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3日 星期二

蕃仔林的故事

後來他身上突然發出臭味——褲襠裡全是大便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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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來天天空襲,一禮拜上課不到十堂。早上剛下完陡坡走到伯公廟前,警報器就鬼叫起來啦。我們商量的結果是:在伯公廟裡玩到中午,下午去偷糖廠的甘蔗解饞。

  我們在石板神桌上一坐,死新來和臭阿業就在談男生和女生的事。新來有一次被古屋先生用「柔道」一摔,死了半天;阿業在替戰死的「皇軍」默念時,因為用腳拇指畫「人公仔」被杉本先生拳打腳踢了好久,後來他身上突然發出臭味——褲襠裡全是大便。這以後他們就被大家叫死新來,臭阿業。

  「告訴大家一個妙消息——你們猜猜看,是什麼?」臭阿業跳起來說。

  「是不是你和群妹…………」我笑他。

  「別吵!是大人的:福興嫂和阿安仔……」他像田中先生說話一樣,用喊的。

  「你說『騷嫫』和傻安仔?」

  「嗯。『騷嫫』和傻安仔!」

  「我不信!」

  「誰說的?我也不信。」

  臭阿業臉脹得通紅。他說是阿雙嬸告訴他媽媽時,偷聽到的。他說得和自己看到一樣;在「橫坑」桂竹園裡怎樣怎樣……。

  「一定是你自己亂湊的……」我說。

  「鬼兒子亂講!喂!什麼是『通到』,知道嗎?」他取笑我。

  「我通到你姊姊!」好氣人。我五年級了。怎麼不知道呢?

  不過,臭阿業說的,我實在半信半疑。當然,我們十分希望是真的。因為全蕃仔林裡,我最討厭的就是那兩個人。

  「騷嫫」就是福興嫂。從前是一個很好的婦人家:眼睛大大的,鼻子尖尖的,小嘴邊常掛著笑容。她身體不高大,但手腳白白圓圓的,而且亮亮地;很奇怪,她也和我們一樣天天吃蕃薯山紅菜過日子,為什麼不像我和媽媽又瘦又黑呢?

  ——這 是半年前的福興嫂,半年前一個傍晚,甲長從街上帶回一樁不好的消息:在南洋當軍伕的福興叔死掉了。福興嬸聽了就大叫一聲暈了過去。大家把她救醒後,她就一 直臉臭臭地,眼睜睜死盯住人,不說半句話。過了半個月,福興叔的骨灰送回來了。聽說她並沒有哭,只是捧著那個盛骨灰的白木箱喃喃自語:說福興一定沒死,一 定是騙她的。

  又過了幾天,她用鐮刀把白木箱撬開來——裡邊有一個小白布袋,上面寫著一些字,袋裡是兩碗那麼多的白砂子。她愣了一會兒把砂子撒在半空,忽然嘻嘻哈哈笑起來。

  從這以後,她就變樣兒了。看到大男生就咯咯笑,邪眼看人很不規矩,據說還會出手拉人;有時不管阿毛阿狗,她都喊作「福興仔」。這時別人推開她,不理她,她就呼天搶地哭鬧起來。

  「福興仔,不要跑,不要不理我,我要和你睡覺……」她就這樣不要臉地大聲說。

  莊裡的人都討厭她了;老頭子說她可憐,婦人家罵她著了「桃花癲」,我們笑她風騷。後來說來說去,全蕃仔林的人都叫她「騷嫫」,意思是「風騷貨」。

  這樣看來,騷嫫「通到」誰,是可能的,但是不會和阿安仔怎樣吧?

  我們蕃仔林有三個傻瓜,這裡面最傻的是石輝伯的安仔。石輝伯的婆娘,連死掉的算進去有三個。生了七個孩子,現在有四個在海外當兵或當軍伕,在家裡只剩下三個:最大的已經很老了,最小的就是安仔,另外一個是從南洋回來的——不過像福興叔那樣,裝進白木箱裡,坐在神桌上。

  安 仔大概二十二三歲,白白瘦瘦高高地,脫下衣褲,一定像我家杉樹剝了皮那個模樣。他的身上有兩樁事,使人看見他就是替他提心吊膽;他的腰帶永遠紮不緊,隨時 會掉下來,所以左手整天提著褲頭。他的眼皮只能睜開一半,好像永遠沒睡飽似的;他的臉很長,但很窄,鼻子也很長嘴又紅又厚。在鼻孔和上唇間,有兩條黃黃的 東西,不管起立坐下走路,總在一進一出一伸一縮地;那是鼻涕。有時候那黃鼻涕已經爬過上唇,碰到下唇,就快跌下來啦,急死人!他還在抬頭拼命睜眼。還好, 就在黃鼻涕聚成圓球要滾落的當兒,他猛一吸氣——進去到。看的人也不覺吐了一口氣。

