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3日 星期二

阿扁悲歌

李老師真是先知啊.....

作者:李喬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

  那天,鍾文龍和往常一樣,騎一輛嘎嗒嘎嗒響的破腳踏車,在七點半鐘工廠開工時間到達。

  同一時刻,一群「野狼一二五」捲起團團黃沙泥塵,挾著凜冽冷風,「黑棗」、「黃狗」、「蝦公」等幾個也出現門口了。

  「阿扁:你也真會把握時間喔!」黑棗的話,不知是嘲笑還是有些佩服的意思。

  「阿扁,那種破傢伙,還要上鎖?嘖嘖嘖!」蝦公的神情好像是忍無可忍似的。

  鍾文龍來這裡上工沒幾天,黑棗這批人就給他取了「阿扁」這個綽號:理由是他有一顆相當扁平像一把沙鏟的腦袋。

  「嘻!」鍾文龍衝他們咧嘴一笑,然後急忙把視線挪開;投向別處,接著轉向地面。這是他習慣的連串動作。

  這是一家座落小鎮郊區的小規模玻璃器工廠,主要生產是化妝品用的小瓶小罐。黑棗他們是吹塑技術工,很吃力,也可能傷及內腑,但是工資相當高;至於鍾文龍卻是打雜的零工,他的主要工作是瓶罐成品裝箱的助手,以及把淘汰品收攏再投入煉爐,以長柄矽質杓子清除爐中雜渣等。

  黑棗這批人雖然很狂很野,嘴巴經常被檳榔汁染得紅嘖嘖的;見到過路的女孩會尖叫亂嚷,說幾句葷話,但是還算是認真工作的青年。他們對待畏縮羞怯的「阿扁」也夠友善的;總是主動跟他搭訕,邀他假日一起出遊,要載他上下工等。鍾文龍卻一律敬謝不敏。他絕無卑視這些人的意思,祇是實實在在沒法談什麼,一起「得到什麼」;他總是又臉紅又擺手不跟他們搭上友誼的橋道……

  有一天下工後,鍾文龍又不接受他們一起到鄰鎮看歌舞表演的邀請,他們相當地不愉快。

  「阿扁:你為什麼不跟大家一起玩?」蝦公臉色很不好看。

  「我,我不,不會玩……」他在眾多人面前說話有結結巴巴的毛病。

  「又不要你出什麼點子,也不花你的錢!」

  「人家是看不起我們,怕學壞啦!」黃狗說。

  「不,不,不是。」他趕緊否認。

  「學壞?我們做了什麼壞事?祇是不會讀書而已!」

  「……」唉唉!怎麼說呢?他是心如刀割了。

  我看哪……阿扁這個人一定有什麼祕密。黃狗說。祕密?不會吧?像他這種死老實人。蝦公說。那也不一定,看他臉孔白白的,身子又那樣瘦排排的。黑棗說。就是嘛!那蒼白的臉色,哼!說不定……黃狗說。你說他會是吸……?蝦公兩顆眼珠變成螃蟹眼珠了。

  「不錯,阿扁一定是吸強力膠……」黑棗說。

  「說不定是『孫悟空』呢!還有『紅中』或『白板』也可能?」

  「開玩笑!我們小鎮上,哪,哪有速賜康?」

  他們七嘴八舌的猜測議論,他都聽到了。他不置可否,祇是苦笑。他決定躲開,可是他們糾纏著不放過他。

  「照實說來:阿扁你一個月上工十幾二十天,其他時間到底做什麼?」蝦公一定要他坦白。

  「騙鬼!你不說,我們就……」

  「大概是賭,跑賭的,啊!一定是『扮豬吃老虎』,千字號的,對不對?」黑棗問。

  「不是,不是啦!我根本不會賭。」

  「人家不會賭,大概是色王──對了,阿扁一定是專搞『馬子』的。哼!別來這套,告訴你,阿扁:總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底細挖出來!」黃狗是心眼最多的人,這回好像真恨上了。

