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聲吼著。他用全力。那衝到唇齒間被擋住的話是;妳要看?妳該死!真該死!看這世界上最最不好看的把戲?
作者: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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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宰場的窗子很小,前後門老關著,大白天還是黑忽忽的;三個六十燭燈泡,吐著油膩膩的三點兒黃光。
兩頭瘦塌塌的黃牛,拴在靠後門的角落裡,一動不動。一頭大水牛,綑倒在四個大水泥樁之間。四條牛腿分別綁在水泥樁上;勒緊牛頭的麻繩,在牛嘴裡打個死結,使上下顎大大地咧開,然後繫在綁在左右兩腿的樁子上。
牛,半死的了。舌頭,被絞出血來,洞裂的嘴巴,滿是帶血絲的唾沫;呼吸,嗦嚕嚕像搧動破風箱。死死白白的兩隻眼睛,凸凸地快要跳出來;有網球那麼大。
劉禿頭在灶坑後頭霍霍磨刀,他老婆蹲在地上嘟噥著,因為鞋帶斷了;小工王明添跪在水牛邊發愕。
「你,人死啦!」劉禿頭,陡地一吼。
「打不進了。」王明添回答。
「多少了?」
「兩桶。」
「你真死啦?我說過一定得灌三桶!」
王明添回頭匆匆瞥一眼,伸出舌頭舔舔嘴唇,猛地露齒咬緊下唇。他從牛腹上拔出手指長短的鋼針,趕快捫住針口,但是手一離開,血水還是緩緩流出。
他拿起水桶,到劉磨刀那邊,旋開水龍頭,盛滿一桶,吃力地提回來。
「別打到皮膜裡去,要肌肉,要深!」劉說。
王明添吁一口氣,把冷水倒進唧筒的橢圓形塑膠袋裡──抽桿往上一拉,塑膠袋的活門打開,送往橡皮管的活門關閉;抽桿往下一壓,相反地關閉打開,水就由橡皮管注入牛身了。
他右手拿起帶著橡皮管的鋼針,左手在水牛肛門會陰一帶慢慢摸索;找到了部位,他閉上眼,咬牙切齒地把鋼針整個戳進去。
牛的肛門一帶,突突地激起一波波的顫抖,還又泄出些許屎尿。
他直起身子,踩穩唧筒踏板,然後雙手緩緩拉起抽桿;抽桿下壓時,牛身突然模糊起來──不,是全身在顫抖。
──「嗚…嗚…」牛沒法叫出聲來,祇有痛楚撞擊的顫音。
──「絲!絲絲…」牛的呼氣,像要把水泥地噴裂。
他一直緊閉著眼睛。額頭的汗珠迅速脹大,迅速串連起來,成串兒滾落。一陣汗水,拐過眉頭,轉彎滑進眼眶,惹得睫毛癢癢辣辣地。
他忍不住一張眼,又以最快速度閉上;閉上以後,全身才湧起粗粗的雞皮疙瘩:背後胸前的冷汗熱汗潸潸而下。
因為他這一眼,正好碰上那死死白白的大眼珠,準準地射向自己。
「喔──」他在心裡驚慌地喊著、嚷著。他搖頭,他在心裡躲著,逃著,努力擺脫一切,「取消」那剎那的景象。
但是怎麼也克服不了,他不自覺喃喃地說:
「春天到了…蝴蝶忙…你也忙,我也忙…大家穿上新衣…裳…春天到了…燕子忙…」
「你發神經?在講什麼?」
「我…」他想起來了,是在唸「春天來了」,小學課本上的。
劉禿頭站起來,一跨步就衝到面前來,奪過去唧筒,還把他推得老遠。
「你這笨瓜!十年也學不全!」
「我怕,我受不了,我不要…」他祇能在心裡絕望地說。
「後生人,不要嫌燒怕冷。」劉禿頭的老婆懶懶地說。
突然,他感到胸腹間湧上一團悶熱,這悶熱迅速佈滿全身;腦海發脹,心口被壓得緊緊地。他一秒鐘也不能支持了,轉身衝出門外。
十一月的清晨,天空,陰陰沉沉,像風雨快來的黃昏。屠宰場門口是巍巍的灰壁;灰壁是屬於一家鐵工廠的。他快步穿過長長的巷子。他並沒有目的地,所以走到巷口,面臨車輛穿梭的大街時,他猶豫著。
怎麼也不甘心馬上回去。他轉身狠狠盯屠宰場一眼──他看見一個穿碎花短裙的女孩,貼在後門邊,利用門縫兒往裡面窺視。
一股異樣的興奮滋生。他發現自己是生著氣的,而且找到了宣洩憤怒的對象。小女孩,偷看什麼?我要抓妳一把──抓頭髮,然後打妳一巴掌!他想。
他走過去,伸手搭在女孩的胳臂上。那是想像之外的肌肉;鬆弛使不上力的胳臂。
「喂!你──放手!」女孩驀然回頭,瘦臉蛋兒,小眼睛,十足是小孩兒的;祇是那微張的嘴唇,淺紅豐腴,十分誘人。
他姿勢不變,還是定定地瞧著她。
「放手!你…」
「妳看什麼!」他大聲吼著。他用全力。那衝到唇齒間被擋住的話是;妳要看?妳該死!真該死!看這世界上最最不好看的把戲?
「不要你管!」女孩用力一掣,但是還是緊緊抓住。
他現在的目光,密集地罩在她兩片淺紅豐腴的嘴唇上。
他不肯浪費剎那時間,他全神集中盯著她。
「你…」蒼白的小臉漸漸脹紅,小眼睛顯得更小了。
「妳喜歡看…嗎?」他臨時把「殺牛」抽掉。
「要你管!」
「告訴我──喜歡看,我帶妳進去。」他露出牙齒。
「我不要!」
「別看,不好看。」他悄聲說。
他緩緩鬆開手指。她伸手撫摸被抓過的地方。現在兩人間保持一個平衡的情勢,彼此之間的空間,好像有無形的抗拒力繼存著;她似乎隨時想要逃脫他的氣勢控制,但他知道她是無辜的。她祇能採取戒備的姿態;他收回攻擊的手臂後,雖然保持某一種優勢的感覺,但是接下去,他很快就陷入半被動的僵局裡,他覺得不能撤退,也不能對她怎麼樣。
王明添幫助劉禿頭收拾好牛肉舖,把大小切肉刀、秤台送回屠場的貯藏室;走出大門看看天色,大概是下午三點半光景。
遲疑幾秒鐘之後,他走過狹長巷,穿過大街道,到對面楊外科醫院側角,擠滿小食攤的地方。
「小牛鬼!來呀!」蹲在地下玩象棋子兒的一夥,紛紛向他呼喚。
他摸摸後口袋,笑吟吟地在大夥兒騰出的地方坐下。一個瘦炭洗好棋子,就開始兩個兩個地撥給大家。這是他們常玩的遊戲:「打三國」,每台三元。他抽出一張嶄新的百元大鈔,用腳掌壓著。
「牛鬼,你不是說不幹了嗎?怎麼又拿人家血水錢?」坐在右邊的說。
「唉…」
「人家要當正正經經的人。」坐在左邊的說。
「跟我們混,包你不止現在這個數!」
「可是又能混到幾時?」他說。那眉毛好厚好粗。
「周遊列國──走走看嘛!」
「老大,你別想勸牛鬼啦!咱們是烏鴉,人家是鳳凰──根本就不同!」
「人家是烏鴉的蛋!」
「好啦!我是來賭錢的,再囉唆,我走!」他十分不快。
「牛鬼,我是看你這身骨架子,再加上當兵還早,有意扶植你才苦口婆心!」被稱為老大的說。
「我知道。這樣吧!到我的牛刀實在揮不下去了,一定來投效!」
