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13日 星期二

那棵鹿仔樹

農曆三月二十三日,今天是媽祖娘生日....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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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曆三月二十三日,今天是媽祖娘生日。

  黃色客運汽車,過了十五號窿洞。這是最後一道。現在,左山巒右河床,已經漸漸遠引,眼前,豁然開朗。

  「回來啦!大湖,老家園!」心底,忍不住湧起一團滾滾熱浪來。

  夏,來得真早。禿禿的石壁,蒼蒼的林木,陰蔭下深藍的河水,都有了很醇的夏天氣味。九點半啦!早上是六點二十對號快車南下的。在以往,說甚麼,也不肯坐貴得人心疼的快車。這回不然,回老家園,大湖,多少錢也認了!

  這 裏,山景、水影,都是熟悉不過的。老三阿傑的話不錯:苗栗到大湖,十五道窿洞,這中間景緻,最最好;甚麼畫家們都喜歡來「寫」甚麼「生」喲!這不管他,由 在這兒長大,又老了的人看來,祇覺得,這些山水都很實在,很穩,很,很剛好就是!這裏,不是饅頭山,没有闊闊坦坦發白的石卵枯河床。山,尖尖利利的,像倒 過來放的大鋸子的齒,一稜一邊,轉直角,切一堆,削一片,劈一刀;上面的樹木桂竹林,密密團團地,像老母鵝肚底絨毛那樣,茸茸蓬鬆。遠看是淡藍,再遠是滲 上淡紫,再過去就和天空接合著;走前去是滿眼青青黑黑,再前去,連自已也映印成青綠色的小點點了。這是可以聞到飄忽細微似無還有的香氣。那是山的香氣,樹 木的香氣,泥土的香氣。

  河裏,水道窄窄深深的,斜伸過來的山腳,直插青藍色潭水中;那兩旁,祇有猴子敢在上面摘野桑椹。

  這些,小時候,是如盤,阿爸嘴裏常提的打生蕃時代也就如此;四男二女長大成家了,還是這樣。嗯!在被兒子媳婦強拉到城市住下後,恍惚朦朧老人夢裏,這些,依然没變!

  呵呵!真熱,熱得很難過,泛起霧水,看過去,山哪樹哪水哪,全在浪動搖幌,山腰,峰頂,粘著一簇簇一團團的嵐氣。

  「真好!真舒服!」這就想起老伴:「真不該阻止她來。」

  「你去,我也去,有甚麼不對!」昨夜老伴吵到半夜。

  「我當然想讓妳也去,不過……」這是真心話。

  「搬上來,一年整啦!你回過三幾次,我呢?」她夠委曲哩!

  「不過妳,暈車太厲害嘛!」

  「哼!我就說,死也不到城市來,就說要在大湖活到老!」

  「別說了,我和妳心願不全一樣?有甚麼辦法?」

  「你老頭子,反到底,阿剛兄弟又奈何得了嗎?」她在翻舊帳,不講理。

  看她:媳婦給縫製的衫連裙洋裝,不穿;偷偷摸摸,不知甚麼時候,又把箱底那件葛薯染的短截臺灣衫穿上!不理髮,不吹風,不用頭髮油;她就甘願結髮髻,抹茶仔油,還自已一人對著鏡子在用綿線絞拔面毛。

  好老好老囉!老貨嬤!

  自已也不見得體面啦!頭髮剩下一個環圈圈,臉上的皺皮,可以挾住蚊仔;穿的是四季不變粗布衫褲。不能穿皮鞋;穿上皮鞋,三天不到,甚麼「香港腳」,比踩了豬欄中的豬屎,發「豬屎疳」還癢得多。

  「石財伯,您兩公婆,有福不會享哪!泥龍,屁龍,都不肯穿;子女有出息,搬到大城市,住洋房鐵筋鋼筋骨泥,還嫌東嫌西,真是!」

  呵呵!呵呵!鄰舍,老夥計,這些話,就祇能托個響呵呵啦!又說得明白甚麼?嗯,想幾十年來,銜霜耐雪,蒔田割禾,捏屎挑尿,流汗出血,把阿剛兄弟姊妹養大,是夠苦了;他們有出息,肯上進,今天吃官飯,做生意,還有教書的;難得個個孝順,服侍週到——人生,不就這樣嘛!百年光陰一溜煙,子孫團圓無缺陷,夠了,滿足了。但是,不然,他們千不該萬不該,把大湖那塊田地統統賣掉,總是一項不孝!