  他不但無法在口頭上和他們相抗,實際上他根本沒有「自衛」的能力;他覓一個大家不注意的空隙溜開了。可是沒想到這天晚上大約九點半左右,他正在振筆疾書時刻,房門突然被撞開,微弱燈光下,他模糊地看到三張認識的臉孔:黑棗他們。

  ──這裡是小鎮東郊一棟老式平房;大概是多年空房,小窗子用兩枝木條交叉釘死的,地面還是泥地。此時此景,雙方都愣住了。

  「阿扁?……」

  「你們?……你們怎麼找到這裡來?」

  「嘿哩!盯哨哇!」黑棗不客氣東張西望,要尋找「祕密」。

  「呵呵!看!」黃狗從他的小桌上抓起幾張──是稿紙嘿──黃狗皺皺眉頭說:「寫情書,

  「這麼長的情書!」「啊!嘖嘖嘖!」蝦公另外又抓起幾張:「這?……」

  「不是情書啦!快放下!人家是……」阿扁急得快哭出來。

  「那你?你寫這些是?」黃狗大吼一聲:「哈!你在寫……小說!武俠小說對不對?」

  「他會寫武俠小說?」還在到處搜查的黑棗也擠了過來。

  「不是武俠!」阿扁感到耳根由燙熱轉為辣辣的啦:「是小說,隨便寫的──就是一般小說。」

  「你?你是說你會寫那種男人女人……哈哈!來!我看我看!」黑棗興奮得像一隻鬥雞。

  「不是!」阿扁挺挺胸大聲嚴肅地說:「我寫的是純文藝小說!」

  純文藝小說?三個人不覺喃喃自語起來;接著互相交換意見,然後陡地爆開一陣哈哈大笑……

  他,一改畏畏怯怯的態度,神色自若,冷冷靜靜地盯著他們;等他們冷嘲熱笑夠了,嘻嘻哈哈走了之後,他就坐下來,凝思片刻,思路銜接上了,他又振筆疾書……

  是的,他完全投入由千百真實的小粒所串連虛構而成的小說世界裡了。三個多月來,他就是以每月打工二十天工資來換取其他十天的生活費以及夜晚的時間寫作的……

  他萬沒想到黑棗這批人會來探索他的祕密。他有些不安,不過,很快就夷然不放在心上了。第二天起,工廠裡上上下下五十多個員工,好像都知道他的祕密似的。幾個年輕的女工開始經常找他搭訕。

  「阿扁……不,鍾文龍,聽說,說你在寫小說?」

  「亂寫亂塗的啦!」

  「那,那認識大作家瓊瑤嗎?」

  「不認識!」

  「玄小佛呢?」

  「不知道!」他心裡的不快突然高漲起來。

  「那,那你寫的,借一本我,我們看看好不好?」

  「我?我哪裡有一本?」他,蒼白的臉,染成赭紅色。

  這時好幾個年輕男士也走過來七嘴八舌地逗他,撩弄他;他越是臉紅耳赤,大家越發高興,從這以後,大家就另給他一個稱呼:「打零工的大作家」。

  他對於這種嘲諷倒是心平氣和的,久了之後,神色態度上,也沒有任何異樣。這樣一來,大家的好奇心,取笑逗樂的慾望空了,於是更加鄙視他,甚至想盡辦法在言行上凌辱他。他,卻依然如故,好像是麻木了似的。

  奇妙的是,這時候幾個小女工卻替他抱不平了;黑棗等幾個傢伙在肆意取笑他時,好幾次走過來幾個小女工,主動替他抗辯起來。

  「你們不能這樣欺負老實人!」一個長眼睛瘦小女工說。

  「是嘛!欺負一個書呆子,算什麼?」另一個豐滿黝黑的女工說。

  「喲喲!看!娘兒們替大作家出頭啦!嘖嘖嘖!」蝦公猛地跳了起來。

  「好哇!這一下,大夥兒兄弟可吃癟啦!」黃狗冷笑連連,朝同伴們用意深長地掃一眼。

  「什麼東西!黃狗你們!」長眼睛的全不示弱。

  「大家不要這樣。」他,敏銳地感覺到,這是極為惡劣的情勢,他必須挺身化解這不必要的誤會:「各位小姐,這是──我們男孩鬧著玩的。妳們,不要牽涉──其實也算不得誰欺負誰──我也是一個身心健康的大男孩,不會欺負誰,也不是誰能隨便欺負的!」