下午他的賭運不佳;也許是大夥兒冷言碎語的困擾,所以兩個鐘頭下來,口袋裡的鈔票就輸得差不多了──他是頗能自制的人,總要留著兩三百元防備急用。
他提早退下出局。劉禿頭家晚飯的時間還早,他漫無目的地沿街道逛下去。
前面是下公園,他正想踏進一家零食店喝花生湯,卻被斜對面賣「燒肉粽」那邊的情景引住了。用手推車賣「燒肉粽」的胖老頭,左手抓住一個半大不小的女孩的手,右臂橫豎飛舞,還拉開嗓子大喊大叫。也許胖老頭虛胖無力,並沒佔到上風,似乎隨時都有被女孩掙脫的危險。周圍看熱鬧的人群,嘻嘻哈哈,有的在喊雙方加油。
「淺紅的嘴唇──是那個女孩!」他眼睛一亮。
「小賊婆!妳跑不掉的!妳…」肥老頭滿頭大汗。
「肥豬!你有什麼證據!你放手!」她扭轉著手臂用力向後拉。
「妳讓我搜查嘛!就在身上的。」
「憑什麼!呸!你怎麼搜?」
「我七老八十還會…」肥老頭的話被口水嗆住而中斷了。
「哈哈!哈…」大家哄然大笑。
王明添沒笑。他推開眾人,走前去,揚揚手,要他們停下來。
「你看氣不氣人?這個小賊婆!」胖老頭喘著氣。
「…你…」她愕了一陣,瞪他一眼,有點不安。
「小賊婆把我木盒裡的錢,扒走一把!」
「去你的!你賴人!」她又兇狠起來。
「你看到她動手了?」他問。
「是嘛!看著她伸手的!」
「錢呢?」
「在身上。我伸手抓,她一轉身,大概就塞進口袋裡啦!」
「也許遞給助手啦!她沒口袋呢!」一個觀眾說。
「不!一定在身上,少年人,幫我制服她,我要搜!」
「呸!呸!你敢?呸!」伊拼命掙扎,向對方直吐口水。
「別亂來!」他向胖老頭說:「到底多少錢?」
「這個…」胖老頭伸直空著的手,打開木盒兒撥算一下,說:「至少兩百多塊!」
「這個拿去──你放手吧!」他從口袋摸出僅剩的三百塊錢。
看熱鬧的議論紛紛。她被放了反而木然站在那兒,經他一推才離開。
「這樣不好。」他跟在後面說。
「誰要你管?三個鼻孔!」她橫他一眼。
「下次再這樣,我扭斷你的脖子!」他老氣地。
「嗤!你是我的誰?」
她回過頭來,伸伸舌頭,舉手在臉頰上羞他,然後跑步離開。他有追上去的衝動,但他沒有;他感到自己很無聊。
下公園已經被拋在老後面。他又想起喝花生湯,但是沒興致回頭走這一段路了。右邊街角有賣燒肉丸的攤子,他走過去要了一份──兩個。半透明的綠豆粉皮兒,餡兒主要是瘦肉和五香豆腐乾,雜以香菇、荸薺、竹筍、芹菜等等雜碎;泡在滾沸的香油裡,便宜又好吃。他除了工作,孤伶伶地一個人,賭博以外,就喜歡喝喝花生湯,吃吃燒肉丸這些。
他正吃得有味,右臂突然被人重重推了一下;碗裡剩下的半個肉丸,被挑掉在桌上,左手拇食指全塗上辣椒醬。
「喂…」是剛才那個小賊婆。
「妳…」他舉起筷子要掃過去,卻被她半笑半惱的神情逼住了。
「你剛才怎麼這樣傻?」
他搖搖頭,站起來,準備付錢離開。可是一陣摸索後,他僵在那兒──身上一文不名啦!
「喂!來兩份燒肉丸──我請客!」她說。
「妳怎麼有錢?」他一開口就又啞然失笑。
「我怎麼沒錢?」她由領口探手在胸前抓出一把十元鈔票來。又在裙頭一帶摸出兩團淡紫色紙團──是三張五十元的新臺幣。
「都是剛才摸的?」
「嗯──也差不多三百塊了。嘻嘻!」她專心地數著。
「小孩子,不好這樣!」
「給你一百五十元。誰叫你這麼傻?」
現在他能夠仔細端詳眼前的女孩了。這是一張小學生的臉,可是眉宇眼神卻又有著大女孩的魅力;尤其那見一次就難忘的淺紅嘴唇,和自己最近托人買到的彩色女人照片的一樣迷人,讓人心動。
最難看的是一頭捲曲的頭髮了,鄉下老婦人才這樣電燙的。
她的胸脯,居然是微微挺起的。碎花布裙又舊又髒又短,露出的大腿也不太小,祇是好黑…。
「你怎麼這樣看人!」
「妳叫什麼名字?住哪兒?」
「要你管?」
「我要管,妳一定沒爺娘管的野…」
「幹你娘!我怎麼沒爸爸媽媽管?小鬼!」
他,微微閉上眼睛來承受她的辱罵,然後靜靜冷冷盯住她。她大口咬著肉丸子。
「對不起!」他想說不該說妳沒爺娘的。
「什麼?」
「我吃不下了──兩碗都歸妳請了。」
「這錢,給你的。」
他沒接下錢,她付了帳就追上去。她在馬路上攔住他,要把三張鈔票塞進他口袋裡。他硬是不接受,祇是邁開大步往前走。
這棟破陋的木造二層房子,在上公園的公共廁所後邊。鎮上這幾年因為郊外大工廠林立,街道市容一新,已經是一座很現代化的街市了;祇有這條路沒跟上,好像每個都市必須有個容納污穢廢物的地方一樣,這條路就是本鎮污穢的倉庫。
王明添站在門口,回頭挑釁地看著跟上來的小賊婆一眼。然後把門打開,作歡迎她進去的手勢。
「這是你的家?人呢?」
「祇有我一個人──請坐。」
他捻亮電燈。這是很寬敞的客廳,正中央神桌倒是很好的,是老式的雕花柚木。桌上的神牌以及紅色布簾都很新。除這以外,四壁空空,祇有幾張還能坐的圓凳。
「你一個人?也沒有兄弟姊妹?」她再問。
「有!」他指一指神桌左壁上的兩個紅布袋兒。
「都死了?」
「一次車禍,全家祇剩下我一個。」
他走進廚房。她也跟進去。廚房裡看不出做飯生火的痕跡;鋁鍋茶壺都掛在牆上,上面蓋滿厚厚的塵土和幾絲蛛網。
他找到一個花碗,盛了自來水,問她敢不敢喝,她高興地接下它。兩人走出客廳來。
「吃飯呢?」
「在老闆那裡。」
「一個人住,怕不怕?」
「怕什麼?」
「比如說,鬼?」
「鬼怕宰牛的人,而且…」他瞥神牌一眼,煞住話頭。
「我叫王秀枝。」她坐下來。
「妳家在哪裡?」
「在大路頭,我是養女。」
「生父母呢?」
「不知道,聽說我媽──我是說現在的養母──是向一個快死的老公公買的,老公公又是從一個乞丐手裡抱過去的。」
「…」
「你不會看不起我吧?」
「怎麼會呢!我們交個朋友?」他說的有點不自然。
她點點頭,看了他一眼,衝他一笑,小臉兒忽地泛紅。
「妳幾歲?」
「十…七。」
「妳不做事嗎?真看不出和我同年呢!」
「我本來賣獎券的,有一次被小流氓搶光,後來就沒賣啦!」
「他們,不管妳?」
「我媽──我是說養母,她生病,在住院,她丈夫去陪她,我自己弄吃,自己睡──一夜兩天不回也成。」
「妳要說,妳的爸爸!」
她嫣然一笑。
「妳可以進工廠做工的!」
「做工?那,太苦啦!我不幹!」
「扒東西比較簡單?」
「你不要這樣說嘛!幹你娘!」她又兇辣起來。
「王秀枝,以後不許妳罵那種髒話!」他正色說。
不知什麼時候起,天色全暗下來了。輝煌燦爛的夜市在一段距離那邊;這兒祇見點點帶暈的燈光。