  「阿剛,你是老大,從小跟我,在田泥水田中長大的,難道也贊成弟弟們,把田賣光,住到城市裏去?」

  「阿爸,自已的田,自已耕,真好,但是——您看,我們水田前前後後,都賣光了,他們都進城開店,發財啦!」嘿!這傢伙在教訓人!

  「沒人種田,看大家吃狗屎!」

  「阿爸,四周都蓋了樓房,我們的田也不能耕的——都市計劃內,這是我們賺錢機會呀!」老二阿明頭說。

  「一甲當,可賣六十多萬,我們發財啦!」阿雪女人家,也這麼說。

  「我不要離開自已的田地!」老伴,好媽媽,這回氣得老臉扁扁地。沒牙齒,兩片癟唇,全陷到裏面去啦。

  「就留下幾十坪,造個房子,我和你媽住在這裏你們飛走吧!」這語氣像在求情,真氣不過哩!

  「我們兄弟的事業都在北部;姐姐她們也嫁在城裏,住上去多方便!」

  「噢!阿爸,阿媽;您捨不得田,就捨得我們,不和我們住在一起?」

  唉!小阿傑!這個小孽障,當人教師却祇會用甜甜又利利的話,套住老雙親!

  就這樣,就這樣,離開了大湖——大 湖,祖宗三代都生在這裏,葬在這裏。老故鄉,自已整整六十年光陰,都捨在這裏,甭說這條直挺挺街道有多熟了;三更夜半,電燈關了,月光被雲魂裹起來,這 時,再喝它一瓶太白酒,再拿黑手巾蒙住雙目。簡單得很,離開自已的臺灣紅瓦房,上一個牛車坡道,左手是張歪仔的家,右邊是賣水粄仔的阿亮頭的雙層桂竹片房 子;再過去,走五步是……走十一步是……。老郵局在西南角。斜對面,三條晒衫竹篙那麼遠,就是關帝廟,關帝廟側角,是歇了戲老玉旦賣風流的春花茶室……

  噢 噢!差啦!年老,到底是瞞不了誰,連自已也算在內!不是嗎?幾年前起,大湖這條小街就慢慢變啦!先是幾家雜貨店,悄悄把臺灣紅瓦屋頂掀了,換成灰色水泥厚 瓦,接著,在古老鄉公所對面的客運汽車公司,凸凸地蓋一座團團轉,繞田螺旋樣的車站。好啦!鄉公所,比不上人家抬頭挺胸的廁所,趕快蓋一棟兩層樓的吧!那 新鄉公所,像個大雄雞站在街當中,左翼是警察街門,右側是衛生所。很不差。地利風水很稱對,合該大湖地方要發達!

  於是,街頭接出苗栗的龜山大橋,街尾接往卓蘭的光復橋,統統換成兩輛大汽車可以相錯身通過的水泥鋼筋大橋——還有;老郵局火大啦!一陣急趕工,日夜不,三個月間,改建四樓大廈!四樓,好高好高,比昭忠塔的尖頂還高出半枝筷子!它,高高插山天空;對著四面青山翻白眼,兀兀地不吭氣;它有甚麼玻璃柱,隔著壁水磨磚,拼成地板,好多個名堂——總之,三五年來,大湖街變樣了。但是,不管它怎麼變,大湖,總是和自已連在一塊的,正好像蕃薯一個個連在蔓莖上,成串兒不分離;如果把揪摘下來了,蔓莖上,就要流出白稠稠的乳水——它的血吧?

