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正式脫離中國,孤零零飄搖在東太平洋婆娑之海上......
作者:李喬
##ReadMore##一 、 東洋番來了
一八九三年,光緒十九年,臺灣全島的水旱稻都告豐收,算是風調雨順,安和美好的歲月。
這一年冬天溫度極低,過年前後,群山山頭上出現白帽子;尤其南湖庄東北海拔一四○七公尺的「馬拉邦山」山上更是一片皓皓白雪,老人們說,這是豐年的先兆。
可是元宵節之後,各地各庄傳出了許多不祥怪事……。
在伯公生日那天夜晚,南湖庄的一隻公雞在午夜之前突然啼叫起來,接著各家的公雞群起應和;全庄陷入驚心動魄的一片喔喔啼聲中……。
二月十二日花朝日起,一連五個晚上月亮突呈慘綠;原來月亮旁邊出現了掃把星,每晚掃把星的尾部一直咬住月亮,足有一碗茶工夫以後才消失。算命先生說:這是賊星犯主,臺灣怕有五個月,或五年,甚至五十年的災難……
苗栗街龜山墓地上,出現一群三隻腳的怪狗;這些狗專挖墓中屍體,撕裂吞食……大湖街望族陳家的媳婦,生了一個雙頭怪嬰,據說臺灣北部……
「人是兩腳,狗才四腳;是人,多了一腳,是狗卻少了一腳;三腳狗成群,怕是人被狗欺,狗想吃人的時候到囉!」老隘勇尤春木說。
「天年不對!怕又要改朝換代吧!」南湖隘勇段哨官柯山塘說。
有一天,柯老總由苗栗帶來一個奇怪消息:大清朝和東洋番要開戰了。
東洋番什麼來路?這是大家無法生出印象的事物。後來傳說逐漸增多,知道那是「外敵」,是居住臺灣東方海島的生番;赤身裸體,只用枝葉遮蔽下體,披頭散髮,矮小而粗壯,善用長刀;生性好殺,據說有生啖人心的習慣……
過了中元節,又有新消息傳出:大清國已經和東洋番在七月初開戰;東洋番又叫做「日本」。這年八月底,聽說雙方海陸大戰,不分勝負;不,好像大清國打不贏日本,戰事還在繼續……
夏天過去了,沒有風災雨害;秋季十分乾燥,烏鴉滿天飛,山猴格外饞;冬天意外地暖和;螃蟹不肯出穴,油簍蜂照常出來螫人……
「大清國打敗了!」
「到底是怎麼樣了呢?」鄉人山樵茫然不知。
──一八九五年,歲次乙未,光緒二十一年三月,清廷正式向日本求和,二十日雙方在馬關舉行首次會議。二十四日,清廷全權代表李鴻章在返旅邸途中,被日本浪人小山豐大郎狙擊受傷……
四月十七日,出賣臺灣的「馬關條約」終於簽署。從此臺灣島以及它三百萬子民就淪入孤兒棄子的命運。
五月十日,日本派海軍大將樺山資紀為臺灣總督接收臺灣。二十四日樺山搭乘「橫濱號」軍艦出海,二十七日至琉球,和近衛師團團長北白川宮能久親王會合,於二十九日抵基隆港外。清廷全權代表李經芳於六月二日在港口船上辦理交割手續(李不敢下船)。臺灣正式脫離中國,孤零零飄搖在東太平洋婆娑之海上。
在被割讓,被拋棄已成定局,三百萬居民也由驚絕暈眩中清醒過來;在憤怒中,一再哀求清廷毀約再戰,清廷不理。臺胞只好轉求外援;外援無望,最後哀傷憤恨的臺民,終於走上反求諸己之道。
五月二十二日是一個莊嚴的日子;臺民一致公舉唐景崧為「臺灣民主國」大總統,二十三日宣布獨立;改巡撫衙門為總統府,在十一響禮砲中,砲臺上空緩緩升起「臺灣民主國」藍地黃虎國旗。亞洲史上第一個──莊嚴的民主國成立。