他領著她到小麵攤吃麵;另外加一碗蛋花湯,一盤滷肉。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心思驀然飛馳──飛到祇有熄燈上床才敢胡思亂想的事況上面去。
她把三張五十塊的票子塞在他口袋裡,跑了。他有點惘然,接著心神清爽起來,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十分新鮮的…。
二
這天午餐,王明添扒了一口飯,舉起筷子,目光落在熱氣騰騰的牛肚湯上的時候,看見一塊褐黑色像海藻的牛胃碎瓣兒,似乎伸縮了一下,然後滾落湯底下去了。
頭,暈沉沈的,兩邊太陽穴無端刺痛起來;早上屠宰那頭老水牛的一幕,倏地浮現眼前。桌上的牛肚湯,正是屬於老水牛的。
他放下飯碗站起來,準備出去。
「怎麼?還在嘔氣?」老闆娘很意外地說。
「有點不舒服──我逛一下,就去舖子。」
「我看八成是使性子──你阿旺叔也是要你好。」
他說知道啦,頭也不回地衝出去。他必須出去透一口氣,不然就想拿起宰牛的尖刀,把眼前的什麼劈它幾刀。
他也驚愕自己的暴躁脾氣,但是它要來的時候,就是按捺不住。
早上被劉禿頭刮一記耳光。
今天要宰一頭水牛,那是他平生未見的又老又瘦又醜的畜類。
「還是三桶水。你打吧!」劉禿頭命令他。
「皮包骨,怎麼打?」
「笨瓜!就因為這樣,灌上水,肉材就顯得多些!」
他嘆口氣,脫掉上衣,開始工作。這頭老牛似乎一點反抗的氣力都沒有;綑綁四肢時,自動地倒下去。
老牛周身脫毛的灰皮,比想像的更厚更 ;注射針墊著腰皮帶,好不容易才刺戳進去。意外地,也未曾引起老牛全身的顫抖。
他緩緩拉起唧筒的抽桿。平常這時他總是閉上眼睛來工作的。現在他有點奇怪,不由地一面輕輕壓下抽桿,一面偷看老牛的反應。
「啊!」他叫了一聲。唧筒連著抽桿倒下來。
天天看慣的死死白白的牛眼睛,今天不尋常──他,眼淚滾滾而下!
「又怎麼啦?」劉禿頭問。
「我不──這頭牛,我不灌!」他大聲說,懍然地。
「為什麼?」
「牠──哭了!」
劉禿頭冷哼了一聲,把唧筒奪過去;一挺一俯, 喝著飛快地把清水打進老牛身體裡。
老牛到底也是有生命的個體,終於發出嘶啞的叫聲──雖然堵在嘴舌之間的麻繩,擠得不能傳出清晰的聲音來。
王明添走開,蹲下來,緊閉雙眼,並用手指塞住耳朵。
「哼!沒用的東西!哪算是男子漢?沒卵子!」
「…」
「看穿你啦!再幾個月,還清你阿公借的債,你就滾,你沒才調吃這碗飯!」
三年前那場大車禍,爸爸並沒有當場斃命,是祖父向這個禿頭傢伙借錢醫治的。
可是爸爸還是死了…。
「你阿公一定沒想到你這麼沒出息!」
嗯。祖父也一定沒想到,他疼愛的孫子,現在是怎麼個過活吧?而祖父,也死去一年多了…。
「祖父…阿公!」他在心底輕輕呼喚。
倏地,他的意識不統整了,溶解了,混亂了。祖父多皺的臉,恍恍然從混亂中飄浮上來,縱橫深密的皺紋,編織出很難看出的微笑,慈祥愉悅的笑…。然而祖父的臉,總是埋在灰朦朧的薄霧中;那是不完整的臉不像是人的臉,因為人的臉沒這麼寬這麼長。那是…。
那是老水牛的臉!
老水牛的臉和老祖父的臉重疊在一塊兒?
「不!不!」他跳起來,伸手搶劉禿頭手中的抽桿。
「你要來?好,這樣繼續打下去,要狠,要快!」
「我…」我清醒了些。
「我出去一下,水灌夠了,就割氣管!」
劉禿頭的機車遠離了。他揉揉眼睛,看看屋裡確實沒人,才把注射鋼針抽出來。他把連著橡皮的鋼針,藏在牛後腿下面,然後抽壓唧筒,把餘下的大半桶清水抽出來──洩在水泥地上。
腦海裡,還是祖父的音容幌著,閃著;同樣地,老水牛流淚的形像,也糾纏不去。他盡力使祖父的容貌清晰起來,安定下來。可是做不到;每在最美妙的剎那,老水牛的模樣就橫裡切入,和祖父的臉貌混疊在一起。
他一直陷入恍惚狀態中。
「喂!你怎麼搞的?」是老闆娘的聲音。
「什麼事?」劉禿頭放好機車走過來。
他悚然一驚。人怎麼進來的,他不知道,也沒聽到機車的聲音。現在他一動也不敢動。
「你把水…」劉禿頭的肥臉,眼看著脹起來,像豬板油那麼白那麼大。
「我…我不小心…」
「幹你娘!」──跟著劉禿頭就揮過來一記耳光。
「我…」
「你這禽獸畜牲!」
我是禽獸畜牲嗎?一個早上,他怎麼也摔不脫這無聊的問話。
他嚥不下飯,他必須先把混亂的腦際整頓一下才行。不然不敢想像,下午怎麼到牛肉舖接老闆的工作。
這是很久以來就發生的,他害怕那晃晃的牛肉刀,他總是儘量不去碰它。可是一旦利刃在握,他又覺得很充實,有一股奇特的滿足;尤其心裡煩悶,或滿肚子委屈的時候,利刃在紫紅的牛肉上一劃一剁,肌肉應手切開──於是那些煩悶委屈似乎都跟著刀口,投注出去了,或者是獲得某種補償。
不過,接著興起的,又是深深的自責和不安…。
現在,他飢渴地想要見秀枝一面。
秀枝的家,在鎮上的那一頭,屬於落後地區,而且是違章建築。起初,他來找她的時候,她十九不在家;他警告過她:「再亂跑,便絕交!」結果她收斂了一點兒,在早晚中午,大都留在家裡。
「我是不是喜歡她呢?」他常常反問自己。
他實在答不上來。他也放縱自己,試試去愛她。然而他不清楚,男女間,愛是怎麼發生的?哪種形式?他知道在電影上有些動作是表達愛情的,但他覺得這些動作,加在瘦瘦小小的她身上,總是不太合適的。
不過,他很清楚自己喜歡和她接近,看看她,談談話;尤其是她淺紅豐腴的嘴唇,他曾經下決心要伸手去觸摸它,甚至大膽地吻一下。
從她的神情態度上,他也看得出,把自己當作傾訴委屈,或聽她胡說八道的對象…。
來到她家門口了。門是閂著的,他撮口吹出尖厲的口哨──每次來,他總是這樣。
「咻──咻咻!」反應來了,她也能吹口哨。
「大人,在家嗎?」
「沒有──我來開鎖,你等一下。」
等了半天,她才把門推開。她穿著一件粉紅的睡衣,似乎是半透明的。
「你怎麼這樣看人!」她忸怩著。
「這才像一位小姐!」他由衷地說,他第一次完全拿看女人的眼光看她。
「我媽媽的—我穿穿看嘛!」她越發不好意思。
「妳長大了一定很漂亮。」
「你說,我現在是小孩子?」
「難道妳己經是大小姐?」
「當然!我──」她本來是兇巴巴地瞪眼嘟嘴,可是不知道想起什麼,整個小臉蛋兒,陡地紅得像一隻煮熟的蝦公。
她提起拖地的睡衣衣角,轉身往裏面跑。他遲疑了一下,聽聽沒其他動靜,也躡腳輕步跟進去。
她站在廚房門口,啃著帶皮的小梨子,吞一些吐一些地;拿眼睛盯著他。
他轉到她後面,楞楞地望著她的背影:好瘦好削的背板,還帶著束腰式胸罩哩!