  大家突然面面相覷作聲不得。

  因為誰都從未聽過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而且昂首挺胸,侃侃而談哩。他,好像突然間轉化成了另一個人。

  這一段義正辭嚴的「宣言」,確實讓小工廠裡的年輕男女工人議論了好幾天,而且他的某一種特殊的「身份」,似乎要被大家承認了;不幸的是,一封怪信替他惹來漫天的風浪:

  這天中午,他從長條桌子上拿起蒸熱的飯盒時,發現飯盒底下壓著一封寫明「鍾先生收」的信。

  「會是誰寫的?」他邊吃邊想。

  匆匆用過飯,他便走到工廠外頭拆開信來看:這封字跡清秀的信這樣寫著:

  阿扁:我想了幾個晚上,決定寫信給你。

  我知道,你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不是像黃狗他們沒知識的傢伙。

  你要好好努力,例如寫小說什麼的。最好不要一直做小工,當然我希望天天看到你,可是──

  「誰的來信?我看──」身後突然有人說話。

  他來不及躲閃,信就被搶脫手了。回頭一看居然是那隻大黃狗。他,感到背脊冒起冷汗……

  黃狗沒有大嚷大叫。在他還未鼓足勇氣搶回那封陌生人的來信之前,黃狗就匆匆把信揉作一團擲還給他。

  也許是自己多疑或過敏,下午他隱隱感到,有好幾雙冷冷的目光不時向自己飄過來。這是一個漫長而不安的下午。五點半下班鈴響了,他走出工廠門口就發現,蝦公已然坐在他的破腳踏車上。

  「打零工的臭作家──」蝦公對他的稱呼改啦:「稍等一下再走,我們弟兄有話和你談談。」

  「?……」

  「臭作家:你別不耐煩好不好?」蝦公兀自惱火起來。

  「我沒有哇!你們,你們……」他又犯了結結巴巴的毛病。

  爭執間,黑棗,黃狗來了,還多了一個經常玩在一起的「長毛」。長毛這個人據說是本鎮「南門幫」的弟兄。

  「走,我們到那邊去談談。」黑棗指向馬路對面剛收割過的稻田說。

  「我不去,我,我要回去。」他說。

  「不去?你好硬?」

  「有話,就這裡說──有什麼好,好說?」他果然很硬的。

  「喲!你以為在這裡就有誰保護啦?告訴你,這是收工後的時間!」一直不開口的黃狗說話。

  他搖搖頭,不說什麼。本來他是想好好解釋一番的。可是怎麼解釋呢?那是一封字跡完全陌生的來信;依字體推測,它可能出自女工之手,但他有什麼過錯?更何況他鍾文龍會……這樣想下去,心裡頭又豈止委曲而已……