  那麼,騷嫫怎會看上安仔呢?我把自己的意思統統說了。可是臭阿業還是一口咬定他沒聽錯——大人們是說得有聲有影的,絕對錯不了。

  我們為這件事吵吵鬧鬧,不知什麼時候警報解除了,不久又來了,又解除了。看日頭已經頂在鼻尖上,我們就把飯盒裡的蕃薯乾拿出來;再派兩個人拿飯盒子,到山溪裡盛水回來,然後吃了中「飯」。

  臭阿業的吃相最難看了:嘴巴越塞越飽滿,不知道是捨不得咽下,還是咽不下,脹得像左右兩個大肺子。他捧起飯盒,又把水灌下去。結果一半倒進去,一半灑在外面,把脖子胸前都淋得全濕。

  「啊!對了!」他霍地站起來,儘眨眼睛,把嘴裡的東西吞下,看看大家,壓低嗓子說:

  「聽著:就在這裡伯公廟!阿安仔和騷嫫摟摟抱抱地!」

  「啊!」我也站起來:「你聽誰說的?」

  「阿雙嬸說的!」他還是這句話。

  「阿雙嬸聽石崗婆說的?」我問。

  「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石崗婆就在外面嘛!」我笑啦。

  「是不是提到大鱸鰻的阿連哥的媽媽?」死新來說。

  我點點頭。不錯,阿連出征時,賴在地上大哭大鬧的那個老傢伙!

  我記起了好多事情。我現在好想把自己知道的說出來,讓他們目瞪口呆。我可以神氣地吹吹啦!

  「你也看到?那你還說不信!」臭阿業那樣子,像挨了一棍子。

  「快說快說!」大家都催我。

  「阿泉牯:你說一句,他們真的『通到』啦?」死新來最性急。

  我不知道。我不敢決定。但是我可以把自己親眼看到的兩樁事說出來,讓大家評評。

  前幾天,也是空襲,大夥兒到學校打個轉就回來。到了蕃仔林的陡坡下邊,他們擺脫我去弄香蕉吃——他們早幾天就把林振亭的一弓香蕉割下來;挖個泥洞,在泥洞上燒木柴,過一會兒把沒燒完的柴截兒和火拿開,然後把整弓香蕉埋好,只要三天就轉黃,可以吃了。

  這次去偷我沒幫忙,所以他們不讓我分也沒辦法。他們走後。我自個兒到「彎潭」上端,用山棕葉做圈套兒,捉蝦公。把活鮮的大蝦公去頭去皮甲,剩尾巴兒嫩肉,丟進嘴裡細細地嚼:那味道起初是鹹的,帶些腥味,後來就變成甜的。生吃蝦公,聽說可以補血哩!

  我總共吃了十幾個蝦公。後來就在潭邊樹影下躺下睡著了。醒過來,已經是黃昏時分。我趕忙背起書包回家。剛來到伯公廟外面,就聽到廟裡有人在吟呻叫痛。

  原來是安仔!他,靠著石柱子,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胳臂,兩腳死挺挺分開,放在地上。