乳罩?眼簾裏有點淡淡的金光閃爍,心臟狂跳著。他有點不由自主起來;微醺地,也是十分清醒,挪前去,靠在她後面。
他以微抖的手,從後面輕輕摟住她的腰枝。她的身子抗拒地擺動一下,腰枝扭了一下。不過這些都是輕微的,她沒有生氣的意思。
「秀枝…」喉頭乾乾地,他使上勁兒才說出話來。
「唔…」她很緊張吧。瘦瘦的身子,似乎有點僵硬。
「生氣嗎?」
「…」她反手送梨子過來。
他沒有張嘴啃那個梨子。現在他被兩股慾望衝激著:一是繼續保持這個姿勢溫存下去,一是適可而止,趕緊把手抽回來。
這場衝突,很快就得到自己的「秘密協定」──他順著內心深處隱秘的要求,倏地把手掌移到她的胸脯上去;只停留了那麼一忽兒,就鬆手,放手,退後。
過後他才重新去感受這些動作的滋味。於是他發現,她的乳罩下,並不如想像中的—像彩色女人照片的那樣。
他有點失望,伴著失望的是漩渦般的歉疚…。
舊曆過年前幾天,氣溫驟然下降。
王明添晚飯後,決定回家睡覺,不去找秀枝;因為昨天起身體不大爽快,大概傷風吧。
他回到門口,掏出鑰匙在鎖孔一插門就開了。門並沒有上鎖。他記得出門時,自己確是上了鎖的,還有──電燈也亮著!
「難道來了小偷?」
他在樓下轉了一趟,沒發現什麼異樣;登上樓梯,卻在樓梯口愕住了,秀枝躺在床上睡著了。還是那身短袖藍上衣,褪色碎花短裙;裸露的一大截大腿,凍得發紫。
她一個大字睡得好死。床頭撂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青灰色包袱。
他怦然心動,但馬上鎮攝心神,替她蓋上毯子。
「唔…阿添仔…」她卻醒了。
「妳來了多久?」
「午飯不久就來的──好睏!」
「哪兒來的鑰匙?」
「我…我用大鐵絲撬的。」她歉然一笑。
「妳來幹嘛?」
「咦?我不能來?」
他催她起來,要帶她去吃碗麵,然後送她回去。她可賴在床上不起來。
「他們打我,我才跑的,我決不回去!」
「為什麼打妳?」
「他們要打人就打嘛!」
「妳一定又偷人東西,或做什麼壞事吧?」
「偷東西算壞事?他們並沒說不好!」她氣勢一歇,幽幽地說:「我能做什麼呢?」
「先別談這個──吃了麵,送你回去!」
「休想!」
「那妳要怎樣?」
「我要睡在這裡,我就是不走。怎麼樣?」
「不怕我吃掉?」
「你是殺牛的,你兇!我才不怕呢!」她認真地。
「秀枝,我是男人,妳是女人,在一個房間,不太好…」他柔聲勸著。
「有什麼不好,反正…」她下床,來回走動。
「反正怎麼?」
「反正以後我還不是要被賣身?養母說的…」
「啊!」他被這句話,尤其她說話的神情震住了。他沒想到她這麼像個大人了。
「他們找上門來,怎麼辦?」
「傻瓜!才找不到呢!也不會找。」
「為什麼?」
「這又不是第一次!我常常整夜不回去的。」
「那妳?…」他想到某些方面。
「我怎麼樣?」
「妳是不是和男人有過…」他臉紅著。
「幹你娘!阿添仔!你放屁!」她揮動著小拳頭,向他胡亂搥去。
他再一次勸她回去,她仍然拒絕。他看她真是不肯走了,惶恐和自己不敢承認的喜悅卻越來越高漲。
他把她鎖在屋裡,看看沒什麼不妥才匆匆上街買點心。當他回來時,她也已經煮好一壺開水。
「在客廳吃!」她眉飛色舞。
「還是到樓上安全!」
「呀!夾心椰子麵包,鴨頭鴨腳,我最喜歡啦!」她一看大包小包的食物,忍不住撚手指,吞口水。
「我還弄來一瓶啤酒。」他從後褲袋抽出來。
「你喜歡喝酒?」她一臉驚奇。
「不,試試看。」
「我養父養母,都是酒鬼,我討厭喝酒!」
他遞過去一隻鴨腳,她笑了。她也喝了一小杯;他把其餘的喝光。也許喝得太猛,有點醉了。
「阿添仔!這些,太好吃了!」她忘形地。
「以後,常買給妳吃好嗎?」他瞇瞇一笑。
「你真好…」
夜深了,呼呼北風,從千瘡百孔的木板牆壁鑽進來。這時點心鹵菜全吃光了。他看看她,她看看他,都興致很好,沒想睡的意思。
她打開帶來的包袱,穿上那件粉紅色半透明的大睡衣。他要求她說說身世。她也要求他說,他也毫不保留地全都說出來。
她小學畢業後,就一直在下公園和火車站一帶鬼混;有一段日子還和幾個太妹搭上了線,所以學了點扒東西的本事。幾個月後,有一次在月台上動手,不幸失風被捕。在警察局關了一天一夜,養父領回去後,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揍外,還被綁在床柱上好幾天。
「這以後,就不敢跟她們做啦!」她說。
「那天偷胖老頭的錢呢?」
「那,那不算…」
「照實講,那天以後,妳還偷過幾次?」
「唔…祇不過四五次…」
「看樣子,妳是戒不掉囉!」他搖頭。
「誰說不?祇要…你…你幫我!」
「好。怎麼幫法?」
「祇要你對我好就行…」她越說聲音越小。
「嗯…」
「阿添仔,你不知道,我不是想偷錢來用的!」她一甩頭髮,仰著臉,憂心忡忡地。
「難道誰逼妳幹的。」
「是我心裡頭嘛!」
「怎麼說?」
「你不知道,我扒了東西就覺得很舒服…」
「這就怪啦!」
「你不知道,我總是一個人在家,一個人睡覺,怕死了;到了外面,一個人溜東飄西地…我常常覺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讓妖怪吃掉…」
「胡思亂想!」
「是嘛!胡思亂想──我沒法阻止自己,越想越緊張,越不要想,想得越多,我常常被逼得想發瘋!」
「小孩子…」
「這個時候,我就想扒東西啦!把好東西哪,錢哪,弄過來,塞在褲頭裡,或胸口,心裡就自在些了…」她認真地數說著。
「唉!大概妳本性有問題,生成要當小偷!」
「不!不!幹你…」
「妳又罵人!」
「我,我偷了東西,心裡痛苦得很,我恨自己…」
「那妳…」
「可是過一段時候,我忍不住又想要嘛…」
她竟蒙面痛苦地嗚嗚哭起來,那股倔強,頑執消失了,軟弱得像一團沾濕的棉花。
「好啦好啦!慢慢改就好!」
「你,你一定恨透我啦!」
「不,祇要妳慢慢學好!」他走過去,擁著她。
「其實,見了你後,我,好多了。」
「…」
「我祇要看到你,就什麼都不怕,不緊張,也不想偷了…」
「妳喜歡我?…」