至於日軍,在五月二十九日就一邊佯攻金包里(金山),另以主力自基隆東邊的鳳寮作偵察性的登陸。日本侵占臺灣大動亂,於焉開始。全臺居民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慘劇,已經由北而南,像狂颱洪水猛撲而來。
六月三日,日軍主力攻打基隆,四日,基隆和獅球嶺相繼失陷;臺北很快就動亂起來。六月五日晚,唐景崧攜帶一子和愛妾由總統府後門逃走,乘德輪遁走廈門。六日日軍入臺北城;北上赴援的林朝棟等命官,後來都一一西渡。到此抗拒東洋番,死守鄉土的事,只有臺灣義民自己來承擔了。
這時候,街上的部分富裕人家紛紛南下,準備由安平,打狗一帶港口,出海逃難;北部已經次第陷落,樺山已經在臺北城開府親事,於六月十七日舉「始政式」。在「臺灣民政支部」下,設立了「苗栗出張所」……
至此,臺人才完全明白:東洋番的槍砲十二分厲害,而且都不像生番野人──日軍已經南下,攻陷大湖口,大軍直逼新竹城……
在臺灣中部,領導抗日的是有名的「三秀才」──銅鑼灣的吳湯興、北埔的姜紹祖和頭份的徐驤。吳是「義民統領」,於六月中旬,在銅鑼媽祖廟前誓師,然後率領二千鄉勇北上。於是桃園仔、龍潭坡、新竹城的抗日血戰次第展開。
六月二十二日,新竹城陷落,但「三秀才」的五千義軍仍然分占新竹四郊。二十五日吳軍進攻新竹城,激戰七小時,這是第一次反攻新竹城。至七月底,義軍曾三次反攻,給予日軍重大打擊。姜紹祖在第三次戰役中,血濺城東山腰一黃姓民家──現在的公園附近──時年十九。
八月初,日軍以四個聯隊,九千餘兵力,外加「吉野」、「浪速」二巡洋艦協助下,南下出擊。八月六日,一聯隊向竹東進兵,十二日由川村、山根、能久親王率兵向頭份街進攻;當日午後頭份守將楊載雲陣亡,尖筆山和頭份在傍晚相繼失陷。
八月十四日晨,日軍川村少將率前衛,由中港海線推向苗栗;山根少將率左支隊由頭份出發;能久親王率本隊跟進,由山線直撲苗栗……。
苗栗街於午後失陷;農曆是六月癸巳,二十四日。在苗栗時刻,在苗栗街西南高地──「營頭崠」,日軍與本地義軍遭遇,引起一場浴血激戰,義軍義民戰死與被戮者六、七百人;「營頭崠」到苗栗西山一帶,暴屍遍野滿地血腥……。
二、入山抗敵
臺灣島,在清朝初葉就劃定了先住民一個居耕的範圍,謂之「番地」。在番地邊緣的防守線上,設置了「隘寮」,駐勇防守。這些定距離設置的隘寮,形成的防衛線就稱為「隘寮線」。
全臺主要隘寮線,設置在中央山脈的西側。一列或續或斷的番界山嶺,北起桃園角板山,上坪前山、五指山、加里山、鹿場大山、大湖南湖丘陵、卓蘭丘陵、東勢丘陵、大橫屏山──一直延伸到阿里山前山,南北太武山……。
南湖庄是大湖庄之南五公里的小盆地;大湖庄在苗栗街東南二十公里。南湖庄地狹小,但開墾面積,製樟腦燒 (植物鹼)質量等都不比大湖庄差。
在苗栗地段,南湖是最深入的隘勇線,南湖的情勢又是最複雜的。因為小小庄落,東南西三面山區,都是人多勢大的先住民社 :庄東隔一條南湖溪對岸就是「加里合彎社」;由庄之東南兩公里外的「淋漓坪」折向正東是「馬拉邦山」,山區有「馬拉邦社」;越過馬拉邦社,有「蘇魯社」;在一水相隔處,更有「得磨波耐社」、「細道邦社」、「路奔社」、「麻必浩社」、「今毋依社」、「天狗社」等等。
