冥律之罪名。

祂坦然認罪,但是祂要求服刑之後仍然回到東河橋下當那「萬年水鬼」。祂終於如願以償。

祂的異行傳遍冥界,地藏王菩隆受佛祖之託監臨世間時,發大願入地獄渡救億萬亡魂罪鬼。祂那如海浩蕩真覺界地裡,某一時刻瞥見林淡水的一星光芒。祂微一凝神便微笑了,祂在地府諸王之前召見了林淡水。

「汝一水鬼孽魂,竟甘受冰寒水獄而作菩薩之行,的確不凡。」

「啊……罪魂不敢……。」

「可是,冥王至尊……」閻羅王另有見地:「水鬼覓替身,轉世有常規,此水鬼……。」

「善哉!善哉!十方三界,妙法唯一;妙法在於無法,存有一切,唯慈悲而已。林淡水一念慈悲法隨行生,行中大道,常規在焉……。」

林淡水違叛冥律之罪一筆勾銷,再三載之後,地府冥王親批林氏為城隍之職。

然而城隍之職卻令祂十分痛苦。

第一樁是日夜消受大量的牲儀葷供。祂委實想不透,何以世人總以殺生,血淋淋的畜體供奉神祇?以剝奪生命的方式賄賂神仙,豈能要求什麼?增加罪過而已啊!

第二樁是漫天昏地的祈願,而祈願的方法是許以約期的賄賂。想來世人真是無知得愚蠢十分哩!世人以為陽間上下親疏殺人越貨,一切一切都可以賄賂解決,這就認定幽冥地府也是一樣烏煙瘴氣!真是豈有此理。當然,也有些享受「福報」太久,逐漸「下移」的神仙不知不覺接受期約賄賂的,不過畢竟是少數,而且是一種近似人間的「行屍走肉」的存在而已。

第三樁情況最難承受了,那就是世人動不動就來城隍爺前發重誓重咒;不但以一己生命魂靈賭注,還往往把妻兒一家人,甚至一族人也陪著賠上去。尤其選舉期間,動輒斬雞頭發絕誓,更是令殿宇震動,座位搖晃不已。要知道,城隍的重要任務之一是「執行世人的誓言」,那至毒至絕的咒誓,要如何徹底執行?不執行又是一等大罪啊。

祂曾經想振作一番,尋找適切時機,提出改革大計,可是老舊規範太多,守舊勢力太大。恍然,祂有不知身在何界何地之感慨。

「城隍難為,不如歸去……」此念一萌,祂便誠懇而明白地表達出來。

還是當個不害人的水鬼好,這是祂的結論,奇妙的,這結論,好像自始就判定了的。

地藏王菩薩又一次微笑了,祂阻止了眾神鬼的反對,讓林淡水再去當東河橋下的水鬼。

至此,「城隍水鬼」便走入歷史,又在歷史中活躍著,過去,現在,還有未來。

附註:

一、刊登於《台灣時報‧副刊》(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二十四日)

二、收進《慈悲劍》(自立晚報社,一九九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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