「你說嘛!」
「可是妳還小…」
「誰說的!我已經快十八歲了…」
「我也喜歡妳…」
她的話,使他想起一種事況,每當面對紅漬漬血淋淋,剛剖開的牛體時,他總是心跳冒汗的。那時他自救的方法是,閉起眼睛,努力想起母親的形貌,有時還低呼「媽媽」。這樣就有「得救」的感覺。
可是,母親已經是杳杳不可知的了,苦苦追想多次之後,竟然越來越困難了。這時候,新認識的她──秀枝的音容代替了母親。她使他又一次觸摸到一種溫柔的母性的馨香…。
「阿添仔,我們在一起好嗎?」
「我們都是可憐的…」
「在一起就好了…」
「…」
「?…」
「秀枝…」
「我怕…」
「沒關係…」
………
三
元宵節這天,牛肉舖子,魚豬肉市場照例都不做買賣。秀枝從上午九點鐘就來了,王明添勸她午飯後就回去,她不肯;一直到晚上到后天宮看了花燈比賽,才把她軟哄硬逼地送走。
回到破木屋,躺在樓上的木板床上,他覺得很疲倦;鋪好棉被,鑽進被窩裡──這些家當,都是為她買的──準備好好睡一頓,可是煩人的事兒,無由地全兜上來,他乾脆靜下心來,決心好好想想:
自從那晚和她睡了一夜之後,兩人差不多是同居在一塊兒了:他還是在劉禿頭那兒用餐,但他買了炊事用具和油鹽米菜,讓她高興時就自己做飯吃;三兩天,他會向劉禿頭撒個謊,回來和她一起吃一頓飯。
「現在像個家了呢!」他說。
「怎麼不是?我…」她的稚氣似乎全消了,像個小妻子。
可是歡樂的背面,他扛負著層層隱憂,這樣下去,總不是辦法,總有一天會被她養父母發覺的,那時候怎麼辦?還有,她的身體,還是個小孩子呢!不過,她已經有了成熟女人的週期;聽說有那個,就會懷孕的,萬一真的肚子大了,怎麼辦呢?
「我愛不愛她呢?」他絕對認真的問自己。
「我愛她!」他自己回答。
她也愛自己的,祇是發起脾氣來,像個野兔子,怎麼也制服不了她,留不住她。
唉!他想得煩了,也更疲倦了,沒心摒除雜念,好好睡一覺,或者換些愉快的事兒想想。
篤篤!篤篤!有人敲門。
他蹦地跳起來,衝下木梯,沒來得及亮燈就打開門。
「阿添仔…」是她站在門口。
「秀枝妳…」
他沒再說什麼,伸手一攬,把她抱起來,也沒閂上大門就登登上樓去。
他終於明白了,自己今晚一直煩躁的原因,其實是在渴望著她來團聚,是在等待她「意外」地跑來。
「阿添仔,放下,放下嘛!」
「喔!秀枝!」他把她摔在床上,在同一個時間,騰身撲上去。他不能自己地興奮著,但腦際清醒極了;那不是慾念高漲不可遏止,而是強烈地需要接觸到她的肌膚,和自己所深愛的──與自己不同的個體融溶為一的需要。那不是性慾的浪潮,那是先天鄉愁的呼喚。他渴求著這個。
…
──「喂!畜牲!妳給我下來!」
突然,樓梯傳來喝斥聲,接著是劈劈拍拍摔東西的聲音。
「啊呀!是…是…」她縮做一團,說不出話來。
「是妳爸爸?」
──「給我滾下來!」隨著話聲,有人爬上木梯了。
樓下燈光大亮。有一道強烈的手電筒光射上來。
「幹什麼!」他硬著頭皮,向樓梯口的魁梧大漢說。
「嘿嘿!幹什麼?」大漢猛伸手指,指向躲在一角的她,說:「秀枝是我的女兒!你,嘿嘿!」
「好哇!小畜牲,沒長羽毛的小雞兒就會偷男人…」一個婦人也擠上樓梯口,氣得打抖。
「你們要怎麼樣?」他大聲喊,他拼命使自己頑強起來。
「要──要宰掉你們!」男的說。
「要你吃繩子──上法院!」女的說。
「隨你們的便!」
「小畜牲!滾過來!」
她全身抖慄不止,但像著了魔似地,隨著養父的話聲挪動腳步走過去。
「秀枝…」他不知道怎麼辦好。
拍拍幾巴掌,她挨揍了。他想撲過去,卻被揮舞著的棍子擋住了。這時外面人聲吵雜,影子幢幢,左右鄰居都來看熱鬧吧?
「喂!野小子,你好大膽子!」原先站在樓梯口的婦人,伸手揪住王明添的領口往樓下拖。
「妳,妳…」他完全失去抗拒的意志了。
「我?我打你!
擰死你!」婦人說了就動手,揚起手爪向他的脖子抓去,打去。
「各位鄰居朋友,今晚的事,都看到了?將來還要各位做個證──今晚是捉姦提雙,當場的!」
「我要剝下野小子你的皮!」
「走吧!事情明天辦!諒你也跑不掉──喂!把身份證給我扣著,不然祇好送你到警局裡過夜了!」
他沒考慮多久就乖乖地把身份證交出來──一想到進警局,手腳都不聽使喚了。
「秀枝!秀枝,妳保重…」他張開嘴說,但話聲祇有喉頭打轉,並沒有說出來。
她被揪著,拖拉著帶走了。
人都走光了。他回過神來之後,跑到廚房,拿起菜刀,眼睛一轉──沒適當的目標,他揮起菜刀,向壁上美目盼兮嬌媚笑兮的日曆美人砍去。他要出氣。
他沒聲沒息地,淚流滿面。
第二天,王明添一開大門就發現,秀枝的養父坐在門口衝他獰笑。他平常微黑透紅的臉,現在有點蒼白,但他很鎮靜。
「尤壽伯,你要…怎樣?」秀枝告訴過他養父叫王尤壽。
「你說呢?」王尤壽的眼光,帶著捉弄的意味。
「我要娶秀枝!」這是一夜沒睡所作的決定。
「小子你幾歲?」
「十八歲。我有固定工作。」
「你能養活秀枝?秀枝還是個小孩子!」
「十八歲怎麼是小孩子?」
「她還沒滿十五歲!」
「…不管怎樣,我要娶她!」
「好吧!五萬塊錢,拿來!」
「太多了。我單身一個人…」
「這個…這個破房子也值五萬塊!」
「這是和伯伯叔叔共有的。」
「那你準備坐牢吧!」
王尤壽要走時特別提醒,現在就到鎮公所查他的身份;已經派人盯住他,要他三天內答覆,五天內拿出五萬塊錢來。
他趕到屠宰場時,劉禿頭已經把一個牛頭切下來;問他是不是不想幹了。
他不敢吁氣,拿起微曲的尖刀,動手剝牛皮;他剛剛收攝心神認真工作,外面熟悉的口哨就響了。他放下刀子,拔腿跑出去。
秀枝站在後門邊,她還是穿著碎花短裙,上身倒是套上他給她買的紅色人造毛線衣了。
「妳怎麼跑來了?」
她張嘴囁嚅,說不出話來,兩行淚水紛紛落下,低下了頭。
他看清了,她頸邊耳輪子一帶紅通通地,腫脹而發亮,兩隻瘦小的腿,從小腿到大腿,紫斑紅痕累累。
「對不起妳!」他全身燃燒起來似地,但是他逼住自己僵直站著。
「沒什麼啦!阿添仔!」她淡淡一笑。
「妳現在跑來…」
「我要看看你,看你…」
「我已經決定馬上娶妳過來,可是沒錢!」
「他們說,如果你沒錢,就要送我去茶室。」