  真的是這樣的。住在灰灰厚厚,深深沉沉,滿屋迴響的大洋房裏,夢,都是細碎又怱促的;淺淺地醒過來,就是抓不住一絲片段。不過,有一個好笑的夢,不幾天就要來上一次,而又清晰可以記住的:

  在 夢中,天地草木四周景物,總那樣搖呀搖呀幌呀幌地,眼前滿滿漲漲地,全是汹湧的綠霧;在綠霧中,多暢快,多賞心喲!呵呵!身體陀螺般旋轉起來:往下看,身 子變成白色圓棒棒,下段尖突突地,還帶三五條黃鬍鬚;往上看,頭髮是手掌大小的綠片兒。噫噫!這,這身子不是一條大蘿蔔嗎?是一條大蘿蔔,這個不知藏在甚 麼地方的「心」吧?它,輻射出一股無形巨力——一個強烈的願望:要往泥土裏鑽!一種執著的不可抗拒 的願力,拖住身體;這個大蘿蔔要鑽進故鄉去啊!故鄉最好!可是,不行啦!不幸,就在同時,天空忽起濃濃的灰雲,灰色重重的雲塊帶動灰色的風卷,猛然颳過 來,拍擊過來。綠色的那頭髮揉成碎片了,身體一寸寸被拔離地面,很快地,浮起來,飄浮起來!啊啊!不行!逃吧!逃吧!逃到一堆軟綿綿的東西上頭。睜眼一 看:那,不是肥豬嗎?肥豬,大豬欄裏,橫三直四好幾條。是那個豬欄,阿剛出世不久就養好的。原先用茅草,後來用桂竹,再後換臺灣紅瓦。噢,十八個月,五條 大豬,條條一百八十斤以上,從不脫期。石財哥,手頭紅噢!六畜興旺,添財進寶哩!你怎麼飼餵的呀?這沒甚麼,人家餵三餐,石財哥,嘿!三餐外加三點心,知 道嗎晚上十二點,再餵一頓。嗯,用蕃薯,蕃薯葉,還有鹿仔葉!看,那大豬——啊!不行!大肥豬追過來了,要吃這條大蘿蔔,又怕它飛走,被灰色風颳走!逃吧!逃?嗯,抬頭看看!豬欄邊,不是一棵大鹿仔樹嗎?鹿仔樹,救命呀!救命!就在它枝幹上躲躲吧!嗯,粗粗的枝幹,毛茸茸的大葉,好安全好安逸。抱緊它,來呀!阿剛,阿明頭來救阿爸噢!

  「阿爸!阿爸!做甚麼?」

  「醒醒!喊甚麼目睡狂嘛!」

  「鹿仔樹上呀!拿梯子,接阿爸下去。」到底老邁了,不敢滑下去哩!

  「甚麼樹?哈哈!阿爸,您睜開眼呀!您抱著床頭水泥柱啦!」

  「笑話!這是鹿仔樹呀!真是……喲!這……」

  這是一場夢。多恨哪!它是一場夢;就是夢,也不該醒得這麼快啊!

  一身冷汗!老伴,她在樓下,不知可好睡?

  夜好深,鬧鐘指二點三十五分。討厭,門前卡車「嚕嚕」叫;火車「嗚——嗚!」叫。

  「阿爸,好好睡覺——現在,没您操心的事啦!我們兄弟,哪樣不使您滿意?」阿剛壓低嗓子說:「弟弟們不說,我這個大農夫,看,幹起批發生意來,也好會賺錢哩!」得意起來了,這個傢伙。

  「嗯,嗯,你們兄弟都好,阿爸没不滿意呀!」能說孩子不好嗎?

  「那……那您,常常反躁,半夜睡不著,還做惡夢,不是嗎?」

  「沒有的事!」

  「事實是這樣嘛!您,有甚麼心事嗎?」

  「唔,没有,不過……我想過幾天,回老家看看……好嗎?」這是向兒子求情啦!心中好委曲。

  「又來啦!上上個月,你纔回去過一趟的。」

  「嘿嘿,我覺得好久没回去啦!」

  「阿爸,您該說﹃去﹄,不要說﹃回去﹄,因為……」

  「好,好!不要再教訓我了!」截斷阿剛的話,不覺粗聲吼他一句!哦,不行,人老啦!得向孩子請求囉!裝個笑容呵呵!

