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糊的看到一張紅得發紫的臉,唇邊掛著一絲苦澀得近乎痙攣的笑......
作者:李喬
一陣西北風,把窗外枯黃的鳳凰木葉,吹落在我那僅剩下的半杯米酒上;我不肯因拈去小葉子,而損失一滴香醇的酒,於是用顫抖的手,端起酒杯,往口裡一送。壁上的鏡子裡,我迷糊的看到一張紅得發紫的臉,唇邊掛著一絲苦澀得近乎痙攣的笑。哦!今晚我喝得太多了……。
「爸!我回來了。」「啊!您怎麼又喝酒啦?」一陣熟悉的聲音,把我失去部份知覺的腦海一震;眼前一亮──妻和小琴怎麼回來了呢?「俊民:你怎麼又……」妻幽怨的兩眼,看著我;我的醉意已完全醒過來。「小琴:你們不是要住一晚嗎?哦,我只呷了一杯,沒什麼!」
小琴已緊摟著我的腿兒,在抽噎了。我能說什麼呢?妻似乎不願再刺傷我,失神地嘆了一口氣,走入廚房燒飯去了。「小琴:別哭了,爸爸以後一定不喝了。」「爸!您騙人嘛!您前次也說不喝!」小琴仰起臉兒,十分委曲地說。一滴一滴的淚水,直流到乾癟的小嘴裡,「啊!相信爸爸,只這一次。」我內心彷彿被刺了一刀閉上眼精,沒有勇氣看她一眼。我緊緊地抱起她,一次又一次的吻吮著她臉上的淚水。
小琴,來到這個世上,已經五個年頭了。在她小小的心靈上,對於父母所留下的印象是「痛苦的,吵罵的」;甚至於是「仇恨的」。所謂溫暖,和諧,慈愛,她是不會領略到的;因為她從來就沒有嚐受到哩!天真的小生命,有什麼罪!竟送她這樣的爸媽呢?
一個月前,我這自私的父親,就因為酗酒,險一些把她純潔的小生命斷送了。當時我後悔自已的行為,咒罵酗酒;發誓不再喝一點一滴的酒,可是,現在我又食言了。昨天接到南湖國校的通知,三個月的代課期滿了,又要開始失業,恐怖和痛苦是同一件事啊!想起五、六年來,跟著自已所吃的苦頭,真是太多了!將要出生的小天使呢?還有小琴,眼看就得進國校了,以後的教育費怎麼辦呢?在萬分憎恨懊喪之下,黃橙色的、紫紅色的醇酒便在眼前出現、舞動、擴大……這對於嗜酒如命,而又戒除了一個多月的我,是絕大的誘惑!於是利用她們母女倆外出的機會,我又再尋醉鄉。
我能說什麼呢?
※ ※ ※ ※ ※ ※ ※ ※ ※ ※ ※
六年前的初春,我和南玉由相戀而結成夫婦。正如一般青年男女,燕爾新婚,如膠似漆,我們生活在紅粉色的甜蜜氣氛裡。美麗的前途、光明的遠景、似乎都向我們招手。我們計劃著家庭娛樂、衛生、讀書、旅行;還有,當我們的第一個寶寶降生時……。
「您希望先有男孩,還是……」,南玉……我心愛的妻偎在懷裡,羞答答地說。
「女的像您,男的像我;不!都像我們倆,男的,女的,都喜歡。」「我還是想先獲得女孩兒。」妻十分甜蜜地說。
「好吧!就決定先要一個女孩兒吧!像她母親那樣頑皮,頑皮得可愛的小丫頭!」
我們在興奮期待交織的情緒裡,幻想著一個理想的小家庭。和諧、愉快、有溫暖、有孩子,有愛的家!
「俊民:女人有了孩子、青春便慢慢地要消逝的,那時……」「那時您當了母親,青春雖慢慢要消逝,但是母愛將充滿整個心靈:青春永遠是屬於您的。」我柔和地說。
「是的,我十分希望自已能做一個好母親。」
「我也一定立志做一個好爸爸。」
「不過,俊民,我怕,怕您……」她把頭緊緊地貼在我懷裡。妻的心事,我是十分瞭解的。
妻在婚前的二年,以及婚後到現在,可以說事事依從我,相信我;只有「將來是否一直能愛她?」是她懷疑重重,也最不放心的。她常在半夜裡醒來時,怩怩地說:「我希望我們不要太富有,這樣清貧過活,就十分快活了,男人有了錢,酒色賭都來了。」我每次都安慰她說:「我一定能和您相守終老的,我會好好待您的;我一定不會像爸媽那樣……」。
提到爸媽,我便感到滿腔的悲痛!我是一個獨生子,照理在家裡所得到的溫暖與愛,是要比常人來得多。可是其實不然──固然爸媽無數次的反目吵架,甚至於鬧離婚,自殺……已在我兒童時代,幼稚的心田裡,留下斑斑的創痕。父親每晚喝酒後的狂態,打罵母親;摔毀家俱等,更是我永生難忘的可怕往事。
我不能讓自已重蹈覆轍,讓自已的兒女也過著自已曾經嚐受過的痛苦。妻每次說:「俊民,我不怕、怕您……」心坎上就如挨了一記鞭似的,使我感到痛苦,同時也使我的決心堅定──我要做一個好丈夫,而且是好爸爸!