「那…」
「我想…這也沒關係!在茶室工作,我也可以每天晚上到你那裡。」
「不,不行的,決不行!」
「我會省,存一筆錢,一兩年就夠聘金啦!」她說。
兩人正在搶著說話,他偶爾一抬頭,驀然發現王尤壽向這邊走來了。
她撒腿就跑。他也從另一方向溜開。可是他輾轉從屠宰場背後走回來時,卻發現王尤壽和劉禿頭在大門口談話。
很意外,劉禿頭對這樁桃色糾紛,居然不太責備他。
「王尤壽這傢伙,我早認識的,我替你辦辦看。」
「我哪來這麼多錢?」他懊喪又惶急。
「沒錢就不該弄出事端來!年紀小小的!」
「你不知道,我,我們…」
「你們怎樣?小孩子,亂搞!」
劉禿頭最後還是慨然答應拉出里長的朋友幫忙,看能不能少花錢又消災。
「可是,我要娶她!」他發現劉禿頭顯然弄錯他的意思。
「你真要娶她當太太?」
「我也一個人,她也一個人,我們又已經…我看沒什麼不好。」
「你要想清楚,對方還是小孩子呢!」
「我也才十八歲!」
「所以不可以嘛!」劉禿頭笑了。
「不!我一定要娶她。您就做做好事,替我去疏通疏通,幫我湊錢吧!」他說。那神情,有跪下去的意思。在往日,他對劉禿頭又厭又恨;現在卻覺得自己是茫茫大海中快滅頂的人,劉禿頭正是唯一可以營救自己的。
過了三天,劉禿頭告訴他,事情談妥,餘下的是條件問題:第一,答應秀枝嫁給他,但要馬上結婚,馬上付給女方家長一萬塊新臺幣,少一分遲一天都不行。第二,婚後秀枝倘有外出不歸,或私逃偷竊等事情,女家一概不管。第三,贍養秀枝養父母的義務;將來不得拒絕養父母同居共食。
「第三點是她養母要求的──養母一直不答應的。」
「您的意思是?」
「這點太麻煩。女方是要求你盡贅婿的義務,而又不能享有贅婿的權利──將來沒有承繼財產的權利!」
「沒關係,反正現在我也沒能力養活他們,將來的事,將來再說。」
「看你是非要這小女孩不可啦!」
「問題還是那一萬塊。」
「這個,我想過,如果他硬要,我替你設法。」
「阿旺叔!」他喊。他很少這樣稱呼的。
「但,我也有條件的。」
「您說吧!沒關係的。」
「再兩個月,你阿公的債,算是清了。我借一萬塊給你,我看,到你當兵剛好還清。」
「好的。好的。」
「每月給你六百塊薪水,殺一頭牛加三十塊,一個月你收入一千二到一千五百塊;每月還本利三百五十,三年一萬兩千六百。這是分期付款的利率。我阿旺叔沒虧待你!」
「是是。阿旺叔。」
「這樣,馬馬虎虎,還是可以生活的。」
「我會省一點。」
「不過,我有一個附帶條件,要立一張契約,第一,債務未清,如果離開,你那破房子三分之一的權利要讓給我──就是你享有的部份。」
「可以,沒問題。」
「第二,契約訂明,你退役回來後,要替我工作兩年──當然會給你薪水。」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他反而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我就要有自己的妻子嗎?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女人!我要成為一家之主──丈夫。我們要省吃儉用,我要努力工作,我們要生養兒女…這是真的嗎?他突然陷入似幻非幻的恍惚中。
他想起了過世的雙親和弟妹,他想起那場迄今找不到兇手的大車禍。他想起幾年來寄人籬下孤兒悽苦的生活。
現在,悲慘的日子要結束了,新的,幸福的生活就要來臨。幻覺裡,那間破陋木屋,已經拆除,重建成兩層的鋼骨水泥洋房了…。
然而,內心深處,一些抑壓著的憂慮,還是隱隱約約地時刻向自己侵襲的。例如:秀枝到底還小,到底是問題重重的小女人;他懷疑她愛自己,和她喜歡啃鴨腳,吃冰棒,是不是同一性質的?那麼以後的歲月呢?會不會很快就厭倦了自己?同樣地,自己對她的愛,會不會祇是同病相憐,或一時衝動,或出自憐憫而已?
還有,三年後將要入伍服役,她要怎麼過日子呢?萬一她不甘寂寞…。
四
王明添懷著一半喜悅一半惶恐,和秀枝結婚了。時間是五月初一。其實兩個人在三個月前就同住在一起了──那時就付清聘金和訂好扶養契約的。因為她未滿十四歲法律規定,所以慢了三個月才完成法定手續。
現在他是十八歲,她是十六歲;當然都是虛歲。
三個月以來的生活,大致說來是美好融洽的。最大的安慰是,他開始過屬於自己的家庭生活;晨昏作息,上了軌道,身體日益強壯,精神十分暢快。
秀枝對炊事烹飪,樣樣不會,但是他可以教她,她也樂於學習。這竟然也成為有趣的活動之一。
有了妻子之後,最大的改變是,他不再怕屠宰牲牛的場面了;他也能面不改色地把三大桶自來水,用唧筒打進牛身上。因為這時候,他一面操刀劈割,一面可以幻想著閨房中的旖旎風光。這或許也是一種成熟吧。
本來在和秀枝結識前半年,對於女人,他已經有過幾次初步的驗。但那是短暫的,破碎的,片面的,是蒼白不見血色的動物性發洩,始終不和心理底,性靈底有過任何交通。
然而現在不同。這個小小弱弱的稚妻,雖然不是豐盛而完滿的,甚至於遠不如歡場的燕瘦環肥。但她是真真實實的,完完整整的;慾求的行為,祇是兩個寂寞心靈結合的手段,或者是媒介:最大的滿足不在慾望的宣洩,而是慾望引導到達的安息境界。他感到滿足。
「愉快嗎?」他問妻子。
「當然啦!我不再常常做惡夢了!」她說。
「我們目前很窮,很抱歉。」
「你不是說,將來會好起來嗎?」
「那當然。現在多忍耐點好嗎?」他像哄孩子。
「好的。不過我實在想要一雙白色高跟鞋…」
「下個月拿到錢,看能不能買一雙…」
「還有手錶,小一點的就可以了,小小的…」她醉心而嚮往地。
「那太貴,我們實在買不起!」
「唉!真沒意思…」
他的濃眉皺得好緊,唇角也微細地顫抖著。
這是脆弱小家庭的一股暗潮,一股隱伏的風暴。他漸漸發覺秀枝的心底裡,潛伏著無數個可能;不幸的是,似乎這些「可能」顯然是屬於物質慾望方面最強烈。
也許是不幸的童年,使那些正常的慾望和需求,都長期被抑壓著;一旦有了滿足的機會,就都成千成百地醒覺過來。於是她被陷於物慾的貪求裡吧!
