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9日 星期二

心酸記

他又說了很多話,好像包括愛情、家庭、事業抱負等等。我吱唔著,我只能這樣;我盡力掩飾自己.....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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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廠的宿舍就在前面,四層樓,中央系統冷暖氣設備,富麗堂皇而寬敞舒適。夜深了,門禁要費一番口舌;我不想進去。我什麼都不想,我要靜一靜。

  淡淡的稻香隨風飄來。我的左右全是低垂的稻穗;雖然看不見,但是我知道,那是燦爛的金黃色。嗯,夢幻的金黃;在故鄉,每家的禾埕上,都堆積一個金黃的小山丘吧?

  我要回去,明天就回去……唔,不,不回去。現在,故鄉對我還有什麼意義?屋後不遠處有綠竹夾岸的小河,伯公崗的小松林,罩滿野花的長隄……這些在我已經是供愁洩恨的傷心處!

  我該離開這裏,走到離故鄉、離這個城市更遠更遠的地方,住下來,不再回首、不再記憶,像一片飄於西風的黃葉。然而,我能嗎?

  我能夠的。真的,我能──我為什麼不能呢?我是個理智而冷靜的女孩,這是朋友們未曾發覺的我的另一面;就是相處四年的阿……也一樣。他和大家一樣只會恭維我溫靜而美麗。哼!我是這樣嗎?也許我長得不難看,但今後我是一塊冰冷的石頭。

  喔,也許不,也許我會憑我的青春美貌,換取一些滿足與幸福──幸福?不再提這個字眼!應該說是憑它,向世上的男人報復;我要專找像阿……那樣充滿幹勁,野心勃勃的男人挑戰…。一切都過去了。剛才離開「小美」的時候,一切就已經結束了。阿……愣愣地注視著我離開嗎?他不會知道我默然徐步下樓的意思;他那種人不懂。不,也許他早不把我放在心裡了。是的,他就是這樣。那麼,小琪,妳是一個大傻瓜哩!哈哈!

  今天下午五點半鐘,換班鈴一響,我便換下工作服,給早來接班的阿梅一個微笑,轉身就離開。阿梅投過來驚訝的一眼,我揚揚手大聲說「溜啦」;可是機器的聲音這麼大,她聽不到的。奇怪,今天這個大怪物的卡達卡達聲蠻悅耳哩!

  我想我的臉蛋兒,一定嫵媚而動人,因為我心中充滿了甜蜜和喜悅!理由很簡單:阿松來電話,告訴我有驚人的好消息。

  阿松是我的「城堡」;自從和他認真相愛起,我就覺得他是我生命的「城堡」;我被父母親友認定為軟弱的女孩,我需要最堅固可靠的城堡來保護。而他是一位很沉著的人;由電話裡傳來那激動興奮的聲音,我能想像出那是怎樣難得的消息了。他苦幹進取而有野心,比誰都懂得把握機會;他由一個完全外行的高農畢業生,進廠五個月就升為印染部的領班,實在是出人意料。我知道他最深了,能使他這樣興奮的,一定和升級有關。

  阿松英挺壯實的模樣兒浮現腦際,我心頭有一股甜蜜蜜的感覺。這不能笑我,選擇了阿松,是我一生最大的賭注,也可能是唯一的;看來我是贏定了。幸福的歸宿,粉紅色的日子就在眼前,我能不心花朵朵開嗎?六點整在「小美」見面。還有十五分鐘,我了解他急於見面的心情;就「豪華」一次吧,我招來一部計程車,向市區急駛而去。

  我們是一年半以前──舊曆年初三,一起離開山城故鄉,來到這大城市「闖天下」的。

  那時候,和近年來的任何日子一樣,鄉下的男女青年像狂奔的野牛群一樣,離開故鄉湧向城市,湧進各大工廠。

  我說我們像「狂奔的野牛群」,是因為看了一部美國西部片:看到那廣闊無邊的原野上,黃塵滾滾中奔馳的野牛群──心有所感而發的,不是嗎?故鄉綠野田園,不斷被灰色的鋼筋水泥建築所吞噬;耕地減少,人力剩餘,這裡越來越不需要我們。為了生活,我們必須狂奔他方,奔往大城市近郊林立的工廠;那裡可以大量容納我們,讓我們能夠生活下去。更何況,大城市是一個充滿機會的地方,可以在那裡追求理想,施展抱負。至於像我這種女孩子,只是盼望領略一下外面五彩繽紛的奇妙世界罷了。

  阿松從部隊退伍下來已經一年。這一年中,他一直愁眉不展。他有四兄弟,他是老么;二哥在本地小鎮上販賣水果,三哥在鐵工廠工作;家裡一甲多水田由父母和大哥耕種。現在翻田插秧收割,全由機器操作;水稻不再除草,因為有除草劑一撒就不長雜草。就這樣,阿松成了十足的閒人。

  有人勸他學做生意,他說他不是那種料子;有人勸他培植山蘭,然後做蘭花買賣。聽說那是一種投機事業,很能賺錢。

  「那是老奸巨猾的人才搞的!」他很生氣。

  「好好培植,規規矩矩做買賣,有什麼不好。」我說。

  「等三十年後再說吧!我還沒老哩!」

  我心疼地凝看他。唉!小鄉下,實在不適合他;在這裡他能做什麼呢!看他多苦惱!

