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9日 星期二

飄然曠野

祇是這不過可憐的短暫逗留,我又墜入屬於自己的網裡。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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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見,薇薇。我說。她一怔,薄嘴半開。她感到意外。我知道她想說怎麼不送我一段兒。我在心裡說很晚了,得快些回去侍候媽——媽皮包骨蠟黃沒神的形象,倏地湧現腦際;一句句薇薇抱歉的話,快擠出喉頭,又使勁吞回肚裡。她盯我一眼,轉身走了,柔柔軟軟的雲鬢,這麼一旋,像飄散了一把聽不見的幽怨。我笑了笑。我知道自己這一笑容是很苦澀的。對不起啊﹗薇薇:剛纔我那連自己也為之震驚的態度,實在是一個遺憾。望妳不要想得太多。忘掉吧。我沒傷害你的存心。我又何忍傷害妳?我們,一向來,愛得多深﹗哦,剛纔怎麼啦?我們一個禮拜沒見面了。她,幽幽地接下去說:伯母的病還是老樣?您可要保重纔好。我保重?哼﹗我突然對她的體貼感到莫名的不滿。我像一塊石板,冷冷的對著她。她,修長纖細薄薄瘦瘦地,青朦朧的月色披在身上,格外鬱鬱格外弱弱。她是個浸漬在夢裡的女孩啊﹗我的不滿,不知甚麼時候消失了。她偎在我的胸懷裏。我的耳盅裡有陣強陣弱的媽痛苦的哀號繚繞。喲﹗我好不了的。幫我早點結束痛苦。我搖搖頭。我已經把我們的事和媽商量過了。薇薇興奮地說。我點點頭。她說她和老爸都沒有甚麼意見;說我滿意就好。我點點頭。好嗎?孩子,從前你說過,萬一發現我是得了絕症,`一定不讓我長期受苦,現在我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孩子,給我弄點藥,媽感激你。我摒住呼吸來抵禦層層冒起的冷噤。我拼命搖頭。怎麼啦?喬﹗您不高興?我說沒有。您愛我嗎?她說。愛。我說。我也愛媽媽。可是媽媽﹗您得了絕症,您就要死了。我再也無從愛您孝順您﹗是誰奪去您?我們終於………薇薇,她身上傳出細微的顫抖,那是屬於快樂的。愛我嗎?永遠?愛。我說。永遠﹗「永遠」,這多富於諷刺的字眼兒哪﹗人類的永遠,畢竟是這麼地可憐。媽:您銜霜耐雪用心血酸汗把個從小沒父親的我養大;現在我可以賺錢養活您,娶媳婦兒代勞您,可是您卻要去了。誰能體會我這實在沒法用現有描摹悲痛的詞彙表達的深深哀切?喬:我想在伯母——嚶,我先叫她一聲媽媽吧——她病一好,我們就訂婚?媽媽永遠不會好了﹗我尖聲大叫。我把近乎憤怒的一些氣,全部洩在她身上。她又那樣半張小口愣了一陣,然後伏在胸前嗚嗚咽咽,哭得我無名怒火熊熊高燒起來。

  嗚嗚咽咽的哭聲牢牢糾纏著,繚繞在空蕩蕩不能理出頭緒的思維裡。媽的哭聲吧?那是黑黝黝童稚回憶了:錫箱裡沒有米,看我對面一鍋地瓜,看我冬夜瑟縮不勝酸寒;爸爸坐牢;爸爸被野女人奪去,這些時後,您總是嗚嗚咽咽地發著一種沒有淚汁的乾泣。深山裡,綠色的樹海,伴著山鳥野猴,一個長年憔悴枯萎棄婦,據一棟茅簷竹壁過幾許風風雨雨。您上山園種地瓜時,一擔竹籃總是一