  「阿扁:你大概還不知道,你犯了『天條』啦!」黑棗說。

  「?……」他不覺訝然盯著黑棗。

  「你勾引了范玉香。你可知道范玉香是誰?他是黃狗要的馬子,你犯了『天條』!」

  「我,我不知道──我,我沒,沒追她──她叫什麼我也不知道!」

  「唉!跟他磨牙幹嘛?」長毛發言了:「給他三拳兩腿,清潔溜溜的;他還敢,那才另作計較!」

  「根本!根本就沒有的事!我,我……」他完全理解事態的嚴重,他方寸大亂。

  「幹你娘!嘴還真硬!」長毛說著說著,伸手揪住他的領口,往上一提,他雙腳腳跟不由地浮離了地面。

  「你認不認錯?還敢不敢──嘿!」蝦公不輕不重地摔他一記耳光。

  「我沒,我沒有……」他掙扎著想掙脫胸口那把鐵爪。

  「你先認錯!」長毛堅持這一點。

  「我,我沒錯!我沒追追誰,我不會追!……」

  長毛又猛一用力,把他真給撐高提離地面,然後往外一推;他穩不住步樁,踉蹌後退八九步才一屁股倒坐地上。

  「怎麼說,黃狗?」長毛問。

  黃狗沒回答,舉步向他走去。他慌忙爬了起來,本能地往後面退。黃狗步步進逼。黃狗真像一隻兇性大發的雄狗,祇差還未露出獠牙而已。

  「黃狗你,你要怎麼樣?」

  「我要──」黃狗先當胸擂他一拳:「要和你決鬥,揍死你這個臭扁頭!」

  這一拳打得很重,但他沒倒下去;心底一團熾烈的怒火熊熊而起,他不退反進,瞪目咬牙迎了上去。

  也許他那瘦弱細小的身形,突然披上意料之外的威猛氣勢,黃狗在這瞬刻間竟然楞在當場。

  他,並未揮拳撲上去,他雙眼緊緊盯住黃狗,然後口齒清晰地罵了一句:

  「王八蛋!」罵聲出口,腦海卻爆出轟隆巨響,他身子晃了一下。

  「你罵我?」黃狗好像比被打一拳還吃一驚。

  「是!你這個王八蛋!」他昏眩得厲害!

  「阿扁:你,你:收回這句話!」

  「不!不收回!」他心口狂跳著。

  「你道歉!你……」黃狗好像見到鬼怪那樣。

  「我不道歉!」

  咦?我怎麼啦?我怎麼這樣罵人呢?我怎麼會用「王八蛋」三個字罵人呢?是我嗎?是我鍾文龍這樣罵人嗎?他突然陷入迷幻狂亂中。

  接著尖厲的叫嘯聲四起;不,是許多拳掌飛過來;也不,實在看不清那些紛紛飄落的拳掌,祇是身軀的不同角落不斷昇起劇痛的焦點而已。他逃著,也抵抗著,但是好像都是無效的,後來是幾聲斷喝阻止了攻擊;他一再提醒自己:不要畏縮,不要倒下,不要……

  他被誰推了一把,他發現自己好好站在那些牛鬼蛇神的前面:

  「阿扁:我們的過節,還未了!」好像是黃狗在說話。

  「……」他好像點了點頭。

  「你罵我王八蛋?你不肯道歉?」

  「……」他好像又點了點頭。

  「好。阿扁你記著:晚上八點……半,嗯,八點三十分,我們在玫瑰公園四角亭一會。記住:不來,你就沒種,你就別想再來這裡上工,別想在附近幾個鄉鎮混!」

  「阿扁:聽清楚了嗎?我們不難為你,但你必須赴會。」長毛說。

  「我……」他說不管。不,他說好,祇是好像話聲並未送出去。

  這些傢伙在長毛揮手擺頭之下,騎上「野狼」呼嘯而去了。他也跨上破車茫然踏向歸途。

※ ※ ※ ※ ※ ※ ※ ※ ※ ※ ※

  十一月的夜空,深藍而幽邃,幾點帶有寒意的星星閃爍明滅,給人惡夢過去可是還未清醒的感覺。

  玫瑰公園,座落在小鎮之西,原先是荒廢的公墓,後來經由石油探勘處的一番經營,現在成了小鎮居民早晚散步,假日郊遊的好去處。不過在這秋風冷涼的夜裡上玫瑰花園,卻予人夜入荒塚的聯想。

  鍾文龍,揀最熟悉的大馬路,走向玫瑰公園。

  他離開工廠兩個多小時以來,一直是恍恍惚惚神不守舍的。並非他承受不起那一場拳腳,而是半年來自己一直努力忘卻的一件事──心坎上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竟在剛才那場無聊的衝突中被自己重新挑起,戮破……

  現在,他苦苦思索著,他無法理解的是,自己為什麼在憤怒攻心之際會突然破口罵「王八蛋」這句話?這是羞辱的記號,更是他深惡痛絕的啊!此生此世自己居然會開口說出來?