臺灣島居民的共同敵人──東洋番像一團猛烈的毒火,由北而南瘋狂燃燒,中部抵抗最烈,傷亡也最慘重,各莊村連下水溝,田間圳水都染成紅色。聽說「葫蘆墩」(豐原)曾遭燒殺三回;臺中、彰化、八卦山相繼失守。義軍統領吳湯興在八卦山上中砲屍骨俱碎而殉,夫人黃氏在彰氏投井,不死被虜,結果絕食而亡……
關於南湖隘湖勇段的防山職責,實際上在日軍南下之際就形同撤廢;因為墾撫局早就下令,把隘勇的火槍全部撤走,防衛的任務就交給當地住民自謀解決。
奇怪的是,這段時間裡,先住民既不「瑪拉卡即姆」(出草),也未曾騷擾庄民。更意外的是加里合彎社還派人到隘勇統制所打聽東洋番來襲的消息。
「同年:阿達樣,也去砍東洋番好嗎?」加社的人說。「同年」是先住民友善對方的稱呼。
「依索(你),阿達樣,也恨東洋番?」
「嗯。依索跟貢(我)阿達樣人,在臺員都都好;東洋番來,人就太多,太多就沒東西吃……」
這是先住民最簡明的推理,也是他們也要殺東洋番的理由。
「同年:不瑪拉卡即姆了嗎?」
「阿達樣和大家結同年了,阿達樣只向東洋番瑪拉卡即姆!」
這時隘勇人員大半都四散走失了。哨官柯山塘領著軍師許秀官、尤春木等十幾個不怕死的隘勇,在八月初就投奔苗栗地區的義軍。在營頭崠之役僥倖不死的,因為南下之路在敵方控制中,他們和其他潰散的殘兵敗將,在日軍掃蕩夾擊下,不知不覺都逃往同一方向──大湖山區。
這些游勇散兵逃到大湖地區的近千人。起初由當地大墾戶(富有的墾地負責人)黃南球所收容。但是人數太多,而且敵軍似乎又有入山追擊的痕跡,所以很快地走散了大半。到了農曆十月下旬,大湖街頭出現了「黃頭兵」。黃某不敢攖其鋒,匆匆躲避獅潭山。這時剩下的兩百多位義軍,既不甘心就此銷聲匿跡,又不知如何作戰,陷入進退維谷之中。
「我們退入山地繼續抗敵!」許秀官提出建議。
柯山塘自然成了大家的首領。大家接受了許秀官的建議,退入南湖庄。南湖庄的居民和大湖一樣,沒有能力,也不肯供給他們糧食;大家了解日軍隨時就要開到──日軍早就到處貼出告示:「不許良民資匪」。為了不沾「資匪」罪名,居民大都閉戶不出。
柯山塘這批人目前仗恃的是熟悉地形地勢,又擁有一些槍械彈藥;他們都激昂慷慨,悍不畏死,但他們不知不覺間,已經被日方甚至一些居民當作「土匪」。
奇妙的情勢是:加里合彎社的年輕酋長「接卡‧久因」、馬拉邦社的「莫‧拉邦」,蘇魯社的「吐魯‧哈魯」都紛紛找上門來,要求柯山塘「結同年」,合力打殺東洋番。
柯山塘是先住民聞風喪膽的人物,也是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他曾經在漆黑夜裡被一群先住民包圍,結果他帶回來三隻左耳朵,自己卻毛髮未傷。
在私下,隘勇們、庄民都稱他「剁三刀」。至於這個綽號的來由,卻沒有誰清楚。
「剁三刀」是五短粗壯的中年漢子。四方臉、尖鼻子、小嘴巴;直豎衝天的硬髮,配上滿臉 曲的鬚髯。圓圓巨眼上邊,居然不見一根眉毛,卻在印堂斜側雕兩道暗紅的刀痕……。