  「阿松,別煩惱,慢慢來。」我安慰他。

  「小琪,我──對不起妳。」他突然這樣說。

  「怎麼這樣說?」

  「我……我沒有出息!」

  「你?……怎麼這樣說!」

  「看!我這樣沒出息,我配不上妳。」

  我伸手摀住他的嘴。我不許他這樣說。他卻把我的小手放在他的巨掌裡,還直嚷著配不上。他是我的「城堡」,但有時候他是一頭牛。

  我高中畢業,照一般人的「習慣」,所謂「往上爬」的心理,總要想辦法找一個戴方帽子的對象,這才夠光彩。也就因為這樣,阿松總是被一份自卑感糾纏著。

  他說:小琪,我一面對妳就覺得無地自容。想到妳的情人居然這樣沒出息就難過。我冷冷地說:還有嗎?他說:我不能這樣拖累妳!我說:怎麼樣?他無聲沒息好久才說:妳可以不理我,我絕不怪妳,妳該有更好的男孩……

  「阿松,別說了!」我大叫。

  這個蠻牛不再吭氣。突然,我的手臂沾上幾滴潤濕的淚水。傻阿松竟然哭了!

  「阿松,實在不該說誰不配誰的話了!」

  「……」他猛搖頭。

  「例如說,你也可以出去闖闖啊!像你三哥就不錯!」

  他說:進工廠他也想過,從頭來覺得太慢了。我說不慢;我拿許多例子鼓勵他。他心動了。

  我知道他必須換換環境,那怕是冒大險也好。我說,我在農會裡的臨時差事可以辭掉,反正那數鈔票的工作,我也索然無味,我願意陪他出去闖。

  「小琪!」他激動地把我抱了起來。

  「你──放開我。」

  「小琪,妳太好了──我就是不能離開──妳……」他像一個撒嬌撒賴的大孩子。

  「就這樣,我月底辭職跟你走!」說到跟他走,臉頰驀然火辣辣地。

  「行嗎?阿伯,伯母,肯嗎?我們又還……」

  「你可以求婚呀!訂了婚再走。」我好放肆,我從來沒有這樣大膽過。

  他的眼睛睜得又圓又亮,過後,黯然低頭。他說現在不能訂婚,一定要有點成就才行;他絕不能太委曲我。好吧!我說。男人是不可思議的動物,口口聲聲說不能委曲人家,不能怎麼樣;他想到的只是可笑的皮面罷了,為什麼不能全心全力關注相愛這個事實呢?

  總之,我一切都依他,我們離開故鄉,順利地進入這個大工廠工作。一個月後,他跳槽到另一家性質相似的工廠,我們愉快地生活著;工作,約會……。

  ──而等一會兒,阿松就要給我一個驚喜的消息!

  我準時到達「小美」門口,阿松卻已經眼巴巴地站在樓梯口等著。

  「上去吧!」我說著並領他上樓。

  這裡的情調很好,阿松特別喜歡這裡的咖啡;雖然貴一點,我們寧願盡量節省別的開支,每次都到這裡會面。

  「小琪,今晚妳好美。」他沒頭沒腦地。

  「怎麼,只是今晚嗎?」我逗著他。

  「我是說,」他揉揉鼻子:「我今晚特別高興,所以……」

  「你這種人最自私了!」

  「小琪,我說不過妳的小嘴。」他窘然。

  「快說吧,什麼天大的消息?」我裝成一付漠然的樣子。

  「先別問!」他說。他有時候是很霸道的。他不管我肚子是否裝得下,替我叫來兩份我最愛吃的芒果冰淇淋,外加天使蛋糕、桃酥餅……他自己還是一杯濃咖啡。

  「你?這樣多花錢!」

  「吃吧!我們今晚要慶祝一番!」

  「好啦!告訴我,是不是榮升總經理?」

  「嗯!差不多!」他笑得很開心。

  「別吊人胃口,快說嘛!」

  「聽著,」他霍地站了起來,煞有介事地提提香港衫領子,然後彎腰,湊在我耳邊,壓低嗓子說:「本人從下月一日起,是南環紡織公司中和廠印染部副主任!」他說完給我淺淺一個鞠躬,像一個紳士。

  「這,怎麼可能!」我內心在狂跳猛撞。

  「事實上,確是這樣!」

  「你……不是哄我吧?」

  老實說,我很難相信。試想想看:憑一個高農畢業的新進工人,一個外行人,怎麼可能平地春雷,一下子躍升這麼高呢?然而,我的「城堡」就在眼前,他那種神情絕不會是逗著我玩的。我陷入夢幻中。