  邊我坐一邊放把鋤頭;搖啊搖﹗搖一天白雲,滿山蕭蕭枯黃,搖一頭白髮一臉風霜。您唱歌哄我睡,卻總在夢懵騰將睡際,醒我以那鄉下婦女輓歌的涼淒音調。歌抑是哭嘛?阿喬啊﹗乖乖快點長大,苦命媽媽看有沒一段老來福?她對我的喃喃,忽而成了泡上苦笑的自語:哦﹗爹娘想子長江水哪,子兒想娘擔竿長﹗將來還不是,唉﹗唉﹗您就要走了,絕症﹗兒子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您﹗您沒有青春燦爛時光,沒有中年和暢溫馨歲月,沒有老暮寧靜祥和日子,祇有熬生命血汗幸福為膠液,苦苦難難孤孤淒淒望我於成立,母親啊﹗當我事業與家庭剛剛安定,您就要走了,絕症,要熬盡全部的生命力,油枯火滅而……。呵呵﹗笑。人最痛心唯笑能代哭吧?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讓我自我安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生而不有,為而不持,功成而弗居,媽,是這樣嗎?可是,可是薇薇要嫁我,她將享有我的一切,擁有我的一切,說是她愛我,我愛她。而您,母親,就要化成一坯黃土,獨處荒野,獨淋寒雨苦風,獨對半山夕陽﹗獨對寂寞人間時空之外的邈邈茫茫﹗噢﹗母親:我眷戀生命,我眷戀媽媽,眷戀薇薇——這些卻是這樣地無可奈何?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喬﹗喬﹗請原諒使您生氣,使您哀傷,請別罵我。薇薇在我懷裡說。停了好久,我問她約我出來目的。一定要有目的?我只是想見您﹗一個禮拜了,喬。妳知道我日夜不離媽的身邊,爭取多幾個分秒和媽相處的時光,我在內心説。我沒回答。不要這樣可怕地看我,喬。其實我根本沒有看她,給她這樣一說,真地凝視她一陣:薇薇:她的髮角鬢緣,生得太低些,眼睛大了些,鼻子瘦了些;臉的構圖,身材骨架,真的太薄。三分秀氣七分憂鬱的線裝書型的女孩。嗯。媽年輕的時候,可能也是這個類型,我突然覺得薇薇的輪廓裡,摻揉著些許媽的形象。只是媽太苦命。假設薇薇碰上媽的境遇怎麼辦?不會的,薇薇有我。不會的,現在的女孩纔沒那麼「傻」哩﹗媽為甚麼這樣不幸。我真要嫉妒薇薇了。喬,說話呀﹗說甚麼呢?隨便談談。她用輕鬆埋葬我,我更意味到悲哀越陷越深。可是我愛她是真的。你說吧﹗我只是用雙眼看著她。喬,怎麼這種態度對我?您………你變了。我心裡替她回答。喬,我實在不該這時候增加您的煩亂,只是——剛纔我話沒說完——我媽的一句話,要我很快告訴您。對不起。她說的拖拖沓沓地,簡直全部前後承接不上。我想笑。妳說吧。我媽說︰我們都是長大成人,朝晚巷頭巷角,說長道短,難免招來閒話。怎麼?我大聲問。媽的意思,要我們趕快決定一下「名份」——喬,我不該這時後提到這些………她,緊擠住睫毛,深低著頭,不敢瞟我一眼。哦,這個神情,我想起媽:媽在我服兵役回來替我關帝爺還願時,就是這麼個神情;媽自己上了香,又命我上香,然後就默禱念念有詞。那短短參差的睫毛也是瞇成一條縫兒,不同的是縫兒線上,久久迴蕩一粒淚珠。當還「一百二十跪」願時,看媽一起一伏喘氣,灑汗。我堅持要分勞一半。你當老師,不怕人家看到笑你迷信?媽的微笑裡,有安慰與疼愛的成份。我搖搖頭報以往日賴在媽枯瘦懷裡的那種痴笑。我一口氣跪了六十五下。母親:那是跪母親的心,那一丁點兒可憐的老懷安慰﹗迷信?在親情母愛前,迷信些又算得甚麼?而現在,絕症,媽就要去了。親情母愛啊﹗科學與迷信有甚麼差別?我又想笑了。笑。笑甚麼?喬。回答我一句——不再耽擱您。薇薇又說話了。小薇薇﹗我多愛妳﹗看妳現在這個樣兒,多心疼﹗我這話又沒有說出口,一股怪異的念頭竄上心頭——小妮子﹗妳勝利了﹗我媽媽敗了,妳命好,媽命苦。妳就要取代我媽媽而完全佔有我——霍地一團無名怒火飛騰而起。我大聲說︰知道啦﹗改天在說吧﹗薇薇請﹗我伸出右手,對她只向小徑作送客狀。她定定地傻著了,說:您您您?噫?喬,您流淚﹗您哭了?回去﹗我大聲地說。再見,薇薇。她全身一顫,馴順著地道了一聲再見走了。月亮,霍然顯得大了些,冷了些,她瘦瘦弱弱的背影,撒滿細碎的月光片兒,腳底下划著月光流液,最後被光海吞沒了。我滿眼滿懷也是冰冷冰冷的月光流液。我強迫自己停止思維,不用視覺與聲覺,只讓全身的膚髮去感覺濃濃的銀光外界,細細密密地接觸透明奇異的外界。這是一剎美好靜止,有情世界,渾然靜止於內外有無的適當中點,不再給七情哀樂騷擾。…………。