婚後的第二個初秋,我第一次當了爸爸,正合妻的希望,是一個胖娃娃。我們決定取名「小琴」。
由於小琴的加入,我們的家,也就更加的溫暖,生活也就更加的愉快了。我們預感到,從前的一些美麗的希望,光明的遠景,已遙遙在望了。
妻開始變了。整個生活與思想都開始改變。以往,在我心目中,南玉是一個可愛的女人,賢慧的妻子。我只是無條件地十分愛她,愛她:一種男女特具的原始力量,轉化而成的愛、把我們緊緊地結合在一起。可是小琴降生以後,我發現她除了是一個可愛的女人,賢慧的妻子外,一種母性的光輝,常在她逗小琴玩兒,或餵奶時,油然地顯露出來。日常生活中,對我所流露的感情、除一時的特殊興奮外,那是一條平靜而緩慢的河流。當妻抱著小琴在親熱時,我偶而會生一絲男性的嫉妒來,不過這種感覺是和愉快同時出現的。
我們開始研讀,有關兒童身心衛生的書報了。尤其妻對於什麼「育嬰法」,「嬰兒健康」,「兒童營養」等,可以說都摸得滾瓜爛熟。
其他如「輕輕地走路」,「小聲談話」等習慣,我們也因小琴而學會了。隔壁的張大嫂,每次在門口,邀妻看歌仔戲時,妻總是用手指指著嘴做手勢說:「請小聲點兒,小琴在睡呢!哦,對不起,我要陪小琴。……」「小琴,小琴,誰沒做過媽媽來著!有啥金銀寶貝兒的,三年五載之後,才教您喊娘吃不消哪!」這是張大嫂的嘲笑!
※ ※ ※ ※ ※ ※ ※ ※ ※ ※ ※
有了小琴,我們生活是十分寫意的。可是另一方面:平靜的小家庭、有時也會起一點兒波浪。那就是小琴三歲那年,染了一場百日咳之後,身體老是鬧病。接著妻因操勞過度,又小產了一次──於是醫藥費竟成了我的絕大難關。我們心裡,第一次被投下一層不幸的陰影。
「俊民:看樣子,明兒不帶小琴去醫院一趟是不行了。」「唔,您的身體也該讓醫生檢查一次!」「不!我等下月份兒的薪水來了再說……」「那麼明兒就帶小琴去吧!」「哦!這月的菜錢已經……」「那麼、明兒我送錢到醫院就是了。」雖然彼此都知道對方明白自已心裡的痛苦,但是誰都為不使對方痛苦,而極力偽裝著──就是明知多餘,仍是願意這樣做。
生活的鞭子,抽得我透不過氣來。但是在妻和小琴前面,我仍裝得十分輕鬆愉快,尤其小琴,我更不敢讓她小小心靈中,有一點感覺。我多怕鄰家的孩子對她說:「妳爸爸是個窮鬼!」所以我常常暗示妻,最好不要讓小琴和他們在一起。
曾經好多次,我在窮迫得無可奈何的時候,想向妻說:「我們也許會被窮困困倒哪!」但是我不忍增加妻的失望。於是我憂鬱消沉,以幻想來補償現實的不足,逃避殘酷的現實。漸漸地,我的感情也有些麻木起來,在小孩熟睡或出去玩兒的時候,我會因細故,就和妻吵起來。但每次無理咆哮之後,我會忍不住暗暗地流淚。
在某一個晚上,不知妻原來就失眠,還是我暗泣的聲音驚醒了她;我們不禁痛哭了一場。
「媽:您怎麼哭了?」小孩也醒了。
「沒有!媽做夢,看到小琴的洋娃娃被阿雄弄壞了,所以。……」「不會的,媽,這樣好的東西,我不拿出去玩兒的!哇!」小孩不知怎麼抱著母親也哭了。
「好好睡吧!明兒晚上,帶妳看電影兒去。」我一直裝著熟睡,所以用睡意十足的語調說。
「電影?爸:什麼東西做的電影,我沒看過?」
「唔……」