  「我會是一個當眾開口罵人王八蛋的人?」他一直這樣自問,最後不再是自問,而是轉化成心頭腦際一縷堅韌拔脫不了的繩索,把自己給勒得喘不過氣來。

  他無法躲,他不能逃,他祇好面對那羞辱而鮮血淋漓的往事──半年前,還在「私立聖德高中」任教時候的往事:

  那個時候,他已經退伍下來三四個月。這個職務,還是老爸千請萬託,加上一個大紅包換來的;至於到底花了多少,他不想,也不敢,更不忍去查問,而且努力忘卻這個「過程」。

  不過,他上任那天,校長給予在千餘學生面前的介紹倒是相當光彩的。校長說:

  「……鍾老師是成大中文系的高材生……」

  「啊……」學生一聲歡呼,接著是熱烈的鼓掌。

  「關於鍾老師,另外還有兩點值得向同學們特別介紹,」校長顯得很興奮很得意:「第一,鍾老師原先在政大讀企管系,為了興趣志向,一年後重考,考上成大中文系……」

  「哈哈……」學生群中冒出一串串笑聲。

  他不覺臉頰發燙。他低下頭去,不過立刻提醒自己不該低頭,他趕忙又抬起頭來並挺挺胸。

  「第二,鍾先生這個……」校長的稱呼有了改變:「鍾先生還是一位作家。知道嗎?就是寫小說賣文章的。」

  「哇!」校長的話,迅速被如浪掌聲淹沒了。

  「這個,本來鍾先生是立志專門做作家的,就是不就業,後來因為維持生活不容易……」校長的嗓音有些蹭蹬不穩,但一個咳嗽之後立刻重現鏗鏘:「總之:我們能夠由鍾先生來指導寫作──不,現在各位還不能寫作,要專心學好國文考上第一志願……所以,現在我們鼓掌歡迎鍾老師!」

  他一直很疑惑,為什麼校長把他的底細摸得這樣清楚。老爸為了替他謀職糊口,會把這些隱祕枝節也抖露出來?真奇怪。

  好了,校長這一介紹,他立刻成為校園中的一人物啦。同事們,有事沒事就要他談些寫作的事務,幾位女老師還硬要借閱他的作品,被催逼多了,他祇好拿出一些剪報給大家欣賞。結果她們對於那些短篇小說的觀感,幾乎都是這樣:

  「寫得太深了,而且情節跳來跳去,找不到故事的線索,實在看不懂──你的腦筋怎麼這樣亂?」

  「沒有愛情,不打鬥,也不寫男女間那精彩的……太枯燥了。你應該多看瓊瑤的小說,她的小說才好看哪!」

  「是,是,我,我……」他祇好表示慚愧十分,然後抱頭鼠竄啦。

  同事們的這些反應,他並不覺意外;或者說,自從重考國文系,並決心以小說創作為終生職志後,他就徹底覺悟了的。記得他最敬愛的張教授曾向他說過:

  「創作生涯,是極清苦,極寂寞的,你要有心理準備才好。」

  「我知道。這是一定的,老師,您絕對放心。」他昂然回答。

  「那是一生一世的,還可能把你的青春,愛情,甚至健康都賠進去。」張教授肅然說。

  「這也全在意料中。」他絲毫不退卻。

  「當然!天涯存知己,人間還是會有一二真正相知的心靈……」

  是的,他一直為這份理想而盡心盡力,自省裡,他覺得自己並未辜負老師的期許。他已然明確而簡單地標明自己的生命行程:活著唯一的目標就是小說創作,其他一切都祇是手段或助力而已。那麼,外界的批評毀譽又算什麼?