「沒想到你真的這麼窮!」她常常會不自禁地說。
「妳應該知道的!」他心底抽痛著。
「真沒意思…」她總是說真沒意思。
「我們現在負債,我們要忍耐!」
「吃,沒好吃的,穿沒好穿的,更沒玩的,哼!」
「秀枝!」他怒火上冒。
「怎樣?還比不上在養母家呢!」
「妳說的?妳,滾!」他被傷害得鮮血淋漓了。
她真的滾了。他堅決不找她。可是一天兩天之後,她自動回來了;回來時她總是怯怯縮縮地,老拿眼睛瞟他;接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訴說著後悔的話。
當然,他會原諒她的。
可是,一週半月之後,又是故態復萌,再度離家出走;出走幾天又回來。就這樣周而復始。
有一天她出走回來,小倆口和好如初後,她在枕邊悄撒嬌說:
「你小心,有一天我跑了就不回來。」
「妳要跑去哪兒?」
「反正有好去處。哼!」
「什麼地方?」
「我才不告訴你呢!」
「憑妳,我看除非跳淡水河,嘿!」
「瞧著吧,我養母要帶我…」她說漏了嘴,趕緊住口。
「哦?妳養母…」
「…」
「是不是慫恿妳去茶室,或者…?」
「唔!是,是,是又怎樣?」
「那妳上過茶室沒有?」他雙眼炯炯有光。
「我不知道!」
「那妳就試試,看我敢不敢把妳們宰掉!」
「你敢?」
「祇要妳養母敢,你敢!」
他越說越氣,忍不住揮手揍她兩拳,她豬叫似地吼起來。他不能再安穩地挨過這殘夜了;披上外衣就開門出去。
夜天,深藍中,還有點點星光未曾消失。大概是午夜三點左右吧。
他回頭朝大門看一眼,猛一挺胸,向屠宰場走去。他現在什麼都想不起來,祇想拿起宰牛長刃尖刀,向牛身戳下去,或砍下牛頭。
其實他和她同居以來,一開始,養母就在這個小家庭製造許多問題。她是個喜歡穿花衫花褲的老婦人;束腰略長的水紅碎花上裝,淡藍略為透明的喇叭褲;手捏紙煙,昂首吞雲吐霧,是夠時髦的了。然而身上兩樁配飾破壞了那份美好:一是深竭的高跟木屐上,露出黑巴巴的腳丫子。再是那張黑白分明的臉,又瘦又黑的長臉模子,塗上油性脂粉吧,或者是水粉;下面油脂用得太多,使脂粉完全透明,看起來,粉是粉,臉皮是臉皮,分得清清楚楚。尤其脂粉的疆界祇到頦下頸端;從這交界看去,就像戴上白色透明的面具。
「這門臭婚事,我硬是不納意的。那丫頭,將來怎麼看,也不止一萬塊錢!」她跟誰都這麼說。
「算啦!生米煮成熟飯,還能怎樣?」劉禿頭勸她。
「就是不甘心嘛!」
「小畜牲說跑就跑──拿他一萬塊錢反而有個著落啦!」老伴也這麼說。
「就這麼給弄去,硬是不甘心哪!」
這些話,王明添直接間接聽到的。當時他想;付了聘金,秀枝過了門,妳老妖婆又能怎樣?
可是兩人同居以後,沒想到的事況一件件來啦!起初是兩三天她就來他家檢查一遍,說是看秀枝這小畜牲怎麼理家?其實是來尋找有什麼好揩油的──廚房裡有一斤半斤肉類,她就不客氣地全部拿走。
「我們吃什麼?」秀枝說。
「妳心疼?這沒良心的東西!我就拿走,看妳怎樣?」
有時候好菜已經下鍋了,她就坐下來等候開飯。秀枝說沒準備她的飯,她就要求去買一把麵湊合湊合。
「阿母,我們不是不歡迎妳,祇是…」經濟情況緊急,王明添祇好當面開口。
「祇是捨不得?」
「不,我們現在負債,妳知道的。」
「誰叫你沒本事又愛沾腥?」
「我們有了錢才奉候妳…」他也懇求著,心底卻怒火熊熊,快要爆炸。
「有錢才奉候我?那我早餓死囉!」
「我們肯吃苦,總會改善的!」
「除非去當強盜!哦!小畜牲,妳還可以去幹扒手呀!小子你,聽說也混過那一行?」
「媽!我不!」秀枝大聲叫。
「沒想到妳這麼不講理!」他咬牙。
「講理?對!契約訂的就是理,我是吃定你們了!我就要把你們吸乾了才走,看你們能把我怎樣?」
從這以後,在這破陋的木屋裡,常常可以見到她的影子;她總是等到午餐晚飯的時候趕來,吃飽了飯就飄然走掉。興致來了,她會帶些人來賭四色牌。有時候也會找些理由教訓秀枝,甚至還動手「修理」。這時候他碰上了,難免要阻止,結果是一場不大不小的衝突。
如果當小倆口發生衝突,她會興致勃勃地,幫這幫那,一定要弄得不可收拾才走開。
「我敢打賭,妳和阿添那小子,一定不到頭的!」
「我們很要好。妳別亂講!」秀枝反駁。
「他又窮,又暴躁,跟定他才大傻瓜呢!」
「我們已經結婚了…」
「那有什麼關係?我告訴妳…」
這是秀枝和養母的談話。這一類談話,他已經聽過好幾次了。他被憤怒煎熬著,但是自尊心深深的創傷,使他沒力氣當場現身斥責她們;他祇有讓心中的創口不斷地流血,祇有把憤怒怨恨努力壓抑埋藏。
「她常常教妳跑,誘妳去做不正當的工作,是不是?」
小倆口雨過天青和好如初時,他忍不住要問秀枝。
「她是這樣說。放心,我不會的。」
「我恨她。」
「我更恨她,我壞,都是她讓我這樣做的。」
「我真想…」
「她說在茶室,錢怎麼好賺,怎麼好玩──不要臉!」
「我真要…」
往後一段日子,在王明添小夫妻來說,是風平浪靜的時光。因為養母病了,不能常來糾纏。另一方面,秀枝接受他的勸導,開始在下公園口,公路局前兜賣愛國獎券──這是她有過經驗的工作,每天居然有二十元左右的收入。
「能夠這樣下去就好!」他滿懷希望。
「我比較像樣一點了吧?」她盯著他直笑。
六月十五日,是個重要日子。
這天沒宰牛,不賣牛肉,早上他陪小妻子上市場買菜。買好了菜,他提議隨便走走,她答應了。
這是一條長桶形的街道。他們信步逛到街尾,準備轉入後街回來;這裡正是養母住家的地方。他這才發覺進入「危險地帶」,催她快走。然而不幸得很,養父遠遠地看見了;喊住兩人,兩人祇好轉回來。
養父穿著睡衣褲,一臉倦容。
「阿母還沒起床吧?我不進去吵她了。」秀枝說。
「她,兩天沒回來啦!」
秀枝一聽養母不在,就領著他進去坐一會兒。
「生活,還好吧?」養父問。在往日,比起養母來,養父待她是好些的。
「還吃得飽…」他說。
「阿母,又去賭了?」
「還不是!不生病,就賭!」
談了幾句話,實在沒話說了。五分鐘後兩人就辭別回家;要離開時,秀枝把準備自己吃的兩個不大不小的桃子遞給養父──她偶爾買水果,也都祇買這麼一點點的。
「病好了,看樣子又快來找麻煩啦!」他憂愁地。
「把值錢的藏起來嘛!」
「哪有什麼值錢的!」
這餐午飯,他們吃得很開心。因為他教她燉的牛腱,已經完全成功,而且昨天放在褲袋裡偷摸回來的上等牛肉,早上試著自己發麵做牛肉包子,也滿像個樣子。
「嘿!這才像個家庭哩!」他暢快地猛吞牛肉包子。
「本來就是家嘛!」
──「哼!家家!家個屁!」突然門口有人嚷著進來。是養母來了。
「啊!阿母!來吃我做的牛肉包子!」秀枝說。
「狗才要吃──吃賊公賊婆的人肉包子!」
「喂喂!到底怎麼一回事?」他站起來。
「問你們自己!」
「我們怎樣?」
「早上到我家幹嘛?」養母笑得很冷酷。
「…」去幹嘛?怎麼說呢!