  他好像胖了好多。哦,是整個臉都腫起來:東高一塊,西凸一塊,鼻涕也變了顏色,那黃遢遢的兩條鼻涕,滲著一絲絲紅色。

  「安仔:你怎麼搞的?」我大吃大驚。

  「唔……」他睜了半天眼皮,只露出一細縫兒。我想他還是沒看見我。

  「喂!你掉進『盲仔潭』啦?」我輕輕踢他一下。

  「噯唷——媽……」這回我看見他的眼珠了,但那兩塊塌眼皮馬上又蓋下來。他哭啦。

  「羞羞!不怕見笑,安仔!」我很氣,又想笑。

  我看看沒意思,正想上坡回家,那知道,我一轉身,他就大叫我的名字。

  「阿泉牯:你不要走,我,我怕……」他說。

  「你怕?」我被他一說,真有點怕了,怕他發瘋。

  「我走不動,我……你,你……」他現在是眼淚鼻涕,還有紅紅的大概是血,把臉糊得亂七八糟。

  這回我看清楚他的腿了;短褲截兒外頭,膝蓋以下和臉一樣腫腫地,紫色和紅色一浪一浪地;兩個外腳踝的皮裂開,流著淡紅的血水。

  越看越害怕,一咬牙,低著頭衝出廟門。可是在門邊我的頭頂碰到軟軟的東西——是福興嫂,騷嫫——她站在眼前,手按著胸脯,向我儘笑。

  我又恨又怕,不自主地,一步一步往後退,全沒想到逃跑。

  「咦?安仔,誰把你整得這樣?」騷嫫蹲下來看。

  「福興嫂,我……」他又想哭。

  「阿泉牯,不要跑!你知道他怎麼的?」

  「不知道。我剛才看到就這樣的。」我站在那裡,不敢動。

  「我,去大湖,去青年……訓練……」

  「你,你要訓練?」騷嫫那樣,好像生氣,又好像取笑。

  啊!我知道,他是去我們學校,拿著木槍,或者削得尖尖的桂竹棒,在操場整天兒臥倒起立——青年訓練。他是被兵先生打成這樣子的。

  「你不是檢查身體,不合格,不能當兵嗎?」

  「甲長說要,要訓練啦。」

  「那你怎麼被打成這個樣子呢?」

  「兵先生說什麼,我不懂;叫什麼,我不懂,不會做,就打我……」他又在嗚嗚地哭。

  我突然覺得他,又討厭又可憐,他不能上學,聽說數不到十,他當然不會聽「國語」,這樣被打成這個樣子,不是太冤枉嗎?」

  「夭壽東西,絕子絕孫的狗!」騷嫫突然高聲叫罵,不知她罵誰。

  騷嫫的臉慢慢繃緊;眼睛圓睜,咬牙切齒,臉頰加上一層青白色,好像青黃瓜子身上的「粉」。

  「我怎麼辦?我,說還要去……」安仔不知死活,也不看看騷嫫已經生氣,還在窮叫。

  「明天不要去了!」騷嫫向阿安仔下命令。

  「那怎麼行?」我衝口說一句話。

  「走!安仔,回去吧!」騷嫫說。

  「我,腳,好像壞了,不能用,不會上坡……」

  「我扶你回去!」

  騷嫫說動就動,走前去,伸手插進安仔的腋下,要把他拖拉起來。他直叫痛,像山猴子挨餓的聲音那樣尖利。

  安仔被半扶半架地弄起來了。誰知道右腳一蹬用力時,又尖叫一聲,一掙一脫滑倒下來。

  「那你怎麼走了這段路?」騷嫫問他。

  「我,休息一下,走一下,爬一下……很久很久……」

  「爬?那不被路人笑?」

  「是,很多人笑我,我……」

  「……」騷嫫愣愣地盯住他,眼睛死直,嘴唇顫一下抖一下。

  不過時間很短,接著眉毛彎了,眼神柔和了:從嘴角撩起的笑越來越多越熱鬧;最後那目光帶鉤似地,好邪,笑得很不正經了。

  「來呀!我扶你回家。來,你的手搭在我脖子上!」騷嫫一面說一面不理他嚷叫,硬把他再拖起來。

  我正在驚奇,這個小小婦人家怎麼能把高出大半截的人弄起來?誰知道,兩人一幌一搖,又倒了下去,這次兩人擠在一堆;騷嫫壓在他身上,他的左手放在騷嫫的拱拱的大奶子上。

  「噯唷唷……媽呀!」他喊的聲響像在鍋裡炒沙子。

  「嘻嘻!你!嘻!」騷嫫笑了,側轉身子,剛好躺在他懷裡。

  「不要臉,呸!」我心裡說,正想吐口水。

  「唔……你怎麼啦?——福興仔,你……」

  不得了!騷嫫發癲啦,把安仔當作死去的老公!她會把安仔勒死的!我全身一顫,背板就淌下冷冷的汗水。

  「福興仔,你好狠心!不要掙嘛!陪陪我……」

  我急啦。屏著呼吸,往外面就衝。在轉彎地方好像又撞到一個人。大聲罵我,我沒回頭理他。我爬了一段陡坡,氣實在抽不贏啦,坐下來休息。這時我才覺得那罵我的聲音好熟悉。我想起來:一定是石崗婆。