  「呵呵!你忘了,再九天,甚麼日子,記得嗎?」

  「再九天……五月二號。怎麼?」

  「我是問你農曆!」

  「農曆?現在做生意,還記這?不知道。」

  「三月二十三日!」臉色是變了,能不氣嗎?

  阿剛還是傻楞楞地,他已經不再是農夫,他已經是連根鬚拔起的蘿蔔,洗得乾乾淨淨地,一點泥土都不沾,到城市來啦!噢不,放到冰箱裏凍了——對了,冰箱!

  「三月二十三日,媽祖娘生日!」畜牲!你真忘了?告訴他,向他表示決心:「我一定回大湖看看!」

  回大湖!就要說回!人不能忘本呀!落葉歸根,將來大去之後,也一定要回到大湖老父母祖父母旁邊安頓下來的!

  說回大湖,大湖不就在眼前了嗎?車子好慢!阿玉祥的製材所,邱其坤的醬菜店,老樣子;喲!徐細狗在門前用漏斗淋花,喂——没聽到。噫?甭嘴福的打鐵店,怎麼變洋裁行啦?西藥店,「噗噗車」店;甚麼?阿興哥的藤椅行,賣洋床洋椅?隔壁不是餛飩攤嗎?甚麼時候改成飯店?不,是酒家吧?啊!喂喂!矮牯仔!矮牯仔!

  「快下車啦!別叫好不?」是車掌。哪個没教料的細妹仔!

  「我回來大湖,妳知道不知道?」氣不過,把心頭的話,抖出來;額頭聚滿了汗粒,包黍種那麼大。

  「你說甚麼?」

  没甚麼!算說錯啦!全車的小子,瞪眼幹嘛?没教料,看到你爸,一定討你個没老没小的過失——這,都不重要,下車吧!大家讓開點,不要和老人家搶啊!

  「車子還在動,急甚麼嘛!」

  呀呀!隨便妳嘮叨去吧!到底,雙腳落地,踏在大湖地上啦!真想蹲下去,也用手拍拍地。

  柏油路是新舖的,三個月前不是這樣的。

  坐著,不想開步了,先到哪兒去吧?

  近午時分。前前後後好多人。山鄉的大坎下,照樣很涼。四周山好青好藍,默默地好像還在睏覺。

  有大鼓聲,是關帝廟那邊傳來的——不 錯,媽祖娘已經先到了,在關爺前作客,一定有演酬神大戲。村長、鄉長,要得,鄉下,官廳禁止不了的。真的,大官大商,一攤酒,一席會,聽說就是千過兩千 的,甚麼洋酒洋煙,女人不穿衣服搖屁股,哪一場不是花啦啦一千兩千!這不浪費?農家人,一年透天,一齣戲,大吃兩餐;雞是自已養的,豬是自已畜的,這算浪 費?吃多拉肚子?就拉吧!拉不死的!甘願拉它滿屎缸——這不過一年就那麼一次嘛!

  所以——這不管它!先到哪兒去呢?

  那棟老房子,賣給田增富,聽說要拆,不知拆了沒有?看看田?唔,還是下午再說!

  「肚 子變背囊囉!好餓!」不知不覺喊出聲音來。好在没誰注意,老頭子,癲癲狂狂地。不錯,包袱裏,還有一包肉包子,三媳婦愛「唐山」派,學會做麵包;早上趕不 贏吃,就忽然給塞到包袱裏。早上到現在没吃甚麼哩!下午還要看戲。到食店裏,要一碗魚丸湯,佐包子下肚;還有,要一碗煮粄條仔,好久没嚐這家鄉味啦!

  「喂!你不是石財哥嗎?」誰在後面喊。

  「喲!阿烈哥!你去哪兒?」哈!不是他開口叫,可真不敢認了哩!年把不見,光頂啦!肚皮落下來啦!敢情發了財!

  「甚麼時候回來的?」

  「剛到嘛!」

  「看熱鬧?來來來!轉來去吃午飯!」

  阿烈哥,穿肚搭褲,玩泥人兒,放牛,割草——一起長大;兩人都是替人做「長工」,勤勞刻苦,白手成家的。今,同樣是有田有地,子孫滿堂。噢!不同啦!一個還是本來面目,一個已經猴仔穿衫褲,山豬學吃糠,到城市變鬼啦!