※ ※ ※ ※ ※ ※ ※ ※ ※ ※ ※
深秋了。黃葉在薄募中飛舞。
我一口氣衝出辦公廳,感到周圍的一切,都開始在毀滅,深秋的夕陽,在我眼裡呈現出的是,一片腥紅的血海。我的左手本能的握緊著口袋裡最後一次的薪水:還有「離職通知書」──我失對了我已失去全部的控制能力,心裡卻有一股清晰的欲望,那就是找刺激去……。
我第一次喝酒,而且喝得很醉。
我的左手一直緊抓著衣袋裡的東西,右手提著酒瓶,踉踉蹌蹌地,在黑夜踟躕著……
「爸爸,太晚了!我先吃飯了,媽還沒吃!」
「哈哈!吃吧!吃吧!」我殘酷地,獸性十足地鬧著,嚷著,狂笑著。迷糊中我似乎看到妻抱著小孩,躲在角落裡奇怪地泣哭。我心中卻感到莫名其妙的滿足。
當我午夜醒來時,妻還失神地坐在床邊。
「玉,我失業了。」我痛苦地說。「噓──」妻做手勢叫我小聲點兒。我轉過頭,看看小孩甜蜜的睡態──我發現她的眼眶裡,掛著一滴淚珠。一陣內疚,不覺眼淚奪眶而出。
「不要難過,您不是要我遇到困難時,要堅強起來嗎?」妻俯在耳傍柔和地安慰我。
「使您們受苦挨餓,我難過……」我把頭埋在被窩裡說。
「不要這樣說!」
「還有小琴,我怎麼送她上學?」
「我們一定能養活她的!」
「唉!」
「您想用酒來騙自已的感情,這並不是辦法。」
「…………」
失業,猶如無盡期的暴風雨,給我們帶來了焦慮與恐慌,我越來越憂鬱了。在沒有找到一些零工的日子裡,我常如木偶似的坐在椅子上,整天一言不發,在幻想著一些奇形怪狀的事情。偶而一些不法犯罪的衝動,也會在腦海裡出現。但只是一閃之間,便被另一種強大的意識所驅逐盡淨了。想起了小琴,我可不能把「海棠紅」的故事重演一次啊!
我在憂來無方,不能自已的時候,便瞞著妻和小琴,偷偷地打兩三塊錢「白乾」,獨自酌飲起來。當然妻馬上會發覺的。於是常常跟著她勸告後面,便是不大不小的口角。
是的,這些都是我的過錯,可是酒的力量,使我拗於強辯。總說:我已養成替自已的行為辯護的習慣,即使自知理屈也不肯認罪。
妻開始不理我了。那種苦口婆心的勸態,已成過去。她每次看到我喝酒,便避得遠遠地,甚至於留在張大嫂家裡,通宵不返──當然這對於我的喝酒,是有益無害的了。小琴開始瘦了。紅潤的蘋果臉兒,漸漸瘦黃。心裡多酸痛啊!可是,久而久之,也就「不以為意」了。
小琴開始沉默了。時時獨個兒,在鳳凰木下蹲著,凝視浮雲,煞有介事地喃喃私語。
她似乎特別討厭酒的香味兒。只要我喝上一兩口,她便不敢和我親近一些;晚上睡得離我遠遠的,使我也感到一絲絲的落寞。
「爸您為什麼要喝酒呢?」每在她高興時,便這樣問我。
「不要喝,好嗎?每次醉了,就要和媽媽吵架!」小琴不知什麼時候,感染了這份幽怨的語氣。
「俊民,聽到了麼?」「……」我低頭無語。
「我十分明白您內心的痛苦,可是您忘了剛結婚時的話!身體摧殘了呢?」「是的,爸爸……」小琴把眼睛睜得大大的。
不錯,我何嘗忘了當時的希望與抱負?還有小琴的家庭教育!可是生活的壓力,使得我無法振作起來!我已不能替自已安排這憂傷的心啊!在我心裡平靜的時候,固然常想到:「我應該戒酒!」然而它的誘惑力,使我下了一百次決心,也動搖了一百次!