  「妳不相信?」

  我,痴痴地望著他。

  「我目前不是印染部的一個領班嗎?」

  「是呀!你只是一個領班!」

  「領班──這就有表現的機會!」他的雙眼閃爍著光彩。

  他提醒了我:剛進工廠時,他就買下了幾本書;那是有關品質管制和工作效率之理論與實際的書籍。他說他已經把它讀得純熟,已能領悟其中的奧妙。當上領班一個多月,他就悄悄向部主任遞上一份建議書:染印輸送線人員位置的改進芻議。當時部主任大吃一驚。這個建議書很快地經過研究發展部呈到總經理手中,然後付諸實施。一個月後,證明這項改進使輸送率提高百分之九點二。

  「總經理單獨召見我,說我是天才!」

  「就這樣你升上了!」

  「嗯,就這樣。總經理還說……」

  他滔滔不絕地說下去。那樣子,何止是得意忘形,簡直是狂妄而瘋癲啦。不過,這也不能怪他,多時抑鬱,一朝得志,誰不欣喜若狂呢?

  「阿松,先靜靜,吃點東西──別沖昏了頭。」我柔和地說。

  「小琪,妳高興嗎?」他握緊我的手。

  「你說呢!阿松,總算……」我說不下去。

  「小琪妳怎麼哭啦!」

  「我沒有!」我笑。是的,我應該笑,我太高興啦!

  他拿出小手帕在我眼眶邊和臉頰上沾了沾。他柔情地凝視著我,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但我知道他的視線一直沒挪開,他唇邊還漾著滿足的笑浪;我想我也一樣吧。

  「小琪:我深愛著妳,妳知道嗎?」他說。

  「阿松……?」我不知道他的思緒怎麼跑到這方面來。

  「小琪:我愛妳,沒有人能奪走我的心!」

  「阿松!」我還不知道他怎麼啦?

  「小琪……讓我告訴妳一件事──一個很好玩的事。」

  「……?」

  「我們經理部有個大眼睛的會計小姐。」

  「哦?」我心頭掠過一絲異樣的滋味。

  「她長得不難看,她好像很喜歡我──很好玩。」

  「不錯嘛!怎麼說好玩?」

  「她總是找機會想接近我,約我看電影。當然我從沒理她。」他笑笑,樣子有點忸怩;我很少看到他這種神情。他繼續說:「我告訴妳這件事,是向妳表白……」

  「表明你有吸引力!」

  「不,不是這樣,我是說:我深深愛著你,永不變心的。」

  「謝謝你……」我張嘴,緩緩吐氣。

  「不論怎樣,不論多大誘惑,我不會變的。妳知道嗎?」

  我沒回答。我閉上眼。我要好好養一會兒神。

  阿松他,居然向我說這種話!我的心,像被一根尖銳的針慢慢深戮下去。我呻吟著。

  阿松,我們是一對相愛四年的情侶,我們已經誓結鴦盟,你又何必跟我說這些?你向我炫燿別的女孩對你青睞,我只覺得好笑;可是你因而向我表白愛心不變,這,使我心酸。阿松:你為什麼要說出來呢?是向我保證,還是提醒你自己?阿松:我們深深相愛,這就夠了;你為什麼要表白,你為什麼?

  我的心,鮮血淋漓;我清楚看到:它,一滴滴往下滴落。好酸,好痛,好迷惘,好空虛。我心已碎。

  「小琪!妳?怎麼啦?」

  「沒有。有點睏。我想回去了。」

  大概很出他的意料。他又說了很多話,好像包括愛情、家庭、事業抱負等等。我吱唔著,我只能這樣;我盡力掩飾自己,我心頭受到的創傷,絕不讓他看出絲毫,甚至於我願「表現」出對他的保證很「感動」的樣子。

  我不知道我是否露出了破綻。我極力忍耐;我使今天的約會,看來是在自然的情形下結束的。

  這是我的初戀,唯一的戀情,唯一的情人;如果不是他顧忌太多,我們早就訂婚,說不定甚至結婚了。不要笑我,其實,心底裡我已經默許了,對他,我不再保留什麼……。

  多可笑的表白,多可笑的效忠宣誓!我寧願只覺得可笑,寧願只認為他幼稚;他不懂怎樣表達愛情。然而真是這樣嗎?可憐的小琪啊,妳在自欺罷!更何況,愛情不用表達,對方自自然然會感覺到的。

  也許我不該感到這是委曲或絕望;男人大概都是這樣,或者人都是這樣。

  也許我自己有心病:以往跟他相愛,心坎深處就自以為是一種委曲,一種「吃虧」。否則今晚的反應怎會這麼強烈?「愛他是一種犧牲,所以他更不該對不起我」。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我也是一個大俗物,二流靈性的女孩了。

  果真如此,我們彼此該「扯平」啦?我想是的,我祈望自己確是如此。

  我默默走出來。阿松再見。我說。阿松:我的情人。我的大蠻牛,我的「城堡」──新上任的印染部副主任,再見啦。今天的約會,很有意思,很愉快,真的……。

附註:

一、刊登於《大同雜誌》五十七卷二期〈一九七五年一月十六日〉

二、收進《心酸記》〈東大圖書公司,一九八○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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