  「喂!到底去不去?」

  「去呀!看你,年來,肥起來囉!想不是發大財了?」

  「啊!誰比得上你劉石財?風水轉頭,石變黃金,沙礫地當好田賣!子弟又賢——我說,石財哥,眠床下,堆滿滿黃金囉!」

  「呵呵!呵呵!」

  阿烈哥!呵呵!老貨仔!祇好哈哈大笑啦!借阿傑一句話;對牛彈琴!你,時時還可以到田泥巴,聞到禾仔放花時的清香,看得到,小豬仔搶食鹿仔葉的饞相,你纔是實實在在的謝阿烈!劉石財?不啦!已經不是那個你認識的劉石財;甚麼都不是——祇像秋末冬初,哪裏飄來的那個「山羊角草」蓬絮,在你眼一幌,過後,它,又要飄到杳杳茫茫千山萬水外去。

  午飯,兩個老貨仔,嘀嘀咕咕,懵懵騰騰,竟然喝光一瓶紅露酒。酒後,嘻嘻哈哈,說得口涎唾沫四濺,老古董,老風流,老天真,加上三千年老狗屎都挖出來著。

  「喂!石財哥:你看我老不老?」

  「看來,不過五十歲!」

  「哈哈!我說,討個小婆娘,怎麼?」他說得是滿認真的。關公臉,這咧臉大笑,皺皮歪來斜去,變成豬肚面啦。

  「你不怕阿烈嫂擰你一把!」

  「她不像石財嫂管得兇!真有那麼一天,嘿嘿!」老傢伙,不像說笑話。

  「不要胡鬧啦!」

  「嘿,嘿!鬪笑啦!」他一整臉,說;「不瞞你老哥,我的那些田,最近要放手了。」

  「甚麼?你發癲狂啦?」真是料想不到。

  「向你看齊呀!賣到好價錢,到大都市享福去。」

  「不不!絕對不好!你聽我說。」

  「噫?你自家吃糖塊,不肯別人喝糖水呀?看你,一身排場,鞋褲枴杖,好紳士!我就該污垢骯髒,斗笠短褲!呸!」

  「阿烈牯!聽說說……」

  阿 烈哥,在眼前幌呀幌地,那蠻橫樣子,一條小牛牯,真像當年一起牽牛放牧時的模樣。噢!看牛,割草,都可讓你阿烈哥;這椿事,可絕讓不得的,聽著!嗯,真 醉。心頭的話,不能順溜抽出來,舌根巴巴結結地。醉了?不!醉不醉都不管。阿烈哥,這話,你要聽下去!你也要把好好的田地賣出去,然後到大城市——甚麼?

  「石財哥,看!我這裏也有電視哩!十九吋的。下午就不要看大戲啦!看這個。」

  「不!我不看電視,我想看大戲!」

  電視機?擱在那間鋼筋水泥樓房的,二十三吋,日本原裝。沒有看頭,不如迎媽祖的大戲精彩!知道嗎?唔,所以,還是那句話:你一定不要把田地賣掉,跑到迢迢外縣異地去做孤魂野鬼——你面前的人,不是最好的廣告嗎?反廣告!年輕,可以!阿烈哥!老貨仔,不行!老貨仔,雙腳要透「地氣」,沾露水;要淋點雨,受點風;要聽田裏青蛙蛤蟆咯咯咯,庭前草裏蚯蚓吱吱吱。這樣,吃到百二歲,不生病哩!