  我回到家,天已經全黑,媽正在餵豬。我上氣不接下氣地把剛才在伯公廟的事說出來。

  誰知道還沒講到最精彩的地方,媽就摔下杓子,伸手儘扯我的耳朵,痛得我差一點要求饒啦。

  「不許亂說!小心割掉你的爛舌頭!」

  「唔……」我,突然感到下肚發脹。要小便啦。

  我坐在屋背「牛肝石」上發呆。這幾天不知怎地,就是高興不起來。

  最 先我用心想些好玩或者快樂的事情,但是想來想去還是找不到。後來我開始想好吃的東西:例如我那天在「橫坑」山洞裡撿到一包不知誰忘了的白米。剛好這天說好 要來的山頭家生病不來,所以宰好的大雞公,全留下來自己吃,哈哈!去南洋當海軍的大哥,和在內地(日本本土)做飛機的二哥回來啦!他們帶了好大包豬肉回 來。我說:哥哥,我們不是每月只配給四台兩豬肉嗎?是呀!但是我可以買很多很多。二哥說。是不是你「改姓名」變成日本人啦?不是!我們不打仗了!米呀鹽 呀,豬肉呀都不必用配給啦;要多少就有多少……。

  「噯呀!我想到哪裡去?」我的口水直流。

  我搖搖頭,趕走這些。每次都是一樣,想得怎麼好怎麼好,除了增加鹹鹹的口水,還有什麼呢?

  提到豬肉,我不由地往「橫坑」上側桂竹林望去,我想起竹林外邊,那三棵枇杷樹邊,埋著的那條死豬……。

  那條豬是我家的,可是死了。甲長大人帶著巡查大人和庄役場(鄉公所)的官員來檢驗時,媽怕得發抖。媽說實話:那條豬沒什麼理由突然肚子發脹,不吃東西,過兩天就死了。那官員喝斥說:馬上埋掉!巡查大人要離開時,順便伸手打媽兩下耳光。

  他們走後,幾個婦人家就圍上來,我也從廚房出來。大家說不要埋掉那隻豬——可以弄來吃。媽怎麼也不答應,媽說給官廳曉得了不得了;誰要打主意,埋了,自己去弄。

  死豬是前天晚上埋的,現在不知怎樣了?想到這裡,我跳下「牛肝石」,決定去看看。

  好熱,汗水直流。杉樹上的「螞牯蟬」叫得人心煩。今天又是米(美)國飛機來空襲的好天氣。我突然想:也許皇軍會被打敗了,不然為什麼人家天天來炸呢?到那時候,那些巡查大人會不會還是當巡查大人呢?

  咦?哪兒這麼臭?我馬上想到那隻死豬,我穿過桂竹林,還沒跑幾步就傻住了:

  禿尾狗「吉比」在枇杷樹下逗弄著黑黑長長的什麼;不,是在吃東西。

  臭味好濃,但我還是跑過去。很快就看清楚:牠牠是在吃豬腸子;埋豬的泥土,被翻開,露出一個豬耳朵。

  我感到一團火在胸口燃燒,頭發脹,眼睛發熱。我抓起石塊擲過去,沒打中。我撿起一個木頭,呼喝著打過去。

  「吉比」咬著豬腸,抬頭直看我;兩邊唇皮往上翻,嘴裡唔唔低聲吼著。這個平日要死不活的禿尾狗,竟兇起來!

  我大概是氣昏了,拿起木頭胡亂揮打下去。「吉比」怕了,轉身就向上面跑,但是還銜著豬腸。

  氣人的是,牠跑了一段路就停下來:我追上去,牠又跑遠幾步。我發狠了,拼老命追去。

  「吉比」是鹹菜婆養的狗。鹹菜婆在那年開始配給米時,因為晚上在「橫坑」山洞偷藏米,不小心跌死了。從這以後,「吉比」沒人管,成了野狗。

  全蕃仔林只有這條狗,其他的都被宰來吃掉了。

  「吉比」的尾巴不知什麼時候斷了,剩下三寸不到禿禿的「肉條」。牠的毛原先好像是全黑的,可是現在全脫光,露出一身灰黃色的皮;灰皮上這一堆那一堆厚厚的癩皮,癩皮堆上總是有好幾個蒼蠅叮著。牠太瘦了,每一根骨頭都看得清清楚楚,尤其那個腦袋,正像義民廟骨倉裡的人頭骨。

  我跑不動了,氣也消了,在石塊上坐一會兒。我想把給拖出來的豬耳朵埋好,所以沿原路下來。

  日頭光很強,射在臉脖子上,好像被滾水潑在上面擦乾後一樣,又癢又辣。

  突然,烈烈的屍臭味衝過來。

  就在這時,我看見兩個人的背板——蹲在埋死豬那地方。

  我差點叫起來。我放輕腳步,靠前去;剛好在他們背後不遠有個大石頭,我就躲在那裡偷看。

  「噯呀!看:四條腿肉和背心肉,全被人弄走啦!」是婦人家的聲音。

  「好臭喲!嘻嘻……」另外一個是男生。

  「安仔:你要那一塊?我來切!」

  「我,我,豬頭好啦!」

  「豬頭麻煩——那大骨頭,給查到,會沒命!」

  「那,那,那個好吧?……」

  「不行!豬肝、豬心都爛掉啦!」

  天呀!是騷嫫和阿安仔那個傻瓜!又碰到他們!他們怎麼一塊兒來弄死豬肉呢?