  祇是這不過可憐的短暫逗留,我又墜入屬於自己的網裡。

  薇薇已歸,我反而怕急急回去。我對於浮現心頭的這個念頭而不安,慚疚,但還是執著頑強地向家相反的方位走去。我想拋棄一切,咬碎一切;我如果能夠摔脫這生命帶來的困惑多好?不能。我躲避。可憐。又能躲避甚麼?說躲避,我實在是軟弱地在躲避與媽木然相對。四個月了,時時我要先擦去眉宇間的憂傷,扮好笑臉,纔和媽相對。我吸一口氣,鼓一股空心的歡欣;先笑兩聲,然後,像踩著小舞步的聲調說:媽,您的臉色比昨天好些,媽,您快好了。就這樣扮演著。我一遍又一遍反反復復地向媽說謊。呵呵我也覺得好一點兒。阿喬,我這場病,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啦﹗這是該早些好起來﹗她吃力地說著,一團陰霾多於晴朗的笑痕,從日漸枯黃瘦癟的千百紋褶裡飄忽展現。一天一天五天五天十天十天,媽從能走動到臥倒床上,到躺著大小便;從能吃豬肝肉絲到喝稀飯,到滴水不能進。媽:您的臉色比昨天好些了,媽,您快好了。阿喬:我也覺得好一點兒了,我是該早些好來﹗這對話,越說越生越澀越不自然,也是越殘酷。我們母子一直繼續著刺痛自己也刺痛對方的對話。媽知道自己不會好了,也知道我在瞞騙她,但媽裝著;而有時候她也在欺騙自己——自己會好的,或我確實不知道她不會好。我也知道媽了悟到自己不會好,媽知道我在瞞騙她。然而我能怎麼樣呢?多少次我瞥見媽的眼角留下倉卒間沒能掩藏的淚痕;我在媽面前苦心迫出的笑聲,抖落顆顆淚珠,我舔舔嘴角暗自吞下,或舉手撫鼻偷偷抹掉——不知道媽可曾被我騙過?噢﹗這些都快結束了﹗醫生說:這種病,從能自己覺出病況起,快則四個月,慢則六個月,一定…………。現在,只不過剛四個月不滿,就……………

  我走過稻田走過莓園。我呆立在一片茫茫曠野上。前面是初長的菅草,茅叢吧?是蘆葦吧還有流水聲?近處是銀青,遠些是銀白,再次是銀紫,再次是銀灰;天地相接處是奶油般的空濛,莫名的渾厚存在。來路迷失了。我為甚麼來到這裡?我該往那兒去?月亮在兩朵白雲間,滾過蔚藍的天。媽又在腦海深處呻吟夾雜著薇薇的輕笑薄嗔﹗我被太多東西緊緊包圍著,迎上前去雙手一攬,卻是甚麼都沒有抓到﹗近近緊貼懷裡腦際的竟也離得那麼迢遙﹗是我離這些太遠,還是這些拒我於千里?抑是甚麼都原就那樣生生疏疏沒法接近?媽生我媽育我,媽為我流汗血,媽為我哭笑;我的身心;從她身心分出來,無限親情母愛——這些,在即將來到的一旦,我們要互相失去對方,媽失我這個塵世,可悲的,我把媽失落在何方?下一個悲劇,我與薇薇,愛,又要一旦互相失去對方;再下一悲劇,我們與兒女間,還要演出,直至永遠的遞嬗﹗悲劇,也許只感受於落後的東方,或說守舊的我們纔受它的煎熬。這實在是更大的悲劇。看透生死,生死由命,佛家無我,基督天堂,不過給莊嚴滑稽化而已。哲學?科學?複雜的把戲。無能。為甚麼還不能戰勝死亡?媽媽:您得的是絕症,註定要死亡。孤單啊﹗這個世界。這個曠野,我該往哪兒去?噢﹗薇薇:妳在那兒?過來?我們一起走吧﹗在這沒有邊涯的曠野,我們還得走下去。媽:您的臉色比昨天好些了。媽:您快好了。

附註:

一、刊登《徵信人間副刊》(一九六五年八月十五日)

二、收進《飄然曠野》(一九六五年十月)

三、收進《山女——蕃仔林故事集》(一九七○年一月)附錄

四、收進《李喬自述集》(一九七五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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