  「喂!石財哥!睡一下子,醒來,去看戲,不要講醉話啦!」

  狗屎!阿烈牯!誰醉來著?人家是好意勸你,你還不知領情?真是枉你活到六十歲人哩!何苦呢?你没有像阿剛阿明不孝子,硬逼阿爸!所以你多幸福!自已田自已耕,愛吃就吃,愛做就做,愛睡就睡——人哪!總不知好哩!你說你說是不是……

  「石財哥,還強甚麼?要倒在凳腳下啦!來,扶到到眠床睡睡再說!」

  唔唔。看樣子,是,是睡著了。昏昏沈沈地,黃黃赤赤的日頭,老在眼前鼻尖上,溜來溜去,滑上滑下,最後,日頭變成好多好多熟悉的臉;男女老幼,都送過來好親好親的笑。

  看 樣子是阿烈哥長舌,把銅鑼都敲破,不然哪裏招來這許多從前的老鄰舍,舊相識?阿古哥,牙齒脫光了。阿興哥不談別的,第一句就問:鄉下,洋床洋椅「背跺」, 比城裏便冝囉!賣水粄仔的阿亮頭,賭狗仙張歪仔,宰豬盛,大麵錦,豆腐水,還有細狗嫂,則傅同年嫂,阿清嬸等等,還帶了一批小孩子,夠熱鬧的,快把阿烈哥 客廰擠爆開來。

  好啦!問東問西,問到結局是:

  「城市生活,卡好哦?」

  搖頭。懶得說甚麼了。看看這一張張臉,眼眶直發熱,要冒出水來。怎麼表示呢?

  「呵呵!走,看戲去!」今天就祇好呵呵笑。

  「看晚場吧!現在已經四點鐘,快有飯吃了。」阿烈哥說。

  「不!晚飯到我那裏!」則傅同年嫂搶先說。

  「不!該在我那裏!」

  「阿財伯!你搬到大城市後,回來没在我那裏吃一餐,看不起人不是?」

  「不嫌我歪仔粗菜粗飯,到我家!」

  多親切喲!眼前的人臉,又浮動搖幌著了。

  「噢噢!都去,都去!每一家吃一口,吃不下的,拿玻璃紙袋回來。好吧?」

  忘 不了。這一團熱情,像六月天的日頭,火烈的,任你塊頑石銹鐵都要熔盡;更像農家自釀的葡萄酒,喝下一瓶半瓶,沒問題,汽水般地順口。可是,五分十分鐘後, 來啦,那個醇法;暈暈地,陶陶地,飄飄地,茫茫地,痴痴地,就想大笑三聲,笑出淚汁來;就痛哭一場。哭甚麼也不是,最後哭笑混和一起——人生到這個竅眼上,甭說了。真的。

  真的,夜飯,好像快五點就吃起,第一家是則傅同年嫂家——則傅同年他早過去了,留下老嫂帶一羣子女——第二家是歪仔那裏,然後是阿興哥,豆腐水,還有還有很多很多,不知吃了幾家,甚麼時候吃「飽」。甚麼時候由誰扶到關帝廟前看大戲;這些都一團亂麻,記不起來

  一個老頭子,在關帝廟廣場人山人海裏,坐在不知誰送來的大籐椅,呼呼大睡。

  一陣戰鼓聲中,揉揉眼睛來。黑黑一片人頭,真像一隻大畚箕,口對準戲臺,沒有哼哈,聚精會神。

  紅臉關老二,揮動青龍偃月刀,斬下老蔡陽的頭——敢情「過五關斬六將」已經結束?

  黑藍色天空,很高,很深,白白星點,閃微光。

  接下去,「古城會」到高潮,大鬍子張老三開城門,下來啦!

  怎麼酒味全消,全没醉意了呢?

  還是低下頭,閉上眼,用耳朵和全身的皮膚毛髮去「感」去「想」去「看」去「撫摸」吧!這周遭的故交親朋,還有泥地草木星空……。

  石財伯也就是石財仔,甚麼都這麼近,這麼明晰,這麼有形有體,好熟悉。誰六十歲和十六歲不是同年哪!