習慣的力量,是驚人的。尤其不好的習慣,當它在你不知不覺中,和你生活在一起時,你便失去反抗的能力,它像是浸蝕力極強的硝酸液,漸漸地浸蝕了你整個心靈,使你完全麻木過去。
就這樣,我已被酒完全征服過去。
酒:把我和妻女的距離,拉得遠遠的。
※ ※ ※ ※ ※ ※ ※ ※ ※ ※ ※
小琴已經五歲了。年齡的增加,反而使她更趨於孤獨寡言。
妻顯得十分老相,幾年的風霜,貧困的生活,已在她消瘦的臉上,留下兩絲皺紋。
我的職業,已漸漸安定。如鎮公所的臨時雇員,國校的代課教員,總能夠把這三口之家勉強維持下去。當然我浩大的酒資,時時在威脅著日常米菜的開支。所以妻的嚕嗦埋怨,和酒後的胡鬧,已成了我們家庭生活的一部份。
中秋節到了,學校裡發下了下半個月的半月薪。
下班後,我買了兩瓶紅露,和幾個月餅小菜之類回家。
「花大錢買這些幹什麼?」妻的話像一盆冷水,淋得我狼狽不堪。吃飯時,我告訴妻,下半月的薪水已花了大部份。妻勃然作色說:「把剩餘的錢交給我!」「為什麼要交給妳?」「不然又被你酗酒用光了。」「我喝我的,你管得著?」「我不願管您,但是米菜您可不能不管!」
妻光火了,我也不示弱。於是爆炸性的爭吵,揭幕了。我氣憤到極點,衝到妻面前,準備揍她一頓。可是不知什麼時候,小琴跑過來,死命抱緊我的兩腳。等到推開小琴時,妻已哭號著跑進房間去了。
我這時,心裡填滿了憤怒,痛苦,我不知怎樣抑平這洶湧的情緒才好──自然的,又把香郁的紅露酒,一杯一杯地自酌自飲起來。
團圓的明月,已由鳳凰木梢射進來,情緒也漸漸平靜了。我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少年的情趣;想起往日的朋友;想起戀愛的滋味;又想到兩年來,自已的變化。接著又想到妻和小琴,還有第二個兒女……。
起伏的思潮,每當要觸及心靈深處的隱痛時,便迅速地臨岸勒馬,而轉移方向,引到別的事物上去了。
「媽呀!哇!」
一陣悽厲的哀叫,從門外傳進來。一種的可怕念頭,立刻衝擊著方寸;不幸的預感掠過腦海,我本能地奔出去。
可怕的事實出現在眼前;月亮照耀得十分清楚,在草地上滾動的,不是小琴嗎?
我衝過去抱起小琴。她的臉痛苦地痙攣著,閃閃的淚水和汗珠,不停的滾下來。全身顫抖不已,這是突然被過份恐懼和痛苦襲擊的結果。
她一面哭,一面指著在腳踝──我發現一個小傷口,並有紫紅色血液,緩緩流出。
醫師告訴我,小琴是被本地著名的毒蛇──「傘節蛇」咬傷了。要十二小時後,纔能斷定是否有救。
我要求醫師,讓我和妻守伴著小琴。醫師同情地點頭默許了。
室內寂靜靜地,我們都沒有開口,氾濫不止的淚水,代替了一切。
妻替我拭去眼淚與汗水,我不敢看她一眼。
「原諒我!」妻嗚咽地說。
「不!是我的罪過!」
「我們都對不起小琴……」
這次小琴的意外,像一隻燙熱的鐵鉗,緊緊地刺在我心裡。一種心靈深處發出的後悔,使我痛苦得快要瘋狂。我本來就知道,父母的態、會直接影響兒女心理的。我為什麼要將自已所感受的痛苦,向兒女發洩呢?男女青年,在開始當父母那天起,就應負起養護兒女的責任啊!我為什麼不能忍受應忍受的痛苦呢?我太自私太殘酷了!為什麼自已身受,沒有溫暖與愛的痛苦,還要讓自已的兒女也再嚐受一次呢?
十二小時過去了。
小琴終於渡過了危險期,漸漸復原了。
「小琴,中秋節晚上,妳一個人到草場上幹麼?」妻摟著小琴問。
「……」
「說呀!告訴爸爸。」我也問。
「爸、媽,您不要笑我囉?」
「不會的。」
「我聽阿雄哥說,月亮裡面有個仙女:我們可以向她求一種好……所以我在求……」
「求什麼?」
「我求她:保佑爸和媽,和好不吵架、爸爸不再喝酒……」說到這裡,她又嗚咽起來。
我和妻也成了淚人兒。
我向小琴和妻起誓,以後永遠不再喝酒了。
我要從新做人,我要重建這個家。
我要讓小琴,重新獲得應有的溫暖與愛!
※ ※ ※ ※ ※ ※ ※ ※ ※ ※ ※
「小琴:原諒您這不長進的爸爸吧!今天是一時懵懂,而在拿起酒杯。」
「我會牢牢記住,您那次流血的教訓!」
「小琴:安心!爸爸一定會改過。一定!」
「……」
附註:
一、這篇小說寫於一九五六年,二十三歲。於一九五九年八月發表於「教育輔導月刊九卷八期」,算是我的第一篇小說,全文五千字,稿費二百十元。當時未婚,服役中,在室男二十五歲。
二、刊登《教育輔導月刊》九卷八期(一九五九年八月十五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