據說他是直接從「唐山」來的,而且還是劉銘傳的逃兵。又傳說是北部的獨行盜,妻子被先住民所殺,這才投身當隘勇哨官的。不過據說他有一個十幾歲卻長得高頭大馬的兒子。
又有一種荒唐傳說:他實際上是個先住民,或者有先住民的血統。他能聽懂泰雅族語,他又有一身高明的拳術。這是隘勇們都知道的。
在這群人當中,還有一個奇特的人物:邱梅。他是唐景崧的「撫轅親兵」。
當唐大總統逃離臺北城後,搶劫庫銀的游勇和各路散兵相遇,於是互相搶奪殘殺,進而搶掠民財,結果死傷人數比戰場上抗日陣亡之義士還多。
邱梅在半年前才把妻兒接來,安頓在一個租來的巷屋裡。不幸妻子被殺,幼兒不知去向……。
日軍入城後,他和一批撫轅親兵一起南下逃命;起初被總兵傅德生所收編,在新竹失陷後,他又加入楊載雲的新楚軍;尖筆山之戰結束,他又逃到苗栗;很意外地竟流落到南湖來了。
──現在南湖街庄既不能安頓,柯山塘在眾人贊同下,決定撤入「淋漓坪」部署抵抗。至於加里合彎社的男女老少,卻先一步全部撤離社落,爬上馬拉邦山,投奔馬拉邦社去了。
也就在這時,日軍在一個小時之內,占領了南湖庄。除了焚毀大半民房和殺死二、三十名住民外,並未擊殺一個「土匪」。
柯山塘的人馬,正式和先住民聯合結盟了。他們決定誘敵深入,然後在馬拉邦山上決戰。
他們經過「聯合作戰會議」,決定作戰計畫與兵力部署。首先他們共推得磨波耐社酋長「北都‧巴博」為總指揮。得社,是本社區──包括臺中以北──各社群中,戰力最強、戰士最悍的社群。
北都是野心勃勃、精力超人的年輕酋長。他是上一任的獵鹿冠軍,他的「喀布剔密」──長柄戰刀──刀鞘上掛著十二蕞茸茸頭髮,這是獵獲十二顆敵首的光榮標幟。
這是臺灣三百年歷史中,最奇異的史實,不可解的謎團;臺灣土著,竟然和歷來誓不兩立的後住民結盟,出戰共同敵人──入侵者。
三、勇鬥黃頭兵
馬拉邦山,是中央山脈大雪山的支脈,南北走向,坐東面西,橫跨在大湖關刀山和卓蘭大克山之間,北側是小邦山,南側是武榮山;前段又稱大邦山。山頂稱為「大崠」,標高一千四百零七公尺。
大崠的東側是千丈絕壁。絕壁東側一條陡立險坡就是「爽文坡」。據說當年林爽文兵敗,曾經逃到這裡的。在絕壁底下,是大安溪上游;由聳立半壁的蘇魯山,到東端千兩山,司馬限山,細道邦山,盡尾山之間,全是先住民泰雅族社群的地區。
對於整個戰場,以及敵我情勢審察後,北都作了如下的安排:
接卡‧久因率領族人把守北側小邦山,不讓敵人由側面發動攻擊。
柯山塘所部二百多人,守在大邦山與馬拉邦主山之間的平闊腰眼上──這裡稱為「下湖」,在這裡以槍械射擊給予入侵者第一場痛擊。
吐魯‧哈魯率領三百名族人扼守大崠的山麓,即馬拉邦山的胸膛部分的平坦草野上──這裡稱為「上湖」。在這裡準備以肉搏克敵。
北都的主力軍四百人,死守在馬拉邦主山和山頂大崠間的稜線附近的草叢中──稜線東側是千丈絕壁──給予漏網前進的來敵殲滅性的打擊。
至於馬拉邦社的同年,由於是戰場主人,該由酋長莫‧拉邦統率,負責供應飲食和補充攻防器材。
「邱兄:你看妥當嗎?」柯知道邱梅也是大行家。
「在下湖打第一陣排槍,我贊成。」邱梅想想才說:「上湖的硬拚不好──我們是以弱敵強,以寡擊眾啊。」
「你的意思?」