  甚麼都聚集在細尖點點上,甚麼時代都附在那細尖點點上。一秒鐘的永遠。

  「二哥啊!」

  「三弟啊!」

  「哈哈哈!」

  「哈哈哈!」

  「石財哥,快收戲了,晚上,就到我那裏歇一夜!」

  「嗯,嗯……」

  「不,到我那裏比較好,我家有客人床,方便!」

  「嗯,嗯……」

  「你們兩家都太遠,還是我那邊好!」

  「石財伯,我阿爸要我守著您,要我一定接您回去,不然他要罵我!」

  仰起頭笑笑:

  「不用了。已經另外說好的。」

  「誰家?」大家異口同聲。

  「反正,大湖的老朋友,都一樣的,不是嗎?」

  「今夜戲碼,就此結束。感謝各位熱捧場。明日下午,演出﹃桑園會﹄全套,秋胡戲妻,笑料鬧劇,招風生涼,注意肚皮愛綑緊;明夜,續過關斬將,古城會後,桃園三義再團圓,演出……」

  戲散了。醉意像又湧上來。搖搖手,笑笑。謝謝,謝謝,真的,已經約好,不用了。大家回去吧!

  「和誰約好啦?」

  不知道。自已也不知道。就好像有個聲音在耳邊呼喊著:石財呀石財!你回來大湖一天啦!怎麼不來看看?難道忘了這裏?你又為甚麼回來?

  循聲音,走著走著,路開始暗下來。離開街道,那個聲音更大了,熟悉的,完全熟悉的;青蛙在叫,蛤蟆在喊。

  風很涼。

  是禾葉在風中磨擦的嘶嘶聲。

  路左邊的水田,全部是二層的樓。這麼晚,還是日光燈亮亮的,和城市裏一樣。

  再走去,這裏起,路兩側都是水田了,蛙鼓鬧得和演大戲的鑼鼓一般。

  没有燈光,星星太暗;没關係,再喝它一瓶太白酒,再拿一瓶太白酒,再拿黑巾蒙住臉,簡單得很,絕不掉進水田裏。

  「就是這塊田了!」沒醉的,這是不開口說話,會彆死!

  「回來看你啦!你還没被人蓋上房子。好在!」

  幾隻小螢火蟲,在禾叢裏閃著微光。

  關帝廟裏,上表章吧?鼓聲,沉沉地,洗衣時砧杵相碰的聲音。

  眼前,水田模糊的輪廓還可以分辨出來。

  有淡淡的禾葉香和田泥香,飄忽拂過。

  這時突然想起老伴,還有阿剛,阿雪這羣孩子。

  「啊!這不是﹃更寮﹄嗎?」使人驚喜的發現,這座稻草搭札的守更竂仔還在。就走進去看看:裏面乾燥整齊,没一點腐臭味道。

  「晚上就守在這裏,又何妨?」私心裏這樣決定。

  就不管它甚麼時候了,躺下來舒活舒活吧。唔,包袱裏的包子,没吃哩!

  「没臭掉。放到明天準壞了。」

  這樣吧:全部拿出來,每個撕成四塊,向田中拋去,餵餵青蛙蛤蟆,還有湖鰍——都是老朋友。

  那個年代,爭水搶水的時候,也這樣在更寮裏過夜的。

  冬防時期,和村中年輕一伙,輪流在此守夜,。

  和老伴——那時她,嫩嫩的,漂亮,豐滿,迷人,就是嘴巴太利了——吵架,或她發怪脾氣,不准許上床時,氣憤下,好幾次就在這裡度過。

  還有,禾穗都成了黃金色時,也總是深夜來這裏歇歇;不是山鄉裏賊仔兇,是怕田老鼠來搬糧。

  噢噢!現在,這些,都是人家的啦!

  「阿石財!你好狠心,把我們賣掉了,自已跑到城市享福啦!」

  「唉唉!是,是不得已哪!」

  「哼哼!貪心的傢伙!你不念三四十年交情?」

  「不得已呀!實在……」

  「不得已?你熬過從前千斤納地主七百斤租,等到三七五減租的好處,十年後變成你自已的啦!自耕農,豐衣足食,缺甚麼?可是你不滿足,你,賣了我!」

  「冤枉呀!絕不是想離開你!絕不是貪心,是沒辦法呀!老貨老貨,老了就成了﹃貨﹄啦!孩子……」

  「嘿!哼!別假情假義啦!你從老遠大城裡跑來,作甚麼?」

  「你,你,你!真全不可憐老貨仔一片痴心麼?」

  「哼哼!不認識你!不認識你!」

  「啊!田神水伯!嗚嗚……」。

  嗚 嗚嗚……身體不知怎地,陷入田泥中,拔起來。噢不!心靈奧處,強烈地逼自已要浮起來,要脫離泥淖陷阱。要飛!飛起吧!飛起來!飛呀!飛得越高越跳!提起 腳,身體放平,雙手划動,要有信心有決心。高一些高一些,再高一些;可是,不行啦!身體硬要往地下掉。不行!不能讓自已掉下來!掙扎吧!高一些了,不,又 下了,要碰到泥地了!這,這是夢吧?是夢!,是夢可不要太早醒過來。很苦。但是還是希望夢下去。是夢,是夢,不要醒,不要醒!