  「我,我,妳給弄一塊……」安仔說。

  「我看算了!好像已經生蟲,又這麼臭。不要了。」

  騷嫫在吐口水。

  「不,不!我,我想吃豬肉……」

  「唉,是啊!我也饞得要死!不弄點,真可惜……」

  他們談了半天,臭味越來越厲害。我悄悄站起來。哈!他們把豬頭挖出來啦!不,零零碎碎的一條死豬,全弄上來了。

  「嘿!媽為什麼不先割下最好的一塊肉才埋掉呢?」我這樣想著,但是馬上又覺得這樣想很不好意思。

  「福,福興嫂,我們一起煮,好嗎?」安仔很高興。

  「小聲點。叫什麼!」

  「我,我不敢,嘻嘻!拿回去……」

  「好吧,我弄給你吃。」,騷嫫已經割下一塊豬肉,放在旁邊,黑黑的。我噁心了,想吐,好像要發痧啦。我趕緊蹲下。

  「現在就去啊?」安仔說。

  「嗯。你先把豬肉拿到橫坑山洞那裡去。」

  「妳也怕人家罵?」

  「叱!萬一給甲長或巡察大人看到怎辦?」

  「那,沒有鍋子?」

  「我回去拿,順便把我的小孩子帶去吃。」騷嫫有個全身發黃,像「吉比」那麼瘦的女孩子。

  我聽到翻泥土,舂泥土的聲音。我想他們是把剩下的死豬再埋起來吧?

  「啊呀……」

  「噯噯!」

——「唔……汪!汪!」

  「啊哈!」我忍不住叫出聲音來。

  「吉比」什麼時候回來的呢?現在牠正咬緊一塊豬肉,這塊豬肉的另一端是豬腿,被安仔右手握住——當然安仔力氣大,但「吉比」不肯放。這樣一來,安仔邊叫邊往後拉,「吉比」伸長脖子,死命咬著,就是不肯放;沒辦法,只好─步步向前「划」。

  「福————嫂,妳……」安仔左手提草褲頭求救啦。那團黃鼻涕早掉了,留下一點兒糊在厚嘴唇上。

  「嘻嘻……用力呀!加油!」騷嫫不但不幫忙,還直鼓掌,好開心。

  「加油!噯!加油哇!」我也大聲喊。我不知不覺就從大石塊後面走出來啦。

  「哈哈!哈哈!」騷嫫笑得彎腰擺屁股。

  「唷………唔………我………」安仔是贏了,但是怎樣也不能使「吉比」放掉;眼看褲子就要掉下來啦。他急得長長白白的臉,變成紅色,汗水直瀉,已經哭出來。

  「哈哈!」我學騷嫫那樣大笑。我真不明白,平常日子,「吉比」像老鼠那樣膽小,遠遠看誰都會趕緊挾著禿尾巴截兒跑開的;為什麼剛才敢和我作對?尤其現在這樣勇敢,如果不是自己看到,誰說我也不相信的。

  「喂!好啦!」騷嫫的語氣變了,臉色沉下來,冷冷看我一眼,向安仔說:

  「給牠吧!吉比也好可憐……唉……」

  糟糕!說變就變,騷嫫臉色不但難看,而且好像馬上要哭出來………。

  「溜吧!」我告訴自己我看看她不注意,拔腳便跑。我怕,也討厭,這瘋癲婦人家和大傻瓜。

  我跑得很快,樹林裡的風吹過來很涼爽。我舒服一些,腦筋也清醒些。

  我突然感到心頭被很多東西塞得滿滿地。我想:

  怎麼老是看到這兩個討厭的傢伙呢?還有那條禿尾髒狗!一個大男生,一個婦人家,會不會「通到」?不會吧?

  唉!蕃仔林裡,好像人越來越少啦!為什麼年紀不太老的,年輕的,都一個個走呢?走了就沒回來!不,回來的都是裝在白木箱裡………我真怕,有一天,全蕃仔林只剩下騷嫫、安仔和「吉比」這幾個。當然,那時候我們這群小鬼也一定不在了。

  唔。我好寂寞,好傷心………。

附註:

一、刊登於《中國時報‧人間》(一九六九年八月十五—十六日)

二、收進《山女—蕃仔林故事集》(晚蟬書店,一九七○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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