「我想:分段截擊,分散敵兵,然後利用地勢,來一個個別狙殺。」
「呵呵!」柯山塘笑了起來。
「然後,採取迂迴作戰,遊擊滅敵……」
「男人!男人要正面打!」北都和莫‧拉邦卻都不贊成。
「他們不懂,我們自己來。」邱向柯說。
「不行,至少我要和他們同進退,怕他們疑心。」
「那,我個人可要照自己的方式幹!」邱梅說。
戰機,逐漸成熟。農曆十二月二十五日,日方正規軍進駐「淋漓坪」。這一夜,氣溫卻驟然下降數度。次日拂曉,黃頭兵約一排人搜索登上大邦山。
因為溫度陡降,大邦山的霧濃重得化不開。不明地勢的入侵者,第一波三十多人,很快就被邱梅所率一批狙擊手「做掉」了。
邱梅的武器,是一條兩臺尺長短的粗麻繩,兩端繫牢在五寸長木柄上。他像幽靈般出現在敵人背後,以麻繩往獵物頸上一套,然後自己轉過身子,雙手猛地一收,獵物懸空給「背」在他高大的背板上;只要半分鐘,黃頭兵就變成「烏頭蟲」啦。邱梅把擄獲的新式步槍交給大家,並說明用法,然後要求大家採用遊擊狙擊敵人的方式戰鬥。
可是一陣山砲的震天巨響傳來,山地的強悍武士竟嚇壞了;一些未聽過砲聲的平地義軍也躲了起來。
北都和莫‧拉邦連袂巡視各處陣地,並攜鹿肉、糯米酒犒勞一番;另外是分發老薑塊給大家;要求砲聲響音起,或隔陣對敵時刻,個個口咬薑塊,這樣能夠壯膽,又可阻止驚慌呼叫……。
這個晚上,莫‧拉邦提出「摸營」的建議──這是先住民的看家本領,主意一出,北都十分贊成;邱梅反對他們以指揮官身分去輕率冒險。柯山塘不敢異議。
於是柯和北都、莫‧拉邦三人,率八、九個先住民下山行動。大約午夜過後不久,北都一人最先返防;北都左腿肚鮮血直流,顯然受了不輕槍傷。大家正在驚慌中,柯和莫也都安全回來了;另外還有六個先住民一共帶回四顆敵首……
第二天敵軍學乖了,直到雲霧消散才在山砲掩護下,以約二百名步兵,向「下湖」地區猛撲──他們的幾門山砲,居然在一夜之間,推上半山腰來了!
「下湖」是一塊馬蹄形朝向山下的平地;前低後高,像一把太師椅子。這裡是柯山塘的槍兵鎮守之地,這裡是迎敵面最大的地形,可以發揮猛烈火力之效,但也立即承受全面的攻擊。
雙方一經接觸,黃頭兵第一波全倒下了。那是縱隊突入的形式,敵方損失雖重,但是義軍的陣地反而成為展開的巨靶,任由敵人肆虐。
「啊呀!」許秀官被擊中頭顱,這位柯多年倚為軍師的怪傑,就這樣殞命了。
義軍傷亡極重,而且無法互相救援,有些人驚惶失措中,紛紛轉身往後山轉進。
「不許退!不許逃!」柯山塘怒火攻心,不覺站了起來。
「剁三刀!蹲下來!」尤春木及時提出警告。
邱梅更快,身子一閃就躍到柯身旁,硬把他的身子按壓下來。
「設法撤離戰場!老總:守不住了。」
「不!我要戰死在這裡!」
「不好。打機遇戰,迂迴取敵才對!」邱梅冷靜得很。
「邱兄!」柯巨眼圓睜:「你幫我招呼大家設法脫出戰場!」柯轉向多年夥伴尤春木說:「我那唯一血脈柯乞食被我強留在劉阿漢家──你知道的,如果你不死,請多多照顧……」
「老總……」
「我早就作決定了──」柯不再答話,舉起左手扣動扳機,一個衝上來的黃頭兵應聲倒了下去。
大批敵軍已經迫近,到處瀰漫著藍色硝煙。
尤春木本能地,不覺轉身往後爬攀而逃。邱梅還伸手去拉柯山塘。柯厲聲說:讓我死得其所吧!