  然而,這祇是理論,祇是理智的認知而已;實際的人生,現實的生活面,有時候誰都無法完全掌握自己哪。

  一個意外事件終於悄悄發生:

  他擔任兩班高二國文,一班初三公民,計十六堂課。上週週一,「高一愛班」國文老師請婚假,沒想到教務主任未經他同意就要他代這班的課。他很氣,想直言拒絕,坐在右邊的老師及時阻止他。這位老師說:本校「各級長官」的交代,都是命令,祇能接受,絕不能提出異議,除非你想立刻走路。

  「為了……唉!」他終於忍受下來。

  「高一愛」,在本校名氣十分響亮,他們是由本地區各公私立高中高職中再也不能容納的「精英」所匯集而成;他們的共同特點是:成績極端低劣,行為十分乖張。但是沒關係,他們不打算升學。校長在教務會議時總要特別提醒大家:

  「高一愛,是我們的財神爺,要讓他們一些,祇要不出事,不退學,萬事歐凱!拜託各位通力合作,支持學校政策!」

  「混他幾堂吧。讓他們一些,祇要不出事……」他一直想著校長的訓喻。

  不幸的是,發生了情理之外的情況:

  這天是星期五,下午第一二節上國文課。據說依進度表,這兩堂是做作文;因為祇代課兩週,不好意思「混掉」兩堂課,他在前一天就交代他們,這天要照常攜帶課本上課。

  上課了,行禮如儀後,他發現居然約三分之一的學生未帶課本;他忍不住訓斥了幾句。

  「唉!馬馬虎虎啦,祇有兩個星期!」後排有人這樣說。

  「現在,」他裝作沒聽到。他知道耗乾口舌還是白說的:「不帶課本的,到帶了課本的同學那邊坐──兩人看一本。」

  這些傢伙老大不願意地,站起來哈欠捵腰一陣,然後才各就位置安頓下來。他早就怒火熊熊了,但他儘做深呼吸,儘吞口水,把它硬壓下去。

  「各位打開第六課──咦?那位同學還伏在桌上睡覺?」他的嗓門高拔起來。

  第三牌第四個座位那位仁兄,居然悄無聲息,照睡不誤。

  「徐禮全!你給我站起來!」他從點名簿查到了名字。

  「唔……」徐生抬抬頭,又伏趴下去。

  「徐……」他衝了過去:「起來!站起來!」

  「唔……我沒帶書,唔,我要睡覺……」

  「哈哈!哈哈!」同學哄堂叫囂。

  「徐禮全!」他以全部力氣怒吼一聲。

  「吵什麼?吵!」徐生火啦,像一隻撲向獵物的豹子張牙舞爪地還罵了一句:「王八蛋!」

  「你,你罵我?」他倒退一步,張嘴結舌。

  「哇哈哈!喲荷!」全班大聲歡呼又猛烈鼓掌。

  「是!你這個王八蛋!」徐生左顧右盼滿得意的。

  「徐,徐禮全!你,你收回這句話!」他,暈眩得好厲害。

  「不!不收回!」

  「你道歉!你……」他手指腳指末稍麻麻地,他快站立不穩了。

  「我不道歉!」

  「不道歉!不道歉!喲荷!」全班鬧作一團。

  他木然站在那裡。他好像始終沒有動手打人的意念。現在他不知如何善後;不,除了腦際意識的中心部位保存一絲完全的清醒外,其他都陷入混沌迷茫中;不是憤怒,不是痛心,也不是悲哀,祇是一團空曠虛無的茫然。