  不要醒!一再強逼自已,可是到底還是醒過來。開眼,滿眼金光,流轉耀目;山腰以下,被淡藍帶紫的朝霧包擁著。

  是二十四日早晨了。

  眼前,田裏,禾葉輕,浪紋起伏;從身邊迅速向對面傳過去,越傳越遠,最後到遠遠那一線田埂生隱失了。

  這些水田,稻禾,倏然感到陌生生的。

  到底是陌生生的了。

  瞥一眼,四邊間隔相等的一排小木樁——那是起房子定基的浮樁吧——然後離開草寮,走回街去。

  到底,這些水田上,要蓋房子了。

  「不要常來了,大湖也要變成大城市的!」

  呵呵!熟人,大清早,街上這麼多。懶得停下來了,揮揮手,呵呵一聲。

  匆匆走到老家紅瓦房前面,怔著了。

  房子剛拆下,木柱桁角放在路旁,竹片,雜木塊,擱在一堆;成了碎片的紅瓦,就舖在原地上。

  拆房子的師傅還没來上工哩!

  這個老頭子,要哭了;怕行人笑話,趕快裝出笑意。

  「房子拆了,房子拆了,阿石財!這不是夢。清醒一下腦筋吧!」這是需要澄清的景像,不要老認為是在夢中。

  不自主地,挪動腳步,踩上舖滿瓦礫的屋場上。

  「鹿仔樹呢?」那棵高大婆娑的鹿仔樹,不見。走前去一看:是被齊根部鋸掉了。

  那麼大的鹿仔樹幹,哪裏去啦?一樹手掌大的樹葉仔,如果不拿給豬吃,可就太可惜。

  離開鹿仔樹「傷口」三尺遠處,有一棵手姆指大小的鹿仔樹苗。

  「喂!石財哥吧!唉!找你找得累死了!」是阿烈哥,站在路邊直喘氣。

  「我問你,昨晚,看完戲,你到哪裏過夜?」

  「在老朋友那裏!石財哥,在大湖,還怕没地方睡。」

  「怪怪——喂!你在幹甚麼?」

  「拔這棵鹿仔樹。」

  「大城市裏,要它做甚麼?」

  「做藥。你知道,它可以做藥。」

  「那你連根也拔起來,還用泥巴護著根,又怎麼講究?」

  「唔唔,没有,呀呀!弄著玩的。」

  「不忙著回去吧?中午,還有很多事問你——關於出賣這些田……」

  阿烈哥,光頂,大肚子,滿面紅光,一臉自信得意模樣。

  向阿烈哥揮揮手,也笑笑。不再說甚麼啦!陽光好強烈,眼睛一睜開,再閉上,眼前便要炸開一撮撮四射的黑光。

  包好樹苗,向汽車站走去;趁早回去吧!肚子並不餓……

  農曆四月八日。今天在大湖,又是大熱鬧。年年四月八,普度,醮會,比大豬,比羊角,還有舞龍,弄獅,溜大鼓,「賴地景」,陸地划龍船……

  這是石財伯的水泥鋼筋樓房。

  樓房後,都舖上了水泥,在院子右側角靠牆地方,不知誰把水泥地面敲破,挖開一個大碗的水泥洞洞。

  在這可憐的水泥洞上,孑然揰著一棵姆指大的鹿仔樹。

  可是樹葉全都脫落,而且從尾梢起,已有一尺多長是縐縮枯槁了。

附註:

一、刊登《台灣文藝》十六期(一九六七年七月一日)

二、收進《戀歌》(一九六八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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