「留得青山在……」
「沒有青山了!」柯鎮靜說:「這就是我剁三刀絕命的地方。」
──砰!砰!砰!
邱還想動手拉人,他卻以凌厲目光迫止邱。他拋下手上那搶過來的新式步槍,騰身從埋伏的石堆跳出來:身子一彎,再挺身時,左右手手指間已經各夾著三隻薄薄的飛刀……
「原來老總是善用……」邱身子打旋,一個配合地堂腿的身法,人就離開老總三丈開外。
槍聲倏然息止了。清一色的黃頭兵紛紛現身:十幾個人把剁三刀三面圍了起來。
「投降!投降稀咯!」
一群黃頭兵持槍步步逼近……
「哈哈!」剁三刀一聲長笑未歇,身子突然彈離地面,就在懸空瞬間,拱腰彎背,雙手猛划弧形,然後向前陡地揮出──六縷銀白閃動,接著六個敵人旋身倒下……
其他敵兵還未反應,剁三刀,身子又打彎,然後挺直,左右手上又各夾三把飛刀……
──砰!砰!槍聲響起,剁三刀的六把飛刀也同時出手。
「呃!」剁三刀肚腹間中了兩槍。
這一次又有四個敵人中刀;倒下或蹲下,然後翻身躺下。
──砰!砰!又中兩槍。但是好一個剁三刀還是摸出兩把飛刀……
一個矮壯黃頭兵,像一隻黃色惡犬,一挺刺刀向剁三刀猛刺;不偏不倚,刺刀刺入心窩;剁三刀毫不含糊,圓睜巨眼,以最後一口氣擲出飛刀……
「呃──」灰黃惡犬只厲叫「半聲」,喉管割斷,鮮血直噴,身子撲跌在剁三刀身上。
剁三刀倒地的身軀,倏地一轉,居然擺開敵人屍體滾開一尺左右;好像死也羞於和敵人接觸似的。
這時,其他黃頭兵被震懾住了,呆呆地愣在當場。
「剁三刀,難怪他叫三刀……」邱梅喃喃而語。
……
四、血染「天門」
農曆年二十九,是一個無風而酷寒的日子。最後的時刻到了。
前此,馬拉邦的胸膛──「上湖」之役已經結束。蘇魯社的吐魯‧哈魯酋長中傷被俘;麾下三百名戰士傷亡過半,能逃的,從「爽文坡」往千丈下的大安溪溪谷逃命去了。
率軍防守小邦山的接卡‧久因陣亡,小邦山已被占領,而且迅速往馬拉邦主山接近。
這時,整座馬拉邦山到「上湖」為止,全落入日軍手中;各社以及柯山塘留下來的兄弟們,現在都集中在「大崠」山麓;這裡和「上湖」之間,是一片「箭竹」、「蘆蕨」(羊齒類植物)的密林,這時正好把敵對雙方間隔分開。
「同年:要要要!要……」莫‧拉邦睜著血紅雙眼,拚命吁氣。
「殺!殺下山去!」北都拐著左腿,直擂胸膛。
「我看,我──大家,同年:大家想想。」邱梅說。
「貢要出戰,貢不怕死!」
「不要戰死。」邱找最簡單的話把道理說明白:「留下命,不要死!下次打!」
「不好。同年!馬拉邦完了,莫‧拉邦是大酋長,要戰死!」
邱梅安撫他們,要求他們讓他研究一下地形,然後大家再拚命不遲。
從這裡到大崠山頂,是密集的小灌木林地區。地勢越往上越陡峭;左側固然緊鄰千丈絕壁,右側也如刀削,而且長滿長刺的黃藤尾梢,和灌木糾纏如巢,野獸都鑽不進去。