「交出來吧!賊公賊婆!」養母胸有成竹似地。
「妳說什麼?」
「二千元,一條四錢重的金項鍊!」
「丟了?妳說我們偷?」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唉呀!別裝啦!東西交出來!」
「我沒有!我們沒有!」秀枝蒼白地,一臉惶恐。
「妳──阿母,我,絕對沒有,妳不能亂講。」他又急又氣,心頭狂亂著。他完全失去了應付的能力。
「反正你們兩個──快,去拿出來!」養母的神態,相反地越來越從容。
他慌亂中,心底有某一種疑慮恐懼了。不是嗎?為什麼人家會這樣一口咬定,死死地指著自己偷呢?到底我偷了沒有呢?當然沒有!有過偷的意思沒有?大概也沒有吧?因為根本不知道她有這麼多值錢的東西…。
那麼,秀枝她呢?她有可能…她曾經…那麼一定是她了…那麼我怎麼辦?
他把她拉到廚房,冷冷地,也是痛心地問她,到底偷了沒有?
「沒有!沒有!我絕對沒有!」她全身抖得厲害。
「不要騙我,有,妳就拿出來!」
「沒有!你,你不相信我?吁…」她放聲大哭。
「不要哭!說真話!」
「吁…你也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我死了算了!我死了吧!」她突地要向外衝。
「…」
「我們在一起後,結婚後,我就不了,吁…」
「啊!秀枝!」他不自覺也淚水直流。
養母本來是守在客廳的。廚房的哭鬧聲一起,她就走進來了。她始終冷冷靜靜地看著。這時說話了:
「表演夠啦!東西拿來!」
「秀枝,妳真沒有?」他悄聲問依在懷裡的妻子。
「沒有,阿添仔,我沒有!」
「好啦!東西交出來才去親熱吧!」養母的手伸到快碰到他的鼻尖的地方。
「我們沒有!妳走吧!」他吁口氣,鎮定地說,臉色是鐵青的。
「拿來!」養母又跨進一步。
「沒有就是沒有!」
「別瞪眼啦!我認定的,祇有你們賊公賊婆才會摸走我的東西!」
「妳可以叫警察搜查!」
「哦?對了,搜查!我來──」
說動手,她就真動手。她一面高聲詛咒,一面翻箱倒櫃地,從客廳到廚房,到樓上臥室,看情形是決心一次地毯式的徹底搜查。
「妳怎麼這樣,妳怎麼這樣…」秀枝眼淚婆娑,卻也不敢去阻止。
他僵直地站著,眼睛死死盯在一點,但是眼前的影像映入網膜後,並未整理出知覺的意義來,一切停頓在感覺狀態中。脖子硬硬地,手腳冷冷地。
不過,腦海深處仍然千迴百轉地操作著;還是繁雜無序的碎片,錯亂的閃光,桀驁
不馴的吶喊,悽厲的叫聲,千鈞的重壓,爆炸的潛勢…。
「阿明添!你到底要抗到什麼時候!」
養母粗 的嗓音,陡地在耳邊炸開。他這才警覺自己的領口被對方緊緊揪住了。
「放手!」他喊一聲,這聲音是從胸膛裡彈跳出來的。
「老娘揍你!你這賊王八!」──拍拍拍!
他覺得臉頰一陣麻一陣辣,接著還是越麻越辣。最後腦袋中心部份暈暈忽忽地。
他曾經有一剎那間,想要向前進攻,但是祇是一閃的念頭而已。他祇有繼續後退;而對方的攻擊並未停止。
「不痛,不痛,不痛的…忍吧!忍吧!再忍兩下就會停止吧…」他努力使心底維持一絲鎮靜,並盡力說服自己。
「噯呀!阿母…」秀枝好像也衝過來了。
「我要打死你這賊王八,宰掉你這死牛鬼!」
「宰牛?我…」陡地,他的眼前泛起一片鮮紅的血海,鮮血中有明晃晃的殺牛尖刀…。
他不能再後退了。他的雙手抵在切菜板上…不,是屠宰場的一角?腳下是四隻水泥樁用來綑綁四肢的。當四肢被綑緊的時候,嘴邊被用大麻繩紮緊的時候,那鋼針,唧筒,尺半長的尖刀…。
「啊!」他大叫一聲。
他的雙手向後划動,盲目地摸索著。終於右手在壁上抓到一把東西──小斧頭。那是劈木柴用的,不,原先也是砍斫牛肉用的。
視線模糊不清。就像掉進水中那樣。向自己的攻擊並沒有停止,而且越來越激烈,胸前臉下不斷加上新的疼痛。左眼角也挨了一下,於是他發現眼前翻動的手掌好像是虛飄飄而冷森森的,突然他瞥見一把好長好亮的宰牛尖刀,對準自己飛舞著。那是誰?是劉禿頭?自己?還是秀枝的養母那個惡婦人?他完全混亂了。他抵抗了,他自衛了,那是一種反射的動件,絕對未經過思想或考慮的…。
他又看見那對死死白白的水牛眼睛。他以最快的速度,揮動手中的小斧頭,向前面劈下…。
「啊喲!」
「哇!」
「阿母,不,不要…」秀枝的喊叫。
秀枝滑倒在地上。不,是被撲倒在地上。
秀枝的身上。被另一隻龐大的軀體糾纏著。那是一隻染著血的怪物,一隻受了傷的黃牛,牠正用最後的力氣,要把秀枝撕碎。
不好,白森森的利牙就要觸及秀枝的脖子了──不是利牙,是一把白晃晃的尖刀!不,這是不可以的。這是絕對不容許發生的。
他猛地撲過去,把白森森的東西奪下。他的眼神正和秀枝驚嚇欲絕的目光碰了一下。
他的眼前突然浮現打滿自來水的水牛。那是求死不得,悲慘無告的景象。他已經淺顯地體悟到屠宰牲畜的嚴肅意義──
他揮起尖刀,毫不畏縮地,睜大眼睛,往準備的部位刺下去…。
「阿添仔!添仔!哇…」秀枝的尖叫昇起。
「秀…枝…」
「阿…!阿母…」
「什麼?」
「阿母被殺──了!」
「誰?」
「你!添仔,嗚嗚…」
「我殺了什麼?」
他緩緩站起來,手上染滿鮮血的尖刀拍一聲掉在地上。
「添仔!你殺死我媽了!」
「我?別開玩笑!」
「你看,她不動了!」
「是我…是我?」
「我怕!怎麼辦?」
「死了就好了!」他突然傻傻地地一笑。
「不行呀!你怎麼搞的?」
「那送到屠宰場好了!」
「阿添仔!」她抖著蹲下來。
「秀枝,不要怕,什麼事都沒發生的。」
「可是人死了呀!」
「管它!我們好好過日子就行了!」
「你瘋啦?警察會抓你,殺人要償命的!」
「…」他望著妻子還是傻笑。
「你清醒一下,你殺了人──就在這裡,她,大概死了,你殺的!」
他的笑痕收斂了,全身倏地一震。低頭愕愕地盯著鮮血滿地的屍體,再側過臉看秀枝一眼──
「哇…」他哭了。
他衝到客廳,推開大門,拔腿狂奔。
不!不!不!我沒有!我沒有殺人哪!我是宰牛的…。
他悽厲的聲音越傳越遠,人,也越跑越遠…。
附註:
一、刊登於《純文學》(一九七一年二月)
二、收進《爾雅出版社》一九七一年短篇小說選
三、收進《恍惚的世界》(三信出版社,一九七四年四月十五日)
四、收進《凶手》(文鍾文化公司一九八五年十二月)