  還好,救兵總算及時來了──一位教官以及訓導處的幾位老師。他給「換」了下來,這兩堂課由訓導主任臨時接班,而且也通知他剩下的幾堂由別人充代。

  「這個學生,一定要懲罰!」他向校長報告。

  「如何處罰?」校長很冷靜。

  「至少……一個大過……」心底的要求是兩個大過以上,不爭氣的嘴啊!竟然臨時減了一半。

  「大過?」校長好像吃了一驚:「記大過,太不名譽啦!」

  「不名譽?他罵老師王……還不道歉!」他嗓門又高拔上來。

  「你不知道,記大過,學生就不讀了──扛一個大過紀錄,將來影響在社會上立足,所以。」

  「不讀最好!本來就該退學!」他截斷校長的話。

  「退學最好?那是我們的財神,衣食父母呀!你……」

  「校長……」他直吹氣直搖頭:「校長,我們教育……」

  「好啦,你不要說了!我會作適當處理!你下去吧!」校長採取快刀斬亂麻的招式。

  「校長,一個學生,至少要……」

  校長搖手兼揮手,並且把他推出校長室。

  「校長先生:」他兀地站穩腳步,然後清清嗓門,說:「我再說一次:這個學生,一定要記一大過,而且要向我道歉,不然……」

  「?……」校長的眼神是在等待下文。

  「不然我就走路!」

  「好。」校長回答得乾淨利落。

  這是充滿玄機的一聲「好」。然而底牌卻十分簡明:學校一直未處罪這個學生。他「祇好」走路!

  西元一九八○年,這個世界上,一個高一學生公然罵言行並無任何差錯的教師王八蛋,而又拒絕道歉;結果是學校不作任何懲處,祇任那位老師處罰自己:走路。

  人間,可以這樣嗎?他,流下理智而冷靜的酸淚。

  他決定專業寫作。可是他那種小說無法養活自己,於是他當起玻璃廠的零工來了。

  而今天我開口罵人王八蛋,我還堅決拒絕道歉。我是鍾文龍嗎?我是人嗎?我如果不是鍾文龍,那麼我是誰呢?如果還是鍾文龍,鍾文龍又是什麼呢?他的思路陷入死谷裡。

  他走得很快,耳鬢邊流梳而過的夜風冷涼襲人。他發覺步伐加快,有助於思索速度的提高。

  人是什麼?我是什麼?別人又是什麼?罪是什麼?道歉又是什麼?當時徐禮全不道歉,今天我鍾文龍也不道歉?哈哈!我們是一類?是嗎?他想。

  其實,當時不必一定要他道歉。他心裡說。

  或者,我應該代替徐禮全那個少年道歉;不是向「我」那個教師道歉,是向人間道歉。對,向人間道歉……他繼續胡思亂想著。

  玫瑰公園就在前面吧?幾點白朦朧的燈光,已經出現在前面,那石階陡坡上的點點亮光處就是四角亭。

  「好沒意思。好悲哀……」

  那白朦朧的燈光,不知怎地使他突然想起靈堂,想起好友父親的死。好沒意思,好悲哀。悲哀是什麼?悲哀是……

  莫名所以地眼眶好重,好癢;嗯,熱熱的,有液體流出來了。是淚汁,嗯,他流淚了。

  「我要哭。」他告訴自己。

  他真哭了,流淚好多好多。

  「我要盡情哭,盡情流淚,把人間的淚水都流光。」

  黑棗,黃狗,蝦公,長毛這些傢伙快到了吧?嘿嘿!還是我先到。我有種。不,我要混下去,要再在玻璃廠上班……

  我要道歉!要公開道歉。我不應該罵誰王八蛋,誰是王八蛋?沒有人是,除非全人類都是,不然誰都無權這樣罵人。所以我要道歉。我要跪下來道歉。他想。

  嗯,那「野狼一二五」的呼嘯近了,以什麼方式道歉呢?應該先預習一下。對。預習一下──

  他爬登石階陡坡,走進四角亭裡。

  他流淚滿面而且抽噎著,雙肩顫搐不已。

  他認定一個方向,認定一個無形的對象──心中模擬黃狗他們──然後緩緩跪下來。

  「對不起!我道歉!我不應該這樣罵人!」

  「嘻嘻!」黃狗好像笑了。「我不能說王八蛋的。啊,請原諒!」他放聲而哭。

  「喂喂!別哭,別這樣,好啦好啦,誰要你這樣?」黃狗他們都來扶他。

  「我……嗚嗚……」他痛哭失聲。

  「唉!阿扁你這個人!別怕成這樣嘛!」

  他跪在那裡就是不肯起來不是不肯起來,而是起不來,那洶湧而出的淚汁就是制止不了……

  黃狗他們真的到了。他清楚地感到。

附註:

一、刊登於《自由日報副刊》(一九八二年九月九日)標題:阿扁風波

二、收進《共舞》(學英文化公司,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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