這樣一來,那兩臺尺左右的山脊稜線是上山唯一通道了。更奇怪的是,接近頂巔三十多丈最陡峭處,那狹窄稜線斷了──前面迎臥一座十丈寬二丈高的紫灰色巨巖。
「這怎麼上去?」邱梅一愣。
「那,那……」一位先住民指引他往前看看。
原來巨巖中央靠右近丈的地方,竟然有一道猶如刀劈的凹口──走入凹口,原來巨巖有七、八尺厚,凹口外一個旋身空隙前面是千丈絕壁,但往右一拐,卻是通往頂巔的小徑。
「聽說,這裡叫做『天門』,也有人說是『石門』。」老隘勇尤春木說。
「天門」是鬼斧神工天然奇蹟。邱梅感嘆之餘,一個絕妙計策已經浮上心頭……
他把自己的主意告訴兩位酋長,然後立刻要求各項行動。
一、除五十名精壯戰士外,其他人員透夜由爽文坡撤退。
二、撤退人員人手一個火把──讓敵方疑懼不安,這樣明早必來查探,這樣便正好中計。
三、將破損器物用品等散置當地,誤引敵人作我方全部逃脫或撤退的判斷。
四、五十名精銳戰士埋伏天門之外,派六人為一組輪班躲在凹口左右……
「哈哈!貢知了,知了!哈哈!」莫‧拉邦捧腹大笑。
「我猜,黃頭兵天一亮就會來──就會來搶攻,讓我們措手不及。嘻!」邱判斷敵情說。
這是一千三百多公尺的山峰上,幾乎要凍死人。幸而馬拉邦社的人給準備了禦寒妙品:少量糯米酒和熱薑湯。
於是這群被目為土匪加上「生番」的抗日義士,便以懼怖摻雜興奮的心情,藉著烈酒強辣抗拒酷寒,悲壯而無奈地等待敵人的進襲。
這是一場足可流傳永遠的殺敵奇招:「六人小組」責任重大非凡,邱梅決定親自出馬執行。
「很快!真的很快!鎮靜地等,不要發抖──快了!」邱梅說。
果然,在最冷最漆黑的一瞬之後,大崠背後,撒下一絲銀網似地倏然灑出淡淡的灰白亮光。就在這時,那狹窄稜線上,冒出一前一後兩個影子。
「來了。」
「怎麼辦?」
「別怕。就這樣……」邱做示範動作,把一條巨繩放在天門凹口內側,左右各兩人捏緊繩頭;當敵人越過繩索時,猛地提起繩索絆住敵人小腿,然後往前一送……
「好,好,好……」一組中,四個先住民,奇怪的是,在這生死同命時刻,他們竟然都聽懂了他的話。
情況,如邱梅的算計。矮小但十分精悍的第一個獵物,經易地被絆住,然後跌倒下去;就在這跌落的同時,一把「喀布剔密」朝脖子一揮;獵物未發一點聲息就滾落千丈絕壁之下了……
接著,第二個獵物到達,第二個也是一提一拉一揮就解決了……。
停了一陣子,有敵人撲上來,這次是三個;第一個解決了,第二個解決了。
「喲唏!」第三個回頭招呼一聲,突然腿一軟……
大崠後面已經朝中天射出灼灼曙光。這由背後軸射的強光,更是最好掩護;敵人始終未遇抵抗,於是更大膽前進了……
「逗嘎?」站在稜線的黃頭兵查問情況。
「喲唏!」邱梅靈機一動,學他們哼了兩聲。
「嘿!」這回黃頭兵衝得太急,竟一腳落空,「自動」跌入絕壁了。
「逗嘎?」又來了。
「喲唏!」這邊幾個人同時回答。
就這樣,黃頭兵一個個被絆住,砍掉,推落絕谷。大概做掉近四十個黃頭兵吧?
「哇呀!」埋伏著的先住民那邊,突然傳出驚叫聲。
「呀呀!酷拉因!酷拉因!」
尤春木是老隘勇,他聽懂了,原來先住民看到裝束一律的黃頭兵,一個砍翻又補上一個;他們以為是「酷拉因」(魔鬼)──殺不死的酷拉因!
「唉!天意嗎?」面對鬥志全失,向爽文坡狂奔逃命的先住民,邱梅不覺仰天長嘆。
邱梅和尤春木等,也匆匆由爽文坡那邊逃出;經蘇魯山,下陡坡進入大安溪上游的窪地,這裡已經是大崠的千丈底下了。
據說,莫‧拉邦沒有逃走。他潛回原來的社落,那是他們族群祭典的地方。這位和北都‧巴博齊名的大酋長,先是中槍,然後和黃頭兵肉搏時腰部被劈一刀,腸肚迤地而氣絕的。
吐魯‧哈魯,在傷癒後,被日軍處死。至於北都‧巴博,卻因腿部槍傷,傷發而亡。一世英雄如此隕命,一定死不瞑目吧?
慘烈悲壯的馬拉邦之戰結束。加里合彎、馬拉邦、蘇魯等三社房舍器物,事後被日軍燒得盡淨;居民,尤其年輕壯士死傷過半。
然而,這是他們的大地;他們的血,他們的軀體,和這塊大地合而為一了;大地不沉淪,他們是不能被消滅的。隔一年,一八九七年,明治三十年,他們又壯大了,九月間,加里合彎社的人把大湖主事「補福山登」氏殺了。臺灣總督乃木希典遂親自來到南湖籌謀對策。這又是另一段血淚史跡。
附言
為了寫作本文,筆者又再次爬登馬拉邦山,並雇請嚮導同行。這是登山界訂為「中程山」的登山好去處。這天登山的人,居然在六百人以上。
這次查訪居民時,在七十四歲的老村長處,得到一段祕辛資料,值得補記一筆:柯山塘之子柯乞食;在一九一四年「羅福星事件」中,是南湖地區的負責人,被命為「千長」,本地區,在柯領導下,參加者有十八人,號稱「十八羅漢」。事後柯判無期徒刑,其他各判三至十年不等。可是在「羅福星革命案全檔」中並無他們資料,有關當局並未曾給予表揚。這件事,他們的後代迄今還是憤憤不平。村長邱羅松老先生正是「十八羅漢」後裔之一。當地一位黃老師也一再要筆者為他們「伸張」一番。茲借此一角臚列義士們,以及現有子孫的姓名於后:
柯乞食:無後代。周阿登:孫、周德順。賴立傳:孫、賴錦發。黃光雲:不明。劉尚文:子、劉阿振。詹阿定:孫、詹顯鑑。徐火秀:孫、徐進祿。劉阿登:孫、劉德麟。邱阿增:子、邱羅松。吳阿城:孫、吳慶明。吳新權:孫、吳慶祿。徐生連:孫、徐順良。劉阿古:曾孫、劉傳興。黃阿石:孫、黃登興。彭良天夫婦:無後代。湯阿讚:不明。徐阿雄:孫、林添其。廖阿水:孫、廖貴。
又:本文情節,曾參照拙著《寒夜三部曲》一書(遠景出版社出版),特此註明。
附註:
一、刊登於《台灣時報‧副刊》(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三—二十四日)。
二、收進《慈悲劍》(自立晚報社,一九九三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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